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水儿的家里,挂着一张神秘的照片,照片上的姑娘站在天安门前英姿飒爽。
水儿小时候曾经问过父亲,她是谁?父亲说,你姑姑。可水儿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位姑姑。有一天,她问母亲,姑姑住在哪里呀?她怎么老不回来看我们呀?母亲一怔,说,谁?水儿指指照片!母亲笑笑,淡淡地说,她不是你的姑姑,是一位喜欢你爸爸的姑娘,叫小沈。从此小沈姑娘留在水儿童年的记忆里,是那么的美丽动人,带给水儿无限的遐想。
有一天,照片突然消失了,水儿不知道照片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反正那张照片再也找不到了。细想起来似乎是父亲的第一次发病。
家里突然着了火,厨房也烧了,母亲只好找人搭了个临时的木板房。父亲也病倒了,病得不省人事,水儿只有十五岁,她怕极了,她觉得随时都有可能失去父亲。
年轻的父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说,你们的母亲来了,还不快给她跪下!水儿看看站在身后的母亲,有些迷惑不解,母亲淡淡地说,跪下吧,你爸爸说的是他的前妻。水儿和弟弟依次跪了下去,水儿隐隐明白是父亲死去的前妻来了,她来领他们的父亲了。父亲就要走了,他们就要与他阴阳两隔了。水儿跪下去,突然痛哭流涕。母亲面无表情地把父亲的寿衣盖在他的身上,水儿觉得父亲真的要死了,天就要塌了。
父亲不吃不喝,只是打吊瓶。可父亲怎么会拉那么多黄屎?尿那么多黄泡?父亲已经好多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屎尿是从哪里来的?可水儿怎么就不觉得那是臭不可闻的屎,而觉得那是黄油。是的,是黄油!黄油到处都是,被子上褥子上被单上,父亲的内衣内裤上。水儿洗呀洗呀,洗了一遍又一遍,冻得一双小手像紫萝卜似的没有感觉了。
父亲在一天天消瘦,父亲每隔两个小时就吃一次药,中西药摆满了一桌子,父亲整个人都浸泡在药水里了。母亲不识字,弟弟刚刚上学,伺候父亲成了水儿义不容辞的责任,水儿就这样辍学了。父亲的两只手和胳膊全是针眼,最后实在扎不下去了就再扎脚上。家里的煤油灯整夜整夜地亮着,水儿和母亲一天二十四小时轮流守护在父亲的床前。那时的父亲神志尚清,他有气无力地对水儿说,你看着表,医生如果两个小时还来不到,你就把救心丸塞到我的嘴里,否则,我就要死了!真的吗?父亲说得是真的吗?父亲真的要死了吗?水儿频频看表,母亲去请医生了,母亲怎么还不回来呀?医生不会不来吧?苍天哪!谁能拯救我重病而无助的父亲?
多么漫长的寒夜啊!医生还没有到,水儿把救心丸塞到父亲嘴里,父亲双目紧闭,双唇颤抖,继而全身颤抖,整个脸都扭曲了开来,爸爸!爸爸!!爸爸!!!水儿大惊失色,手足无措,只是拼命叫喊。母亲气喘吁吁地闯进来,弟弟惊恐万状地从被窝里爬起来,一家人围在父亲身边,惊魂未定地望着他,父亲却安静下来了。母亲对水儿说,你和弟弟都去睡吧!我在这儿守着,医生一会儿就到了!水儿像得了敕令一般,准备去被窝里暖和一会,可水儿刚刚迈出房门,就一下子栽倒在地,原来水儿的两条腿都已经冻得麻木了。母亲问,怎么啦?水儿赶紧说,没事,绊了一下!可水儿心里很清楚,她急需喝一杯热水,她爬到厨房,哆哆嗦嗦地拿起了水壶。一杯热水下肚,感觉好了许多,水儿要去睡觉了,可噩梦随之而来。梦里全是父亲要死的情景,父亲颤抖的嘴唇,父亲被痛苦扭曲了的脸。爸爸!爸爸!!爸爸!!!水儿被这样的噩梦吓醒了……
第二章
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临了,父亲的病却迟迟不愈,全家人开始绝望了,村上的人都说父亲的病不会好了,母亲把唯一的希望交给了菩萨,她许下誓愿,若是父亲能起死回生,母亲将用一抬大恭祭祀神灵。父亲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下床了,他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他吃得很少很少,常常是一小碗米粥,或是一小碗煮得烂熟的挂面,只要看见挂面里有一点点鸡蛋花,他便拒绝进食。他说,医生说了,我这病是不能吃鸡蛋的,你们是不是要我死呀?水儿流着泪给他重做,水儿流泪绝不是觉得受了委曲,她只是恨自己没有能力让父亲吃得更好一点,让他尽快好起来。水儿苦口婆心地劝导父亲,您那么瘦要加点营养,不吃点鸡蛋怎么行?想起来那时候的鸡蛋可是水儿家里唯一的营养品呀。水儿想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把鸡蛋搅拌在白面里做成面糊,面糊烙得黄洋洋
的,又松又软,父亲大口大口地吃下去了,水儿得意极了。水儿再把鸡蛋掺在白面里做成面叶,父亲果真又吃下去了,就这样变着法子让父亲吃点鸡蛋,水儿对父亲的康复充满了希望。只是有一天,父亲突然在半夜里光身站了起来,他一拳打到墙壁上,大骂,狗日的,这座小小的房子能挡得住老子?水儿吓坏了,只是拼命叫喊,妈妈!妈妈!!妈妈!!!母亲闻声跑过来,好不容易才制止了父亲,父亲慢慢安静下来了。那时年少的水儿不知道父亲是有精神障碍的,只是觉得父亲病了这样长的时间,不过是心情郁闷罢了。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父亲的病竟奇迹般地好起来了。水儿和母亲开始轮流去责任田里干活。母亲把父亲的好转看成了菩萨显灵,母亲在三月三庙会这一天去给菩萨还愿,备了满满一桌子供品。水儿永远搞不懂母亲的冷漠与真诚,只到长大成人之后,她才明白,父亲与母亲的婚姻事实上早已名存实亡,那时的母亲只是觉得孩子不能没有爸爸,仅此而已。
母亲在家看护父亲的时候,水儿和弟弟就去田地里干活,她带着弟弟在麦田里拔草,在棉田里逮虫子。她带着弟弟种玉米,她在前面刨坑,弟弟撒种,她像个小大人似的,耐心地告诉弟弟一个坑里放两粒种子。放多了太稠密,长不好,放少了又怕出苗不齐会缺苗。母亲说的,有钱买籽,没钱买苗。水儿一边干活,一边把母亲的教导传给弟弟。
许多好心的邻居问候父亲,你爸爸好点了吗?能下床了么?能吃饭了吗?水儿就说,好点了,能下床了。村上的四老坏和她的丈夫也在田里干活,她恶狠狠地对男人说,你怎么搞的?种子撒到哪里去了?你疯了吗?疯疯疯,早晚疯死你,缺爹少娘的孩子!水儿知道她跟他们家是有过节的,她在指桑骂槐,因为村上传言父亲疯了。水儿含着泪没有吱声,因为弟弟在身边,她不想让弟弟幼小的心灵受到伤害。她只是在心里默默还击,臭婆娘,放什么驴屁?难怪村上的人都叫你四老坏,坏坏坏,坏死你!若不是弟弟在身边,水儿决不会放过她,水儿可不是水做的,可现在父亲有病,弟弟幼小,她不想再给母亲惹事,母亲已经够累的了。
说起她与他们家的恩怨,水儿是知道的,那不过是母亲很无意的一句话得罪了她。村上的一位叫玉格的姑娘嫁给了她的娘家弟弟,谁知她这个弟弟吃喝嫖赌,无恶不作,这还不算,输了牌就回家打老婆出气!有一次,母亲看着玉格的满脸伤痕,身上也青一块紫一块的,就气愤地说,玉格呀,咱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离婚,总不能受死他们家吧?母亲不过是为玉格姑娘打包不平,这可得罪了四老坏,她与母亲吵了起来,她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亲,有劝成的哪有劝散的?从此她把母亲怀恨在心。
