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豪杰
我爸是酒仙,这是单位同事封的。
确实,打从我记事起,我就没有看到我爸喝醉过。
但我妈反对我爸喝酒,只要我爸在家端了酒杯,那餐饭,家里绝对不会安宁,害我只能端着饭碗躲到外面去吃。
有天晚上,我肚子饿得咕咕叫,不自禁地瞟了一眼餐厅,桌上摆好了饭菜。我丢下作业,走进餐厅,端起饭碗欲吃,却被我妈夺走:“等你爸回来再吃。”
我委屈地望着我妈,泪水一下从眼眶里流出。我妈没有理我,端起菜碗进了厨房。
那晚,我记不清我妈将饭菜热了多少次,我忍着口水,眼巴巴地盼望着我爸快点回家。
可直到八点多,我爸还是没有回来。我妈吐了一声:“你爸又是喝酒去了!我们吃,不等他了,喝死他!”拿起筷子递给我,让我先吃。
饭后,我妈收拾好厨房,坐到我身边。我挪了挪身子,可我妈抓住我的手,往她身边拉了一把,告诉我说她不准我爸喝酒,不是为了钱,是担心我爸。她说,喝酒误事,醉酒伤身。我外公原是我爸公司的老总,有天喝多了,硬要司机走,他自己开,出了个车祸,翻进了水库。自那时起,我妈心里就有了阴影,一见到酒,就想起我外公。一听到我爸在喝酒,就提心吊胆,担惊受怕。而我爸是公司党政办的主任,应酬多,这些年来,我妈没睡一个好觉。
怪不得我妈不准我爸喝酒,原来我外公是喝酒出事走的。
恍惚间,我似乎明白了我妈的良苦用心。
但这次,我妈却准许我爸喝酒,还是我妈去买的酒,而且,我爸喝哭了。
春节期间,新冠肺炎病毒肆虐,疫情严峻,我爸单位延长假期,小区也进行封闭管理。我爸每天待在家里,帮我妈做家务,或陪我下棋,看书做作业。
“爸,我听叔叔阿姨们说你是酒仙,你真的喝不醉吗?”下棋间,我好奇地问我爸。
“别听他们瞎说,我的酒量是大一点,但我是练出来的,喝的次数多了,酒量也就大了。”我爸头也不抬,他告诉我:“凡事有个度,掌握个量,不去贪,只享受一下喝酒那个过程,就不会醉的”。
我妈正坐在茶几旁数葡萄,她每天都数,数过来数过去,她告诉我们,一包葡萄干一共是849棵,其中75个瘪的,63个带树枝的;绿色最多,611个;棕色最少,58个;其他颜色180个。末了,她说买葡萄干的是奸商。
听到我们父子俩的对话,我妈放下葡萄干,走过来插话:“你爸是好酒贪杯”。
我爸抬起头,看着我妈,像连珠炮似的向我妈开起炮来:“你认为我贪杯?你懂个屁!喝酒是种文化,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商品经济大流通,开放搞活喝两盅。人生,不仅仅是活着,我喝的是文化,是氛围,是心境,是快乐。”
驳得我妈哑口无言。我妈也就无可奈何,瞪了我爸一眼:“喝吧,喝死你,到时哪个帮你收尸!”说完,一转身去了睡房。
见我妈有点生气,我告诉我爸:“爸,妈是担心你。”将那晚我妈告诉我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爸。
我爸放下棋子,盯着睡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我忽然发现,我爸的眠眶里,积满了泪水。
第二天中午,我妈做好饭菜,叫我去喊我爸起床吃饭。我爸倚在窗前,像个傻子似的盯着窗外。我小声地叫了一声:“爸,吃饭了。”
我爸没听到,像根木头似的立在那里,没有半点反应。我又加大声音告诉我爸吃饭了。我爸懒洋洋地转过头,无神地看了我一眼,又转头盯着窗外。
我瞄了一眼窗外,冬日的暖阳,照在小区球坪上,反射出耀眼的白光。球坪里空无一人,小区的路上也空无一人,远处仅有两名全服武装的防疫人员,像站岗的哨兵,坚守在小区门口。
我妈也走了进来,见我爸无精打采的立在窗前,急忙走过去,伸手压在我爸的额头上:“老公,怎么啦?发烧不?咳嗽不?”
