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家乡是一望无际的大泽平原,在那片贫瘠而又肥沃的土地上,生长着大片大片的牡丹。每当和风吹来,绿色尽染,黄河巨龙一样蜿蜒东流,碧海一样的牡丹田浪花朵朵,五彩缤纷,满园飘香,那是我记忆里最壮观的景象。
我的大嫂是我的二姐,我的大姐则是我三姐的三嫂。我姓贾,二姐姓朱,三姐姓周,你永远弄不明白这错综复杂的关系,我也常常在这不堪回首的亲情中痛苦纠结。二姐是我家的童养媳,确切地说是我的表姐。姨母病危,弥留之际,抓住母亲的手说,我不行了,可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朱丹,她尚在年幼,又天生顽皮任性,你把她抚养成人,让她嫁给你家曹曹吧,曹曹老实厚道,不会亏待她的。贾曹是我的大哥,也是姨妈最喜欢的一个孩子,看着姨妈哀求的目光,母亲潸然泪下。母亲说,你放心走吧,我会好好待她的。母亲把年幼的外甥女紧紧地搂在怀里……
姨妈去世后,母亲果然把朱丹接到了我们家中,她和二姐同岁,但她是正月生的,二姐是腊月生的,于是朱丹就成也我们家堂而皇之的二姐贾丹,而我的二姐贾牡却只能屈尊老三。二姐坚决不姓贾,父亲为了给她上户口几乎跑断了腿。我于是给二姐起了个雅号“猪蛋”,“猪蛋”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庄,村上的小伙伴看见二姐就一齐大喊“猪蛋猪蛋”,为此二姐狠狠地揍了我一顿,又跑去给母亲告状。我知道在劫难逃,就钻到奶奶的床底下不敢出来,我还知道在奶奶面前,母亲决不敢出手打人,因为母亲最怕的就是奶奶。母亲气得发疯,扬言要把我揪出来,她生气地说,你这孩子,你怎么这么不听话?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多嫌你二姐,她是你姐,听到没有?奶奶凶巴巴地对母亲说,行了行了,不要再唠叨了,听得我头都炸了,她已经知道错了,你还想怎样?于是母亲便悻悻地走了。
母亲一直亲切地称呼朱丹为丹丹。原来我有个二姐出生不久就夭亡了,一直是父母的伤痛和遗憾,朱丹的到来就像是二姐借尸还魂了。我知道二姐很想再揍我一顿,可她太胖了,跑起路来着实像个大猪蛋,一拽一拽的,打死她也追不上我。她于是看见我便唱一段顺口溜,“老大一杆枪,老二喝鱼汤,老三骑白马,老四啃鸡巴”,其实这顺口溜村上的人谁都知道,她只是觉得用在我身上十分解气罢了。我于是也把这段顺口溜给改了词,“老大一杆枪,老二没有娘,老三骑白马,老四种丹花。
丹花在我的心中是最美好的景象,春天来了,牡丹绿油油的,像无边无际的海,像广阔无垠的天。花开的季节,红牡丹像一团团的火焰点燃了我童年的梦想;白牡丹像一簇簇的云朵鼓舞了我独闯天下的斗志;黄牡丹像玉米像大豆像小麦,金光灿灿的,照得人眼花缭乱,更开启了我漫无边际的想象与期待。母亲用豆沙和花瓣做成的牡丹糕,外酥里嫩,香甜可口,它甜透了我的童年时代,醉了我所有的梦想和向往。直到现在,我依然眷恋和母亲一起做牡丹糕的温馨,还有一家人分享牡丹糕的幸福与满足。秋天,父母兄妹在月光下剥丹皮的情景让我记忆犹新,丹皮是名贵的中药材,有着清热解毒活血散瘀之功效,本草纲目中就记载它:滋阴降火,解斑毒,通小便血滞……牡丹全身都是宝,我自幼对牡丹情有独钟。耕耘、收获是人生最真实的渴望与意义,花农付出辛劳和汗水,迎来春华秋实的生活。
第二章
母亲对二姐的疼爱超过了自己的每一个孩子,有一点好吃的她总是给二姐留着,我于是对二姐充满了疾恨,对于母亲更是牢骚满腹。我故意跟二姐做对,动不动就与二姐打架,二姐也不甘示弱,与我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但我个子矮小,二姐则又高又胖,吃了几次亏的我,学会了精明,我常常站在离二姐三米开外的地方,恶狠狠地对她说,你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就哇呜咬你一块肉。二姐两眼一瞪,说,你别跑?我却一转身跑了个无影无踪,回想起来,我的腿功就是在那时候炼成的。
一间破房子的草铺上要睡四个女儿,只有大哥和二弟作为家中的男丁才有资格睡在木床上。草铺上一床破凉席,一条破棉被,夏天还好,冬天就惨了,因为床上没有褥子铺,大姐、三姐先睡,我和二姐后睡。二姐总是要睡在大姐和三姐的中间,我争不过她,我便哭。三姐总是把我搂在怀里说,不哭了,听话,你看三姐的身子好热哟。我哭着哭着就在三姐的怀里睡着了,睡梦里的我还做了一个开心的梦,梦见一脚把二姐踹到了床底下,二姐睡得正香,一点都不知道。看着她像小白猪一样憨憨的样子,我的心里美极了,让你得意,让你霸道,让你告状,等着明天感冒打针吧。扎扎扎,扎得二姐哇哇大哭了。哈哈哈,我在梦乡里朗声大笑起来……
那是一段牡丹枯萎,牡丹糕缺乏,丹皮也不许私自买卖的岁月,花农的生活几乎频临绝境。母亲偷偷把一块牡丹糕丢给二姐,是邻居大娘给的,母亲没舍得吃。我看见了,馋得哇哇大哭,我要吃牡丹糕,我要牡丹糕。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可二姐硬是一点都不舍得分给我,二弟却比我懂事得多,他舔舔自己的嘴唇,咽下去一口唾沫,拉着我的手说,四姐,别哭了,我们不要,我们听话,等我长大了给你买一大包牡丹糕,别哭了,不然妈妈又要打你了。我知道二姐嘴里的牡丹糕是抢不来的,就把一肚子气全撒在二弟的身上,我说,你就会吹牛,谁会相信你的鬼话?有本事你现在就给我一大包牡丹糕。二弟委屈地低下了头,我看见泪珠一滴一滴的全砸在二弟的手上,我坚硬的心一下子软了,轻轻去拉二弟的手……
