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长朱红旗奉首长之命,带领通信员小吴前来看望连长林嘎子。林嘎子的妻子在他探假其间暴病身亡,林嘎子要延缓归队时间。
朱红旗一来是祭悼这位红颜薄命的好军嫂,二来是暗暗查访情况是否属实。重孝在身的林嘎子看到朱营长放声大哭,其妹林红也哭得面目红肿。真是“天有当时阴晴,人有旦夕祸福”啊,怀着深深的悲痛和感慨,朱红旗和小吴把林嘎子安抚了一番,当天傍晚就踏上了归程。分别之时,他拍了拍林嘎子的肩,说了句,老弟,节哀顺便。林嘎子抹了一把泪说,大哥辛苦了,一路保重。
这是鲁西南一个偏僻的小镇,走上村头的土道,要步行三公里才能到达客车的小站。林嘎子曾安排一位老乡用牛车送他们一程,朱红旗坚决拒绝。一路两排是参差不齐的杨柳树,一只乌鸦在一棵大杨树上哀鸣,直叫得朱红旗浑身发毛,通信员小吴也一脸惊恐。他说,营长,这只乌鸦怎么老跟着我们呀?朱红旗说,别怕,你这位大嫂死得太突然也太年轻了,也许是心有不甘哪。乌鸦的哀鸣如哭如诉,它从一棵树梢跳到另一棵树梢,跟随朱红旗和小吴久久不忍离去,直到他们钻进回城的列车,那只乌鸦的哀鸣仿佛还在脑海回荡。
死去的军嫂叫房爱英,刚满二十八岁,送夫参军的事迹上过《解放军日报》的头版头条。登在报上的结婚留念一脸幸福的微笑,他们是一对出了名的模范夫妻。房爱英曾多次去部队慰问三连的战士,上至首长下至天南地北的新兵蛋子,没有人不知道鲁西南的大红枣酸又甜,黄河滩的爆米花脆又香的。可是房爱英死了,她的死让熟悉她的连队也蒙上了一层沉痛的阴影。
朱红旗刚刚回到部队,三连副连长郝三军来电,其妻重病,延缓归队时间。朱营长一下子火了,三连怎么了?想造反啊?好不容易给你们一个探亲假,你们倒弄得死的死,病的病,早知今日,好端端的让你们探的哪门子亲哟?朱红旗嚷嚷了一通,突然眼圈红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郝三军的妻子叫李凤花,他也认识的,长得虽然不如房爱英漂亮,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是朴实勤劳的农家女,高个,大脸,黑红的肤色,说起话来高声大嗓,笑起来震天动地,这么壮实的女人怎么会生病呢?
通信员小吴从外面进来,他说,营长,你的脸色好难看,你没事吧?朱红旗说,没事。小吴说,营长,有一件事,我一直憋在心里,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朱红旗不耐烦地说,有什么事尽管说吧。小吴说,郝副连长和林连长探亲前在一家饭馆里喝酒,他们都喝得有些高了,林连长突然拍着桌子说,咱这次回家,谁要不离婚谁他妈的就是狗娘养的,赦三军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干!朱红旗大吃一惊,他说,小吴,你听谁说的?小吴说,我是撞巧了呗。朱红旗说,绝无戏言?小吴说,营长,句句属实,再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朱红旗说,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小吴说,我还以为他们喝醉了,闹着玩的,可现在死的死,病的病,我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朱红旗说,这件事,你还对谁说过?小吴摇摇头说,我没对任何人说过,除了你。朱红旗说,这件事非同小可,人命关天呐,再说,他们两人都是我的山东老乡,也是我最信任的战友,我不想冤枉了他们,明白吗?小吴说,营长放心,我决不会对任何人讲的,我发誓。朱红旗说,好吧,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朱红旗彻夜未眠,他想起了许多往事。他和林嘎子、郝三军都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批志愿兵,又都是山东老乡,自然情感上比较亲近。从穷乡僻壤来到灯红酒绿的大上海,他们曾出过许多不为人知的洋相。记得林嘎子说冰棒太好吃了,就多买了几根放进手提袋,可没多久就发现,那冰棒成了光棍司令,三个人笑得死去活来,这玩艺在乡下见都没见过,太神奇了。水果店里,香蕉黄澄澄的,诱人极了,朱红旗抓起一个就往嘴里送,惹得店老板哈哈大笑,他说,阿拉不晓得,这个要剥了皮才好吃呐。朱红旗的脸臊得像猪肝,郝三军却抓起一颗核桃就啃,差一点把门牙硌掉。以后的日子,三个人都拿这特殊的笑料相互打趣,感情也日益深厚。在部队这个大熔炉里,他们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兵成长为共和国一名合格的战士。
