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不单单是一座山,是一条河,是一座气势宏伟的庙宇,是一片五彩斑斓的田园。我觉得,更多的时候,风景是山脚下的一棵树,是小溪旁的一朵花,是路边的一块看似不起眼的石头,是冬日蹲坐在村口土坯墙根晒太阳的一位老人,是老人为你讲述的一个久远年代的故事……龙应台说:“要真正地注视,必须一个人走路。一个人走路,才是你和风景之间的单独私会。”于是,多年以来,我几乎每年都要拿出几个月的时间,独自跋涉在山山水水、村村落落之间,去与那些风景单独私会。
那年春天的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走出小城,来到了牟汶河的南岸。牟汶河是大汶河的上游。大汶河古称汶水。自古河水大都滔滔东去,而汶水却独辟蹊径向西奔流。明嘉靖年间,担任莱芜县令的福建莆田人陈甘雨,把“汶水西流”列为莱芜“八景之一”,并赋诗一首:“银潢一脉自龙湫,涤荡长涵千古愁。只为朝宗寻禹穴,涓涓沿涧向西流。”时至今日,“汶水西流”依然是齐鲁大地上的一个独特景观,一直是人们游览的一个好去处,历代文人留下了许多诗词歌赋。清代进士张梅亭致仕后住在大汶河南岸不远,成了汶水岸上的常客,并写下了多篇关于汶水的诗,其中有一首《桃源》的诗这样写道:“渔夫失桃源,诳指武陵县。求之千余年,乃在汶水畔。烟火四五村,高峰隔四面。中有黄发翁,垂髫亦参半。不知朝市改,不识沧桑变。但见山中花,开落万千遍。寄语桃源人,移家来相见。”世人津津乐道传说了千百年的桃花源,原来是在汶水河畔啊——是陶渊明笔下的那个渔夫弄错了,说成了是在武陵县,怪不得他再回来找时,“遂迷,不复得路”,再也找不到了,而那个叫刘子骥的南阳高士,受了那个渔夫的误导,“欣然规往,未果”,也没有找到。
沿牟汶河南岸西行,但见河床宽阔,水流舒缓,两岸杨柳依依,绿云蔽日。行有十里左右,一条由北向南而来的河流挡住了我的去路。这条河叫嘶马河,河水汇入牟汶河。我在两条河的交汇处停下来。关于嘶马河的来历,当地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东汉末年,这方圆近百里的地方还叫作嬴,有一天,一个叫韩韶的人来到此地担任嬴长。韩韶担任嬴长以后,受到当地百姓的衷心拥戴。在他任满离开的那天,老百姓不约而同地聚集起来去送他。老百姓拉着他的手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把他送到了这条河边。在河边,依依不舍的韩韶含泪和乡亲们道别。韩韶来嬴时,曾骑来了一匹母马,来嬴之后,那匹马生下了一头枣红马驹。韩韶非常珍爱那匹马驹,视其如掌上明珠。就在韩韶即将骑马离去之际,指着母马身边的枣红马驹说:“此驹生在嬴,吃嬴草喝嬴水长大,应该留在这里。”说完,就将小马驹栓在了河边的一棵柳树上,然后跨马而去。马驹恋母,母马恋驹,相互嘶鸣不止。韩韶走后,老百姓感激韩韶的清廉及为民造福的恩情,就将这条河取名为“嘶马河”,并在此处树一石碑,上书“韩韶留驹处”以示纪念。此后,老百姓陆续迁来在此建房居住,久之聚而成村,村以河名,成了今天的嘶马河村。
石碑早已经不在。我走到岸边的一棵柳树下,抚摸着它苍老的树干,恍惚之中,似乎听了一阵阵马鸣声由远及近而来。柳树垂下的枝条,在春风中轻轻摇曳,似乎是在与那个骑马而去的官员依依惜别。淙淙流淌的嘶马河的河水,也似是在向过往行人讲述那个久远的故事。