有一次,母亲赶集回来,给二姐买了一个牡丹糕。二姐还没来得及吃,我上去就是一口,二姐打了我几拳又跑去给母亲告状,母亲就生气地揍了我一顿。挨了打的我一个人坐在小河边,哭得稀哩哗啦,望着河水中的孤零零的倒影,我真想一头扎进去。就在这时,我发现了牡丹花,河岸上长满了牡丹,盛开的牡丹花在和风中摇头晃脑,河面上散落着可怜巴巴的花瓣,像极了折断翅膀的小鸟,在河水中随波逐流,漂向了远方。我突然对这种熟视无睹的景象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敬畏,据说这是黄河的一条支流,沿着这条支流就能走到黄河边,沿着黄河就能穿越大半个中国。我于是眺望长河,张开了双臂,我想飞,追随着花瓣的影子漂向海角天涯,永远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这时大哥和大姐来找我了,他们一人一只胳膊把我拖了回去,我委屈地再次呜呜大哭。大哥说,以后不要再跟你二姐打架了,你让着她点不就行了,你看你的小脸哭得跟画眉似的,多丑啊。我大怒,哭着说,凭什么?凭什么呀?我是从地里挖出来的么?我是从大路上捡来的么?你为什么总是向着她?你为什么总是替她说话?她是你的小媳妇么?大哥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大姐一把将我拉到身边,一边为我擦泪,一边严肃地对我说,你二姐的亲娘死了,很可怜的,我们都要好好地待她,明白吗?我不明白,二姐的亲娘死了,却跑到我们的家里,抢走了我的母爱,我的亲娘好好的,我却像是一个后娘的孩子。自从二姐进了这个家,我的母亲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可亲可敬的母亲了,在这个家里充满了专制,而令人气愤的是大哥大姐都成了母亲的帮凶。我恨他们,我恨这个家,于是离家出走,独闯天下,成了孩提时代最伟大的梦想,只是这个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骨肉离散的噩梦就开始了。
第三章
记忆里的奶奶永远躺在床上,她的声音很大,骂起人来胆大包天,十分放肆,她上骂天下骂地中间骂阎王。她还常常喊,老阎王,你个老龟孙,你把我收走吧,我求求你了。母亲说,我的天,骂得人家插花线都绣不上,还口口声声求人家,世上哪有这样求人的?奶奶说,你嘟囔什么?求人?阎王爷爷也算人吗?他哪里是人?他是魔鬼,他在地狱里掌管着人的生死大权,他是个魔鬼头子。他要是人,他就该站出来跟我说说话,可他什么都不了解。该死的不让死,不该死的倒拍拍腚走了,家西的二狗蛋,才三十八岁,上有老人下有儿女,可说不行就不行了。这算什么?他阎王爷当的这是什么官?他手下的火鸡橛子走错门了吗?抓错人了吧?是谁封的他?姜子牙么?老灶君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上报天庭?让老天爷爷撤他的职。
母亲说,把他撤了,谁当阎王爷爷?奶奶说,选个明白人当,天底下就没有明白人了么?我看咱村上的大支就是个人才,我当阎王爷也比他强似百倍。母亲说,阎王爷爷是男的。奶奶说,当皇上的也都是男的,可不也是出了个女皇武则天么?母亲笑笑不再答话,唯恐冲撞奶奶的样子。我突然对奶奶肃然起敬,我奇怪奶奶天天躺在床上,怎么知道那么多事?认识那么多人?难怪村上的人都叫她阎王奶奶。这时的我会凑到奶奶身边,问这问那,奶奶就会神呀鬼呀怪呀给我讲上一大堆,我听得越发出神,奶奶就越发得意。
奶奶说,叮叮叮,咔咔咔,火鸡橛子到你家,不吃啥,不喝啥,专揪活人的大脑瓜。火鸡橛子就是老阎王派来抓人魂的,抓去了人魂就等于挖走了人的脑浆,魂没了,人就死了。奶奶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摸我的羊角辫,奶奶说,你要不听话,我就让火鸡橛子把你带走,送给老阎王当丫环。奶奶的口气好像阎王爷是她老爹,火鸡橛子是她儿子似的,我看看情况不妙,便趁奶奶得意忘形的时候,一溜烟地跑了。
“嘎嘎嘎”身后传来奶奶魔鬼一样的大笑,我开始对奶奶敬而远之。母亲也看出了我对奶奶的畏惧,常常恐吓我说,再跟你二姐打架就把你关到奶奶屋里。于是,奶奶的屋子在我的心里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仿佛那里是通往地狱的大门。我再进奶奶房间的时候,奶奶就会一把抓住我,生怕我挣脱的样子,奶奶的手就像鬼爪,又干又细,青筋暴凸,奶奶的脸也又干又瘦,松皮耷拉的,奶奶的眼睛也透着幽暗的绿色的光,仿佛能穿透你的心脏,很吓人的样子。我便装得很乖,生怕惹恼了奶奶,我会在奶奶放松警惕的时候,一转身跑了个无影无踪,全然不顾脑后传来的破口大骂。那时候我最担心的就是奶奶会从床上跳下来,用那双带勾的手一把卡住我的脖子,我于是一边跑一边不停地往后瞧,好像奶奶是随时都可能追上来的老魔头……
其实,年轻时的奶奶是很漂亮的,是大泽乡出名的黑牡丹。她黑红的脸庞,俊俏的眉眼,还有一副修长的模特身材,一对三寸金莲,走起路来,颤微微的,一步三摇,她是男人眼中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女人,也是出名的辣妹子。常言说,曹州牡丹甲天下,洛阳牡丹动京城。总之,人们眼中的奶奶是光鲜的,是美不胜收的。只是我记忆里的奶奶已经很老了,又长年卧病在床,早已找不到当年黑牡丹的影子。于是,我常常听到奶奶的叹息,在半夜里响起,穷时莫提光面,老来莫提当年啊。我不太明白奶奶的话,只是很奇怪奶奶不好好睡觉,半夜三更发什么癔症?其实我并不知道年轻时的奶奶曾经有过一段繁华的时光,这段时光是奶奶一生里最幸福最骄傲的岁月,尽管它是那么的短暂,短暂得就像一场牡丹花的春梦。
第四章
一对父母,七个孩子,加上一个长年卧病在床的老奶奶,家里穷得终于揭不开锅了。什么吃的都没有了,我再也没有力气跟二姐打架了,二姐也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失去的往日的威风。