水儿在棉田里喷农药,她的脸上满是汗水,同村的小胖说,水儿,看把你累的,我帮你吧?水儿说,不用,不用!小胖说,你跟我客气什么?我是你哥!小胖说着就把水儿的药桶接了过来,水儿对小胖充满了感激,小胖总是帮水儿干这干那的,很是勤快。等喷完了农药,太阳已经转西了,地里的人都下班了,小胖看看四下无人,就一下子把水儿抱住了,他去亲水儿的脸,水儿就“啪”地搧了他一耳光,小胖说,水儿,我帮你干了这么多的活,你就不能让我亲亲吗?水儿说,呸!臭流氓!从此水儿不再理他。父亲的病让水儿一下子长大了,她明白了许多道理。她明白了什么叫幸灾乐祸,什么叫落井下石,她更明白了一个女孩子要自尊自爱自强,不能轻易接收男孩子的施舍。于是人们常常看到一个默默劳作的女孩子倔强的背影……
第三章
关于父亲的婚姻,水儿知道父亲有个前妻叫春香。这个前妻是个富户人家的女儿,但嫁过来没有多久就上吊死了,并没有给父亲留下一男半女。关于他们短暂的缘分,水儿从母亲的口中了解了一段悲惨的故事。
据说春香长相俊美并且知书达理,嫁过来之后,她和父亲也非常恩爱,只是横竖不讨奶奶欢心。奶奶喜欢的是自己的大儿媳秋莲,因为秋莲针线活极好,饭也做得可口,嘴巴又甜。可春香在娘家就没有做过饭,自然谈不上做得一手好菜了。按说这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什么不是学的,况且守着老师呢,嫂子怎么做她就怎么做,天长日久再笨的人看也看会了,可这位大嫂偏偏心肠毒狠。她嫉妒弟媳妇的美貌与才华,又怕在公婆面前失宠,便变着法儿背地里使坏。有一次奶奶要妯娌俩个揉发面,结果秋莲揉的一盆面发得跟面包似的,春香揉的这一盆一点都没有发,让奶奶好一顿臭骂。春香想不通的是明明一样揉的面,怎么会一个发得那么好,一个一点都不发呢?其实她哪里知道嫂子没在她揉的那一盆面里放酵子。
春香温柔大方又知书达理,并且会裁剪缝纫,娘家还陪送了一台缝纫机,那个年代缝纫机还是个稀罕物件,春香就利用自己的特长给村上的男女老少做起衣服,收点加工费。她把所有的收入都交给了奶奶,并且爷爷奶奶和哥嫂侄女的衣服她都是加班加点做的,不收任何报酬。春香衣服做得好又待人热情礼貌,很受村上的父老乡亲喜欢,奶奶也渐渐改变了对她的看法。秋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觉得她的光彩被弟媳压了下去,自然不甘心,便在奶奶面前挑拨是非。她说,娘,你怎么这么傻?一个女人本该围着锅台转,相夫教子,可她却抛头露面去伺候全村的男女老少。这也罢了,谁让她会这样的手艺呢。可您老想过没有?做做衣服就能挣这么多的钱?从古到今您见过有几个会挣钱的女人?奶奶说,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咱家是出了个会挣钱的女人,可咱挣的也是辛苦钱,你看春香天天忙到半夜才睡。秋莲说,娘,你是没撞见她给男人量衣服的情景,羞死人了。她给那些男人量衣服,男人就去摸她的奶子,她跟男人量裤腰,一张脸都趴到男人的裤裆上去了,男人得了好处自然给的钱就多。女人挣钱还不是挣男人的钱?
奶奶信了秋莲的蛊惑,就下令不再让春香开缝纫部了。春香不明白干得好好的,并且所有的钱都贴补了家用,婆婆怎么不让自己干了呢?这一天,父亲回来了,春香自然高兴,于是就想跟父亲诉诉心里的委屈,没想到父亲一进门就搧了她两个耳光,打得春香火冒金星,莫明其妙。原来是秋莲给传的话,不让春香干裁缝的原因是她打着做裁缝的幌子偷人养汉,并且让人抓了个现形。男人有几个受得了这个?自然就用拳头教训自己的媳妇,并要她供出奸夫名字。春香百口莫辩,被父亲打得遍体鳞伤,不到天明就上吊自尽了。
春香死了,父亲也病倒了。
这是父亲心里的伤,无法愈合的伤,因为爱妻自杀前留下一封遗书,她说,我一直不让你碰我,怎么会让别的男人碰呢?告诉你一个难心启齿的秘密,我是石女。这就是父亲的一次短暂的婚姻,只有夫妻之名,却没有夫妻之实的婚姻,这场婚姻不仅差点葬送了父亲的性命,也让一个原本健康开朗的父亲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父亲的病好了之后,奶奶自作主张给父亲娶了第二任妻子,这就是水儿的母亲。没有人知道其中的秘密,水儿更不知道他们中的恩恩怨怨,直到许多年过后 ,水儿渐渐从母亲的口中知道了其中的点点滴滴。这让水儿一下子长大了,成熟了,水儿有了埋在心底的苦闷。他想,年轻的父亲曾承受过常人无法想象的创伤,没有人知道父亲心底的挣扎,这也许正是父亲在娶了母亲之后执意参军的原因。他不爱母亲,他只想躲避母亲,他把全部的爱和悔恨都给了自己的前妻,他心中永远的圣女。他也曾试图摆脱母亲,但他却和她生活了一辈子,并且生儿育女。
第四章
关于父爱的记忆,水儿的心里只留下了片片段段。记得小时候,在公社上班的父亲总把食堂里的白馍馍节省下来,回来的时候把白馍馍拿回家。看着白生生的大馒头,水儿恨不得“哇呜”咬上一口,父亲却说,不要动,先给奶奶送一个去。记忆里的奶奶永远躺在床上,水儿有点害怕她,因为她抓住水儿就不让走了。水儿撒丫子跑进奶奶屋里,她说,奶奶,给你馍馍。她来不及端详奶奶慈祥的目光,扭过头就往回跑,这样的白馒头水儿能一气吃上大半个。还有,就是父亲会捎回来一把糖块,她和弟弟分着吃,常常是弟弟把自己的吃光了,回头又来偷吃水儿的,等水儿吃糖的时候,才发现,糖纸里面的糖块变成了泥块。再就是父亲的大手牵扯着自己的小手,总说她走得太慢了,快点快点吧,后来就一下子把水儿抱起来,水儿在爸爸宽厚的怀里幸福极了。再后来,就是水儿长了粘疮,父亲轻轻地为她揭着疮疤。再再后来就是父亲为水儿买了一条红围巾,让她在全村小伙伴们中有了炫耀的资本。所以水儿在父亲病好之后,总是如履薄冰,父亲病着的时候,水儿担心父亲不会好了,父亲要离自己而去了。父亲好的时候,她又担心父亲会不会突然发病,更担心他会不会突然死去。事实上水儿的担心不是没有依据的,父亲是经常会犯病的。长大后的水儿才明白其实父亲是一个间歇性精神病患者。
伴随着父亲的好好歹歹,水儿出嫁了,弟弟也考上了大学。出嫁后的水儿离娘家并不远,她常常和爱人一起回娘家帮父母干点农活。父亲似乎恢复得很好,他有时精神抖擞,讲些他在部队的故事。讲到高兴处还走起了正步,向右转!齐步走!父亲昂首阔步似乎成了一个将军,逗得水儿和爱人哈哈大笑。其实水儿的笑很有些敷衍的成份,她总有点忐忑不安,父亲是不是又要犯病了?父亲没有犯病,那几年父亲的情绪一直很好,他常常在不上班的时候,骑着自行车来水儿家里看望水儿和孩子。或带一包水果,或是两个西瓜,已经呀呀学语的外甥女似乎成了父亲心灵的寄托,过几天就会来看看。看到孩子“姥爷姥爷”的叫,父亲的脸上总是挂满了少见的笑容,水儿的心里也很安慰。
有一次水儿赶集回来,看到水缸里的水满满的,桌子上还有一只白条鸡。她知道父亲来过了,可父亲怎么没等她回来就走了呢?当水儿把香喷喷的鸡端上桌子的时候,当爱人和孩子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水儿的眼里却含满了泪水。她很想这顿饭是和父母一块吃的,真的,很多年了,她不曾看见父母出双入对的情景,更不要说跟他们一起高高兴兴地吃顿饭了。尽管母亲有时也来看看孩子,而对从不停留的理由也冠冕堂皇。她总对水儿的邻居说,不能住,家里没人做饭。水儿笑笑,笑得比哭还要难受。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父亲和母亲早就井水不犯河水,各起炉灶,而水儿对这种无奈的局面不得不听之任之。水儿也曾苦口婆心地劝说,也曾下跪父母让他们看在她和弟弟的面子上彼此包容,她也曾大哭大闹以死相挟,但没有什么可以打动父母的心。父亲说为了孩子他放弃了自己一生的幸福,母亲说为了孩子她谅解了这个负心的男人,她还要怎么样?他们永远不明白水儿心里的伤,水儿只要一想起自己的父母亲就是一次锥心的疼痛。
