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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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彩凤走下花轿的那一刻，整个村庄都沸腾了。尽管村上的男女老少对她的美貌早有耳闻，有人还听过她唱的样板戏，却没有想到这一刻她是如此的惊艳，村上的大姑娘小媳妇无人超越。
这个说，狗剩子，你小子真有艳福。那个说，狗剩子，媳妇娶进门，千万不能让她再去唱戏了。狗剩子只是笑，并不说什么，一脸的满足和幸福。其实狗剩子的大名叫何家俊，听起来很响亮，像是哪个大明星的名字。人也长得威威武武的，五官又端正，是村上属得着的帅小伙。村上的老两口还是小夫妻，大多是有好汉无好妻，赖汉子守花枝，有的是郎才女貌，也有的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但这一对新人，却是金童玉女，天设地配的金玉良缘。
狗剩子出生时已经有了两个姐姐，奶奶怕他不能成人，故意把他扔到村头的小桥上，跑到一边远远地看着。一只大黄狗跑过去了，以为是什么香喷喷的肉骨头，没想到是一个小娃娃，小娃娃看到狗哇哇地大哭起来。奶奶吓傻了，大叫，狗！狗！！狗！！！没想到大黄狗嗅了嗅，觉得无趣，失望地走开了。奶奶于是把孙子抱回了家，得了个乳名叫狗剩子，意思是狗都不吃的东西，送子娘娘不会再收回成命，这小子一定会长大成人，再无后顾之忧了。都说娶了这么俊的媳妇，还不得像供老奶奶一样天天供着？什么活都不能让她干。但杨彩凤什么都干，庄嫁活样样是能手，针线活也是一流的巧，最让人男人们羡慕的是她对狗剩子那叫一个好。
首先是戏班的老师来接，三番无次地来劝说，杨彩凤是戏班的台柱子，她要不去这个戏班子就算黄了。可狗剩子坚决不让去，杨彩凤就没有去，从此与心爱的戏曲绝交了。再就是地里的活，她抢着干，狗剩子坐在地头上吸烟，她不急不恼的，一脸温和的笑。每每看到她在田间满头大汗地锄草，不知疲惫地翻地，任劳任怨地摘棉花，人们无不称赞，狗剩子这小子，哪辈子修来的福？别人狗剩子这，狗剩子那的，她从来不叫男人一声狗剩子，都是自豪地说，俺家家俊。惹得邻家胖大莲一脸的取笑，你家家俊，俺家家丑。众人一片哄笑，杨彩凤不恼，依然家俊、家俊的叫，像呼唤自家的儿子，羞得村上的人都不好意思喊狗剩子了。暗地里，村上的媳妇就取笑她，把男人看得这样娇贵，几辈子没见过男人？
娶媳妇要娶个杨彩凤这样的，一辈子值了。可谁能跟狗剩子比？比不了，认命吧，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哪。
胖大莲的男人铁蛋子看狗剩子坐在地头上吸烟，也一腚坐到地头上，他刚刚点燃了一支香烟，胖大莲就气呼呼地冲过来，从他嘴里一下子拔下来，扔到了地上。她可着嗓子喊，吸吸吸，就知道吸，这秋收大忙的天，又是收又是种的，还有工夫吸烟啊？铁蛋子恼了，吼道，我抽支烟碍你什么事了？你管这么宽干什么？干你的活呗。胖大莲也恼了，她气冲冲地说，凭什么你吸烟我干活？这责任田又不是我自己的，你一个大老爷们不下力气，光拿自己的老婆当枪使啊？
狗剩子一边吸烟，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两口吵架，乘机插嘴说了一句，铁蛋子，你不是有枪吗？用你媳妇干嘛？再说，你不是还有两颗子弹吗？留着抱窝呀？
胖大莲说，狗剩子，闭上你的臭嘴，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都是杨彩凤把你惯的，好吃懒作，要是换了我早搧你两个大耳刮子啦。