躺在床上的奶奶破口大骂,都什么时晨了?咋还不开饭呢?你们要饿死我么?你们干脆把我活埋了吧,不忠不孝的王八羔子,一群王八羔子怎么都不见了?我那龟儿子哪去了?他不管老娘了么?我一直十分奇怪,奶奶的声音怎么会那样大?她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她一直骂,骂得嗓子都哑了,骂到姑妈站在了她的床前。奶奶拉着姑妈的手像个孩子似的委屈地大哭起来,她说,我的好闺女,你可来啦,你不会丢下老娘是么?你是要把我接走吧?他们都不管我了,我要饿死了。一个龟儿子,生了一群王八蛋,一群饿死鬼,粮食都让他们吃光了,他们都三天没给我饭吃了,他们一定是听了那个坏老婆的蛊惑。坏老婆,你怎么不敢站出来?站出来我撕烂你的嘴……
奶奶似乎是因为姑妈的到来为她壮了胆,骂得越发起劲,越发放肆,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喷射着白色的唾沫。姑妈说,行了,行了,歇歇吧,三天没吃饭还有劲骂人哩。姑妈似乎对奶奶的话并不相信,一副例行公事的样子,我非常佩服姑妈的火眼金睛,因为只有我知道奶奶在撒谎,我亲眼看见昨天中午母亲把家中仅有的半块窝窝头掰开,一半给了奶奶,一半给了二姐。母亲说,奶奶不能死,她是贾家的老疙瘩,没有她就没有这个家,她要是饿死了,我们都没脸活在世上啊。母亲还说,你二姐也不能死,她死了,我没法给你死去的姨妈交代。可面对奶奶劈头盖脸的谩骂,母亲却并不争辩,她只是躲在姑妈背后,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她对躺在床上的奶奶总是恭恭敬敬的,“娘娘”的叫得十分亲切,唯恐惹恼了她。我常常在心里鄙视地想,她是你娘么?你是她生的么?那我的姥姥是谁?虚情假意的老娘们。可面对奶奶的挑剔和刻薄,母亲连个屁都不敢放。我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我念念有词地在心中做着一个有趣的游戏,鸡啄虫,虫啃棒,棒打虎,虎吃鸡,这就叫一物降一物。我一遍一遍地念着,越发觉得这世界神秘莫测,于是有气无力地笑了……
姑妈的到来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带来了一线生机,因为姑妈带回来一麻袋地瓜干,全家人惊喜不已。我一边吃着地瓜干,一边跑出门去,去跟小伙伴们炫耀。但姑妈却要把三姐带走了,我抱着三姐死活不放。母亲拉我劝我,我就是不听,大哥大姐拉我,我依然不松手,我泪如泉涌,抱着三姐哭得死去活来,三姐也哭得死去活来。姑妈叹了一口气,说,你不让三姐走,你就把吃的地瓜干全吐出来吧。我说,好啊,吐出来就吐出来。我一下子把两个手指头伸进嘴里,使劲往外抠,终于吐得一塌糊涂,姑妈乘机带走了三姐。我恨姑妈,我恨母亲,我恨这个家里所有的人,我拒绝进食,我实在吃不下用三姐换来的地瓜干,可他们吃得啧啧有声,异常香甜,真是一群狼心狗肺的家伙。吃过饭,哥哥姐姐们都去队里干活了,只有二弟时不时的跑过来,拉一下我的胳膊,轻轻地喊一声“四姐”。
我像死狗一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已经几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母亲温柔地坐在我的身边,擦了一把泪,说,孩子,你是想你三姐吧?今天让你爸带你去看三姐,听妈一句话,吃点东西吧。母亲把煮得香喷喷的瓜干汤送到我面前,我睁眼看了看母亲又闭上了眼睛。心里话,装什么装,猫哭耗子假慈悲。我觉得母亲一定是大灰狼变的,不然她为什么这样狠心?竟然卖掉了自己的亲生骨肉?难道三姐就值那一麻袋地瓜干么?她为什么不把二姐卖掉?二姐一定是她带来的狼崽子。大灰狼吃掉了我的亲生母亲,带着自己的狼崽子闯进我的家里来了,她是来毁坏这个家的,早晚我们会被她一个一个地吃掉。可爸爸依然在砖窑厂出苦力,把挣来的工分都补贴了家用,他和大哥大姐一样都被蒙在了鼓里。
第五章
母亲原本是最伟大的母亲,我常常听她讲起,大姐小时
候,鲁西南曾经闹过一次很严重的饥荒。母亲为了救大姐的小命,卖掉了所有能卖的东西,包括蚊帐、棉袄、耳环、头上的簪子。母亲讲这些的时候眼里充满了慈爱,母亲说,一定要自力更生,勤俭节约,万不可糟蹋粮食哟。可现在母亲变了,变成了一个可恶的狼外婆,变得六亲不认了。
有一天夜里,我看见母亲站在我的床前,似乎是拉了一下被子。我想,她会不会突然变成狼外婆,一下子把我吃掉?我想起奶奶讲的狼外婆的故事,那个狼外婆吃着小孩子的手指头,就像啃着透明的胡萝卜一样嘎巴脆。我一定要把这个秘密告诉父亲,只有父亲才能解救全家人的性命,但是,父亲终日不回家,我不能坐以待毙,我打算偷偷去砖窑厂寻找父亲。可我全身没有一丝力气,我的身子轻飘飘的不听使唤,渐渐昏昏迷迷地睡着了……
我突然一下子飞了起来,飞呀飞,飞过一条小河,飞过一片树林,飞过一座村庄,飞到了父亲的砖窑厂。我扑到父亲的怀里,泣不成声了,父亲紧紧地抱着我,我也紧紧地抱着父亲,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在父亲的怀中瑟瑟发抖。我嘶哑着嗓子喊,救命……救命……救救全家人的命!父亲像是吓坏了,抱着我拼命奔跑,我微微睁开了眼睛,渐渐看清了父亲乌黑浓密的胡须,落显红肿的眼睛,父亲轻轻地把我放到毛驴车上。父亲真的回来了,他要带我去见三姐,我高兴地吃完了母亲送来的一碗稀饭。天将中午的时候,父亲用毛驴车把我拉到城里,先是见了姑妈,姑妈又引着我们去了丹阳路旁的一户人家。在城里的一个深深的巷子里,在一户朱红漆圈门的院子里我真的见到了三姐,三姐焕然一新,她惊喜地把我抱了又抱。心疼地说,几天不见,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像个干虾。她说着就跑去里屋给我拿来一个黄橙橙的牡丹糕,我高兴极了,吃得狼吞虎咽,一下子来了精神。三姐说,吃完你就回去吧,我明天就要跟哥哥们一块去上学了。我一下子愣住了,嘴里的牡丹糕压住了舌头,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我才缓过劲来,我问,什么哥哥?三姐说,我有了三个新哥哥,大哥周化志,二哥周化标,三哥周化强,我也有了自己的新名字周化铭,新的爸爸妈妈对我都很好。三姐抚摸着身上的新衣服,说,这是我的新妈给我买的,新妈可疼我了。看着三姐开心的样子,我有点傻了,几天不见三姐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以为看到我她会哭,她会受很多委屈,她会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可她没有,她过得那么快乐,眼里没有一丝忧伤。