他们三个一个正连,一个副连,一个正营,大小都当了官,前途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光明,可朱红旗总觉得他们的心却越来越远。以前有什么事都找他商量,现在他们翅膀硬了,竟然都不把他这个大哥放在眼里了。就说他们要离婚这件事吧,他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妈的,小人得志,第一休妻。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自作孽,不可活。朱红旗暗暗骂了一通,心里却一阵悲凉。他想起了房爱英第一次来部队,带来了自己做的千层底,第一个送的就是他。她说,大哥,做的不好,是俺的心意,感谢你对俺家林嘎子的诸多照顾。他的心里对房爱英充满了敬佩和感激,他说,谢谢弟妹。心想,他要娶上像房爱英这样的好媳妇就算烧高香了,三人之中,他是他们的大哥,但他家最穷,参军时还没娶上媳妇,现在当了营长,眼光高了,却是高不成低不就。他常常在心里羡慕他们,觉得他们好福气,可他万万没想到他们当了芝麻大的官竟然瞧不起糟糠之妻了,还悄悄起了厌弃之心。假如小吴说的是真的,房爱英的死,李凤花的病就远远不是巧合那么简单。朱红旗不敢想下去了,他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头皮发麻。
他记得李凤花第一次来部队,郝三军有临时任务,是他接的站。看着李凤花那一脸的茫然,他跟她开了个不小的玩笑,他说,你找谁?李凤花说,俺找郝三军。他说,俺就是好三军。她说,错了,错了,俺找俺家的赦三军。他说,你家的郝三军长什么样子哟?她说,高高的,白白的,帅帅的,很威武的。他说,我们部队没有叫郝三军的,只有我一个呀?再说哪有这么帅的郝三军?李凤花说,有的有的,他跟俺说的清清楚楚,信上的地址也写得清清楚楚呀,不会错啊,天哪!这可怎么办好啊?李凤花一脸着急的模样,朱红旗哈哈大笑,他说,俺跟你开个玩笑,看把你急的,是赦三军让俺来接你的。李凤花上去就打了朱红旗一拳,把他打了一个趔趄,她说,好你个半截瓮,你吓死俺了。那一拳让朱红旗领教了李凤花的厉害,郝三军娶了个种地的能手,看她这腚大腰圆,膀大身宽的块头,干起活来肯定有的是力气。可让朱红旗想不明白的是郝三军怎么就看上这样一个乡下姑娘了呢?郝三军可是全连出名的美男子啊。最最让朱红旗心里不舒服的是,初次见面,她竟然当面喊他“半截瓮”,他长得是矮了点,胖了点,可也不至于这么不堪吧?看来这李凤花就是一头直肠子驴,横竖都看不出一点女人的味道,郝三军这朵鲜花算是插上在了牛粪上喽。
有一次,他们哥仨在一块喝酒,朱红旗喝得有些大了,就说,三军,你说说,你怎么娶的李凤花?她跟你一点都不般配。林嘎子说,什么般配不般配的,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朱红旗说,什么呀?情人眼里出稀屎还差不多,我看,他是让眼屎给糊住了,就是闭着眼睛摸一个也比这个强啊。大家哈哈大笑,林嘎子说,三军,你别往心里去,大哥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郝三军说,大哥说的都是实话,可人是命,没办法,再说丑妻家中宝嘛。哈哈哈,三人笑得前仰后合,郝三军说,给你们讲讲我的罗曼史吧。
郝三军参军前爱上了一位姑娘,是他姨妈的侄女,长得水灵又可爱,两人很谈得来,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那时郝三军常常借口帮姨家干农活,去跟人家姑娘见面,姑娘叫秋桃,看见三军就一脸的笑,三军哥哥长三军哥哥短的,叫得很是亲热。两个人你有情我有意,可就是年龄太小,都不知道如何表达,到底也没捅破那一层窗户纸。穿上军装的那天,他一口气跑到姨家,秋桃正在姨家做针线,看见三军高兴地站了起来,她说,三军哥好帅哟!郝三军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说,我要走了,跟姨妈来道个别。其实,他是来见秋桃一面的,他却不好意思说出口。姨妈对秋桃说,我这个外甥长大了,懂事了。又对三军说,在部队可要好好干哟。郝三军当时很想单独跟秋桃说句话,可姨妈在旁边他磨不开面子,再说当时时间紧迫,他只得匆匆告辞。姨妈和秋桃送到门口,秋桃向他挥挥手,他一步三回头,总是看见秋桃在向他挥手。秋桃花一样的笑脸在他眼前晃,一晃就是三年。郝三军参军后,在部队拼命苦干,就想着有一天能风风光光地去迎娶自己心爱的姑娘。
第一次回家探亲,他直接就去了秋桃的家。没想到姑娘已经许配了人家,结婚的日子都定好了,郝三军悔得肠子都青了!可你能怨人家姑娘吗?你没有表白也没有承诺,人家凭什么等你?秋桃低着头哭了,她说,三军哥,你要是有一句话,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俺也等啊,可现在晚了,咱俩没这个缘份哪。郝三军失魂落魄地往家走,路上被一个媒婆给拦住了,她说,这位大兵是怎么啦?为何一脸愁容啊?感情是为找媳妇的事发愁吧?郝三军苦笑了一下,说,还真让你说对了。媒婆说,不愁不愁,好姑娘多的是,再说你长得那么英俊威武,现在又是当兵热,只要你愿意,那姑娘还不排成长队?你这婚事就包在我身上啦。