水儿也曾好奇地问起父亲,小沈是谁?每当这时父亲就突然变得沉默起来。水儿就拉着父亲的手,说,爸爸,讲讲你们的故事吧。父亲不做声,水儿又说,拉勾,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更不会对妈妈和弟弟讲,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水儿知道,小沈姑娘对于母亲其实不是秘密,她只是想亲耳听听父亲和小沈姑娘的罗曼史。父亲说,他这一生伤害了三个伟大的女性,他欠了她们的情债,无法偿还的情债,这也许是父亲清醒的时候,对自己最真实的评判。
父亲其实是林彪手下的一个秘密部队,他们被送到一个边远山区修筑工事,这个部队其实是没有经过党中央批准的,这些士兵当然也都被蒙在鼓里。林彪出事之后,部队被解散,可就在那三年多的时间里,他结识了一位山村女教师。
她叫沈玉兰,是来自北京的一名知青,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来到这个小山村,当起了只有十几个孩子的民办教师。
每个周末收工之后,父亲都会爬上山坡,来到一株青松下,和小沈姑娘约会,那是父亲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这时的小沈姑娘十分可人,她会把洗好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父亲手上。父亲不会说谢谢,他只会感激地望着小沈,小沈就会红着脸说,怎么?不认识了么?他们最亲密的接触就是父亲的大手拉着小沈姑娘的小手,小沈红着脸不说话,父亲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山里的小鸟在唧唧喳喳……
第五章
春天来了,山花开满了山坡。父亲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送给小沈,便把五颜六色的山花编成花环,亲手戴在小沈的脖子上。这时候的小沈姑娘十分妩媚,她的脸也被那些山花照得红彤彤的,西天的红霞烧起来了,在山间留连忘返。小沈的脸就羞得红红的,仿佛也化成了一片红云彩。一高一低的影子在春天的黄昏化作了一幅画,很美很美的画,那画成了山里一道最亮丽的风景。
秋天,父亲和小沈就会去山沟里打松籽。松籽被小沈炒得香香的,热乎乎的递到父亲手上,他们一边磕松籽,一边就会有说不完的话。父亲说,小沈,你怎么长得那么好看呢?总也看不够。小沈说,你说的是真话吗?你就这样看我一辈子好吗?一直看着我慢慢变老,老得头发白了,牙也脱了,路也走不动了,我们相互搀扶着,一生一世。父亲突然沉默了,他说,我有妻子,在我的老家,母亲给我娶了妻子。小沈也沉默了,她顿了一会,看着父亲的眼睛说,你爱她吗?父亲摇摇头,他似乎是很惆怅地说,啥爱不爱的,我们已经结婚了。小沈不说话,小沈的泪突然流了下来,父亲就说,小沈,你是个好姑娘,你那么完美,一定会找个好男人的。小沈说,你说什么呢?你傻吧?父亲说,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不想伤害你,真的,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不能再见面了,我真怕自己会伤害到你,真的!小沈说,我不怕,只要我们是真心的,你跟嫂子讲明白,她会同意的。父亲就拉过小沈的手,很久不说话,父亲想,世界能这样停滞就好了,停在这样硕果累累的秋天。
冬天的山峦宁静致远,雪把一切照得洁白洁白的,山泉凝固成了一条玉带从山顶挂下来。那时的小沈姑娘总是穿着绿色的军大衣,脖子上的围巾却红得辉眼,照得两腮也红红的,像是点了胭脂。小沈说都是她的母亲寄来的,母亲还给她寄来了红毛线,于是,她便给父亲织了一双手套。新手套戴在父亲的手上,父亲的眼里便有了暖暖的目光,小沈的眼睛也热起来了。父亲很想把小沈抱起来,但他想起了老家的妻子,他的心便突然凉了,心情也变得极为沮丧。
真正让父亲和小沈姑娘心心相印的是父亲的那次高烧。父亲病倒了,烧得很厉害,烧得有些昏迷不醒。小沈姑娘从山上采来了草药,给父亲煮水喝。小沈姑娘日夜守在父亲身边,苏醒后的父亲,第一眼便看到了小沈。极度疲劳的小沈趴在父亲的床头睡着了,父亲的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泪水打湿了小沈的头发。小沈惊醒了,她扑到父亲怀里,哭着说,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要死了,我怕极了,真的,你以后不许这样吓我,不许这样!小沈在父亲的怀里哭得很伤心,父亲抚摸着小沈长长的青丝,嗅着淡淡的发香,含着泪对小沈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仙女,手拿一朵灵芝,我忍不住闭着眼睛去嗅,好香好香的灵芝呀,可我睁眼一看,竟然是你的嘴唇,我大吃一惊,一下子就吓醒了。小沈就含泪“噗哧”一笑,嗔怪到,瞎说,你就会骗人。父亲也含泪笑了,他说,真的,不骗你。
部队解散,父亲要走了,小沈哭得唏哩哗啦的,父亲直挺挺地站着,手足无措,他给小沈许下承诺,回家后跟妻子离婚,他很快就会来找她的,让她一定要等他回来。
父亲没有回去,他一生都没有再去过那个小山村,这是父亲心里永远的痛。小沈怎么样了?她还好吧?父亲的心一直在流泪。
父亲回家之后,他发现了水儿,水儿已经三岁了,她在母亲的怀里怯怯地叫着爸爸。他不知道在自己走后的三年里他做了爸爸,他更不知道,这三年来老母亲卧病在床,吃喝拉撒全靠妻子照顾。这是父亲万万没有想到的,他的心里矛盾极了,他给小沈姑娘的承诺呢?他拿什么去兑现自己的承诺?他还能去离婚吗?他还走得了吗?奶奶说,你走吧,你走的话,我就一头撞死,我养的不肖之子,我没脸活在世上啊!父亲抱着奶奶泪流满面,母亲也抱着水儿泪流满面,母亲抹了一把泪,说,你走吧,反正留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你走了,我和水儿一把火与这老房子同归于尽……
第六章
父亲留了下来,去了黄河滩一个边远公社去上班,在村里像父亲这样有文化的人很少,只有高小水平的父亲就是人们眼中的秀才了。常常有人找父亲写写家信或是写写对联。不久又有了水儿的弟弟,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着。父亲常常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小沈姑娘那么美好,好得像天仙一般,一定会找个好人家的,她会生活得很幸福,然后把自己慢慢淡忘。但是十年后的一天,父亲竟然意外地看到了小沈姑娘的亲笔信。
奶奶死了,父亲在整理奶奶的遗物时发现了一摞信札。这是十年来小沈姑娘写给父亲的所有信件,她一直在那个小山村等他回来。她放弃了一次次回城的机会,怕他回去后会找不到她,还有一封信是刚寄来不久的,信纸上泪渍斑斑。打开崭新的信笺:
宝华哥,你在哪里?你还好吧?
