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有一条河,名字叫泉河。一年四季,清清的泉河水从我家后园北边的崖下流过。泉河两岸,绿树成林,这是我童年的乐园。每年春天刚刚到来,这片茂密的树林,就成了鸟儿的世界,各种鸟儿的鸣叫声汇成了一支奇妙动听的大合唱。上学放学从河岸上经过,我常常陶醉其中,流连忘返。过不了多少日子,布谷鸟也飞来了。
你听——
阿爹阿哥,
割麦垛垛。
割麦垛垛,
家家吃馍。
……
那富有节奏的歌声是那样轻快,那样嘹亮,在这百鸟大合唱之中,显得尤为清脆动听,简直成了这大合唱的主旋律。
我最喜欢布谷鸟的歌声了。
每年,当母亲听到这布谷鸟第一声歌唱的时候,总是要说:“老天爷又派使者来了。”
她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还不太懂事的我说。
我就问道:“娘,老天爷派使者来干什么?”
母亲说:“来催收催种哩。你听听,它是在唱‘阿爹阿哥,割麦垛垛。割麦垛垛,家家吃馍’呢。等割下麦子了,我就能给你蒸馍馍擀面条吃了。”
我听了,总是很高兴,因为布谷鸟来了,我就有馍馍有面条吃了。那香喷喷的馍馍和面条我们一年可是吃不了几次啊。于是,我心里就越发喜欢这布谷鸟了,每年总是盼望它早早地飞来,飞到这树林里来唱歌。
记得是一个雨后的上午,我们几个穿开裆裤的小伙伴正在河岸的树林里欢闹,突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啊,布谷鸟,是布谷鸟来了!你听:
阿爹阿哥,
割麦垛垛。
割麦垛垛,
家家吃馍。
……
我们都停止了玩闹,不约而同地一齐抬起头来,寻找这使者的身影。来了,它来了,它从家北的麦田上飞来了,就在我们头顶的天空上,就在我们身边的树梢上。那布谷鸟在天上飞,我们就在地上跑。我们循着那歌声跑到村子东边的田野里,跑到村子南头的池塘边,跑到村子西边的小石桥上。那家伙好象是在逗我们玩呢,一直到我们都跑不动了,它才又唱着歌儿向着村北的麦田飞去了。我们多么希望它能够停留下来,哪怕是在我们身边的树枝上停留一小会儿也好,让我们看看这使者的嘴巴和眼睛。
我们小伙伴中,有几个很能模仿布谷鸟的歌声。华子哥模仿的最象。你看,他只是把两只手攥在一起,两个大拇指并排起来,然后向两个大拇指中间轻轻一吹,其他几个手指一开一合,就会发出和布谷鸟一样的叫声。华子哥曾手把手地教了我好几次,我却一直没有学会。布谷鸟在远处的天空唱着,华子哥就和它一唱一和。布谷鸟飞来了,小伙伴们就一齐跟着它奔跑。布谷鸟唱一声,我们喊一句:
布谷鸟:阿哥阿姐。
小伙伴:你在哪里?
布谷鸟:我在山坡。
小伙伴:你吃什么?
布谷鸟:我吃饽饽。
小伙伴:还吃什么?
布谷鸟:还吃馍馍。
……
我们不知道布谷鸟是不是吃饽饽和馍馍,只是顺口编了下来。下面还有很长的一段。我们就这样和布谷鸟一问一答地呼应着,那可爱的小精灵就在我们头顶的上空盘旋着,久久不肯离去。但是,布谷鸟总是要飞走的,它飞过了片片麦田,飞过了丛丛树林,飞向了茫茫群山。童年的几多向往几多期盼啊,就随着那渐渐远去的布谷鸟的身影,随着那渐渐远去的布谷鸟的歌声,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时,在我们村小学的一间南屋里,住着一位戴眼镜的外地人,姓王,他常常让我们把布谷鸟的歌声唱给他听,他还在本子上记了下来,说以后要把它写进书里去。那个姓王的外地人虽然住在学校里,却不曾担任过学校哪个班的课,听说是村里那位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代表不让他上课。那位代表说,那个姓王的曾经是省城的一个作家,前几年的语文课本上还有他的一篇文章,但他是个右派,很反动的,那文章就删除了,他是上头下放到这里来让他改造的。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侯,那个姓王的人就不见了,我们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是回省城去继续写书了吗?他会把这布谷鸟的歌声和我们些开裆裤写进他的书里去吗?