媒婆这一番话,倒把郝三军给说乐了,脸上的愁容也一扫而光,他说,多谢多谢,到时候请你吃大鲤鱼哈。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在地里锄草的一位姑娘热得汗流浃背,她跑过来对媒婆说,你把这位兵哥哥介绍给我呗,我最崇拜的就是当兵的,我们要是成了,我也请你吃大鲤鱼哈。这姑娘的直率把媒婆说得哈哈大笑,她对郝三军说,怎么样?小伙子,有送上门来的啦。郝三军没想到姑娘这么直爽,一时手足无措,姑娘说,看看,兵哥哥还脸红呢。就这样两人相识了,郝三军想,自己喜欢的姑娘嫁了别人,半路碰上一个爱自己的姑娘,臊男不臊女,认了吧,再说,当了三年兵,没见过女人,看见个老母猪也以为是个大美女哩,这事就这么成了。哈哈哈!三人喝得脸红脖子粗,酒壮人胆,笑得更加放肆。朱红旗说,我算看明白了,这鲜花还非得插在牛粪上最合适,它肥沃,有营养呀,你看郝三军这朵花白里透红的,都是牛粪蛋子给滋润的。林嘎子说,你还别不信,郝三军这官运说不定就是李凤花的福分,哎!这叫旺夫命,李凤花她旺夫。朱红旗说,有道理,有道理。林嘎子拍了一下郝三军的肩说,你小子可要好自为之,千万别辜负了人家,做个好人不容易啊,女人要奈得住寂寞,男人要经得起诱惑。郝三军说,林嘎子,这话应该我说的,房爱英嫂子好呀,天生丽质,温柔贤惠,在咱三连那是响当当的好军嫂,你千万别说人话不做人事,新时代的陈世美也要万人唾骂的。林嘎子眼一瞪说,你喝多了吧?我看,你是乌鸦趴在猪身上,光盯着别人黑啦。俩人眼瞧着要恼,朱红旗说,来来来,喝酒,喝酒。把话题给岔开了……
朱红旗回忆着,突然觉得,当时的他们一定是话中有话,他们一定是有什么事瞒着他这个大哥,难道已为人夫为人父的他们在这灯红酒绿的大上海迷失了方向吗?假如这种推断是真的,那他们两人可是吉凶未讣啊。在那个特殊的年代 ,生活作风问题直接关系到一个人的前途和命运,何况人命关天啊。
朱红旗不知道自己是醒还是梦,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画面,反正一夜没有睡好,整个人就像是生了一场病似的。早饭没有一点胃口,端上来的饭又让小吴给端了回去。不一会,小吴却领来一位姑娘,说是来找朱营长的。朱红旗呆了一下,他说,找我有什么事吧?姑娘说,表哥让我来找你,他说给你打过招呼了,你忘了?朱红旗恍然大悟,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前两天首长亲自找自己谈过话,说要把自己的小表妹介绍给他,还说他称得上部队里的钻石王老五了。天哪!他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呢?他赶紧给姑娘让坐,让小吴上茶。小吴说,好哩。就高兴地跑出去了,近来,朱红旗的心情不好,小吴也跟着闷闷不乐,房间里整天死气沉沉,这位姑娘的来访倒像是连阴天后的一缕阳光,把整座房子都照亮了,屋子里一下子暖和起来了。
姑娘说,我叫夏之霖,是在上海里弄里长大的,没考上大学,就去工厂里做工了。这次来是应表哥之邀专程来部队探亲的,没想到表哥临时有事出去了。姑娘说着,脸微微红了一下。朱红旗说,上海姑娘能看上俺这当兵的吗?姑娘说,只怕你瞧不上我呢,我是工人,你是营长。朱红旗说,营长也不是多大的官,我长得不好,怕是配不上你呀。姑娘说,我不是特别注重外表的人,我认为看一个人要看内涵。朱红旗哈哈大笑,他说,你不会认为我是一个有内涵的人吧?姑娘说,我看还行吧。朱红旗做梦都没想到一个美丽大方的上海姑娘会看上自己,什么叫缘分?这就叫缘分。
朱红旗沉迷在自己火热的爱情里,战友们沉重的故事在心中渐渐淡化。再加上两位老乡战友陆续归队,一切仿佛都归于平静。朱红旗作为部队里年龄最大的老光棍,郑重地向组织提出结婚申请,整个连队都沉浸在一片欢乐和喜庆的纷围里,都在为朱营长的婚宴奔走相告。
其实,芸芸众生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很缈小,每天有数不清的新生命在诞生,也有无数鲜活的生命在消亡。战争、疾病、天灾、人祸,任何一种意外都有可能让一个人瞬间消失。一个人死了,就像是一只猫,埋了,葬了,成泥了,化灰了,不存在了。可有人说,猫有九条命,人有三魂六魄,可是茫茫人海,没有一个人知道,人死了,他们的三魂在何方流浪?他们的六魄又在何处漂泊?他们是否甘心在深深的地下,还是在遥远的天堂,把尘世的恩怨情仇一笔勾消,从此与世隔绝,冤沉海底。
朱红旗的婚礼在部队举行,老友新兵都乐开了花。新婚宴席上,战士们推杯换盏,你端我敬,一个个喝得红云满面,霞光四射。林嘎子喝得头有些大了,他把酒杯高高举起,大声说,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也要结婚了,欢迎大家都去我家喝喜酒啊,我给你们找了一个年轻漂亮的新嫂子。气氛好像一下子凝固了,爱妻尸骨未寒,坟头未干,丈夫却要迎娶新人了。这事无论如何不应该在这个场合张扬,毕竟这个已经作鬼的女人不是别人,是战士们最熟悉最尊敬的好军嫂房爱英。为了给二哥解围,缓解尴尬,赦三军大声说,好啊,祝贺林连长梅开二度,重新开始新生活。大家都跟着说,祝贺!祝贺!作为大哥的朱红旗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表面上他不动声色,心里却憋了一肚子火,他真想过去搧林嘎子几个耳瓜子,让他醒醒酒,可这是他的喜宴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能。