我一直跟三姐要好,三姐从来不跟我打架,总是事事让着我,有好吃的就塞到我嘴里。我跟二姐打架,只有三姐是我唯一的同盟军。三姐总是一边给我擦泪,一边说,我知道是你二姐的不是,让你受委屈了,三姐会找机会给你出气,好妹妹,不哭了。偶尔能吃一顿包皮窝窝头时,三姐就把外面的白皮揭下来,卷成一个小卷,塞到我手里。我一点一点地吃着,像吃香喷喷的猪肉皮。三姐就刮着我的鼻子说,小馋猫,拉铁条,掉到水里没人捞。我就说,没人捞,没人捞,捞个小鱼当酒肴。说着两人就相视哈哈大笑起来是,可现在,三姐竟然心甘情愿地留在这个新的家里,不管我这个受气的妹妹了,难道就因为在这里吃的好,穿的好,住的好,还能读书么?难道有奶便是娘么?难道别人家优厚的待遇就能让你改了自己的姓氏么?三姐呀三姐,你怎么这样没有骨气?我一直敬佩你,亲近你,可你怎么连二姐都不如了呢?多少天来的抗挣与坚守以及义薄云天的悲壮,突然变得轻如鸿毛,一文不值。我一下子生气了,把还没吃完的牡丹糕一扔,嚷着闹着要回家。三姐一把拉住我,说,你不要总是义气用事,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你要学会坚强,学会忍耐,知道吗?姐待在这里可以救活一家人的性命,你懂吗?记住,等你长大了,一切都好了。我突然愣住了,抱住三姐失声痛哭,我看见泪水在三姐的眼里打转打转……
我和父亲没有吃饭就返回了,三姐的养母一脸的冷淡,却虚假地留客,父亲坚决要走,说家里农活太忙。回家的路上,父亲不说一句话,他好像一下子哑了。赶着毛驴车的父亲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我突然发现年轻的父亲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年,我本来要对父亲说的一肚子话,什么都不想说了。关于母亲是狼外婆,二姐是狼崽子的鬼话永远留在了我童年的记忆里,成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童话传奇。
第六章
奶奶曾是曹州一位大财主家的丫环,她的灵动乖巧颇受老太太的宠爱,少奶奶也很喜欢她,朝夕相处早已没有主仆之间的隔膜。但少奶奶几年没有生养,二姨太的肚子也不见动静,若大的基业后继无人,这是老太太心头一个很大的块垒,这似乎又是一个很俗的故事。只是奶奶与大少爷的相见却颇为有趣,奶奶在财主家做了半年的丫环,还不曾与大少爷见过面,大少爷因为生意的缘故在外地耽搁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的奶奶却严然成了他们家的主子。
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奶奶从外面回来,还给少奶奶、二姨太棒来一大束牡丹。含苞待放的红牡丹把奶奶的脸都映红了,她身后的哈巴狗也乐得活蹦乱跳的样子,一个劲地屁颠颠地疯跑。也就在这时,一辆马车飞驰而来,把哈巴狗撞翻在地,奶奶大怒,她一边把“哇哇”尖叫的小狗抱起来,一边大喊,你干什么呀?你赶这么快的车干什么?你看不见这里有一条小狗吗?马车停下了,车夫“这这”的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车里走下来一位少爷,戴着金丝眼睛,很斯文的样子。他似乎被奶奶的话逗乐了,彬彬有礼地说,对不起,大小姐,归心似箭,让你受惊了。奶奶说,哟,我可不是什么大小姐,我是大小姐家的丫环,什么归心似箭,八只眼睛都看不见路上跑着一条狗吗?八只眼睛是奶奶把
马和车夫以及少爷的四只眼都算在了一块。车夫老老实实地说,我没看见狗,我只看见了牡丹花,晃得人眼花缭乱的。奶奶说,哪里要你多嘴?瞎眼不睁,狗眼点灯,马是瞎子,人也是瞎子吗?我要你家少爷评评这个理。大少爷笑了,他说,撞伤了你家的狗,当然是要赔的,但我要去见见你家的主人。奶奶说,见就见,谁怕你不成?奶奶一手抱着狗,一手拿着牡丹花,气呼呼地走在前面,大少爷跟在她的后面。大少爷说,你是哪家的丫环?刚来的吧?奶奶说,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到家你不就知道了?走进家门,正好碰见大少奶奶,奶奶说,这家伙撞了我们的狗,她要赔偿才是,少奶奶你说个数吧。少奶奶和大少爷相视而笑了,少奶奶说,英子,休得无理,是咱家大少爷回来了。奶奶愣住了,不好意思地看着脚尖,一时羞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大少爷哈哈大笑了,他说,你叫英子?我把这次赚来的钱都交给你家少奶奶,这样的赔偿你还满意吧?奶奶看着奄奄一息的小狗,说,谁稀罕你的钱?我要你赔我一条狗,还要这样的,小巧的,纯白的,乖乖的,会咬人的。奶奶说着转身跑了。
受了重伤的小狗只活了一天就死了,奶奶哭得很伤心。大少爷说,英子,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会还给你一条更可爱的小狗。奶奶不理他,有很多次大少爷故意跟奶奶献殷勤,奶奶都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