整整一个夏天,布谷鸟就是那样似乎永不疲倦地在家乡的上空鸣唱着,它的歌声永远是那样的清脆和嘹亮。不论是在白天还是夜晚,也不论是在晴天还是飘雨的日子,它的歌声总是弥漫了天空,洒遍了麦田,传到了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久久地回荡在每一位村民的心里。于是,一片片麦田在布谷鸟的歌声里由碧绿变成了金黄,一个个村民在布谷鸟的歌声里脚步变得更加轻快,一个个孩子在布谷鸟的歌声里充满了热切的期望。当老师让我们写完了“护麦公约”,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奔向了一望无际的田野……
初中毕业以后,我就离开了家乡。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其间虽也时常回去过,但来去匆匆,竟然没有一次听到那熟悉的布谷鸟的歌声。但是,我却从书本上读到了许多关于布谷鸟的知识。
布谷鸟是杜鹃的一种,也叫大杜鹃,它最爱吃毛毛虫,是一种益鸟。布谷鸟的家族还有许多别名,“子规”啦、“望帝”啦、“杜宇”啦,等等,而且我还知道了这每一个名字的后面,都有一个感人泪下的故事。我把那些故事都记在了一个本子上。
我也读到了古人许许多多关于布谷鸟的诗句:
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
——唐·王维(《送梓州李使君》)
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又见杜鹃花。
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唐·李白(《宣城见杜鹃花》)
时令过清明,朝朝布谷鸣。
——宋·陆游(《嘲布谷》)
细听春山杜宇啼,一声声是送行诗。
——宋·辛弃疾(《浣溪纱》)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宋·翁卷(《乡村四月》)
……
我曾经把那些故事和诗歌写进信里,寄给了我童年的一位好伙伴。
今年春夏之交,我又一次回到了故乡。漫步在泉河岸边的林荫小径,我看到树木比以前更加苍翠高大了,泉河水依旧清清地流着。我慢慢地走着,走着,似乎又回到了童年的追逐嬉戏之中。可是,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缺了点什么呢?
突然——
阿爹阿哥,
割麦垛垛……
啊,是布谷鸟,是布谷鸟的歌声!你听,你听,它飞过群山来了,它掠过树梢来了,它飘过田野来了。那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近了,近了,它还是那样亲切,它还是那样悦耳:
割麦垛垛,
家家吃馍……
啊,布谷鸟,你看见了吗?看见你曾经的稚气的朋友了吗?你听见了吗?听见你曾经熟悉的那一唱一和的歌声了吗?你一定看见了,也一定听见了,要不,你怎么会在这片丛林的上空久久不肯离去呢?
童年的多少往事啊,一下子全部涌上了心头……
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家乡那一片片麦田已经渐渐地全部种植成了大蒜,而我的小伙伴们也早已长大成人。我不知道,今天飞来的这只布谷鸟是不是我童年时的那一只——哦,不,也许是它的后代吧,但不管怎样,它的歌声依然那么清脆,那么嘹亮,那么执着。
再过多少年,不论我走到哪里,那一声声曾给了我无限欢乐的歌声,那一件件曾给了我许多期望的往事,定将会成为我生命的年轮中最美丽的一部分,伴随我走遍天涯海角,就如这布谷鸟的歌声一样,洗去我旅途的风尘,抚慰我奔波的劳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