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一点光闪到了我的眼。那是正对着门边的镂空暖炉,隔着十几米远的距离。火焰在炉腔内部熊熊燃烧。老人站在暖炉周围,走动着搓手,屋子里已经很热了,但老人看起来依旧很冷,从他走路的姿势可以觉察,他患有关节炎不得不走一会锤打下膝盖。
我环顾着四周,顺带把身后的门推上。漏风的门洞随着咔的一声响,严严实实封闭起来。阴郁的夜空被挡在了外面。
“葛先生。”离开家的时候以为会下雨,所以我带了伞过来。但很显然已经用不到了,天空憋着满肚子的雨迟迟不落下。
葛金是老人的名字,我在来之前很多天都在翻看有关老人的资料。一些信息我记得很清楚,包括老人患有关节炎。
老人在我进门的那一刻就已经察觉到了,多年的部队生涯把他磨练的格外敏锐,草木皆兵。此刻他停下了踱步,谨慎的隔着瞳孔我能看见。
“阁下的大名晚辈早有耳闻,今日一睹真颜,可谓是虎虎生威。”我搓了搓手说道,寒冷消融在氤氲的热气里。
老人单薄的眼皮结满了皱纹,这时往下压了一点,把眼镜咪成缝隙来打量我。我们之间的空气带有狐疑的味道。
“你是?”老人问。
“几年前我见过你。”我说:“那个时候的你看起来模糊不清,只留给我一个背影。很高大,把那天的阳光都遮住了。”
“请原谅老头子把你遗忘了。”老人松了松语气,一眨眼,笑容出现在瞳孔表面。狐疑、寒冷在这个笑意里溶解。
我知道他把一些秘密压在心头,所以在遇到陌生人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的紧张。
那些秘密,我想着,嘴角折出笑。
我就是为这些而来。
“请问,阁下找我有要事相告吗?”老人的声音很轻,却又带着锋利。像是割开了暖暖的热气钻进我的耳中。
“嗯我确实有要事来告知你。但我想在说这件事前,讲一个有趣的故事。”
我舒展了下身子,手臂举了起来仿佛要触摸天花板。“这里真是暖和啊,不像我的故乡,常年都有冷冷的雪堆在山上。”落下手臂,身体显得颓软无力。
“以前总是无数次的想,想要离开那个鬼冷的地方。在某个温暖一点的地方安居下来。家里有一扇木窗,就对着我的床,说是窗户但很少有打开的时候,倒像个装饰,冷风在外面沙沙的割在窗纸上,夜晚格外的响。”
我的回忆勾起了笑。老人迷茫不解的看着我,仿佛答应了要听我讲下去。
“我居住的地方环境恶劣。比起这里要差很多。不过我生活的地方也有热闹的时候,商人会在一年中阳光最盛的几天结成长队,穿行在没膝的雪地上。他们带来了我们与外界的联系,带走我们的特产,我想葛先生不会陌生。那个特产是“瑰华。”至少我们是这么称呼的。”
我轻松的说完,两眼盯着老人的变化。老人愣了几秒似乎在回忆。突然他表情一紧,脸上松弛的肌肉化作吃惊,短暂的恐惧在他深邃的眼睛里流了出来。“你......你是来自北之黎的人?!”
“没错,我来自北之黎。但这是你们施加于我们的地名。我真正的故乡,叫做‘善水’。”
我吹出一口气。费了好大的劲才克制住心中升起的那团火。我微微一鞠躬:“葛金先生,我以你带来的战火、死亡和我故乡的废墟之名向你问候。”
老人的恐惧从眼底消失了,“那么,你所说的见过我,是带有仇恨的躲在某个洞穴里,探头望着我在夕阳照下的高大身躯,暗暗发誓要杀死我?”