喜宴结束,大家散去,赦三军搀着摇摇晃晃的林嘎子准备离开。朱红旗说,你站住。赦三军和林嘎子一愣,朱红旗说,嘎子,真要结婚了?是不是喝醉了?林嘎子说,没,大哥,没醉,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朱红旗说,三军,这事你知道,对不对?赦三军说,知道,哦,不知道,哦,刚刚知道。朱红旗两眼一瞪,说,知道还是不知道?你不会也是喝醉了吧?话都说不清楚了?林嘎子说,大哥,这事跟他没关系,我一人做事一个当,我真要结婚了,再不结孩子都生出来了,哈哈哈!朱红旗气得脸都白了,他说,你们两个一离婚,一个丧偶,我不反对你们重新开始,可你们万万不该在这个场合宣布。这不合适,真的不合适,做人不能无所顾忌,无论你们有多少事瞒着我这个大哥,我都要给你们一句忠告,记住,人在做,天在看,你们要好自为之。
回到家里,林嘎子的酒醒了一半,他已记不得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有一句话,他却记得清清楚楚。朱红旗说,人在做,天在看。难道朱红旗知道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对他林嘎子起了疑心?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一夜未眠。妈的,朱红旗,你也太以大哥自居了吧?你不过比我年长几岁罢了,凭什么教训老子?他的心里突然对朱红旗生了怨恨。
似梦非梦,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亡妻扭曲了的脸,惊恐疑惑的眼神。那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他和爱妻一番缠绵,月亮从窗台爬进来,床前洒满温柔的月色,他以探亲为名,回老家和妻子离婚,可妻子沉浸在幸福的时光里,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他该怎么开口?妻子没有任何过错,突然一个罪恶的念头在心中一闪,杀死她。杀死她,他就扫平了障碍,他就可以跟他的那位上海小姐结婚了,没有人会怀疑他的,他们曾经那么的恩爱。
当爱妻幸福地睡去,他轻轻走了出来,他走到小妹的窗前,敲了一下窗。小妹还没有睡,她正在灯下做针线,七岁的小侄子已经在被窝里甜甜地睡着了。她说,这么晚了,有事?他说,没事,来看看儿子。她开了门,想把哥哥迎进屋里。他却说,你出来一下吧,我有话对你说。看来他真的有事,想看儿子只是借口,聪明的小妹随后跟他走了出来,站在院子里那棵弯巴的老枣树下。他说,小妹,你必须要帮帮我,我上海的那个怀孕了,我脱不了身啦。小妹吃了一惊,她说,那怎么办?他说,必须让你嫂子消失,否则,我就要去坐牢。小妹说,什么?你疯了?孩子怎么办?他说,孩子就托付给你了,帮帮我,哥求你啦。看着哥哥无奈哀求的眼神,她点点了头。从小她跟哥哥相依为命,哥是她的山,她的地,山让她依靠,地给她安全。现在,山要塌了,地要陷了,她要帮哥哥一把,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座山轰然倒塌。哥看她不说话,就说,给我找一根麻绳,跟我来。她找了根小拇指一般粗的麻绳,走进了哥哥的房间
月光如水,她看着哥哥把睡着的嫂子捆了起来,捆上了她的脚,她的手,嫂子在这时候醒了,她闭着眼睛娇嗔地说,你干什么呢?她以为他还想要她,结婚十年,聚少离多,在一起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那么甜蜜,那么珍贵。他说,你别怪我,爱英,我没有办法,真的没办法。他的双手向她的颈项掐下去,掐下去,房爱英感觉哪里不对劲,睁开了眼,她看见了他凶狠邪恶的脸,她的眼里满是惊恐和疑惑。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那么爱她的男人为什么要杀她?小姑站在床前,她的泪“哗”地流了下来,她说,嫂子,你别怪哥,熬到这一步,他不容易,他不能失去这一切,不能,你放心的走吧,我会照顾好小侄子的。嫂子终于停止了挣扎,断了最后一口气,他和小妹给房爱英穿上了她平时最喜欢的新衣,要她一路走好。
他和小妹守在妻子床前,给她蒙上了一床棉被,月光渐渐西转,屋子里暗下来了,林嘎子和林红呆呆地坐着,相视无语,仿佛是一场噩梦,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那么的可怕。孩子还在西厢房里鼾睡,他也许正在做一个美丽的梦,一手拉着爸爸,一手拉着妈妈在麦田里放风筝。咯咯咯!他奔跑着开心极了,每一次的团聚都是孩子最快乐最幸福的日子,可他哪里知道这样的日子从此远去了,从此结束了。