韩韶,何许人也?我查阅到的对韩韶最早的记载,出自南朝历史学家范晔(398年—445年)的《后汉书》。《后汉书·循吏传序》中写道:“自章和(汉章帝刘炟年号,公元87年—88年)以后,其有善绩者,往往不绝,如鲁恭、吴祐、刘宽及‘颍川四长’,并以仁信笃诚,使人不欺。”《后汉书·荀韩钟陈列传》中,对韩韶的事迹又作了较为详细的记载。大意是:韩韶,字仲黄,颍川舞阳(今属河南)人。当时,泰山公孙举等造反,烧杀抢掠,给嬴县及周边各县带来了很大危害,太守和县令都没有办法,朝廷就选派韩韶去担任嬴长。受任于危难之时的韩韶到任以后,除暴安良,发展生产,使县内大治,且其为官清廉,亲民爱民,深受老百姓爱戴。韩韶不但受到老百姓的爱戴,就连那些贼寇也被他感动,竟然相约不入嬴县境内。嬴县周边各县多被贼寇侵扰,有许多百姓为躲避匪乱背井离乡进入嬴县,韩韶看到那些皮包骨头的灾民,内心大恸,便开官仓赈济。有官员劝韩韶说,不得朝廷命令,万万不可放粮,否则会被杀头。韩韶说:“能使即将死亡而填入沟壑的人活下来,我就是获罪而死,也问心无愧。”上司知道韩韶品德高尚不谋私利,就没有治他的罪,也没有上报朝廷。与韩韶同为颍川郡人的钟皓、荀淑、陈寔等,也都以清高有德行闻名于世,世人便称他们为“颍川四长”。
但是,《后汉书》中并没有提到“韩韶留驹”的故事,范晔之后的一千多年间,亦未见有文字记载,直到明朝嘉靖二十四年(公元1544年)那个叫陈甘雨的来嬴地任知县时,才在他编纂的县志中记下了这个故事:“嘶马河,在县西十五里,世传汉韩韶乘牝马来宰是邑,及归,留之,其马嘶于河上,故名。”“世传”,说明饱读诗书的进士陈甘雨也没有读到“韩韶留驹”的文字记载,他是在编纂县志遍访民间时,从老百姓口中闻知的这个故事。至此,这个流传了一千五百年的故事才被记录了下来。
一条因人而名的河,把一个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父母官,世世代代刻在了当地老百姓的心上,成了汶水源头一道最美的风景。
一年秋天,我背起行囊,去莱芜西北的山区行走。那里有一座山叫香山,海拔918米,是周围最高的山。香山脚下有一个村子,叫陡崖村,在陡崖村的村口,我与一块石碑不期而遇。我走近去,看到石碑上有文字,虽字迹漫漶,但我仔细辨认之后,尚能依稀辨出上面写着:“巍巍豸史,矮矮小檐。寒风野栖,££苍黔。”石碑呈方形,字竖向阴刻,每竖四字。就在我辨认石碑上的字迹时,一老者走过来,说:“此碑不知何年所立,早已断为两半,另一半不知去向。现仅存右半,亦以残缺,那残缺的两个字为‘为此’,三十多年前,那两个字还在。相传此碑叫‘郭公碑’。”但老人却不知道“郭公”为何人。
对于这四句话的解读,并不会费多少周折。豸,音zhì,本意是没有脚的虫,引申为专门攻击坏人的虫。据传,古代堂官升堂问案时,案桌上常放有一种叫獬豸的物件。獬豸是我国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神兽,后常用来象征“正大光明”“清廉公正”,而把獬豸当成了执法公正的化身。 豸史,刑官名,后引申为御史,掌管刑法、执法、监察的官员。小檐,低矮的屋檐,指狭小简陋的房子。苍黔,指黎民百姓。理解了这几个词的意思,石碑上的那四句话就不难理解了。
我们很容易看出,这四句话是赞美“郭公”的。那么,这个“郭公”到底是何人呢?