这段时间,我们似乎成了医生,每天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测体温,彼此互问“咳嗽吗”?
我爸转身向餐厅走,边走边说“放心吧,我没感染。只是心里空荡荡的,像丢了一个东西一样”。
顿时,我妈明白我爸是犯酒瘾了,生气地抢在我爸前面,坐到餐桌前:“酒饿死你!”
我爸一言不发,坐下拿起筷子,却又放下,站起身子向门口走。
“你去干嘛?”我妈站了起来。
“我想喝口酒,十多天没沾酒了。”我爸弱弱地回答,伸手去开门。
“你不要去,万一感染了不得了。”我妈走到门前,拦住我爸,将我爸推到餐桌前,按住他的肩膀,叫他坐下。
我妈移动椅子,也在我爸身边坐下。
忽然,我妈又站起来,走进睡房,岀来时戴上了口罩和帽子,对我们说了一声“我去”,便开门下楼去了。
过了一会,我妈提着两瓶酒回到家里。
“唉,前世欠你的!”我妈放下酒,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洗完脸和手后,回到桌前。
见到有酒,我爸立马来了精神,一把从桌上抓过酒瓶,咕噜吞了一大口:“好酒!”
“我不知道好不好,我看它清澄透亮,问了售货员是清香型的,价钱又不贵,就买了两瓶。”我妈拿来酒杯,递给我爸。
“是好酒,我喝过多次。”我爸满上一杯,咕噜咕噜倒进喉咙,坐下来,指着酒瓶告诉我妈:“这酒的酒质清澄,口感甘洌,酒性柔中带刚,酒色醇明。喝在口里,让我想起了家乡的高粱、泉水、清新的空气、柴火的气息”。
说完,我爸又满上一杯,抿了一口,打开话匣子,酒中趣事,单位人际,滔滔不绝,向我妈讲过不停。
我妈不懂酒,亦是第一次见我爸这样能说会道,竟然被打动,给我爸夹起菜。
“要不是微信上说喝酒可以预防感染,我才懒得去帮你买呢。”我妈放下筷子,对我爸说。
我爸深受感动,来了酒兴,一连干了几杯,放下酒杯,深情地望着我妈:“老婆,这辈子我是第一次发现你这么温柔。”说着,又喝了一口,含在口里,慢慢嗯下。
或许是闻着酒的缘故,我妈的脸竟然红了,也看着我爸:“老公,不是我不准你喝酒,我是担心你啊,担心你的身体,担心你开车出事……”
“老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爸一把握住我妈的手,久久不愿松开,他也告诉我妈,他最怕我妈生气,最担心我妈受委屈。他这样喝酒,是没有办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说到动情之处,我爸泪流满面。
我妈也流泪了。今天,她才知道酒后的故事,才知道我爸的辛酸。我妈推开我爸的手,擦了一把泪,起身拿来酒杯,倒了半杯,向我爸举起杯子:“来,老公,我陪你喝一杯”。
“老婆,你别看我这个办公室主任表面风光,可有时我是借酒消愁啊,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得去摆平……”我爸举起杯子,向我妈示意“敬你”,一仰头,干了。
这顿酒,我不知我妈我爸喝了多久,喝了多少杯,我爸卷起舌头对我妈说:“这次疫情,比你想像的严重得多,死了上千人了,就连医生护士都有被感染的。这个病毒,看不见,摸不着,何时才是个头啊,我真的担心你们俩娘崽。我要是感染了,你们不要管我,报告社区就是了。要是死了,你们更不要管我,尸体捐给医院解剖”。
“老公,别担心,不要怕,有政府。这段时间,我们不出门就是。”我娘夺下我爸的杯子,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爸抓起酒瓶,对着喉咙灌了一口,站了起来,却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我妈立即站起来,扶住我爸。在我妈的搀扶下,我爸歪歪扭扭地走进睡房,搂着我妈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