清晨,林嘎子哭得死去活来,林红也哭得死去活来,哭声引来了左邻右舍,哭声也惊醒了睡觉的孩子,孩子扑倒在妈妈床前也哭得嘶哑了嗓子。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那么真实,没有一点演戏的迹象,来吊唁的娘家人大放悲声,他们没有起一点点的疑心,反倒说,这个短命鬼,你这不是把人家嘎子给坑了吗?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快就走了?所有的人都摇头叹息,多么幸福美满的一家人,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都是房爱英红颜薄命,没那个福份,眼瞧着熬出头了,男人在部队里当了官,再过几年就可以随军了。她倒好,得个急病死了,唉!没那个命哟。没人一个人质疑房爱英的突然死亡,丧事顺利完结。
林嘎子,赦三军,先后归队,又先后举行了婚礼,作为大哥的朱红旗尽管不支持他们这么快结婚,还是带着新婚的妻子去恭贺他们的新婚之喜。离婚再娶,结婚续弦都是人之常情,他朱红旗没有理由坚决阻止,毕竟这是人家的私事。
三兄弟在情感上尽管有了裂痕,表面还是比较亲近的,毕竟多年的兄弟情分还在。况且三个人都是新婚燕尔,春风得意,着实过了一段平静而温馨的日子。
不平静的是千里遥远的故乡,当初郝三军提出与李凤花离婚,李凤花寻死觅活,最后疯疯癫癫。娘家人对赦三军说,你们真要不能过,离就离吧。但李凤花的病因你而起,你首先得把她的病治好。赦三军为了给李凤花治病,在老家呆了一段日子。李凤花病好后,知道留住人也留不住心,便同意了离婚,可有个条件离婚不离家,她自己带着儿子过活,赦三军负担孩子的生活费。赦三军终于脱身了,可他哪里知道他的父母却从此被打入了苦海。李凤花一手带孩子,一手种地,没事就指桑骂槐,看见赦三军父母的影子就骂,赦三军呀赦三军,你个没良心的,你不得好死,你个陈世美,早晚让老包铡了你。我想开了,好好活着,我熬着你,我看看你能有什么好下场?赦三军的父母不吱声,他们能说什么,是儿子喜新厌旧,辜负了人家,骂就骂吧,毕竟人家还给赦家养着个孙子,忍了吧。不出一年,赦三军的父亲就得病死了,村上的人都说,养儿防老,防个屁,人还没老呢,就让儿媳妇给骂死了,儿子作孽老子受辱。好在三军还有一个弟弟四军,他可以不顾别人的说三道四,在大上海自由自在地逍遥快活。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阶级斗争越来越激烈。先是有人举报林嘎子的前妻死因不明,后又有人举报朱红旗有台湾关系,一个是人命关天,一个是敌特嫌疑,把两位生死与共的战友卷入了一场人性的较量。
朱红旗的母亲虽然是一位穷人家的姑娘,却嫁给了一个财主家的儿子,但新婚不久,新郎作为国民党一位首长的爱将被带去了台湾。其母响应党的号召,带着身孕改嫁给了一个穷光棍,这都是陈年旧仗,谁他妈的这么无聊硬是给翻了出来?
这天晚上,朱红旗约林嘎子好好谈谈,他说,嘎子,革命形势很严峻,没有一个人能够置身事外安然无恙。有暗影的没暗影的都别想逃脱。林嘎子说,是的,国家功臣都被批斗,连孔老夫子也被拉了出来。朱红旗说,是呀,死的,活的,很多人被卷了进去。林嘎子说,妈的,这叫放着好日子不过,专门往死里整人。朱红旗说,我们要相信组织,身正不怕影子歪,嘎子,有一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你真的没事吗?林嘎子说,我有什么事?村上的人,连队里的人都知道我和老婆感情很好,她就是突然得急病死了,关我屁事。朱红旗说,没事就好,我是为你担心呀,组织也在调查我的身世。林嘎子说,你有什么好调查的?你是代代贫农呀。朱红旗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我的亲生父亲在台湾,母亲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些事,组织上是怎么知道的?林嘎子说,我也没听说过这些上一代的恩怨,你不会有什么事吧?朱红旗说,难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都要做好被冤枉的思想准备。林嘎子说,真有这么严重吗?朱红旗说,有些事是过不去的,尽管我多么希望它能过去,但过不去。就像我奉命去你家那次,一只乌鸦在哀鸣,跟了我和小吴一路。林嘎子说,大哥,有这种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朱红旗说,早告诉你,让你图增烦恼么?林嘎子说,那你今天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一直在怀疑我,是吗?朱红旗说,不是我在怀疑你,是组织,组织已经成立了专案组,对你展开了全面调查。
