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老了,没有人能看出她真实的年龄,满脸油污,一头乱麻似的白发,背着一个破布袋,手里提着一个脏兮兮的破皮包。没有人知道她从何处来,又要向何处去,总之她是一个举目无亲的老乞丐,长年累月走在小城的大街小巷里……
她常常在垃圾箱里寻宝,有时会收获一袋过期的牛奶,一包发霉的饼干,或是被丢弃的半个肉饼之类,她一一如获至宝。路人对此嗤之以鼻,她却总是旁若无人地吃呀喝呀,一幅津津有味的样子。没事的时候,她便拿出一个红布包打开观看,退了色的红布包有些油腻,乞丐的双手有些颤抖,眼里隐隐有光芒在闪烁。她的手黑乎乎的看不到一丝肉色,瘦骨伶仃,青筋暴凸,好心的路人会施舍她一些零钱,或纸票或银币,她都面无表情,只有两只浑浊的眼睛木木地转动,让人知道她是一堆烂糟糟的活物。
她在这座小城生活了二十多年,吃了二十多年的垃圾,她的存在人们习已为常,好像她一直都是这个老样子。有一天,人们突然发现,她的确有些老了,步履蹒跚,背也佝偻了许多。天渐渐凉了,秋叶纷飞,老乞丐颤抖着双手,再次从破皮包里拿出一个红布包。有人猜测,她乞讨了一辈子,是不是存了很多钱?难道是存款折?好事的人凑过去,想一看布包里究竟有什么宝贝?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已经发黄的破纸条,纸条清晰地写着“房春灵”三个字。
房春灵是谁?你的亲人?有人好奇地追问。老乞丐摇摇头,什么也不说。又有人问,叶落归根,难道你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儿女?老人淡淡地说,家?亲人?回不去了,回不去了。老乞丐摇着头,摇出两滴清泪。
老乞丐的眼泪,让路人起了怜悯之心,都说,你没有家,也没有亲人,你总得告诉我们,房春灵是谁吧?乞丐的眼里突然有了活光,她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乞讨多年,受了很多白眼与辱骂,臭要饭的,叫花子,老姘头,老魔道,她久已习惯了这些称谓。有一天,她流落到一座村庄,中午的阳光毒辣辣地照射下来,又热又渴的她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年轻的女主人热情地把她让进堂屋,给她打了一盆洗脸水,中午,女主人留她吃饭,给她炒了六个小菜,端来了一竹筐热腾腾的白馍馍,还喊来她的邻家媳妇来陪客。这是老乞丐一生中吃过的最好的饭菜,更让她刻骨铭心的是她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尊重。饭后,为了感谢女主人的盛情款待,老乞丐说出了一段歌谣以示谢意:
进来大门宅子香
四角风玲迎门墙
迎门墙上爬山虎
红瓦瓦得明晃晃
前面盖得学校院
后面又盖姑娘堂
学校院里出王侯
姑娘堂里出娘娘
……
女主人很高兴,没想到目不识丁的老人还有这么好听的歌谣。她拿出一张纸条,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交于老乞丐的手中,认真地说,大娘,你千万别忘了这个地方,有空来家里玩啊,别忘了我们。老乞丐说,不会忘,不会忘,我会再来看你们的。
老乞丐辞别女主人,一路乞讨而去,最后来到了这座城市。二十多年过去了,那张写着人名的纸条她一直珍藏着,她的脑海里一直回响着女主人的话,大娘,你有空来玩,别忘了这个地方,别忘了我们啊。老乞丐自言自语地说,我要去看看她们,一定要去看看她们,我答应过她们的。人们说,她们在哪里呀?什么乡?什么村?什么店?老乞丐说,在一个村庄,有一座房子,有一棵大槐树,有一个高个长脸的媳妇,她有一个模样俊俏,肤色白晰,说起话来笑眯眯的邻居。人们哄笑起来,二十多年了,当初的媳妇都熬成了婆,成了老太太,再说,你连村庄叫什么都不知道,又上哪里寻找当年的恩人?就算你能找到她们,又能报答她们什么?你一无所有,只能再吃上人家一顿热乎乎的饭菜,岂不又欠了人家的情?老人不说话,只是说,我答应过她们,会去看她们的。
北风凛冽,老人举步维艰,走在寻找恩人的路上。也许冥冥之中,她感觉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如果不马上行动,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实现自己的承诺了。
世道真的变了,当年弯弯的土道变成了宽敞明亮的柏油路,当年低矮的平房,变成了一桩桩新楼,老人凭借昔日的记忆找呀找,茫然无措。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天傍晚,她终于看见了那棵大槐树,树下有很多女人,老的少的都在树下聊天。她的到来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一个中年女人走过来问,你找谁?大娘?老乞丐从破皮包里拿出红布包,找出那张发黄的纸条递了过去,这个女人有些愕然地说,我就是房春灵呀,您是大娘?房春灵努力寻找着年轻时的记忆,突然惊喜地说,大娘,我就是房春灵呀,您不认识我了?老乞丐疑惑地抬起头,说,是,是,是,有点面熟。房春灵高兴地说,大娘,好多年了,您还好吧?老人一下子认出了这个当年的好媳妇,她也一下子拉住了房春灵的手,激动地说,好好好,好想你们。房春灵说,大娘,你来得真巧,我刚从外地回来,前些日子给儿子看孩子去了。
晚上,大家聚到一起吃饭拉家长,房春灵又喊来了邻家的俊媳妇陪客。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当年的小媳妇已是儿孙满堂,当年的乞丐婆也已老态龙钟,只有当年的气氛没有变,笑语欢声,依然热情而又真诚。
晚上,房春灵铺好被褥让大娘休息,又抱来两床棉被,打来洗脚水让大娘泡脚。冬夜真的好漫长,老乞丐流离失所,处处为家,二十多年来,夏天睡广场,冬天钻桥洞,今天终于可以美美地睡个好觉啦。
早晨起来,房春灵没敢惊动老太太,想让她多睡会。她去喊老太太吃饭的时候,却发现老太太不见了。床铺整整齐齐,似乎没有睡过的样子,老太太去了哪里?她找呀找,村里,地里,树林,小河边都找了个遍,连老太太的影子也没有发现。
老人没有什么交通工具,她到底去了哪里?
房春灵说,难道是我做了一个梦,老人根本就没有来过?难道一切都是幻觉?不久,人们在一处废弃的旱井里找到了老人的尸体。
她怎么跑到井里去了?也许是迷了路,失足落井?也许是她完成了自己的承诺,已了无牵挂,想把自己葬在这片温热的土地?种种假设都是猜测,死无对证,老乞丐的死成了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