狗剩子一脸笑咪咪的不说话，铁蛋子凶巴巴地对胖大莲说，你看你，一脸的泼 相，你就不能学学人家杨彩凤？
胖大莲说，你乌鸦趴到猪身上，光看着别人黑呀？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长得跟驴类蛋子似的，你有家俊兄弟长得帅吗？可惜我一朵牡丹花插在了驴腚眼子上。
铁蛋子说，我的姑奶奶，胖得像老母猪，也配叫花？别恬不知耻了，就你这样的有地方插就不错了。
田里的有很多干活的人，早已习惯了这俩口子伴嘴，也跟着一唱一和的，笑声此起彼伏。有人说，胖大莲，你不是近视眼吗？驴腚眼子那么小，你的手头咋那么准？胖大莲说，谁你奶奶个头，好好拔你们的棉花柴，耽误了种麦子，明年你喝西北风呀？谁再敢胡乱放屁，小心我割掉他的老二。
众人就笑倒了一大片。
其实铁蛋子也是有大名的，名字还挺响亮，何家良，跟何家俊一个辈份，长何家俊一岁，爷爷给起的，只是很少有人叫，尤其是胖大莲，一天到晚就是俺家铁蛋子这，俺家铁蛋子那的，引得五岁的儿子也理直气壮地说，俺爹叫铁蛋子。好像他爹是无坚不摧的大英雄。
铁蛋子觉得在众人面前失了尊严，就骂一句，臭老娘们，一天到晚唠唠叨叨，怕人当哑巴了卖了你不成？路那边的何家杰一直听他们抬讧，没有插话，这会说，你们别吵了，好好干活吧，都六点了，快该下班了。胖大莲说，什么？六点了？不会吧？太阳还那么高呢？何家杰说，胖嫂，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的表正好六点整。胖大莲说，我看看，你的表呢？何家杰一脸坏笑，他说，我的表藏在一个神秘的地方，不能看的，一看就变成九点了。
众人就笑没了气。
杨彩凤一边干活，一边附和着着众人笑，但她的笑与众不同，她不像别人家的媳妇例开一张大嘴，笑得满嘴大牙，也不像有的媳妇一脸的冷漠麻木，她总是嘴一抿，头一低，后面跟着一串清翠的银铃，她的笑让村上所有的男人着迷，男人动不动就去狗剩子家串门。但见得最多的画面是，狗剩子坐在椅子上一边悠闲地吸烟， 一边看电视，杨彩凤在厨房里忙得汗流浃背。要么是狗剩子在桌子上吃饭，杨彩凤在一旁帮他搧扇子。再就是一个鸡蛋，杨彩凤剥得光光的，不动声色地放到狗剩子的碗里。狗剩子喜欢吃猪肉，每一次的生活大改善，杨彩凤就把自己碗里的肥猪肉片子都拨到狗剩子的碗里。
杨彩凤成了村里的模范媳妇，男人们训自己的媳妇一定说，你有人家彩凤一半的好，我就烧高香了。女人们则笑骂，瞧你那熊样，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有人家狗剩子长得帅吗？再说啦，你给人家杨彩凤提鞋，人家不一定要你哪。
何家杰常常大声嚷嚷说，狗剩子哥，你还让不让我们活啦？哎呀呀，彩凤嫂子，你不用这么好？狗剩子哥就是天天看着你，那也是他祖上积了八辈子德了。杨彩凤抿嘴一笑，说，看你说的，我哪有那么好？何家杰说，好好好，真有那么好，你不像是喝黄河水长大的，倒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七仙女。何家杰的眼睛停在杨彩凤的脸上，又说了一句，天上掉下来一个杨妹妹，像杨棉一样白。狗剩子说，什么杨妹妹？叫嫂子，敢打你嫂子的坏主意，小心我削你哈。何家杰说，不敢不敢，可不敢胡来。彩凤只是嘻嘻地笑。
杨彩凤心疼自己的男人，是村上出了名的，晚上，男人们就相约一起去听房。