我等了你十年,一直坚信你会回来,但是你没有来。我的眼泪哭干了,头发愁白了,身体也熬垮了。我要走了,我要回北京治病了,因为父母来接我了。你来的话就去北京找我吧,信的背面是我在北京的地址,我的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不给我回信,哪怕是一个字,十年了,我的信一封一封,如石沉大海,杳无消息。我不害怕你背弃誓言,我只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你是否还活在人世?是否平安?真的,我不怨恨你,从来没有,无论如何,我都永远不会怨恨你。你回到我的身边,我会爱你到地老天荒,你不回来,你一定会有你的苦衷,我也会尊重你的选择。我只求你给我一点点音信,哪怕是一个字,让我知道你过得很好。
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记住,你是我一生最美最美的回忆!
父亲的手颤抖着,心里的伤口被突然撕裂,鲜血汩汩流淌,他的情绪一下子失控了,疯了似的,一把火烧了所有的信件,包括小沈姑娘的照片。那把火引着了厨房里的柴草,熊熊大火把小厨房烧成了恢烬,从此的父亲和母亲开始了水火不容的日子……
水儿的记忆里常常充斥着父母亲的舌枪唇箭,父亲病着的时候便是他们战火暂停的时候。
年轻的父亲会突然骂起来,天底下再找不到你这样的臭婆娘了,你看看你的床,像卖破烂似的,是人睡的吗?
年轻的母亲会说,你管这么宽干什么?你又不在我的床上睡。天底下再找不到你这样痴情的男人了,心里老想着自己的前妻好,她好,你去坟地里找她呀,你去跟她化蝶啊。
父亲突然沉默了,母亲击中了父亲的要害。母亲更加放肆,她又说,哼!娶了活的,又忘不了死的,还在外面拈花惹草的,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呀?
人到中年的父亲会突然骂起来,老东西 ,街上喊什么你都要去看看,难道有卖狗屎撅子的你也要吗?
人到中年的母亲会说,要!要!要!要了去堵你的嘴。
年老的父亲说,你做的这是什么饭呀?这是人吃的吗?
年老的母亲会说,你个死老头子,你管得着吗?我做的饭好不好关你屁事?你又不吃我做的饭。看我不好,你滚呀,你以为我还会怕你吗?你有本事去北京找小沈呀,看看人家还要不要你个老不死的?
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他们常常吵得天昏地暗,他们是夫妻,但却形同仇人。
记忆中的母亲没有给父亲洗过一件衣衫,没有缀过一颗扭扣。包括被褥,都是父亲自己拆洗的,父亲曾对水儿说,我不后悔服过三年兵役,尽管国家不承认我们,但我学会了很多生活的本领。水儿想,最重要的是父亲认识了小沈吧?小沈姑娘重新点燃了他心中已经熄灭的爱火,是父亲一生中最痛苦也最甜蜜的回忆。
父亲真的去了北京,因为身体的缘故,父亲提前办了病退,父亲说,闲着无聊,想去看看北京天安门。但回来后的父亲就病倒了,病得疯疯癫癫的。没有人知道他在北京经历了什么,找没有找到小沈。
第七章
母亲对父亲的北京之行嗤之以鼻,她说,哼!去北京看看天安门,去看小沈吧?这个老不正经的,这个老风流,要去你早去呀?三十多年了,上哪里去找呀?
水儿觉得母亲讲得很有道理,北京这么大,发展又这么快,好多人家都搬迁了,哪里能找得到?
果然,回来时的父亲瘦了一圈,像刚出狱的劳改犯,胡子拉茬的。父亲再次病倒了,这是既那次失火之后病得最严重的一次。
父亲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父亲的眼睛怔怔的,像是成了瞪眼瞎,水儿怕极了。她用汤匙去喂父亲水,父亲一下子打翻了,她伏在父亲耳边说,你怎么了?爸爸?告诉我你怎么了?父亲指指床头的影子,压低声音说,看清了吗?那是猪八戒。水儿看到弟弟的头影映在墙上。她说,爸爸,那是弟弟的影子,弟弟从外地回来了。父亲说,傻孩子,你怎么这么糊涂?你弟弟就是猪八戒变的,明白吗?水儿点点头,水儿知道父亲的病又犯了。水儿是今天刚从城里赶过来的,他和爱人在一家搪瓷厂打工,孩子在城里读书。听说昨天夜里父亲闹腾了一整夜,弟弟可能是感冒了吧?老是流鼻涕。弟弟把擦鼻涕的纸丢在地上,父亲突然恼了,他命令似的说,捡起来,捡起来!弟弟说,捡什么捡?那是垃圾。水儿说,爸爸要你捡起来,你就捡起来吧。弟弟极不情愿地捡起来,按父亲的吩咐把它们放在烟盒里。父亲压低声音对水儿说,你一定要好好保存,那是夜明珠,真的夜明珠,半夜时分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水儿说,你放心,我会好好保存的。弟弟说,姐,爸爸装疯卖傻,你就助纣为虐吧你。水儿说,说什么呢你?爸爸说什么你顺着他不就行了?弟弟说,你知道吗?他昨天一夜不睡觉,老学电视里的跳涯,我怕摔着他,怎么劝他都不听,我拉着他,他就跟我干仗,气死我了。水儿说,爸爸是病人,你要有耐心。弟弟说,我看他根本就是存心,他心里不舒服就变着法儿折腾别人。父亲突然指着弟弟说,狗东西,滚,滚出去!弟弟气呼呼地走了。水儿说,爸爸,你知道他是谁吗?父亲说,你弟弟。看样子父亲还算清醒,水儿说,爸爸,你告诉我,昨天夜里为什么跳涯?父亲哈哈大笑,他说,跟电视里学的,你弟弟吓坏了,以为我会摔死的。你弟弟不懂,他没见过拍电影的,要是一跳就会摔死,谁还当演员不是?父亲说得头头是道,情绪也突然高涨起来。他一下子从被窝里爬起来,两只胳膊平伸着,两脚并拢,一跳一跳,直直地走起来。他的样子活像电视里的僵尸,水儿怕他被撞倒就在前面为他扫平道路,父亲跳着跳着,就一下子趴到地上,再也不起来了。水儿喊来了弟弟,两人把父亲抬到床上,父亲却尿了一床,水儿又在堂屋当门铺上干草,又铺上干净褥子,父亲就像不懂事的孩子又把褥子尿湿了一大片,水儿只好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被救护车送到县医院的父亲,突然又活跃起来了。他拒绝医生的检查,而且冷不丁的就去摸电闸、抓电线什么的,吓得水儿和弟弟日夜守候,实在没办法就喊医生打一针安定。父亲对前来打针的医生毫不客气,他说,我没病打什么针?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老爹的话?水儿觉得尴尬极了,她对打针的护士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爸爸他老糊涂了,你千万别介意。护士淡淡地说,这老爷子可能是老年痴呆吧?看样子病得不轻,人都不认识啦。
最头疼的就是吃饭,父亲拒绝进食。医生说要加强营养,可连饭都用不下去还怎么营养?没办法只得输葡萄糖,打脂肪乳,有时让父亲吃一碗饭,得费尽心机。水儿把鸡蛋汤端到父亲面前,任怎么劝就是不吃,弟弟急了,他说,你不吃我吃。弟弟三下五除二就把以鸡蛋汤喝了个净光,父亲不干了,大骂,王八羔子,你给我吐出来,吐出来!弟弟说,吐出来你还能喝吗?真是的。水儿和弟弟灵机一动,就商议了一个好办法,在父亲面前吃饭,多备一些饭菜,故意在他面前吃得狼吞虎咽的,馋他。这一招还挺灵,父亲终于支持不住了,大概闹腾了这么多天,也实在是饿了吧?他说,你们两个不孝之子,只顾自己吃,不管老子了么?姐弟俩暗暗欢喜,父亲似乎清醒了,至少他知道吃饭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不吃饭怎么行呢?父亲安静下来了,给他饭他就吃,不给便不要。正当水儿为父亲的好转惊喜万分的时候,她又陷入了更大的苦恼。父亲又开始整天整夜地不说话,给他讲话他就怔怔地看着,人世间的纷争似乎都与他无关。长天漫漫,父亲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无从知道……