有一天,大少爷从外面回来,真的带回来一条白色的哈巴狗,还穿着一条火红色的毛坎肩,戴着一个七彩夺目的牡丹花环,可爱极了。大少爷说,英子,英子,你看这是什么?奶奶喜出望外了,她飞快会跑过去,一下子把小狗抢了过来。大少爷说,喜欢吗?奶奶说,嗯,是给我的?大少爷说,当然,只要你喜欢。奶奶说,它叫什么名字?大少爷说,爱啦吾有。奶奶说,什么?大少爷说,爱、啦、吾、有。奶奶说,什么意思?大少爷说,这是它的英文名字,你只管叫就是了。从此以后,奶奶就叫它“爱啦吾有”,觉得这个名字挺好玩挺洋气。大少爷也常常抚摸着小狗的头说,爱啦吾有。有一天,大少爷问奶奶,你知道“爱啦吾有”译成中文是什么意思吗?奶奶说,不知道,你知道?大少爷说,当然,它的意思是说我爱你,我爱你。大少爷重复着,火辣辣地望着奶奶,奶奶的脸一下子羞红了,狠狠地打了大少爷一拳,说,你坏。就抱着小狗逃跑了。
老太太很快就下了聘礼,奶奶从一个小丫环成了大少爷的三姨太。大少爷宠爱奶奶,像宠爱那条狗,没事的时候两人就一边逗狗,一边说,爱啦吾有,爱啦吾有。大少爷是风趣的,也是体贴的,奶奶被他浓浓的呵护包围,终日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奇怪的是多年没有动静的大少奶奶和二姨太竟然意外地怀孕了。大少爷兴奋地拉着奶奶的手说,亲爱的,你是我们家的福星,你来了,给我们家带来了福音,真是太谢谢你了。奶奶不明白,怀孕的是两位少奶奶,大少爷为什么要感谢她呢?不过,少奶奶怀孕却是天大的喜事,常言说,不孝有仨,无后为大,大少爷终于有后了啊。
在两位少奶奶十月怀胎的日子里,大少爷和奶奶却爱得如胶似漆,大少爷教奶奶识文断字,还教奶奶练习书法。奶奶心灵手巧,学什么像什么,常常惹得大少爷啧啧称赞,但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却像做梦一样的不真实,奶奶的心中总有一丝莫名其妙的不安。她总是不厌其烦地问大少爷,我们会这样相爱一辈子吗?我们会永远这样幸福甜蜜吗?大少爷说,当然。大少爷把奶奶紧紧搂在怀里,他们其实都不知道,灾难正在一步步靠近,生离死别的日子即将来临……
第七章
从城里回来之后,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我帮母亲看孩子,烧锅,放羊,割草,我什么活都干。再苦再累,只要一想起三姐的话,我就会轻松而快乐起来,我仰望蓝天,张开了双臂,我的目光追随着小河的浪花,轻轻地说,等我长大了,一切都好了。我于是天天盼望长大,对于大哥大姐,我总言听计从,努力完成他们派给我的任务。对于二姐,我总是笑脸相迎,一副讨好的样子,吃的穿的全让着她。
有一次,父亲赶集回来,买来了三条红围巾,一条是桃红的,一条是粉红的,一条是梅红的。父亲问我喜欢哪个颜色?我说,什么都一样,让大姐、二姐先挑吧。大姐挑的是桃红的,二姐桃的是粉红的,最后剩下梅红的,我高兴地收了。我的脸上挂着笑,尽管我心里最喜欢那个粉红的,我却放在了肚子里。这要搁在以前,我会跟二姐争得你死我活,哭闹不止,可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我身上穿的都是大姐二姐不要的旧衣服,又肥又大的,像个傻小子。可我一点都不在意,我要对得起三姐的嘱托,做一个对家庭有用的孩子。母亲总是欣慰地说,俺家天天懂事了,真的懂事了,像个女孩家的样子了。可就在母亲对我刮目相看的时候,我却闯下了一个让母亲遗恨终生的大祸。
天快黑了,地瓜还没有栽完,我奇怪为什么不栽牡丹,而栽起了地瓜?母亲说,栽上地瓜就不会挨饿了。可我想吃牡丹糕,母亲说,牡丹糕能当饭吃呀?母亲脸上的愁云一层一层的,像牡丹花繁复干枯的花瓣,吓得我不敢吱声了。母亲把小弟弟放在草地上,让我看着,她跟大哥大姐一起去拔地瓜苗。她说,天天,好好看着你弟弟,娘一会就回来,再拔一趟就足够了。大洼里剩下了我和小弟,小弟皮肤黑黑的,胖嘟嘟的,可爱极了。他睡得香香的,他的身上盖着厚厚的织花被,微风轻拂,燃烧的晚霞把田野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环,好看极了,我陶醉在这美好景象里,面向蓝天张天了双臂。我想起了城里的三姐,想起了长年在砖窑厂出苦力的父亲,我有了一个不为人知的远大梦想,等我长大了要挣很
多很多的钱,把三姐赎回来。
我陶醉在自己伟大的计划里,想着有一天和三姐幸福地团聚,但是母亲的呼唤惊醒了我的美梦,下下呢?下下怎么不见了?天天,你弟弟呢?我吓傻了,小弟怎么会不见了呢?他明明睡在那里的,怎么会一下子不见了?难道他会飞么?他乘着晚霞的翅膀飞走了?全家人都找疯了,闻信赶来的邻居也在四处打听,一直找到深夜,依然一无所获,大人们都说,别找了,一定是让坏人抱走了。
母亲突然嚎啕大哭,她紧紧地抱着我和二弟,一遍一遍地说,我怎么会这么傻?把吃屎的孩子托付给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妮子?母亲一直哭,我也跟着一直哭。
是我弄丢了小弟,小弟随着消失的晚霞远去了,我抓住母亲的手说,娘,你打我吧,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看好小弟。母亲的泪“哗哗”地全浇到我的脸上,和着我脸上的泪水化作了一条伤心的河,但母亲却破例没有打我。也许三姐的离开,小弟的丢失,让母亲的心里突然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她担心这个家里会再发生什么意外。
也许是我犯了一个天大的过错,无法弥补的过错,初中还没有毕业的我就离开了家,开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我开始在城里的各个角落打工,而每月领到工资的第一件事,就是买点水果去看望三姐,然后留下自己的生活费,再把剩余的钱郑重地交给我的母亲。我在默默地为自己赎罪,我尝试过很多行业,我几乎把整个城市都翻了遍,其实,我是想一边打工,一边寻找我丢失的小弟。我坚信小弟一定像三姐一样生活在城里,我也一直坚信看到他我会认得,黑黑的皮肤,大大的眼睛,胖嘟嘟的长方脸,他像极了父亲,也一定像父亲一样拥有一幅宽宽的肩膀,魁梧的身材。但我却失望地发现小弟在我心中的轮廓越来越模糊,只要发现符合标准的男孩子,我就盯着他看了又看,觉得像又觉得不像,正在踌躇不定的时候,人家就吓得一溜烟地跑了,以为遇到了一个花痴。