狗剩子说，凤，你一身好肉。随后就传来一声嘻嘻的的笑声。狗剩子说，凤啊，你千万不能让别的男人摸，你穿着衣服修长苗条，脱了衣服竟然柔若无骨，软绵绵的像刚生下来的绵羊羔子。嘻嘻的笑声里，就听到轻轻的呼唤，狼！狼狼！羊羊羊，我的小绵羊。男人说，媳妇媳妇好媳妇，十个男人九个酥。女人压低嗓子说，还剩一个呢？男人说，剩下一个是王老五。女人说，没媳妇就不会想媳妇么？男人说，没媳妇不知道有媳妇的好。女人说，媳妇那么好，怎么订婚三年才娶我？男人说，不知道这么好呀，不然早把生米做成熟饭了。嘻嘻嘻，女人就钻到男人怀里笑得浑身乱颤，声声娇喘……
男人们听得一个个激情澎湃，想想自家的老婆那叫一根木桩，意犹未尽的男人们只得悻悻离开，而他们火热的情话在男人们中间火爆传递。于是常常听到有人对着杨彩凤喊，狼吃羊了，狼吃羊了。杨彩凤与狗剩子心领神会，相视而笑，红彤彤的彩霞就染红了彩凤的脸。而杨彩凤长了一身好肉的传闻，也让垂涎欲滴的男人们大着胆子凑到彩凤身边，冷不丁的摸上一把。能摸上一把的男人不是叫嫂子的，就是叫婶子的，辈份上合着调笑的。大伯哥老叔公都是规规矩矩的，只在一旁看着笑，是万不敢轻举妄动的。
其实，男人就是摸一下杨彩霞祼露在外面的胳膊，有的说像水一样温软，有的说像棉花糖一样甜腻而柔和，反正所有形容她的好词，男们们搜肠刮肚想了个遍，但他们最想看的还是戏闹时杨彩凤微笑的模样。他们说，嫂子，狗剩哥是不是一眼就迷上你了？杨彩凤抿嘴一笑，说，没有，就是结婚的那天晚上一看，长这么白呀，才迷上的。男人们“哗”地一下哄笑起来，杨彩凤不与男人轻易调笑，可她脾气好，偶尔说一句话，能撩拨得男人们半夜睡不着觉。
男人们索性就去杨彩凤的家里搓麻将，没想到被人举报了，派出所当晚就把在场的人都抓走了，当然也包括狗剩子在内。何家俊一夜未归，杨彩凤担心的不行，他在派出所有地方睡吗？他们会打他吗？他们给他饭吃吗？她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她就买了二十多个羊肉包子，找到了派出所。看守的人不让见，她就找到了所长，她对派出所的所长说，你们的人可能是误会了，现在正是农闲，几个壮劳力觉得无聊，在一起娱乐娱乐，根本不是赌，要是赌我能让自己的男人在家里赌么？所长，你开开恩放他们回去吧。
所长说，这男人就不能迁就，今天赌一元的，明天就敢赌一百的，赌瘾成性是要害死人的，万不可掉以轻心，要把他们的赌瘾扼杀在萌芽状态，明白吗？
杨彩凤点头说，所长说得极是，他回去后我一定要好好调教，你看，这包子都凉了，还是让他们先吃个热包子吧。
所长说，你一大早跑这么远，就是要送这几个包子？杨彩凤点点头，所长说，难得你一片苦心，一块去吧。杨彩凤说，谢谢所长。所长对彩凤说，我们会以事实为依据，给他们一个公正的处理结果，你放心，我们不会为难他们的，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只是娱乐一下，做完笔录就让他们回去了。杨彩凤连声说谢谢。
何家杰、何家兴、何家乐看到杨彩凤都吃了一惊，他们根本没想到杨彩凤会来看他们，齐声说，嫂子这么早？狗剩子也吃惊地说，你怎么来了？杨彩凤笑笑说，都还没吃饭吧？就把包子递了过去。大家默默吃着包子，没了在家的随意。所长说，做男人要担当，担当家庭的责任，再说这么好的媳妇，你们忍心让她跟着担心么？何家兴，何家乐齐声说，所长，你弄错了，她不是我们的媳妇，她是我们的嫂子。所长说，我知道，你小子可没这艳福。何家杰说，所长，你看我有这艳福么？所长说，差得多了，好自为之吧，不然，天赐良缘将与你失之交臂。何家兴，何家乐，何家杰一下子来了精神，可能是羊肉包子撑的吧？他们把何家俊向前一推说，所长，你看他能娶上这样的媳妇么？所长说，除了他，你们谁还配？众人哈哈大笑，齐说所长好眼力。所长说，我在派出所干了三十多年了，最擅长的就是观察，这点眼力还是有的，这样的媳妇在我们黄河滩那可是千里挑一的。杨彩凤忍不住笑了笑，她说，所长过奖了，我哪有这么好？所长说，回吧，不用担心。杨彩凤说，多谢所长关照。