第八章
医生说老爷子得的可能是精神抑郁,要多多沟通和开导,不然就找个心理医生吧。在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后,没什么起色,医生似乎也没什么灵丹妙药。一会说父亲是精神病,一会又说是老年痴呆,一会又说抑郁症,而昂贵的医疗费用水儿已无法支撑的,她只得把父亲接到城里的家,他们租住的一个小院。弟弟在外地工作,又在外地成家立业,找了个外地女人,一年难得回来一趟。这次回家也不是专程来伺候父亲的,只是来家乡出差碰巧赶上了,水儿知道在外打拼的不容易,就让弟弟踏上了归程。
接到家中的父亲其实是很难伺候的,他不让说话,不让看电视,不让关房间的门,他对眼前的陌生世界充满了恐惧。最让人无法安生的是父亲一夜要尿三五次。好在爱人承担了起夜,每次听到父亲叫喊,便一下子爬起来。可站在床边的爱人冻了许久,父亲却并没有撒下一滴尿。刚刚躺下的爱人,便又听到父亲的叫喊,尿床了!尿床了!父亲真的尿床了,尿了很大很大的一片,褥子被子全湿了。这还是好的,最可怕的是父亲会拉上一裤子,爱人不在,水儿就会急得直哭。
有时水儿也会发一通脾气,他说,爸爸,你就不会喊一声吗?你看看,你拉在裤腿里多冷呀?就算我愿意给你洗,罪你自己得受吧?记住,屙尿的时候喊一声,不要等到一切结束了再嚷嚷。父亲似乎知道水儿有些生气了,他悄悄对放学回家的外甥女说,你看你妈那劲头,我是故意的吗?我有病呀。女儿学给水儿听的时候,水儿哭笑不得。你说父亲得的这是什么病呀?说他糊涂吧,他什么都知道,说他明白吧,他又什么都糊里糊涂的。
有一次水儿出去买菜回来,发现炉子上的水壶快要烧炸了。她说,爸爸,是你扒开的炉子吧?父亲说,没有,我扒炉子干什么?还有一次她去交话费,一进家门父亲就说,出大事了,了不得啦。水儿吓了一大跳,她说,别急,爸爸,你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说,有人要罚我二十万,我哪有这么多钱呀?父亲哇哇大哭。原来父亲趁水儿不在家,就去拨打电话,结果老拨一个号,对方大约是个老板,说父亲骚扰他,要罚款二十万,父亲竟然信以为真。水儿费了好大劲才和父亲讲清楚,你说你没事老拨打那电话做什么呀?晚上的时候,水儿帮父亲睡下后说,爸爸,你没什么事了吧?父亲说,你别走,我给你说句话。水儿说,什么事?您说吧。父亲说,我办的那些事,你别跟外人讲。水儿一怔,说,你办什么事了?父亲急了,他说,你看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建忘呢?我干的那些事你别跟外人说,明白么?水儿恍然大悟,她说,知道了,知道了,我不会跟外人讲的。嗨!这老爷子干了坏事还怕说出去呢,看来心里还挺明白。
水儿也曾尝试去把母亲接到城里,让母亲伺候父亲,这样的话,水儿就能去厂子里打工补贴家用。城里什么都要钱,房租、电费、水费、卫生费等等,不挣钱怎么行呢?水儿专程去了老家,她对母亲说,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去了,父亲的不是你别再计较了,原谅他吧?你们都老了,老伴老伴要相互扶持,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母亲突然黑了脸,她说,什么?你是要我去伺候那个死老头子吗?告诉你,没门!年轻的时候怕他离婚,怕他飞走,怕他病死,现在孩子大了,我什么都不怕了,谁死填谁的坑,村上的人早就等着喝他的杂菜汤啦。水儿无功而返,她对父亲说,你快点好起来吧,爸爸,你好了,我去找点活,不然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为了让父亲尽快康复,水儿买来了《看图识字》的书,她像一个幼儿园的老师一样奈心地教父亲看图识字。她念“苹果”父亲就跟着学“苹果”,她念“香蕉”父亲就跟着学“香蕉”,水儿有时也觉得这样挺滑稽的,教着教着她就会自言自语地说,爸爸,你什么时候才能好呀?她苦恼地叹了一口气。父亲似乎听懂了水儿的意思,他的精神真的一天天好起来了,他又慢慢变成了一个健康的父亲。父亲对考上大学的外甥女说,好好学习,得了奖状,姥爷奖励你。他还说,你知道姥爷的命有多大吗?姥爷死了好几次都活过来了。女儿学给水儿听的时候,水儿苦笑了,是呀!父亲命大,药篓子熬成了柏木桶。可父亲呀父亲,你知道女儿有多痛苦吗?如果岁月可以重来,我首先要做的就是让你和母亲办离婚,真的!
第九章
父亲真的好了,父亲说,我想回家,我走了,你好去找个工作,孩子上大学要花很多钱的。水儿说,爸爸,你真的好了吗?父亲说,真的好了,你看我能吃能喝的,有什么病?我的身体已完全康复了。水儿看看父亲的情绪很好,就试探地说,你回到家里不会再跟母亲闹别扭了吧?父亲说,不会了,看在你妈伺候你奶奶十多年的份上,我怎么会跟她一般见识呀?水儿高兴地说,是呀,爸爸,你是男人,怎么能跟女人计较?再说妈妈不识字,而你是有学问的人,你大人大量,谅解她吧,老伴老伴,你们好好的,女儿也放心了不是么?父亲说,是呀,我在城里,你妈在乡下,你伺候我,还得挂牵你妈,我回去了,你别担心,没啥事的,我和你妈都一辈子了,能有什么事呀?父亲竟然从未有过的正常,说得也合情合理头头是道,水儿就把父亲送回了老家。
水儿过一段时间就去乡下看看,买些营养品什么的。父亲和母亲似乎相安无事,水儿忙着打工挣钱,供养孩子,回家的间隔也越来越长。
水儿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看望父母亲了,她踏进大门的一瞬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父亲一身油污,光着脚丫,挽着袖子,正在和泥打墙,他似乎很长时间没有理发,也似乎很长时间没有刮胡子了。看见水儿,他先是愣了一下,后来就哈哈大笑起来。父亲用他的军大衣做了一个坟包,把他的军帽盖在上面,他说,那是我的坟,我死了,你看,那是我的坟。水儿说,我不信,爸爸,您没死,您还活着。父亲说,你摸摸我的手,是热的还是凉的?水儿摸摸父亲的手,她说,您没死,爸爸,你的手还是热的。父亲哈哈大笑,水儿却泪流满面,小时候的水儿,渴望父亲的大手拉着自己的小手,她的感觉是如此的安全和温暖。现在是水儿拉着父亲的时候了,父亲老了,需要儿女把温暖传递给他。但水儿却忽略了父亲的渴望,忽略了他内心的孤独与无助,水儿的心里突然一阵自责。