第八章
生活的艰辛和磨砺让我渐渐理解了母亲的苦衷,对于母亲也早已冰释了所有的误解。当灾难袭来,母亲必须做出决择,而三姐是最好的人选。大姐已是家中的帮手,二姐是家中的童养媳,母亲要信守自己对姨母的承诺。况且她们的年龄大了,不符合对方领养的条件,而我的个性又桀骜不训,只有三姐听话又懂事。想想看,假如母亲要送走的是我,我是饿死也不会去的,并且会把家里搅得天翻地覆,哪怕要去的地方会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而三姐从小就是个小大人,她的适应能力极强,三姐像父母和姑妈预计的那样很快就溶入了这个牡丹飘香的城市,从一个生长在黄河滩的小丫头,迅速成长为城里的一员。
姑妈为了这个家又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把我的大姐介绍给了三姐的三哥周化强。这样大姐就成了三姐的三嫂,而当着某局局长的老爷子也把大姐从乡镇调回了城里。姑妈让两位娘家侄女顺理成章地脱变为人人羡慕的城里人,她曾为此自鸣得意,既讨好了自己的上司,又解救了娘家,更增加了自己在城里的势力。但是,她却不知道自己的策划和努力正把三姐带入一个左右为难的境地。
大姐和三姐的美有着本质的不同,大姐是冷艳的,我从不记得大姐哈哈大笑的样子,她有着大家闺秀的做派,她是笑不露齿的,当我们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大姐的笑却从嘴角边一闪而失。我们敬畏大姐,就像敬畏自己的母亲一样,大姐永远站在母亲身后,是母亲最忠实最得力的助手。三姐的美是恬静的,温和的,她的脸上总是挂着暖暖的柔柔的笑意,这笑能把人溶化的,一看就让人心生爱怜的。三姐的心里其实是钟情三哥的,但三哥却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妹,可大姐的出现却让他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小妹,他的心里有了一种探险的冲动和激情。他迷恋大姐,大姐的沉稳,大姐的冷艳,大姐欲言又止的矜持。但三姐的养母却断然回绝了这门亲事,她不想再跟自己养女的家人发生任何瓜葛,可为了爱情,三哥毅然和母亲决裂,和大姐一起住在姑妈的家里,并放出狠话,母亲不同意他就永远不再回家了。三姐的养母是一个极爱面子的人,加上姑妈死缠烂打的做着思想工作,还有老爷子的顶力支持,三姐的养母看看大局已定,只得勉强同意了这门婚事。母亲常常带着二弟以看闺女为由进城小住,面对自己的亲生母亲,面对既是大姐又是三嫂的复杂局面,面对既是三哥又是大姐夫的双重称谓,三姐的境地十分尴尬,而养母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三姐很快就出嫁了。
二姐成了我的大嫂之后,我们的关系渐渐相敬如宾,即使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彼此都放在心里,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我们有时还挺怀念小时候的时光,开心的不开心的,即使是打架骂人形同路人的日子都成了甜蜜的回忆。大嫂说,你还记得么?我在沙土窝里垒瓜园,用脚丫印了一园子的瓜,你当偷瓜贼,一个跟头把瓜园全毁了,我恼了,一气把你追到小河边,没想到你一个猛子就扎到河里去了,我看你没有影子,就跳下去拼命地捞你。一边捞一边哭喊,四妹,四妹!你却站在不远的小桥上冷眼旁观。我们一边回忆,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但记忆里却出现了三姐和小弟的影子,我好像被谁揭去了伤疤,突然血流如注,一颗心瞬间疼痛难抑,我和大嫂都像被什么吓住了一样,气氛一下子就凝固了……
我把唯一的弟弟称作二弟,是因为丢失多年的小弟无法在我的生命里消失,我还抱着最后的幻想。尽管我心里明白也许小弟永远不会回来了,今生今世再也无法迎来骨肉团聚的时刻,我依然在期盼着,期盼着有一天小弟会突然回来认祖归宗。久已远去的小弟还会不经意地走进我的梦里,惊醒之后,只有枕头上的泪痕是如此的真实。
最初的日子,三姐只是从东关嫁到了西关,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小家。不久又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三姐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满足的微笑,而此时的我也按照母亲的意愿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小伙子。姑妈给我提媒,说两位姐姐既然都进了城,让天天也嫁进城里吧,北关还真的有一个小伙子,我看挺合适的。没想到母亲坚决反对,母亲说,叶落归根,我要留下一个呆在身边的。我是母亲最后的底牌,因为母亲已隐隐察觉到了命运的危急,像饥荒将至的危急。本来极其疼爱的养女成了自己的大儿媳,成了这个家里的大少奶奶,她再也不是那个寄人篱下可怜的小丫头了,况且她也从未有过寄人篱下的自卑。因为小儿子的杳无音信而视若稀珍的二儿子也从大学读到了研究生,他像羽翼丰满的雄鹰,飞回家是不可能的了。
已经嫁出去的大女儿和三女儿却因着复杂的关系,母亲与大姐的婆婆,同时又是三姐的养母闹得势不两立。只有我能平平淡淡地当个村妇,帮妈妈干点农活,做个常回家看看的孝顺女儿,但三姐的一个决定却把我招回了城里,打破了母亲的如意算盘。
三姐突然辞掉了单位的工作,携夫带子远赴海南。她说,改革的春风越刮越浓,想出去闯闯。可我心里明白,三姐是过不了当年的那个槛,她曾经深明大义,忍辱负重,但终究是被一麻袋地瓜干给卖掉的,这是三姐心里永远的痛。
