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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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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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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儿知道我家的柿子没有摘


金秋时节,窗前的那棵柿子树像是挂满了红灯笼,我没有摘它,是想给年迈硬朗的母亲留一片风景。傍晚,一只八哥鸟在柿子树上哀鸣,它很像记忆里的乌鸦,叫声却又不似乌鸦那般沙哑粗犷,而是尖细柔弱,令人忧伤。

我没有预料到,母亲就在这个时候突发脑溢血走了。她生前一直闹着回老家,把自己的衣物整理了大大小小五个包袱。都说母亲像个老小孩,任性固执,昨天送我一只银镯,今天又把一件半新的保暖送我,这么热的天,令人好笑。每天晚上,她总拉着我的手,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我以为母亲身体这么好,还有大把大把的光阴供我们消遥,却不明白母亲一直在跟我做着最后的道别。

母亲走后,那棵柿子一直没有摘。它像一团火焰在窗前燃烧着,温暖着凄凉的老院子。那只八哥又飞上枝头来啄柿子了,它衔着母亲化作青烟的一缕灵魂吗?又一只不知名的鸟儿飞来了,身披华丽的羽毛,在树上啄柿子了,它是天堂的使者么?是母亲告诉它下凡的路径吗?又有几只麻雀飞来了,它们在柿子树上跳跃唧喳,像母亲长满老茧却不肯适闲的双手,斑驳点点。喜鹊飞来了,啄木鸟飞来了,咕咕飞来了,鸽子飞来了,甚至蚂蚁也排队爬上了柿子树。它们是母亲留在尘世的三魂六魄,围着那棵柿子树上下盘旋,或唱或跳,或偷偷窥探,间有枯萎的叶子窸窣落地……

树上的柿子越来越少,它们被叨得七零八落,柿子树下,

掉落的柿子像一坨一坨的烂泥,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的粪便。每当我为母亲清理粪便时,她总是躲在门缝里偷看,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她还常常把拉上屎的裤子藏起来,我却像一只猎狗,总能凭着灵敏的嗅觉找出来,然后,戴上手套细心清洗。我告诉母亲我洗了不是十遍就是八遍,洗得香香的香香的,于是放在鼻子上闻着,母亲笑了,笑得像个孩子一样不好意思。这样的回忆金子一样的珍贵,像母亲的味道,再也无法捕捉的味道。那些鸟儿频频光顾柿子树,把圆圆的柿子啄得果肉模糊,也撕开了母亲埋藏太久的一坨伤疤,殷红如血。

八哥与乌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是一个关于母亲的未解迷团。外祖父兄弟五人,排行老三,母亲是外祖父的头生女儿,也是二合村王家大院里唯一的千金。火爆当今的外卖对于儿时的母亲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儿,八十多年前,王家的烧饼店里,每天中午都要为母亲送一份外卖,王家的糕点铺子每月都会为母亲供应一份刚出炉的糕点,那是老外祖母唯一的恩宠。

母亲公主般的生活在十三岁那年嘎然而止。迟暮黄昏,一只乌鸦落在外祖父家的大槐树上哀鸣,外祖母在三天后的夜里暴病身亡,扔下了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乌鸦带走外祖母的同时,也勾去了母亲的一缕灵魂,母亲从此一病不起,骨瘦如柴。一年多的时间里,府上来过大大小小的名医,都没有什么明显的起色。于是,老外祖母请来了当地的仙姑焚香驱邪,那仙姑念念有词,说母亲是泰山奶奶的手下侍女,倘若不烧个假的替身回泰山阁复命,恐怕性命难保。老外祖

母诚惶诚恐,送给仙姑十六个鸡蛋,承诺母亲病好之后将摆供还愿。说来也怪,母亲竟然莫名其妙地好起来了。

春暖花开,母亲的脸上有了淡淡的红润,也有了浅浅的笑意,外祖父终于舒了一口气。老外祖母格外开恩,在府上大摆宴席,以庆贺母亲的起死回生。上上下下的太太丫鬟们前呼后拥,把母亲打扮得花枝招展,母亲做梦都没有想到这是一场生命中无法回避的鸿门宴。

原来外祖父要迎娶一位新人了,据说年轻漂亮貌美如花,只因不会生养,被婆家休了,而母亲成了最大的障碍。因为女方唯一的要求就是要见一见王府里的大千金,没有母亲的许可,人家万不敢冒然进门。众口一词,和颜悦色,却句句如针,扎得母亲万箭穿心,痛不欲生。母亲若要反对,幼小的弟弟们可怎么办?岂不成了一群永远没娘的孩子?母亲吃了一半的宴席吐得一塌糊涂,哭得死去活来。母亲终于明白,今天所有的人都是说客,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

母亲哭了一下午,哭得外祖父心都软了,他十分沮丧地说,不娶算了,回绝人家便是。老外祖母却说了一句,哭哭就好了,当初若要这么痛快地哭一场,哪能病得这么久?当府里上上下下都认为这是母亲无法跨越的门槛时,她却擦干泪水,梳妆打扮,要亲自去拜访一下未来的后妈。