水儿看间院子中间用粉笔划了一道白色的竖线,把整个院子一分为二,而那面墙才刚刚垒起一小半,在整个院子中间显得滑稽而可笑。水儿说,妈,爸都病成这样了,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母亲淡淡地笑了,她说,打电话做什么?他这一辈子什么时候消停过?这老不死的,他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什么时候折腾死了这一辈子就算交待了。水儿说,妈,爸这是病你不明白吗?不抓紧治疗他会死的。母亲不以为然地说,他会死吗?他一辈子装疯卖傻吓唬人,你什么时候见他真死过?我要是个胆小的人,早就化成灰喽。水儿不想再跟母亲争论什么,她突然明白,父亲和母亲中间其实隔着一堵墙,一堵厚厚的墙,无法拆除的墙,企图让他们穿越这堵墙,只是水儿天真的梦想。水儿又一次把父亲送进了医院,也又一次辞去了搪瓷厂的工作,父亲看着县城精神病院的大牌子,像是很吃惊地对水儿说,你怎么把老爹弄到这里来了?这不是精神病院吗?我有精神病吗?我是疯子吗?我什么都明白,怎么可能是疯子呢?一个精神病患者呆呆地看着他们,“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一个被关在屋子里的疯子趴在窗台上破口大骂,疯子,你们全是疯子,放我出去,老子要出去!水儿说,爸爸,咱先住下,检查一下,你要没什么事,咱们就回家,好吗?父亲似乎是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事实上第二天下午,水儿就把父亲接到家里去了,水儿觉得父亲和那些疯子完全不同,她想改变一下治疗方式,让父亲吃中草药调养调养。
父亲吃了很多中草药,药渣子都堆成了小山。当又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父亲已经像常人一样能够自理了,水儿就找了一个送牛奶的工作。一边给小区里的客户送牛奶,一边照顾父亲,每当水儿推着奶箱要走的时候,父亲总是站在门口,他说,你慢慢的,在拐弯的时候你下来,父亲的话让水儿一阵温暖,他似乎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晚上,水儿便和邻居大姐去附近的考花厂贴花,每天贴个三五元买馍的钱。回家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父亲还站在门口等她,她说,爸,你不用等我,该睡就睡好了,我有伴,没事的。父亲不说话,可父亲每天晚上都一如既往地站在门口,父亲高高瘦瘦的影子让水儿心里阵阵难受。她想,在父亲的心里,自己也许还是一个孩子,父亲还是很疼爱自己的,他知道在为女儿担心了。水儿被浓浓的父爱包围,泪水渐渐模糊视线……
第十章
送奶真的出于无奈,水儿去工厂也许会挣得更多。可父亲怎么办?一天三顿饭谁来做?送奶工作时间短,每天只要把客户定的牛奶送完就行了,一切顺利的话,每天下午两点上班,五点半就结束了,晚饭后还可以再打一份工,一点也不耽误伺候父亲。
送牛奶说起来简单,其实也很辛苦。因为每月还要跟客户结帐,无论是酷暑还是严冬,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再坏的天气也要把客户定的牛奶送到家,不然的话新鲜的牛奶就会变质。为了多挣一点钱,别人不接的活她接,别人不去的地她去,爬六楼,跑郊区,顶风雪,踏泥泞,短短一年的时间,市里还是城郊到处都是她的客户。从第一天挣到的三角钱到一月上千元的收入,水儿成了牛奶公司最优秀的送奶工。但是成绩的背后却没有人知道她吃过多少苦,遭过多少罪,摔过多少跤,但水儿从来没有计较过这些,她觉得最重要的是既能养家湖口又能照顾父亲。
母亲突然病倒了,瘫痪在床上。她不得不又一次辞去了热爱着的工作,把母亲接到了城里。
母亲躺在床上,成了一个听话的孩子,水儿心里满是歉疚。多少年来,母亲的身体一直很硬朗,她从来没有打过针吃过药。水儿觉得母亲永远都不会生病,水儿心里最牵挂的其实是父亲,但现在母亲病倒了,她终于有机会好好地侍奉母亲了,水儿在惭愧的同时又有了一丝欣慰。多少年来,母亲固执地守着老家,拒绝水儿的照顾,她总说,我好着呢,你不用管我,照顾好你父亲就行了,可现在一直十分自信的母亲躺倒了。
水儿想把母亲的头发剪掉,她试探地对母亲说,妈,也不知道您什么时候能够站起来?这么长的头发不好梳洗的,我想帮您剪掉,您看行吗?母亲笑笑说,剪吧。水儿没想到母亲这么爽快,她以为要费很多口舌的,她高兴地拿起了剪刀。母亲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像老草一般,水儿依稀记得母亲年轻时的样子,乌黑的短发,走起路来风风火火,说起话来掷地有声。可现在的母亲突然软弱下来了,成了一只任人摆布的羔羊,水儿的心里一阵难过。
水儿找来一块塑料布,铺在母亲的头下,她开始一剪一剪地给母亲剪头发,直到把母亲剪成了秃子。然后她又用温水给母亲洗头,洗呀洗呀,热水顺着床头上的塑料布流到凳子上的水盆里。她再用干毛巾擦干母亲的头,用吹风机给她吹了吹风,再把塑料布轻轻地抽出来,她的眼前便是一位全新的母亲了。躺在床上的母亲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她不再任性,不再暴躁,而是从未有过的慈祥。在母亲卧病在床的日子里,水儿多么想让父亲坐在母亲的床前陪她说说话啊。可父亲从未走近母亲的床前一步,而母亲似乎对父亲的存在也熟视无睹。这是水儿无处诉说的伤痛,父亲啊母亲,你们究竟怀了怎样的仇恨?
水儿每天都会给母亲洗屁股,擦身子,做母亲喜欢吃的可口的饭菜,像照顾一个襁胞中的婴儿。这时候的水儿总是不经意地想起年轻时的母亲,以及母亲照顾奶奶时的样子,奶奶总对前来看望她的邻居说,我修了个好媳妇,阎王爷爷把我忘了。对于奶奶母亲是贤惠的孝顺的,母亲从来不跟奶奶顶嘴,有什么好吃的总是让奶奶先吃,奶奶的话在母亲看来就是圣旨。但在水儿的心里母亲却是当之无愧的巾帼英雄。
水儿的记忆里,母亲是一位独立的女性。她勤劳勇敢,自力更生,在经济上从来不依赖于父亲。她种瓜种菜种棉花,样样是能手,她的满脸汗水和一身泥土,总是与风度翩翩衣冠楚楚的父亲形成鲜明的对比。水儿清楚地记得,她五岁那年的一天晚上,她要解大便,母亲把她拎到院子里。突然,母亲看到房顶上有个黑影,她毫不犹豫地顺着木梯爬了上去,面对小偷,母亲义正言辞。她气愤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坏良心呀?我种这点大豆容易吗?他爸不在家,我带着两个孩子,没白没黑地忙活,我就是自愿送给你,你一个大劳力你有脸要吗?你说你有手有脚的你干点什么不好?你就不怕黑天摔死你啊?母亲的大义凛然让小偷误以为母亲认出了自己,他吱吱唔唔地说,我我,我没偷你们家的豆子,真的没偷,我是从这房顶上路过的。然后跳下房子溜之大吉了。母亲哈哈大笑,她说,这小偷可真有意思,从房顶上路过的?大路上玩不开你了吗?小偷的话让母亲笑了一辈子,她总是津津有味地讲给水儿和弟弟听,而母亲赤手空拳斗小偷的故事也在村子里广为传颂……
第十一章