三姐把城里的大院子托付给了我,没有跟家里的任何一个人辞别,包括大姐,她的三嫂,包括母亲,生她爱她的母亲。三姐走得极其决绝,她像一棵牡丹花在我的眼前生根、发枝、盛开、飘飞、不见了………
第九章
奶奶与大少爷火热的爱情很快化作了黄粱一梦,曾经的山盟海誓瞬间灰飞烟灭,成了一段美好而又伤心的回忆。时局动荡不安,大财主看看大势已去,就想找一条后路。当时他们已把生意做到了台湾,二少爷又是国民党的一个军长,他们准备举家外逃。临别之前,大财主送给奶奶一些银两,说让奶奶回娘家住些日子,等大少爷回来就去接她。奶奶信以为真,她着实也想回娘家看看,去傲一傲曾经看不起她的娘家嫂子,也好去那个小镇上炫耀一番。但奶奶做梦都没有想到,包着银子的包袱里还有一封休书。
奶奶骑着小毛驴,仆人阿二牵着缰绳,走过黄河滩的时候,日头刚刚西转,大田里是一群栽牡丹的壮年劳力,其中一个就是我的爷爷贾老六。奶奶的小毛驴越走越近,奶奶身穿红绸子夹袄,像一朵牡丹花光彩照人。突然有人说,老六,老六,去抢亲,抢来做媳妇啊。爷爷看了奶奶一眼,奶奶仿佛还对爷爷笑了笑,爷爷没有动,但那一群人却一哄而上,把奶奶抢回了家,硬逼着爷爷跟奶奶成了亲。奶奶破口大骂,骂得嗓子都哑了,很多人纵容爷爷重重地打奶奶一顿,还说,女人就是用来打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但爷爷却没有打奶奶一小下,直到死爷爷也没有打过奶奶一小下,爷爷说,奶奶是村上最漂亮的媳妇,跟了他就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他要一辈子呵护奶奶。可奶奶跟爷爷结婚才七个月,却生下了我的父亲,原来奶奶怀了大少爷的孩子,奶奶没出满月就逃走了,可逃走后的奶奶又独自回来了。她去了那个大财主的家,却见人去楼空,才明白是老财主骗了她。但大少爷呢?大少爷去了哪里?他和他的老爹在一起骗她吗?她一定要找到他,当面问问他,那曾经的恩爱都是逢场作戏么?他要是敢骗她,她就把他的那挂东西给割下来喂狗。可上哪里去找他呢?奶奶不吃不喝想绝食而死,可爷爷衣不解带,终日守在奶奶身边,开导她,劝慰她。爷爷说,你就是块石头我也要把你捂热。爷爷拿出那封休书,又说,他已经把你休了,为一个没有良心的人去死你值得吗?奶奶泪如雨下,她不相信休书是大少爷写的,但那遒劲有力的字体却像尖刀穿透了奶奶的心脏。奶奶终于想通了,发誓要跟爷爷好好过日子,做个本本分分的花农。
奶奶做梦都想不到在她的有生之年,在她最后的日子里还会跟自己的大少爷再见上一面。她心中永远年轻英俊的恋人站在她的床前,她却没有了一丝恨意,她只是遗憾重逢太迟,岁月已把曾经俏丽的容颜摧残得不成样子。但大少爷就是大少爷,尽管老态龙钟,举步维艰,可黑色的礼帽,龙头拐仗,微微发福的身材,当年的风采依稀可辩。大少爷老泪纵横,他突然拉住了奶奶的手,说,英子,我回来了,你受苦了,我对不起你呀。奶奶面无表情,父亲低着头不说话,奶奶说,看看你的儿子吧?他像不像你的种?大少爷说,我不知道你怀了我的孩子,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要是知道,我就是死也不会同意父亲的安排。奶奶说,也就是说,你其实是什么都知道的,你是知情的,休书也是你写的?大少爷说,我我,我只是想,你还年轻,又没有孩子,你可以从头再来,开始新的生活。奶奶惨然一笑,奶奶说,我什么明白,我其实早已什么都明白了,我只是想让你亲口告诉我,你得记着,你这辈子欠我的,你一走了之,却不知道我是如何的九死一生。大少爷说,我欠你的,是一笔无法偿还的情债,它让我愧疚了一辈子,英子,你知道吗?我曾经千百次地后悔过,后悔当初没有把你带走,你知道想念一个人的滋味吗?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煎熬,英子,你打我吧,打我能解解你的恨。奶奶说,恨?我早已没有了恨,也没有了爱,我没有打你的力气了。风烛残年的奶奶显出从未有过的平静,任凭大少爷抚摸着她的手,像抚摸一个早已没有了知觉的木乃伊。大少爷给奶奶留下一笔钱就回去了,奶奶也在当天夜里与世长辞,那个夜晚是如此的安静,安静得有些奇怪,有些莫名其妙……
我一直称呼自己的亲爷爷为大少爷,是我实在想不出更恰当的称谓。我知道他是我的亲爷爷,是一棵从大陆飘到台湾的牡丹花,而父亲就是大少爷不经意间丢在黄河滩的一粒种子,从而在这片黄土地上繁衍生息。而那个跟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爷爷贾老六却早已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我认可他,敬佩他,爱戴他,尽管他死得很早,我只记住了他高高大大的一个模糊的影子,可这个衣冠楚楚的老头子又算什么?我该叫他老灰种还是王八蛋?奶奶什么人都敢骂,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骂他一顿?这个曾经休了她的男人,为什么还要千里迢迢跑来看她?他难道以为奶奶是个仙女,永远不会老吗?这个花花公子,这个风流情种,这个自作多情的老家伙,他一定非常失望吧?奶奶老了,老得面目全非,老得早已没有了黑牡丹的影子。可大少爷却是奶奶风采依旧的恋人,奶奶永远的男人,奶奶心中的牡丹花。奶奶走得那么安详,那么平静,一定是乘着牡丹花一样的祥云飞上了天堂。
母亲说,奶奶在床上躺了十多年,是一个罕见的奇迹。奶奶是个好人,但她没有口德,骂人,骂神,骂鬼,惹得神鬼不安,家人不宁,所以天降灾殃,让她在人间受罪,罪受够了也就走了。这是奶奶走后,母亲对奶奶大胆的评判,母亲的话带给我们很深的感悟,我们头顶天,脚踩地,鼻子嘴巴吸空气,雨露万物滋养我们,我们要常怀感恩之情,永存敬畏之心。
第十章
三姐走后,母亲与三姐的养母也是大姐的婆婆吵得天昏地暗。
母亲说,有的人就是太自私,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逼走了自己女儿,你能得什么好?