残阳如血,春风似剪,刚满十五岁的母亲端庄大方,气质超群,她在媒人的引荐下,站在了年轻漂亮的陌生女人面前。母亲不亢不卑,彬彬有礼的双膝跪地,清脆地叫了一声“娘”。女人受宠若惊,仅存的傲气不翼而飞,她弯下腰把母亲轻轻地搀了起来。相对而坐,女人还想端端架子,母亲嫣然一笑,诚恳地说,您不必顾虑太多,倘若弟弟们不成器,我愿以自己的人格担保,为您一生尽孝,养老送终。女人的眼里含了泪水,频频点头。回来的路上,母亲健步如飞,似乎要甩掉所有的悲伤,媒人紧紧跟随,唯恐母亲有什么闪失。

此后不久,母亲献出了自己全部的嫁妆,那是外祖母生前为她准备好的嫁妆,并亲力亲为把后妈迎进家门。这样的故事乌鸦一定知道,八哥一定是乌鸦的亲信,把光阴里的往事赋予了凄婉的传奇。

那只无名鸟又来啄柿子了,我很想拍下它美丽的模样,它却在我举起相机的一瞬敏捷地飞去,刹那间销声匿迹。而蹭掉的枯叶飘然着地,像遗落的旧梦化作了忧伤的泥土。

母亲与后祖母相敬如宾,母亲也在后祖母的操办下风光出嫁。新郎是母亲五叔的同学,英俊潇洒,才华横溢,五叔

是他们的月老。十六岁的母亲对爱情怀了美好的憧憬,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十九岁的郎君,清纯的外表下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母亲的今生注定要承接另一个姑娘的前世。

原来父亲自幼便订下了娃娃亲,那便是西庄上梁大财主家的千金。没想到十年后,爷爷早逝,家道败落,梁家执意

悔婚,梁大小姐忠贞不渝,宁死不从。戏台上的《西厢记》热闹上演。父亲扮演的张生仪表堂堂堂,风流多情,倾倒了台下无数的观众。而在听戏的人海里,梁大千金看得如醉如痴,只那一眼温情的凝视便注定了一生的情缘。但梁大财主万万舍不得让自家的千金小姐嫁入寒门,提出的迎娶条件更是让祖母望而却步。

婚期一再推迟,梁大千金忧郁成疾,一病不起,外人都说她是因着父亲的缘故得了相思。常言说,男害相思犹小可,女害相思命难逃。梁大千金回天乏术,祖母提一篮馒头前去探望,卧病在床的她执意下床,在丫鬟的搀扶下款款跪拜,叫了祖母一声“娘”。叫得祖母泪流满面,梁大小姐也泪流满面。相对而坐除了擦不完的泪水,还有生离死别的悲凉,余下便是一再重复的相互安慰。梁大小姐示意丫鬟给祖母回礼,祖母扛着那半袋白面哭了一路。祖母在腊月二十三那天,用白面包了一顿小年的饺子,吃得悲悲切切。而梁大千金也在越来越浓烈的鞭炮声中黯然离世,纠缠了十多年的一桩婚事悄然谢幕。

母亲对这一切并不知情,她相信自己的五叔,也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却怎么都想不到,父亲心上那一道深深的疤痕,是她倾其一生都无法抚平的创伤。新婚不久,母亲亲自送父亲参军,她认为只有参军才能改变父亲的命运,从而改变自己的命运。

父亲走后,母亲与祖母相依为命,梁家却捎信要来认亲了。母亲终于明白了父亲冷淡自己的原因,她依然认下了这门亲戚。也就是说,十六岁的母亲已经有了四个母亲,这样的描述连我自己都有些理不清头绪了。

母亲的生活忙碌而充实,她孝敬我的祖母,还要孝敬我的后祖母,更要去孝敬我的续祖母。我一直不知道我的外祖母早就死了,我陶醉在这些祖母的疼爱里,没心没肺地欢笑着。

儿时的记忆里,母亲拎着我的手,去看望后祖母,也去看望续祖母,也会在清明节去给梁大小姐扫墓。我的祖母一病七年,父亲远在上海服役。母亲床前床后,端屎擦尿,烧水熬药,任劳任怨,一直到祖母去世。

母亲苦熬的日月终于放出了光彩,二十七岁的父亲在部队陆续立功,荣升连长。母亲放开盘起的发髻,梳妆打扮,辫起两根大辫子,坐上了开往大上海的列车,那是母亲一生里最风光的岁月。其实,没有人知道,看似幸福美满的婚姻里,母亲从来没有得到过父亲的宠爱。聚少离多,同床异梦,母亲带着一群孩子种瓜种菜,过着自食其力的农妇生活,从不依附于父亲。我曾试探地问过母亲,为什么不跟父亲离婚?母亲说,因为有了你们。母亲的回答让我一时疼痛难抑,母亲的形象也让我自惭形秽,而那些鸟儿,乐此不疲的来往于天上人间,传递着生命的绝唱。

这个冬季因着母亲的离去而阴冷潮湿,我把母亲送我的保暖内衣穿在身上,抱紧母亲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呆呆地看着那一棵柿子树。被啄光了的柿子留下一枚枚黑色的空盖,像是耗干了油的灯盏,而那些熟悉陌生的鸟儿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每一只鸟都与母亲有关,每一段回忆都与母亲有关。母亲的三魂六魂里藏着无法破译的人生密码,堆积着无数个沉浮的往事。我突然泪流成河,渐渐凝结成冰,鸟儿知道我家的柿子没有摘,鸟儿怎么知道我家的柿子没有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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