大些时候水儿会问,妈妈,你当时不害怕吗?母亲说,怕他做什么?他是小偷,他来偷咱家的东西,他当然要怕咱们喽。记得一个冬天的夜里,水儿家的毛驴“唉啊唉啊”地叫了几声,母亲“呼”地爬起来,冲出门外,她看见东厢房的门大敞四开,自行车和地排车都丢在了门外,母亲手拿一根木棍冲了出去。母亲的勇敢吓跑了小偷,保住了自家的财产。还有一次,水儿刚刚结婚不久,回娘家的当天夜里堂屋门被反锁上了,小偷是来偷鸡的,鸡在笼子里“吱咾吱咾”地挣扎叫喊。母亲扒开门槛就要往外爬,水儿抱住母亲的腿,不让去。她说,妈,外面有小偷。母亲把水儿一推,说,我手里拿着镰刀呢,就一下子爬出去了,手握一把镰刀的母亲没有追上小偷,却追回了扔在大坑边的一把铁锹。那次因为母亲的英勇无畏仅仅损失了一只鸡,水儿想,碰上这样一位不怕死的农妇,小偷的心里一定会非常沮丧。母亲要是参加革命一定会是个女英雄,她决不比刘胡兰、赵一曼逊色。只是父亲从来不懂得如何欣赏母亲,母亲在父亲的眼里是个有点缺心眼子的乡下女人,是个地地道道的二百五,如此而已。而母亲也瞧不起父亲的懦弱,她常常对水儿说,你爸这人一点胆量都没有,我一句话就把他唬住了,要是他真的想去找小沈,谁能拦得住他?腿长在他自个身上,我不过是说说气话,他还以为我真的敢放火杀人不成?胆小鬼。水儿常常默默地想,假如父亲不顾一切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以母亲的个性绝对可以独自撑起这个家,至少水儿对自己的看法坚定不移。
母亲是善良的,水儿的记忆里,母亲总是接济比自己更需要帮助的人,贫病交加的孤寡老人,残疾乞讨的流浪汉,
母亲从来都是热情地伸出援手。或送去棉衣布鞋,或送去热汤热饭。母亲常对水儿说,有茶斟于贵客,有饭送于饥人。常与世人行方便,何惧只身在外头。见到穷人不要踩,见到富人别高攀。水儿有时很奇怪不识字的母亲怎么会说出这么多至理名言,只可惜识文断字的父亲对于母亲的优点熟视无睹,以至于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们要么吵个不停,要么彼此仇视,冷眼相对。真是“满目山河空念远,何不怜惜眼前人”呀。水儿为自己的亲生父母深深地悲哀。
母亲是乐观的,母亲一生没有得到父亲的宠爱,但她给人的印象总是谈笑风生,无忧无虑的。她总是对水儿说,苦日子咱要笑着过!这也是母亲留给水儿的最珍贵的财富。每当水儿为父母的争吵所苦恼时候,母亲就会对水儿说,孩子,不要怕,我们是吵着玩的,然后就是一个开心的笑脸。小时候的水儿还不明白母亲的处世哲学,长大后的水儿,渐渐体会了母亲的苦衷与阳光,她为母亲的心胸所折服。只是母亲在父亲的眼里却一无是处,他从来不懂得珍惜母亲,所以也得不到母亲的疼爱。彼此生活在孤独无依的世界里,相互指责,互相怨恨。
母亲作风正派,从来不在背后议论别人的龌龊与不是。她常对水儿说,说别人做官坐殿,莫说别人接客养汉。母亲坚守“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原则,一直是水儿做人的榜样。在水儿的记忆里,村上污七八糟的事似乎都与母亲无关,母亲生活在自己干净无争的世界里。可母亲又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面对不平她总是敢于挺身而出,仗义执言。村上有一位心术不正的女人,知道父母感情不和,为了自己的私人恩怨,想借刀杀人调拨事端。她悄悄对母亲说,听别人说,咱村上的小寡妇跟你家宝华相好。母亲说,谁说的?谁说的?你把她拉出来,拉不出来就是你说的,小心我撕烂你的嘴。母亲步步紧逼,那女人节节败退。她见母亲不但不上钩,还差点把自己都赔进去,吓得扭头就走。母亲冷冷地笑了,她对着那女人的背影说,哼!想给我们家扣屎盆子,没门。母亲在原则问题上总是立场坚定,爱憎分明。她坚信父亲喜欢小沈,但她也坚信父亲决没有跟小沈上过床,她更坚信父亲的生活里决没有别的女人插足,在这一点上父亲永远比不上母亲的果断。当然,母亲的个性也得罪了一些坏人,她们也曾想污蔑母亲,说父亲当兵那会,母亲跟村上不三不四的人来往。父亲信以为真,母亲为了自己的清白不依不饶。她坚决要找出那个脏心烂肺的传话人,她爬上房顶,像个风中的勇士,当着全村男女老少大喊,你放的臭屁你就要承认,你不敢承认,你不敢站出来,你说的就是你亲娘你亲妹子,你就是扁毛畜生。母亲站在房顶上骂了一整天,骂得嗓子都哑了,母亲说,脚正不怕鞋歪,有种的你站出来,不站出来你就是狗娘养的,你就是乌龟王八蛋。最后,父亲只好给母亲求饶,他说,你下来吧,你别骂了,是我错怪你了还不行吗?没有人说你不好还不行吗?父亲始终不愿供出那个传话的人,母亲突然嚎啕大哭,她说,你算什么男人?别人欺负你老婆,你连个屁都不敢放?小沈姑娘瞎眼了吗?怎么看上你这种男人?在水儿的记忆里,那是母亲唯一一次最伤心的痛哭。从此,再没有人敢拿生活作风问题找母亲的麻烦,包括父亲在内。
第十二章
现在父母都老了,似乎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女儿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外地,水儿和爱人从来都是相敬如宾。也许是从小生活在一个不和眭的家庭里,她渴望幸福,渴望温馨,水儿比任何女人都要珍惜自己的家,珍惜自己的家人,她一直为了这个家在默默地付出。付出她的青春,她的爱心,她的勤劳,只是现在的水儿突然觉得家里缺少了什么,有时候真的好想再听父母吵上一架。但是她明白父母可能永远不会吵架了,他们真的老了,看着举步维艰的父亲,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水儿突然觉察到父母眼神中的孤单与无助。她有时会坐在床沿上,拉着母亲的手,专心志志地给母亲剪剪指甲,然后走进父亲的房间给父亲剪剪指甲,父亲也会很听话地伸出手。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她特别想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着父亲,她觉父母的大手好大好暖和,但是她却用尽了一生的努力。孩子扯着父母的衣襟出生,父母也会扯着儿女的衣襟去世,生生死死是如此惊人的相似,现在是水儿拉着父母的时候了。
医生说母亲可能永远站不起来了,多么要强的母亲,可她却被病魔击倒在床上。父亲却变得从未有过的清醒,他不再疯癫狂噪。只是有一天父亲突然很认真地告诉水儿,他喝不下去水了,好像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着,父亲不住地干咳。水儿吓坏了,把父亲送到医院,经过全面检查没有发现任何病变,回来后的父亲似乎高兴了许多,吃饭也特别香甜。过了一段时间,父亲又很认真地告诉水儿,他得了糖尿病。水儿吃了一惊,她说,爸爸,您有糖尿病吗?上次医生怎么没有检查出来呢?父亲很认真地说,医生检查不出来的,我自己的病我明白,我的尿是甜的。水儿说,你怎么知道的?你尝了尝吗?父亲说,你这闺女,你傻吧?我怎么能尝尿呢?我一闻就是糖水的味道。水儿又把父亲送到医院,又是血检,又是尿检,结果什么病都没有,一场虚惊,水儿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过了一段时间,父亲又是很认真地告诉水儿,他得了胃下垂。水儿说,胃下垂?您是怎么知道的?父亲说,我以前多胖呀,一百八十多斤,现在多瘦呀,一百二十多斤。你想想,相差六十多斤重呢。六十多斤,那得多大一块猪肉呀?我以前的胃那么大,像个猪髓泡,现在却像个霜打的扁茄子。所以胃就晃呀晃的,难受极了,不是胃下垂是什么呢?我的天呀,水儿终于明白,父亲的病根本就没有好,所谓的清醒只是表象。父亲的精神依然有问题,没办法,那就将计就计,去医院看看,没病的话就可以放心了。只是过一段日子父亲就会找一种病,并很肯定地告诉水儿,他得了什么病,有人说久病成良医,父亲其实是成了一个疾病专家。水儿常常被父亲精辟的医学理论搞得哭笑不得。