养母说,有的人就是太贪心,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过河拆桥,好了伤疤忘了痛。
母亲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有的人本来就没长心没长肺,专揭别人伤疤的。此一时彼一时,当初要不是眼看着就要饿死,有谁舍得把自己的亲生骨肉送人?
养母说,送人?你不要忘了,我们是用一麻袋地瓜干买的,她早已跟你没有任何瓜葛,若说是生身之恩,也早已报了,一条命抱了九条命,你还想怎样?
母亲说,我家老三是七个孩子中最漂亮最懂事的一个,难道她就值那一麻袋地瓜干么?我现在可以还你个十麻袋地瓜干,外加五十亩牡丹田,你能把她还给我吗?我要我的女儿,我可怜的孩子。母亲突然嚎啕大哭。
养母却冷冷地笑了,她说,还我十麻袋地瓜干,外加五十亩牡丹田就可以把当年的恩怨一笔勾消吗?你已儿孙满堂,家业兴隆,人丁兴旺,今昔非比,才敢如此嚣张吗?假如不是当年一麻袋,哪里来你现在的十麻袋?五十亩牡丹田更是痴人说梦。想想看,那是一家十口人的性命,不是那一麻袋地瓜干,你们早就变成饿死鬼了,你会站在这里跟我吵架?跟我争宠?跟我抢夺女儿吗?是你逼走了我的女儿,我辛辛苦苦抚养成人的女儿。我可怜的孩子,你真的那么狠心么?你不要妈妈了么?亲家母也嚎啕大哭起来。
大姐去拉自己的婆母,轻轻的给她擦泪,说,妈,别难过了,她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她只是想趁年轻出去闯荡一番,再说还有我们呢。
母亲白了大姐一眼,“咚”地关上了房门。大姐又转身去劝母亲,她说,娘,您开开门,您想得多了,三妹会回来的,她会回来看您的。母亲说,你别喊我娘,你娘在那屋呢。母亲不知道把什么东西摔得震天响,似乎是对着什么人发泄心中的怨恨。
我站在一边,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不想说,其实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明白,劝是劝不进心里的,两位母亲都有一肚子的委屈,也许我庆幸三姐的离开,是最明智的选择,母亲这一辈子注定了众叛亲离。
但是母亲却突然病倒了,一直身体很好的母亲病倒了。昏迷中的母亲在病房里轻轻地呼唤三姐的名字,牡牡,牡牡!大哥大嫂异口同声地说,娘,娘,您醒醒。母亲睁开眼,拉着大哥大嫂的手,说,曹曹,丹丹。大姐凑上去说,妈,我是谁?母亲说,州州。母亲又看了我一眼说,天天。二弟说,妈,我回来了。母亲说,甲甲,我的儿子。我们全家欣喜不已,母亲醒来了,看样子十分明白,母亲没事了。可母亲突然说,下下呢?你小弟怎么没有来?我们一下子全愣了,下下是一个久埋在心中没有人敢提及的名字,我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可怜的母亲。
父亲以“曹州牡丹甲天下”为孩子们取名,其实是感恩养育自己的牡丹之乡,他心中永远的热土。很多人嘲笑父亲没有文化,哪有给孩子取名叫下下的?叫上上多好?哪怕叫中中也行啊,可偏偏叫下下,下哪了?丢了吧?找不到了吧?下下是我丢失的小弟,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我曾经以为他在母亲的记忆里淡化了,母亲却在昏迷中喊出了他的名字。母亲说,下下,我可怜的孩子。母亲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婴儿,母亲忍了一辈子的泪水终于一下子全倒了出来。这一刻,我心如刀割,泪如泉涌,我突然明白亲情的召唤一刻都没有在心中停止。
三姐已经好多年没有回来了,每年的春节,她就会把一笔钱打到我的银行卡上,一半留给母亲,一半送给养母。她还在海南、青岛买了洋房,拥有了令人羡慕的豪华私家车,一家人去青岛度假,已与我们近在咫尺。我一次次地告诉她,我们的家乡菏泽,到处是花的海洋,花园洋房,母亲和大哥承包上百亩牡丹田,并把家乡特产牡丹糕,牡丹花环,一次次地快递给她,希望乡愁能让她荣归故里。国际牡丹花会期间,中外游客,人如潮涌,男女老少从祖国的四面八方拥来,观景赏花,品尝美食。母亲佝偻的背影总是穿行在游人中间,尽管举步维艰,却乐此不疲,她在寻找三姐和小弟吗?还是渴望迷失的骨肉至亲有一天会在茫茫人海中不期而遇?
我一边在城里打工,一边帮三姐精心打理着城里的大院子,在院子里的栽满了各色各样的牡丹,花开时节,争奇斗艳,芳香绝伦,花层里的蝴蝶恣意飞舞,花香溢满了院子的各个角落,熏得我泪流满面。而在我模糊的泪光里,总是浮现出三姐和小弟一闪即失的微笑,以及年迈的老母亲沉重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