一天夜里,朱红旗吊死在营部的大门上,通信员小吴也死在了自己的卧室。整个连队陷入骚动,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但案件很快了结,据说朱红旗是打入人民军队的国民党特务,他的亲生父亲在台湾,也是他的直接上级领导。作为他的通信员小吴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朱红旗凶相毕露,杀人灭口,但自知罪责难逃,无法自圆其说,随后畏罪自杀。
朱红旗死了,其妻夏之霖已怀有身孕。她怎么都不相信朱红旗是自杀的,那天,她告诉他自己怀孕的消息,他是那么的兴奋,那么的忘乎所以。他说,他相信组织,他与他那个逃向台湾的亲生父亲毫无瓜葛。他根本就不知道他有这样一个父亲,他长什么样子?他相信组织会还他一个清白,他一定要好好配合组织查清这件事。他还说,等儿子出生了就叫朱新民,他是新中国的子民,是祖国的花朵,祖国的希望,他一定要和她一起担负抚养儿子的责任。他抱着她亲了又亲,嘴里不住地说,谢谢,!你为我们朱家立了大功喽,我一定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母亲。一个对未来充满信心和期望的人怎么会突然自杀?夏之霖无论如何不相信,可朱红旗确实是自杀,尸体解剖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线索。
一个敌特嫌疑犯,畏罪自杀,死有余辜。她夏之霖还能说什么?不被牵连进去就谢天谢地啦。
夏之霖顶着种种压力把孩子生了下来,过着孤儿寡母的生活,而此时的林嘎子已经洗清了杀妻嫌疑步步高升。他从林连林长升到了林团长,林家的祖坟上可是冒了青烟了,在外面风光的同时,没有人知道林嘎子生活作风腐化,已经走上了不归路……
林嘎子的第二任妻子叫吴玉芬,婚后育有一子。老家的儿子跟姑姑过活,林嘎子每月都会偷偷地寄一些生活费。后来,吴玉芬渐渐知道林嘎子外面有了女人,而且不止一个女人。但为了儿子,为了这个家,她不想跟丈夫闹翻,睁只眼闭只眼地生活。可林嘎子却提出要跟她离婚的要求,女人恼了,她说,林嘎子呀林嘎子,你别以为你干的好事我不知道,做人不要太过分。林嘎子说,你在威胁我?女人说,不敢!不过你不要逼我,否则我是什么事都会干出来的。女人的话让林嘎子吃惊不小,这个女人也许知道他所有的秘密……
记得前妻死后,回队的当天晚上,他就去了吴玉芬的家,其实就是她的单身宿舍。他突然把她搂在怀中,说宝贝,你跑不了啦,我娶定你了。他一身的酒气,她有些害怕,想躲开,他却把她抱得紧紧的。他说,你怕什么?小别胜新婚,我都想死你了。她说,别,别,这样不好。他说,不好吗?咱就试试,看看好不好。说着就把她压到床上,他缠着她,一次又一次地要她,她说,不行,我有宝宝了,你要当爸爸了。他突然哭了,他说,为了你,我负出了惨痛的代价。他自知失言,她也吃了一惊,她不敢去探究这句话背后的含意。她曾经一次次地要求他赶快离婚,他却迟迟不离,现在他的妻子突然死了,他们再无障碍,再无顾虑,可她的心里却没有一点窃喜,一个大大的疑团放在她心里,她不敢去碰,一碰就浑身发冷。现在这个男人又要跟她离婚了,真是自食其果,她老了,一副残花败柳的样子,他爱上了一个更年轻更漂亮的上海女大学生。不离?她会跟他的前妻一样的下场么?她已经感到了死亡的威胁,便不动声色地回了娘家,然后下定决心去公安局报了案。
林嘎子也感觉事情不妙,就拍了一封加急电报给家中的小妹。电文是,东窗事发,格外小心,看后烧掉。林红吃了一惊,正要把电报烧掉,侄子却放学回来了,她便把电报藏在了枕头底下。
林红做梦都没有想到,她还没有把饭吃完,她还没来得及把电报烧掉,一伙警察就突然抄了他们的老家,搜出加急电报,林红与远在大上海的哥哥林嘎子同时被捕。
林嘎子在狱中对自己的罪行事实供认不讳。坦白了自已伙同小妹林红杀害其妻的全部经过。同时还坦白了杀害朱红旗的和通讯员小吴的全部罪行。
那天,他和朱红旗两人喝到很晚,两人都有了酒意,他越想越觉得朱红旗是唯一怀疑自己杀妻的人。于是他借送朱红旗回营部,把朱红旗用绳子勒死了,并把他吊在房梁上,伪装了畏罪自杀的现场。正要离开,可没想到通讯员小吴却出现了,他冷冷地看着他,愤怒到了极点,你为什么杀朱营长?杀人灭口吗?你杀了爱英嫂子对不对?林嘎子的眼里也充了血,他说,是,我杀了我的结发妻子,杀了我的大哥,我他妈的也不想这样。小吴冷冷地说,是吗?那就跟我去公安局自首吧。林嘎子的眼里突然露出了凶光,他拔出匕首向小吴刺去……
这就是案件的全部经过。
真相大白于天下,林嘎子罪恶滔天,被执行枪决,林红被判无期徒刑,组织为朱红旗平反昭雪。
郊外的墓地,朱红旗的墓碑前,夏之琳带着儿子在赦三军的陪同下为朱红旗献上了一束鲜花。夏之琳泪流满面,她说,红旗,我一直坚信会有那么一天,你清白了,你可以在天堂安息了,朱强,给爸爸三鞠躬。孩子深深地弯下腰去,郝三军说,大哥,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二哥是这样一个人,这么多年,我与狼为伍,竟然没有看透他。乌鸦在树梢哀鸣,声声凄凉,它在为朱红旗鸣不平还是为朱红旗庆贺?