有一天,父亲又对水儿说,他得了贫血病。水儿说,我们查过尿也查过血,医生没说您贫血呀,爸爸没事您别老瞎琢磨。您多陪陪母亲说说话不好吗?你能跑,可母亲只能呆在床上,你没事就跟母亲聊聊天,你不想病,病就不找你。没想到父亲恼了,他说,你以为我是骗你吗?我这么瘦,身上一把骨头了,晚上睡觉都硌得慌,你看我身上还有血吗?水儿说,爸爸,有钱难买老来瘦,人老了,瘦点好。您看我妈,白胖白胖的,怎么样?瘫了吧?所以呀,不一定瘦就有病,胖就健康对不?父亲似乎被水儿的理论说服了,他不再说他贫血了,可他却说,孩子,父亲的病可能不会好了?水儿说,爸,又咋了?父亲说,几年前,我吃进肚子里一颗牙。天哪,几年前吃到肚子里的牙,不早就排出体外了吗?水儿说,没事的,爸爸,我小时候还吃过小银元呢,不是活得好好的吗?父亲不吱声了,只是父亲依然过一段时间就会想出一种病,水儿得带他去医院检查一下才好,否则父亲就会闷闷不乐,甚至绝食。水儿也只好揣着明白装糊涂,经常性地拉父亲去医院看病,而躺在床上的母亲却很好伺候,除了擦屎刮尿,从不挑食,水儿给她做什么她就吃什么,脸上总是挂着慈祥的微笑,水儿有时给她讲个笑话,她就“咯咯咯”的直乐,像个孩子。看着放在床头的水果点心及诸多营养品,母亲总说,享大福喽,清吃坐穿的,享大福喽。
第十三章
比之母亲,父亲却不是一般人能伺候了的,他总是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苹果他说咬不动,香蕉他说太凉了,羊肉汤他说太膻,排骨汤他说太腻,甲鱼汤他说太腥。面条是死面的,水饺是死面的,不能吃。土豆太噎人,韭菜不好消化,芹菜嚼不烂,总之父亲吃的饭菜顿顿单做。母亲说,你爸怎么老成这样了?吃什么都没味道了?你看现在的日子不就是天天在过年吗?母亲的脸上总是挂着满足的微笑。母亲的微笑和父亲的愁眉不展形成鲜明的对比。母亲说,我就是能爬着做饭,万不能躺在这里让你伺候。母亲的眼里满是歉疚和不安,水儿愣住了,她说,妈,我理直气壮地在您的家里吃住了二十多年,何曾有过一丝一毫的不安?现在您老了,是女儿尽孝的时候了,您又何必不安呢?倘若您不是倒在床上,而是突然离世,敬爱的母亲,您让女儿情何以堪?心何以堪啊?水儿突然明白,父亲的没事找事其实是源于他内心的恐惧感。父亲,您在害怕什么?十五岁时我守在您的病床前,二十五岁时我守在您的病床前,三十五岁我还守在您的病床前,四十五岁我依然守在您的病床前,父亲,我敬爱的父亲,您究竟在害怕什么?苍天呢,谁能拯救我压抑了一生的父亲?谁能治愈父亲心里的累累伤痕?
父亲又病倒了,他常常端着米粥直往地上倒,嘴里喊着,嘴漏了,嘴漏了。水儿便把碗放在父亲的嘴边,手把手地教他喝,水儿说,爸爸,您抬抬头,抬起头来喝就不漏了。父亲喝了一口,吐在地了,低头看着地面说,漏,还是漏,嘴漏。水儿叹了一口气,爸爸,您真的老糊涂了吗?在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也不见好转,父亲会再次逃脱死神的魔爪吗?水儿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父亲的这次发病和以往不同,他的精神不再亢奋,他似乎很清醒,却又好像生活在梦里。父亲似乎很累,很想睡大觉的样子,只是父亲的眼神似乎又在等待什么?父亲究竟在期盼什么?在想念弟弟一家吗?水儿决定把父亲的反常告诉弟弟,又把在外地工作的女儿叫回了家。
弟弟接到电话的第三天就赶了过来,还带着老婆和儿子。父亲的眼里突然反射出从未有过的活光,他颤抖的手从小孙子的脸一直摸到大腿。如果父亲能够站起来,他一定会摸到孙子的脚后跟。小孙子怯怯地站在爷爷床前,他天真地问,爷爷,你的眼睛能看见我吗?父亲点点头,有气无力地抽回了手。女儿有点不满地说,你看姥爷,他在我们家住了这么长的时间,我给他送吃送喝的,可就是没有他的孙子宝贝。水儿笑笑,对她说,你就别吃醋了,你姥爷可是很长时间没见孙子啦。水儿的心里突然一阵悲凉,做儿女的最关心的是父母的安康,而父母最看重的也许是一个家族香火的传承。
父亲对什么都没有胃口了,弟弟弟媳带来的高级营养品,父亲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了。可父亲不闭眼,不说话,父亲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在牵挂什么呢?父亲呆呆地躺在床上,始终不说一句话。水儿真想让父亲像从前那样疯癫起来,不管做什么说什么都可以的,可父亲没有力气了,他再也闹腾不起来了。他枯瘦如柴,精神颓废。人们都说童言无忌,为什么不能叟言无忌呢?父亲,您想说什么您就大胆说吧,可父亲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依然始终不说一句话。父亲,您真的没什么要说的吗?您真的不想再跟水儿说点什么了吗?
水儿突然觉得十分自责,这么多年来,她任凭父亲在痛苦中煎熬,而没有去北京找找小沈。如果小沈还活着,父亲在有生之年,还可能与她见上一面的。
水儿在网上发了一条微博,寻找四十多年前的小沈姑娘,她写道:沈玉兰阿姨,您还好吗?我是林宝华的女儿。五十多年前,在山区插队的您与父亲依依惜别,从此音信全无。事实上你写给父亲的所有信件都被奶奶扣压,只到奶奶死后父亲才看到了那些信件。不要怨恨父亲,其实是我的出生和瘫痪在床的奶奶留住了父亲。他是真心爱你的,直到现在他最牵挂最放不下的人依然是你。他也曾去北京找过你,没有找到,现在父亲病得很严重,他可能没有多少时间了,小沈阿姨,看到这条微博,你能来送父亲最后一程吗?
就在水儿期待微博回应的日子里,母亲却突然离世。母亲走得及其安祥,她中午还吃了水儿包的一碗混沌,晚上就突然不行了,没有一点痛苦的征兆,像是睡过去的样子
水儿的心一下子空了,她呆立在那里欲哭无泪。
安葬了母亲,水儿搀着父亲的胳膊站在母亲的遗像前,,父亲呆立在那里,没有说话,没有眼泪。水儿说,妈,您真的走了?您走远了吗?您怎么什么话都没留就走了呢?女儿以为您还有很多很多的日子。父亲突然说,谁走了?你说谁走了?水儿突然抱住了父亲,她说,妈妈走了,永远地走了。父亲说,你妈妈是谁?水儿说,相框里是我妈妈的遗像,您难道不认识了么?父亲摇摇头,他说,您的妈妈,她叫什么名字?水儿突然有了怨恨,她带着哭腔说,王秀兰,您的妻子王秀兰,您忘了吗?爸爸,这么快你就不记得了么?您真的不认得妈妈了么?父亲说,什么?沈玉兰?你是说沈玉兰死了?父亲捧着母亲的遗像,突然失声痛哭起来,他说,小沈,你怎么走了?你怎么这么快就走了?你怎么没给我说一声就走了呢?你还在怨恨我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呀,小沈!
水儿惊呆了,两个原本相爱的人望穿秋水天各一方,而没有爱情的两个人却厮守了一辈子。但亲情是一份责任,一份永远的守护,看着老泪纵横痛不欲生的父亲,泪水顺着水儿的脸颊汹涌而下,而白发正从她的两鬓疯狂地漫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