查阅清康熙年间的一部莱芜县志,其中有这样一段记载:“崇祯十二年(1639年)己卯,土匪蜂起。……群盗聚于县西北之香山,巡按郭公单骑入山,开诚抚慰。众贼感激流涕,愿为良民。因立一碣于山间。后郭公以事被逮,樵牧者见碣,无不流涕。”樵牧者,樵夫与牧童,泛指乡野百姓。志中所说的“郭公”,是否就是那位老者所说的“郭公”呢?“因立一碣”的“碣”,是否就是指的这块石碑?直到后来我从著名泰山学者周郢的《东岳谈兵:泰山兵事系年》中读到“明崇祯十二年四月,莱芜乡民起事,聚于县西北之香山及水北等处,打造兵器,白昼出击村寨。山东巡按郭景昌单骑往扶,事始平息”时,才确信村民口中的“郭公”,就是志中的“郭公”郭景昌。崇祯十二年,莱芜境内出现了很多土匪强盗,这些土匪强盗聚集在香山,朝廷就派山东巡按郭景昌带兵前来围剿。但是,郭景昌带兵至此以后,却没有去攻打,而是一个人风餐露宿披荆斩棘前往深山里去安抚。对于郭公的义举,“群盗”感激涕零,纷纷表示愿意下山复为良民。下山以后,“群盗”便于道旁立了一块石碑,在石碑上刻下了上面的那四句话,来表达对郭公的感激之情。明代有巡按御史,为监察御史赴各地巡视者,其职权颇重,负责考核吏治,审理大案,知府以下均奉其命,简称“巡按”。这里的“豸史”,就是指巡按郭景昌。
自古官逼民反,而明朝末年尤甚。郭景昌作为堂堂朝廷命官,违背圣旨且单骑深入“匪”窝,作为一介文人的他,想来是何等的大勇!不费吹灰之力,不但缴了“群盗”的械,“群盗”还立碑感恩,这又是何等的大智!他本来完全可以带领训练有素的官兵进山攻打,而那些“乌合之众”也一定会在国军的铁骑面前不堪一击,顷刻化为齑粉,未被击毙者也会轻则发配,重则枭首车裂,甚或株连九族。即使郭景昌想来个先礼后兵,也可先派一能辩之士去做说客,劝降不成再动干戈也算是仁至义尽。单骑前往的郭景昌,到底是怎样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群盗”,以致“群盗”“感激流涕,愿为良民”,碑文上没有写,康熙年间的县志上也只有“开诚”两个字,我也没有从其他史书上查到记载。——其实,也不用去查史书上的记载,那断裂的石碑上剩下的十六个字已经说明了一切,因为那些都记在了“群盗”的心里,也都记在了“群盗”繁衍生息绵延不绝的后辈之中。
郭景昌大智大勇的背后,是他那一颗拳拳的爱民之心。
查一下关于郭景昌的资料,有这样一段话:“郭景昌,字仙岩,洛阳(今孟津县平乐村)人。明崇祯元年(1628年)中进士,授山西河津知县,擢御史,巡按山东。劾首辅误国疏凡七,上忤旨,被逮,寻,赦归。本朝(指清朝)征为广东岭南道参政,居官清慎,尤笃爱桑梓,明季,洛中连岁大祲,百姓亡入河北,流离载道,景昌时寓河阳,捐资赈济,全活者万计,殁后,洛人思其德,立碑于瀍水东通衢,祀乡贤。”
关于香山,县志中是这样写的:“香山,县西北六十里,高二十里,山行如旗,产香草,雨后朝霁,香气袭人。”山顶上有民国七年(1918年)所立石碑,碑文有“芳草尽馥,且多香菌。香山之名,殆以是欤”。因“芳草尽馥”“香气袭人”而称作“香山”,而三百八十年前,曾发生在这穷乡僻壤乱山石岗中的那一段故事,故事里的那个“巍巍豸史”,其人其德又安得不“香”乎?安得不流芳百世乎?