遥远的故乡,鲁西南一个偏僻的小镇,赦三军的前妻与弟媳吵得天昏地暗。年近七旬的老母亲苦孤苦伶仃无人抚养,李凤花说,我与赦三军离婚多年,早已毫无瓜葛,这老太太的儿子把我休了,我却把她的孙子抚养成人,我没有义务再赡养老太太。弟媳说,你没有义务抚养老人,干嘛要老太太的房产?这出老院子是老太太留下来的,你不是赦家的人,有什么权力住在这里?李凤花说,我在这里住是我与赦三军有言在先,是孩子的爷爷亲口许下的。弟媳说,孩子的爷爷早已作古,死无对证,谁又知道是真是假?李凤花说,我守了半辈子寡,为这个没爹的孩子操碎了心,我的苦水往哪里倒?他抛得我那么苦,我凭什么还要伺候他的老娘?弟媳说,凭什么?凭你住的是老太太的房子,你不养你就滚蛋。李凤花说,我就不滚,你能把我怎么着?你想霸占我的家产呀?没门,告诉你我还有儿子呢,他是郝家的血脉吧?他是郝三军那个王八蛋的种吧?老少爷们评评这个理?弟媳说,你不管老太太,我们也不管,把她送到上海去。郝三军的弟弟本来就老实,现在夹在妻子和前嫂子中间,左右为难,整天在她们的吵闹中抓耳挠腮,不知怎么办好。在妻子的一再撺掇下,他决定把老母亲送到上海。
一个乡下老太太从黄河滩来到了大上海,儿子在部队当大官,养个老母亲应该没有问题吧?可儿媳妇不平衡,刚开始的时候,她以为老太太是来上海探亲的,还能以礼相待,后来小叔子却要把老太太扔到上海跟他们过活,她一下子恼了。她说,老太太年轻的时候,给你们种地做活看孩子,老了老了,不中用了,不要了,推到这里来了,凭什么?我没要老太太的房子,没种老太太的地,凭什么要我给她养老?小叔子说,凭她生养了三军哥呗。嫂子说,她没生你呀?她把你养大又把你的孩子看大,你住着她的房子种着她的地,你好意思把她送到上海来?小叔子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哥哥当大官,让她在城里享享清福呗。嫂子说,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你怎么不让她在你们家享享清福?小叔子说,我们家不是乡下吗?不管怎么说,她在没吃没烧的年代把三哥养这么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现在三哥当了官,一直都是老太太的荣耀,你就容她在这里住些日子吧。嫂子反脸无情,她说,不行,你赶紧带她回老家,谁不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你们把她推到这里来,就没安什么好心,你们就想着让我们给她养老送终。一直没做声的郝三军忍不住了,他说,来了就住下吧,这事就这么定了,我的老娘我养老送终。小叔子一看哥哥发了话,敢紧借坡下驴,扔下老娘就走人了。郝三军的妻子气儿没地撒,就摔碟子打碗的,把门关得哐哐响。郝三军说,瞧你那熊样?你妈来了我笑脸相迎,以礼相待,为什么我妈来了你就跟见了仇人似的?妻子说,你妈能跟我妈比吗?我妈生的我养的我,对我恩深似海。郝三军说,我妈也生了我又养了我,对我恩重如山。妻子说,我不知道,我以为你是石头缝蹦出来的呢,这么多年她管过我们什么事?郝三军说,就凭你说的话,你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妻子说,是是是,你赶快把老太太送走,否则,莫怪我铁石心肠。两个人越吵越起劲,老太太听得真真切切,只有低头抹泪。从此以后,俩人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老太太唉声叹气,无可奈何,原以为来到大上海可以跟当官的儿子享几年清福,没想到天天吃儿媳妇的白眼珠子。
好在儿子对她好,她就很知足,天天装聋作哑,闭着眼睛过日子。她哪里知道,儿媳妇给儿子下了最后通牒,她说,郝三军,你听好了,你养娘我死,老鼠药我准备好了,要我活,你老娘走人,给你三天时间,你不把她送走,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看着妻子那恶狠狠的脸,郝三军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不明白妻子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一副德性?曾经的她是那么的小鸟依人,那么的温柔体贴,为了她他抛弃了自己的妻儿,他伤害了情深意真李凤花。李凤花独守空房这么多年,又为他养大了儿子,心中一定有太多难言的苦衷,他怎么可能再把老娘送回家?弟弟临走之前说得很明白,他夹在妻子和前嫂子之间,实在是闹得没法过了,才把老娘送到了上海。要把老娘再送回去不就等于把她往火坑里推吗?可把老娘留在身边,妻子就不活了,她要真的死了,自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啊?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一夜未眠,他不明白妻子那么爱她,怎么就容不下他的老娘呢?常言说,鲜花能开几时红?人不是都有老的时候吗?谁又敢保证老人的今日不是我们的明天呢?
第二天的晚上,郝三军对母亲说,娘,您不是喜欢听戏么?我带你去听戏好不好?娘说,好好好。高兴地随儿子去了,戏台上唱得是《八珍汤》,老太太听得如醉如痴:
老旦唱,儿呀儿,你住华屋多荣耀。
小生唱,娘呀娘,你住草房受煎熬。
老旦唱,儿呀儿,你一日三餐有温饱。
小生唱,娘啊娘,您一日三餐哪里讨?