被抓走的几个男人的媳妇聚集在胡同口，七嘴八舌，胖大莲说，活该，让派出所的 警察揍一顿才好呢，让他长长记性。
家兴媳妇说，多关他们几天才好呢，让他们赌，再赌跺了他的狗爪子。
家乐媳妇说，派出所会不会罚款呀？
刚刚还唧唧喳喳的媳妇们一下子哑了，我的天，还要交罚款吗？那要交多少？钱是最实际的问题，可她们没有钱。靠种几亩地，除了公粮、提留、化肥、种子已经所剩无几，又没有别的收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干什么都要卖粮食，可卖光了粮食一家人吃什么呀？
胖大莲突然说，不交，让他们在派出所蹲着吧。众媳妇附和说，不交，让他们蹲着吧。正说着，杨彩凤回来了。
媳妇们一下子围了上去，杨彩凤说，干什么呀？抢亲呀？媳妇们问，你见着他们了？杨彩凤说，谁呀？胖大莲说，俺家铁蛋子怎样了？杨彩凤说，哟，没看见，我只看见了俺家家俊。媳妇们一下子傻了，他们没在一块呀？刚才还恨得咬牙切齿的媳妇们一下子蔫了，杨彩凤噗哧一声笑了，她说，放心吧，他们一会就回来了。媳妇们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受了捉弄的胖大莲说，咱们筛一下新媳妇如何？媳妇们说，好呀，就要好好教训她一下，谁让她刚才卖关子呀。众姐妹一哄而上，把个杨彩凤筛过来推过去，杨彩凤晕头转向地说，别筛了，我有了。众人就住了手，说，真的？你不会是骗我们吧？胖大莲说，我说彩凤，你这结婚都一年多了，要是真没动静可真要去医院查一查了。
杨彩凤说，不闹了，说点正经的。你看，光靠这几亩地是不行的，我们要想过好日子，还真得想想别的门路。男人们没活干，不搓麻将他们也闲得无聊，我娘家庄上的男人们有很多就出去打工了，你们愿不愿让自己的男人进城打工？媳妇们说，好呀，出去了倒心净，你能联系一下熟人吧？没有熟人是不行的，出了苦力工钱捞不到手可就坏了。杨彩霞说，当然，愿出去的话，就先跟我娘家哥出去闯一闯，他是一个工地的包工头。当下就说定了，男人们回来就让他们出去打工。
春寒料峭，荒凉的麦田还没有返青，媳妇们把被子褥子都塞进化肥袋子，一辆拖拉机开过来，后面挂着一个大铁斗子。大家争先恐后把行李扔进车里，嘻嘻哈哈地打趣，俨然一副去淘金的样子。何家杰说，狗剩子，去和你媳妇抱抱吧，只要没生孩子就是新媳妇哩。狗剩子说，抱你个头。何家兴说，铁蛋子的头太大，只有胖大莲才能顶得住。何家乐说，家俊哥这么焉，一定是昨天晚上加班累的吧？何家杰说，哪还用说，你看铁蛋子都软了。彩凤只是笑，胖大莲说，何家杰，你欠揍，你小子一个生瓜蛋子，小心让城里的浪娘们给啃了。众人大笑，何家杰说，胖大莲，这车太高，铁蛋子又黑又瘦的，上不来呀，你把他抱上来吧。胖大莲说，抱就抱。抱着铁蛋的两条腿就举了起来，众人拍手大笑，齐喊加油。铁蛋子爬上车，说，这娘们二半吊子，说她胖她就喘。
这场景一派轻松，没有一点离别的沉重，因为走的是一群人，胆子壮，领头的又是杨彩凤的娘家哥，狗剩子的大舅子。人们似乎是没什么思想顾虑，再说，挣多挣少总比在家闲着强吧？听说城里要建一个大型的纺纱厂，能解决上千人的就业问题，出去这一春天，到麦收回来，咋说也够一家人过麦的钱吧？年年的麦收累死累活的，却连个鸡蛋都舍不得吃，等男人挣了钱，就称上五斤鸡蛋，喝上一麦季的鸡蛋汤。等男人挣了钱就去赶集，买一身自己喜欢的新衣裳，自从结了婚还没添过新衣裳呢。等挣了钱就掠上三斤猪肉，去娘家风光风光，傲一傲那些势利眼的娘家嫂子。媳妇们七嘴八舌地憧憬着，拖拉机就“嘟嘟”地开起起来了，大家慌乱地挥手，刚才还豪情满怀的媳妇们竟然一下子哑了，她们觉得什么东西让自家爷们给带走了，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的，于是就各自散了。
