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

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一到夏天，就沐浴在如雨的蝉声中，但我对蝉的真正认识，却是在读了法国著名昆虫学家、文学家法布尔的《昆虫记》以后。

《昆虫记》中有一篇专门介绍蝉的文章。在那篇文章中，法布尔给我们细致地讲述了蝉是怎样产卵的，卵是怎样长成幼虫又是怎样长成成虫的，蝉又是怎样“象矿工或工程师那样”建筑自己的地穴的。法布尔可真是个有心人，肉眼看不清，他就戴上放大镜观察。在我国古代，大概没有人象法布尔那样去观察过蝉的生老病死吧？但我却读到了许许多多关于蝉的优美诗句。

在我国古代诗人的笔下，蝉常常是高洁的象征。“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有一首《在狱咏蝉》，借蝉的高洁来表达自己含冤受屈不被人信任和理解的悲愤心情。诗是这样写的：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女皇武则天当政时，骆宾王多次上书议论朝政，常含贬刺嘲讽之意，因而触怒武氏，获罪入狱。在狱中，诗人看到树上那无忧无虑引吭高歌的蝉儿，两鬓乌玄，而自己经历了政治上的许多磨难以后，大好青春已经消失，头上已增添了缕缕白发。两相对照，不禁有无限伤感。

初唐的另一位诗人虞世南，也写下了咏蝉名句：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借秋风。

品格高尚的人并不需要某种外在的凭借，如权势、地位、金钱等等，自能声名远播，“不假良史之词，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曹丕《典论·论文》）。

还有许多诗人用蝉来寄托与友人的离情别绪，留下了许多名篇。

唐朝张乔有一首《蝉》诗：

先秋蝉一悲，常是客行时。

常感去年者，又鸣何处枝？

细听蝉韵在，回顾旧声迟。

去年曾在蝉声里送走了友人，今年那只蝉儿又在枝头悲鸣了。去年的蝉声残韵犹在，可是“王孙游兮不归”，这蝉声只能倍增诗人的怅惘。

王维在《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中写到：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听蝉正是在怀念友人，含蓄不露，情味悠远。

宋代词人柳永的《雨霖铃》更是把离情别绪、雨霁蝉鸣、长亭晚照一起涌诸笔端：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我一直没有读到古人把蝉请上餐桌的记载，只是后来从《庄子》上读到一段“佝偻者承蜩”的故事。故事里说，有一天，孔子到楚地去，在经过一片树林时，看见一位驼背的人在粘知了（“承蜩”），那熟练的程度就好像从树上拾取一样。佝偻者拾取这些知了干什么呢？可能就是为了美餐一顿吧。那么古人和我小时候吃的是一样的蝉了，都是从树上捉得的鸣蝉。记得我小时候偶尔捉住一只刚从地里爬出的“梢蝉狗子”（家乡俗语，指蝉的幼虫，有的书上称作“知了龟”），也要拿回家放在蚊帐上或扣在碗下边，等变成了蝉，然后去掉翅膀，和从树上捕捉来的鸣蝉放在一起，用盐浸了，再用油炸过，才可以吃了。那时，我们不会把那些蝉用来出售，也不用来待客，更不留至年底作美味佳肴。

近几年来，人们不再吃从树上捕捉的鸣蝉了。那东西漆黑如墨，样子丑，难登大雅之堂，又不如“梢蝉狗子”肉质肥厚，味道鲜美，所以在农村，每当夏天的傍晚或着雨后，就有许多大人小孩提了镢头去刨，夜里拿了手电筒去寻。他们很少吃，大都卖给了来收购的客商，去年一个暑假，我一个正在读五年级的侄子就卖了二百六十多元。

西晋陆云在《寒蝉赋序》中，赞美了蝉的“五德”：

头上有緌，则其文也；含气吟露，则其清也；黍稷不享，则其廉也；处巢不居，则其俭也；应候守常，则其信也。

“五德”已被今人日渐淡忘，味美可口才是其唯一的价值。看来，今人要远比古人实惠得多。

     故乡的老宅后面有一条小河，名叫泉河。泉河两岸绿树成林，我小的时候，上学放学都要从树林中穿过。沐浴在如雨的蝉声中，我们一群小伙伴有时也大声唱起歌来。那咿咿呀呀参差不齐的歌声就汇入了蝉声的大合唱之中。而今走在河边的林荫道上，却再也听不到那如雨的蝉声了，偶尔有一两个幸存者，那叫声也是怯怯的。

法布尔在他那篇文章的最后写到：

我们不应当讨厌它那喧嚣的歌声，因为它掘土四年，现在才能穿起漂亮的衣裳，长起可与飞鸟匹敌的翅膀，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那么，什么样的钹声足以歌颂它那得之不易的刹那的欢愉呢……   

想至此，我总要放轻脚步，唯恐打断了这小精灵的一丝残梦。

也许，再过几年，十几年，我们只能从古人的文章里，听一声那悠远的蝉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