“小鬼。”老人想要利用某种内心的阴影击败我。他说:“不要忘了,我曾把你的故乡,叫什么来着?“善水”对吧?我曾把它烧成灰烬,就像炉子里不堪一用的废纸。”说着老人迅速瞥了一眼炉子。
火焰肆虐,热气涨了起来。老人的手已经按在了炉子伸出的柄手上。
那炉子上插满了柄手。
“我曾强奸过你那里的女人。或许你还未出生的妹妹和弟弟就是我的子嗣。”老人笑了笑,像在讲一个冷酷的笑话。
一股火沿着我全身筋脉燃烧。我能感觉到太阳穴内部一根筋在跳,和心脏是相同的频率。一下,两下,三下......越来越快。
“轰隆——”
雷声在门外大作,同时一阵风刮开我身后的木门。雨泼洒了进来。漆黑的天空在远处闪着清晰的电光。
“小子,今天我大发慈心,送你去见你那该死的故乡!”老人浑身一紧,身形如刀般锋利。他的瞳孔直视炉火,一蓬蓬火星在里面迸发。老人说完,按在柄手上的手圈了起来,用力抽出一柄通红的刀。火星在老人的身前飘溅而过。
老人大步一迈,多年未曾用刀的心像被某种力量激活了。他的刀猛地朝我劈下来,狂野,雄放。
我挪动脚步避开刀锋,炉火烧红的刀身上还带有火焰,热气擦过我的脸,汗水在额角涌泉般流。
雷声砰然有力的坠入人间。闪电仿佛一只巨大的手,不断撕开夜空。
“小鬼,告诉我!你是不是躲在某一扇倒塌的门后面暗暗流泪?不敢发出声音?”老人虎虎生威的挥刀,刀线带着火焰切开空气,我堪堪躲开。
“或者是你在看见我强奸了你母亲以后不敢出声,生怕被我发现。是不是啊?”老人一刀平平斩开,将被风吹进屋子的雨水切碎。我转身到伞旁,脸上湿热热的仿佛流泪。
我想要将涌上喉咙的火和话咆哮出来,可那些在心底吼过无数次的声音像被老人的话蒸发了。我的鼻孔和嘴角喷出热气,没有声音。泪水还在脸上,我已经很久没有流泪了。
我的泪水早就流光了,在那一天清晨醒来,看到战火肆虐的大地,看到冒着热气的血和尸体。看着父亲倒下,母亲大叫我的名字让我快跑。
我的手紧紧握住伞尖。老人喘了口气,站在门边身体被雨淋湿了。“小鬼,你知道不知道?你的母亲是我这一辈子品尝过最美妙的女人。”
“我曾撕开她裹胸的衣裳,把她的头按进厚厚的雪堆中,她的尖叫我已是听不清。”
我的手莫名注入一股力气,把伞整个提起来。
“我曾向你的父亲走来。就像如今这样。”老人离开门边,闪电把院子里的黑暗撕碎。
“你的父亲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懦弱的人。”
老人迷着眼睛看我,嘴角笑笑:“他在我侮辱你母亲的时候无动于衷,就像你一样居然泪流满面。真是他妈的贱骨头,他遇到我的那一刻腿止不住的抖。”
老人的话和脚步声埋在巨大的雷声中。我知道他在走来,可我的四肢依旧不动,好像失去了我的控制。
为什么?为什么?我曾无数次对着木桩劈砍,把一柄刀整个砍断,把木桩砍到伤痕累累。那个时候我凶猛无比,有的是力气发泄,可现在为什么?为什么我连握拳的力气都不见了?
老人像是瞅住了我的弱点。接着说:“你不会忘了吧?你家里有扇窗户,你喜欢趴在上面,那天我用一把刀将你父亲的脸整个砍碎,你是不是也趴在上面欣赏呢?”
我摇了摇头,嘴角动动。有一种我听不见的声音从嘴里喃喃而出。
“我...我说过......”声音很小,仿佛梦呓。
“你说过?”老人两只手侧握着刀,脚下用力一迈,刀光直逼我的脑袋。
我朝旁边走了一步。刀刃撕下一道木屑。冷风自门外不断漏进来,老人咬着牙他的关节炎犯了。
“我说过......我说过的。”我的声音逐渐转大。可好像并不是我说出来的,而是一个居住在我灵魂深处的,少年,坚毅的咆哮。
“我说过的,我要把你的头挂在那扇窗前,我要毁了你的国度,毁了你所有在意的,珍惜的一切!”
闪电把锋利的光洒进门内,照亮了老人背后的黑暗。一点火把握的全身烧的沸腾,我的瞳孔最深处,本来幽暗的地方瞬间被什么东西照亮。就像是在古老的洞穴深处,一双龙的眼睛张开。
老人咬紧牙齿喉咙里蹿出一句“去死吧小鬼!”
他把刀收了回去,握刀的手随之收紧。接着浑身的力气都倾注进了手臂。他的刀切开雨水,切开黑暗,切开寒冷,切开了一切。
“我说过的,我要把你的头挂在那扇窗前,我要毁了你的国度,毁了你所有在意的,珍惜的一切!”
我迎着刀锋上前,肩膀顶住了他的手腕,他的刀擦过我的脖子,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
我继续迈进,一手提着伞杆,像古老洞穴中,一头龙走了出来。
一刹那。闪电在地板上亮了,暗了。我的手拔动了伞尾的刀柄。
刀光在空中亮了,暗了。鲜血飞溅。人头闷声坠地。
我抹去脸上的血,雷声轰然如万马奔驰在万丈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