戏台上的一对母子声泪俱下,郝三军在母亲身边坐立不安。
戏台闭幕,郝三军牵着母亲的手向外走去,母亲说,儿啊,我怎么觉得这个路不对呀?儿子说,娘,您是迷向了。母亲说,怎么还不到家呀?来的时候没这么远啊?儿子说,娘,您是老糊涂了,马上就到了。母亲说,儿啊,前面是一条明晃晃的大路吧?好宽的路,老家的路都是羊肠小道,没那么宽。儿子说,是啊,娘,好宽的路,一直通向天堂。儿子说着便把母亲推进了黄浦江……
大上海的郊外,朱红旗的墓碑前,乌鸦在哀鸣。郝三军趴在地上痛哭流涕,他说,大哥,我后悔没听你的话啊。
朱红旗说,人在作,天在看,你们都好自为之吧。他和林嘎子都没把大哥的话放在心上,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啦。公安局的警车越来越近,笛声越来越清晰,而乌鸦的哀鸣一声比声悲凉。
天空灰蒙蒙的,像一个偌大无比的网将郝三军罩住了,他明白,他走不出去了,永远都走不出去了,他对着苍天跪了下去,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娘……
警车不是来抓郝三军的,他只是做贼心虚罢了。也许生他养他的老娘早已葬身鱼腹,没有人看到那罪恶的一幕,百年之后,将无人与他故去的老爹合葬,父亲母亲的骨灰将永远天各一方,他们的灵魂也将永远在天涯流浪。
郝三军把头深深地埋在怀中,他说,你满意了吧?她走了,永远不回来了。妻子说,你什么意思?她回老家了?郝三军说,是的,回老家了,她喝了黄浦江一肚子的苦水,我也要回老家了,我要挨一个枪子,因为我谋杀了我的母亲,疼我爱我的母亲,我犯下了不可绕恕的死罪。妻子说,什么?你疯了?郝三军的泪哗哗地落了下来,他说,我疯了,都是被你逼疯的。妻子一下子瘫倒在沙发上……
在学校住校的儿子突然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张《上海日报》,他说,奶奶呢?我奶奶呢?郝三军说,你奶奶?她,她她,她回老家了?儿子说,回老家了?你把她送回家的吗?可这个掉江的老太太长得真像我奶奶啊。郝三军惊得一跃而起,只见,巨幅照片赫然登在《上海日报》的头版头条,一七旬老太太不慎落水,被夜间巡逻的民警救起,因老太太失去记忆,无法送她回家,现被上海收容所收留,望其家人见报后火速前来认领。妻子说,快快快,儿子,快跟我们一起去接你奶奶。一家三口开着车,飞快地向郊外驶去……
娘没有死,真的没有死,她被一块大石头挂住了自己的衣襟。巡逻警察听到呼救声,把她打捞了上来,老太太只是哭,问她什么都不说,警察只得暂时把她安置到收容所。问她家在哪里,姓什么叫什么?怎么掉到江里去的?她一直摇头,摇着摇着就摇下了数不清的泪珠。没有人知道老太太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在做着怎样的挣扎。有人说,老太太可能是老年痴呆。也有人说,老太太是吓的吧?可能失意了。其实老太太什么都明白,她只是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她记得清清楚楚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把她推下了江,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还记得儿子媳妇的舌剑唇枪,记得儿子牵着自己的手听戏的情景;她更记得小儿子送她来大上海的无奈,老太太每天以泪洗面,却对所有人的问询摇头无语。
老太太在收容所呆呆地坐着,哭啊哭啊,泪都哭干了,眼睛也哭瞎了,可她心里明白只要她一句话,当连长的儿子就会被送进监狱。可她不能说,儿子无情,做母亲哪能无义?这世间有狠心的儿女,哪有狠心的爹娘啊?这是她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儿子呀,是她一把屎一把屁拉扯大的儿子呀,是她三九天砸河冰洗屁布养大的儿子呀,是她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和青春生命呵护的儿子呀。记得郝三军一岁那年,干旱无雨,禾苗枯死,棵粒无收,她抱着一岁的郝三军外出逃饭,后面跟着五岁的大军,三岁的二军,记得三天没有要到一口饭,两个孩子饿得路都走不动了,不是家乡的父老爷们无情,而是饥荒之年,实在没有多余的口粮打发要饭的啊。眼看就要饿死在大街上,她怀着一线生机走到一家大户的门前,敲门求救,头都磕出了血,是好心的地主婆端来了一碗稀粥,一家人才得以活命。为了怀中幼小的郝三军,她总把大军、二军的饭均给三军,饥寒交迫的生活,大军、二军相继病倒,可连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有钱看病呢?两个大儿子相继病死,留下唯一的郝三军,老太太对三个儿子中唯一活下来的儿子倍加疼爱。荒年过后,老太太又生了郝四军,过去的记忆像电影一样在老太太的脑海中一幕幕浮现,她恨自己怎么会把一切记得那么清楚?她要是失去记忆多好啊,她情愿上刀山下火海,只要能忘掉过去,她就不会再有这撕心裂肺的痛苦与纠结。
收容所里,郝三军扑通跪倒在母亲脚下,抱着母亲无地自容,他说,娘,儿子来接您了,儿子会重新做人,跟儿子回家吧。妻子也失声痛哭,她跪了下去,哭着说,娘,我和您孙子来接你了,跟我们回家吧。老太太的眼睛看不见了,她用颤抖的手摸摸儿子的脸,又去摸孙子的脸,孙子说,奶奶,跟我们回家吧,我们再也不会让您走丢了。老太太滚烫的热泪突然从干涸的眼中流出,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儿媳妇和孙子搀扶着她默默地上了车,她知道儿子这一次走的是回家的路,她的装呆卖傻迎来了儿子媳妇良知的回归。
上海的郊外,乌鸦在鸣叫,却没有人知道它的叫声中有多少欣慰又有多少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