在父亲耕种过的土地上(组诗)
刘恒杰
去世前,父亲满足了儿子一个小小的心愿
患白血病的父亲住进医院的第十六天
突然说,要去我的宿舍住上一晚
他说他问了医生,他的病不会传染
我从老家搬来城里居住的这十几年
一直想让父母来住一段时间,哪怕只住一晚
可他们一次也不肯来
他们不愿意给儿子添麻烦
那个晚上,我和父亲悄悄走出医院
打的来到我的宿舍楼前
父亲一步迈上两个台阶,腰板挺直
一步不停地走到了我六楼的门前
然后回头看着气喘吁吁的我,说
你看,我你能有啥病?明天一定出院
父亲余下的日子已经不多
我们一直隐瞒他的病情
那个夜晚,父亲躺在我书房的沙发床上
高兴得像个孩子,一夜未眠
第二天,父亲坚持出院
回家的第三天,他就溘然而逝
去世前,父亲满足了儿子一个小小的心愿
父亲只是在走了以后
父亲只是在走了以后
才走进了我的生活中
按照老家的风俗,寒食节 中元节 春节
还有他走的那个日子
我都会回去在他坟前烧一些纸钱
然后坐下来和他说说话
但我不会和他说儿子的疲惫和厌倦
以及身上的累累伤痕
我只会说一些让他高兴的事情
比如,今年地里的收成比往年要好
比如,我又搬进了一座新的楼房
比如,他最疼爱的孙女
已经升学 就业 结婚 生子
墓碑
村东的那块土地,从一九八二年起
父亲整整种植了二十年大蒜和玉米
他六十岁那年,我曾劝他把地转给别人种
父亲不同意,说一个农民不种地怎么行
他六十五岁那年,我再一次劝他说
种了一辈子地,你也应该退休了
父亲还是不同意,说一个农民哪有退休的道理
那个秋天的下午
当父亲把最后一片蒜叶用一根细细的铁钎
从地膜下挑出
蹲在田埂上的他,看着那片嫩绿的叶子
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父亲是再也离不开他的土地了
他变成了一块墓碑
日日夜夜注视着这土地上的收成
在父亲耕种过的土地上
在父亲耕种过的土地上
母亲继续种下大蒜和玉米
她似乎不在意收成的微薄
她只是想和大蒜玉米说说话儿
那块地母亲又整整种了十年
直到也把自己种在了地里
父亲三十岁的那年秋天
父亲三十岁的那年秋天
送给了我一个漂亮的匣子
他说,里面装满了所有的痛苦和不幸
只有一样东西最美好
而今,匣子早已失去了照人的光彩
有一天我打开了它
所有的痛苦和不幸如落叶飘零
只有一样东西最美好
我把它珍藏在心底
我只给父亲写过一封信
离开家乡那么多年,求学 工作 打拼
我只给父亲写过一封信
那是我十八岁那年即将毕业的时候
那封信上只有一句话
要父亲寄五元钱来
我与父亲几乎从不交流
偶尔回家一次,也说不上几句话
我走的时候,父亲总是把我送到村口
他只是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
我们一句话也不说
父亲走后的第三年
我曾给他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
当我匆匆赶到邮局
才想起信封上不知道填写什么地址
好不容易才将那把生锈的铁锁打开
好不容易
才将大门上那把生锈的铁锁打开
扑鼻而来的,还是那些熟悉的味道
父亲的味道,母亲的味道
爱吃大蒜的父亲已经走了多少年了
这座老院子也早已无人居住
西边的饭棚子不知道何时倒塌
瓦砾间还长出几棵绿油油的蒜苗
患有哮喘病的母亲
似乎一天也没有离开草药
蜷缩在北屋屋檐下的那只熬药的砂锅
已经被胡乱生长的杂草覆盖
北屋的土坯炕还在
炕上的那领竹篾席子也在
我躺在席子上
席子上满是父亲的味道,母亲的味道
夜幕降临,繁星满天
我只想像个婴儿一样,赤身裸体
在这熟悉的味道里安眠
多少年以后,我想起父亲
多少年以后,我想起父亲
就像想起田间那条瘦瘦的黄土路
那条匍匐在被夜露打湿的草丛中的黄土路
就如一向卑微的父亲,从不敢张扬自己
多少年以后,我想起父亲
就像想起屋后那道窄窄的河流
那道悄无声息从村后流过的没有名字的河流
就如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从不敢大声说话
多少年以后,我想起父亲
就像想起黄昏里那缕细细的炊烟
那缕散发着杨树叶和干牛粪味道的炊烟
就如一向直不起腰来的父亲,撑不住日子的艰难
东屋门前的石榴树
父亲说,东屋门前的石榴树
是我的奶奶嫁到我们家时从她娘家带来的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八岁
记得那天我算了整整一个下午
才把石榴树的年龄算清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奶奶
我只是听父亲说过,佝偻着背的奶奶
裹着一双尖尖的小脚的奶奶
似乎整日在磨道里转着圈圈
累了,就坐在石榴树下歇一会儿
有一年,转了一下午圈圈的奶奶
站在一只杌子上给八岁的父亲摘石榴
奶奶不小心从杌子上跌下
再也没有起来
那棵石榴树开出的花是白白的
结出的石榴籽儿也是白白的
那石榴籽儿的味道是甜甜的
当果实压弯枝条的时候
是父亲最高兴的时候
也是父亲最悲伤的时候
那时,我常常看见站在石磨旁的父亲
凝视着石榴树,默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