立于陡崖村村口的那块石碑虽已残缺不全,但那个芬芳的故事却代代相传,也给国家4A级的香山风景区增添了一道浓墨重彩的文化风景。
齐长城有一处关隘叫锦阳关,位于济南市章丘区和莱芜区之间,是千里齐长城的重要关口之一。一年夏天,我徒步齐长城,在锦阳关南娘娘庙村的一座多年无人居住且十分破旧的老宅里,我见到了一块刻有字迹的过门石。过门石依旧嵌在那户人家北屋门口的门槛下,由于长年累月的踩踏,它的表面及棱角已变得十分光滑,字迹也模糊不清。我从村前的小河里提来一桶清水,轻轻洗去石碑表面的尘土,一行大字便渐渐显露出来:邑侯谭公去思碑。朝下的一面应该是刻有一篇记载谭公事迹的文章,可惜我无法看到。这是我见到的第一块去思碑。
据该村村民言,这座老宅的东面曾有一座娘娘庙,娘娘庙规模宏大,齐长城南北两个县几十里内的村民皆来焚香求福,香火十分鼎盛,该村也因而改为现在的名字。1966年,那座古庙被拆除,拆下的石料作了桥梁,立于古庙内的那些石碑或散轶,或被毁,这块“邑侯谭公去思碑”就被抬来做了这房屋的过门石。
何为“去思碑”?“碑曰去思,志不忘也。何以不忘?谓莅兹士者有功德及人,于其既去而思之,思之不得见,则以其功德勒诸一片石,用垂不朽耳。”邑侯谭公,名谭维聪,南昌人,明崇祯四年(1631年)任莱芜知县。我不知道这位谭知县在任之时为治下百姓做了哪些好事,留下了哪些政绩,反正在他离开莱芜三十多年以后,新任莱芜知县叶方恒(清康熙八年即公元1669年任)在编纂县志时,没有记下他的任何事迹,也没有收入这块石碑上的文章。叶方恒在他的县志里,收入了多篇去思碑或德政碑的碑文,却没有收入这块去思碑的碑文——那时,这块“邑侯谭公去思碑”应该还不至于湮没于荒草之中吧?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古代的官员特别是身为父母官的县官,似乎更注重自己为官的名声,特别是对自己离任后当地老百姓的评价更是十分在乎。在许多的典籍里,我们总能看到一些诸如《某某去思碑》或《某某德政碑》之类的文字,把这些文字刻之于石,或立于大道两旁,或立于道观庙宇,以供人们观之。作为一县百姓之父母官的县官,在任之时,勤政爱民,让老百姓得到实实在在的恩惠,老百姓自然会感恩戴德,离任之时,老百姓自会箪食壶浆送其远行,离任之后,也会产生思念之情。恩惠越大,思念越深,以至于非得树碑立传才能表达出这种思念之情。我们不怀疑那些碑文有溢美之词,甚至有刻意为之或献媚的嫌疑,但是,作为一名地方官,廉洁勤政,切实为老百姓办些实事好事,以便走后留下一个好的名声,并以此来激励自己,还是有积极意义的。当然,也有的父母官不顾百姓死活,一心只想搜刮百姓,全然不顾自己的名声和百姓的唾骂,甚至有的离任之时,老百姓送他一块“天高三尺”的木匾。“天高三尺”者,何意?刮地皮刮得太狠了,地皮被刮下去了三尺,那天自然就高出了三尺。
把名字刻入石头,当然是想不朽,是想让世世代代的老百姓记住他。其实,不管把这样的石碑立在哪里,真正的“碑”却是立在老百姓的心中口中。不是有句话叫“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吗?我想,为那些父母官立碑的,可能大都是与该官员多有交往并得到其好处的地方乡绅达官贵人。毕竟,在那个交通十分落后的年代,终日在地里刨食尚不足以糊口的小百姓们,是很难见到知县大人的,也很难感受到任职仅三年五载甚至一两年的知县大人的恩惠的,且那时的小百姓们大都目不识丁,几乎足不出村,怎能会为知县大人撰文立碑呢?
那位叫叶方恒的就是一个可圈可点的县令。清宣统《莱芜县志》中记下了他的事迹。叶方恒于康熙八年(1669年)来莱芜任知县,“时连年亢旱,甫下车祷于神,雨立应”;他安抚流民,备资遣归;他“创建正率书院于城西,作讲语十六则以训民,月试诸生文艺以外,勉以饬躬敦行”;他“尽心农事,春秋周视原野”,并仿照古法,募捐屯粮,以防灾年;他主持编纂“失修百余年”的县志十卷,为后人留下了一笔珍贵史料;他在任之时,政简刑清,废坠皆复……“自陈留、颍川后一人而已”,时人把他同莱芜历史上著名的县令陈留人范丹、颍川人韩韶相并提。
漫步在娘娘村新修复的古街道上,我看到路旁有一块新立的石碑。碑文这样写道:
莱芜处万山之中,而直北有长城岭者,城基犹隐隐可见,意即古者齐鲁之界欤?又曰长春岭,相传以花木蓊郁得名,今惟荒烟蔓草而已。其地与章丘连壤,为入省者必由之路。然山高径险,地极苦寒,兼之石麓,无田耕种,而欲求升斗之水,必取之于数里之外,以是村落稀疏,人烟绝少。且经灾荒、地震之后,岭半仅存一古庙,竟无居人、往来行旅,是不止有盗贼之虞,更多虎狼之患。守兹土者心切虑焉,因为招集,始得应募来栖者四五家。加意扶绥,使成乐土,则源源而至安知不斯什斯百耶!居民请立碑以书岁月,是为记。
这段文章的题目是《长城岭新村碑记》,作者叶方恒。
原来,锦阳关地势险要,关两侧分别是向东西延展的山岭,这就是长城岭。长城岭上曾经有一处驿站,名为“通远驿”,但“永乐十八年(1420年)革”。长城岭位于两县交界处,那里本来就地处偏僻,人烟稀少,官驿废除了,又加上明清易代,锦阳关南北二十余里的地方,便成了一个两不管的地带。因此,长城岭一带劫匪流寇横行,行人至此无不心中惶惶,坊间曾一度流传“宁走九江口,不走锦阳关”的说法。康熙十一年(1672年),叶方恒从济南府出差回莱芜,途经锦阳关时,痛感雄关的衰落与失序,决定“招募流民,移居长城岭”,重整长城岭锦阳关一带的秩序。招民告示贴出去以后,先后就有济南历城高姓人家、雪野东抬头村张姓人家等迁来居住。于是,在锦阳关关口东西两侧的长城岭上,高姓与张姓等四五户人家便居住下来组成了一个新村。这新村就是现在的娘娘庙村。新村既成,知县叶方恒欣然命笔,撰《长城岭新村碑记》一文并刻碑以示纪念。从那以后,长城岭上蔓草不再,虎狼远遁,劫寇匿迹,商旅和行人也不再担心行路的安全了。
原来的石碑也已经不在,那段文字却留了下来。古老的齐长城和雄伟的锦阳,已成为一个游览胜地,这块新立的刻有《长城岭新村碑记》的石碑,为这里增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
去年春节前夕,我应邀去济南市莱芜实验小学参加一次公益讲座。学校坐落在汶水南岸,是一座花园式的现代化学校。在小学大门内的广场上,矗立着一座名为“行知”的雕塑,在雕塑底座的西侧,镶嵌着一块方形石碑,碑文楷书阴刻。这块题为《汶源书院跋》的石碑,刻立于清咸丰九年(1859年)重阳日,虽有裂纹但还完整,字迹也能逐一辨认。据小学校长介绍,这块石碑是2002年在拆除老教育局(汶源书院旧址,在小学东一百余米处)的平房时,从墙体内拆出来的。当时还有一块石碑,但被民工砸碎了,已没法拼接,他们便把这块石碑取回保存了起来。
《汶源书院跋》主要记述了清道光年间一位叫纪淦的知县创建汶源书院的故事。县志载:“纪淦,字秋水,直隶(今河北)文安举人,道光元年(1821年)令莱芜。”纪淦来到莱芜以后,发现这里不但山川秀丽,而且漕运发达,对国家经济发展作出了很大贡献:“莱之山,自东北来,磅礴绵延,西南趋结而为岱。泉源喷泄出其阳,凡百数十记,汇而为大川者五,聚于泰安汶口,则为一汶。由汶达运,灌润数百里。大舟运艘借兹以济,厥功甚巨。”(纪淦《汶源书院记》)这样好的地理环境,应该是出读书人的地方,也应该是出建功立业者的地方,当然,更是出好文章的地方:“士生期间,禀山川灵淑之气,易乎功施天下,道峙当时。即出其绪余,为文章亦坚凝卓伟,彪炳然与岳汶抗衡。”(同上)可是,纪淦发现却不是那么回事:从乾隆十七年(1752)莱芜有个叫魏照黎的考中进士到他来担任知县的那一年,七十年来,竟再无一人考中进士,“士风衰敝,甲科绝响几七八十年”矣!为什么会这样呢?遍查域内,他发现,竟无一处为读书人提供学习交流的书院,不禁感叹道:“学校之不振,岂诸生之过哉!殆无以倡之教之故耳。”作为父母官的他,一种责任感油然而生,他决定建设一座书院,遂“与当诸绅士谋,购城内孟氏宅一区,诸君子经营终岁,讲堂、书舍均焕然新,且整固宽明,什物粗具”,接下来,他“将以延名儒,购藏古今书史,与诸生砥砺,讲贯于其中”。
纪淦想,等书院竣工招生,他将购置古今史书并请来名师任教,他也早晚在这里与学子们互相切磋学问。然而,汶源书院“七月告成,而予以八月被劾去”。书院七月建成,纪淦八月就因“拙于奉上被劾去。合邑欲醵金为请,坚辞不肯。人服其操守云。”书院未竣工,纪淦就因催收租税不力不善于逢迎上司而被弹劾罢官。纪淦被罢官,莱芜士民闻之,纷纷凑钱为他请愿,要把他留下来,可他坚决不肯,其品德操守被广为传颂。纪淦离任的时候,心里一直对书院放心不下,“而终以书院兴废为谆谆”。他一遍遍嘱咐送别他的人们,一定要把书院办好,绝不能半途而废。作为一个外地人,不明不白的被罢官,临走时不以己悲,而是牵挂书院之事,其情其景,不由得让人潸然泪下。
纪淦之所以把这座书院取名为“汶源书院”,不仅仅是因为书院所在地是汶河之源,更重要的是,这个名字寄予了这位父母官的无限希望。他在《汶源书院记》中,以汶河水做比——汶水汇聚众泉,积小成大,终成巨川,而我们矗立在汶水河岸的书院,也会汇聚众多学子,学子们会在名师大儒的教育下学业有成,定会不断有人金榜题名,源源不断地走向四面八方。纪淦不但要让汶河这源远流长的母亲河,给这片大地带来恒久不息的文化润泽,而且要把这种重视教育的风气像永不停息的汶河水一样,在这片大地上代代相传。离开莱芜一年后,纪淦于贫病交加中去世,想来不禁让人扼腕叹息。
纪淦的愿望实现了吗?应该说实现了——甚至超过了他的想象。汶源书院建成以后,又不断得到重修扩建,以致成了莱芜乃至周边县区的文化教育中心,“当其盛时,来学之士,往往至六七百人。人文蔚起,甲于他县,令人有武城弦歌之思焉。”汶源书院一直存在了八十年,八十年间,莱芜一个区区小县,竟出了7名进士、22名举人。这种科第联翩的辉煌局面,是明清以来的数百年间,鲁中大地教育的一次高峰。
曾经矗立在汶水源头的一座旧时书院,把一个叫纪淦的名字,深深地刻在了这片大地上。行走在汶水之滨,我似乎听见了从遥远的历史深处,又传来了一阵阵朗朗的诵读之声……
断碑捡拾旧文章。这是秀山丽水之中一种别样的风景,这别样的风景,每每让我接通历史深处的根脉,触摸到这古老大地上那些一代一代生生不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