男人们走了，媳妇们没事就聚在彩凤的家里做针线，这是一个漫长的春季，除了纳鞋底做鞋真不知如何打发，那箱子里的鞋都放不下了。胖大莲说，彩凤，狗剩子不让你唱戏你就不唱了，你不觉得憋得慌？何家兴的媳妇说，学了一肚子的戏，这不白搭了么？何家乐的媳妇也说，唱一段吧，又没有外人。彩凤说，家俊只是不让我戏台上唱，又没说不让在家里唱，你们想听？众媳妇都说，想听，唱一段呗。彩凤就放下针线，亮起了嗓子：
我站在门前往外望，望见俺家的俏情郎，只见他个子高高身体壮，浓眉大眼好风光，他青春来我年少，花前月下情话长……
胖大莲说，停停停，你说你个杨彩凤，你唱就唱个花木兰从军，木桂英挂帅什么的，你唱这些淫词艳调是不是故意让我们害相思病啊？该不是想狗剩子了吧？彩凤说，说什么呢？媳妇们说，还不承认？脸都红了，哈哈哈。彩凤岔开话题说，我娘家那些姑娘媳妇都编柳条筐的，听说还对外出口，一个月能编百多块呢。大家要是愿意学，我教你们如何？大家吃惊地说，一百多？哇，当工人也挣不一百多啊？人们半信半疑，胖大莲说，你一个唱戏的，什么时候学的编柳筐？彩凤说，我娘家都编那个，再说我妈，我嫂子都会编，我没事的时候也跟着编，很好学的。就有人说，听说过编柳筐很挣钱，原来真有这回事呀？媳妇们都说，我们村娶了个能媳妇，男人们去城里挣钱，女人们在家里挣钱，挣这么多的钱可怎么花哟？哈哈哈，说归说，笑归笑，谁还怕钱咬手不成？
彩凤很快成立了妇女编筐队，村上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争着来学习。这黄河滩最壮观的就是大柳树，放眼望去，一片片，一排排，像千军万马整装待发。就地取材，不花任何成本，挣的就是功夫钱。
很多人加入了编柳条筐的行列，邻村的小媳妇也来找杨彩凤学技术，杨彩凤成了远近闻名的巧媳妇。村支书走过来了，他说，大家停一下，告诉你们个好消息，杨彩凤被县里评为“三八红旗手”了，这是我们乡的荣耀，也是我们村的荣耀。杨彩凤淡淡地说，知道了。胖大莲说，村长，你不是光管催工粮收提留吗？什么时候管起妇女来了？村长说，我什么不管？婚丧嫁娶，结扎带环，哪一样你们不让我操心？胖大莲说，村长，你不能光把带环挂在嘴上，家西的何老六都生出三胎来了，你怎么不去管？有人接口说，他怎么管？他天天把环挂在嘴上，能挡得住人家何老六生孩子？众人就哄地笑开了。胖大莲说，说话不能瞎猜思，猜思猜思可不是好孩子。村长说，一群骚娘们，没法跟你们说话。胖大莲说，唉哟，村长难道不是娘们生的？是大闺女暖孵的？众人就笑倒了一大片，村支书知道不是这帮娘们的对手，就扭头跑了……
杨彩凤骑着她的大金鹿自行车去县城开会，她打算开完会去看一看在工地上干活的何家俊，车筐里用羊肚子手巾包着一双45号的绣花鞋垫。
杨彩凤打听了好多人才找到工地，见到了在工地上干活的男人。狗剩子惊喜地说，你怎么来了？她说，来领奖，你看。她把大红的证书递过去，狗剩子说，好老婆，你真棒，这新自行车是借谁的？她说，咱的，我刚买的，我在家编柳筐挣的。他说，真的？你太棒了，快说，还有什么高兴的事？她取出那双绣花鞋垫送到他手里，说，送你的，喜欢么？他说，喜欢，你什么我都喜欢。他拉着她的手要把她往帐蓬里拖，眼里闪着火辣辣的光，分别三个多月了，他天天想她，夜夜想她，好容易她来了，怎么像做梦似的不真实？他要跟她好好亲热一番。她说，别别，这么多人看着我们呢。他有些失望，却也知趣地望了一眼热火朝天的工地，停止了手里的动作。她爱怜地说，再苦上一阵子，就要麦收了，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团聚了，等回了家一定让你亲个够。他极快地在妻子的脸上亲了一下，工地上立刻响起了一片哨声，他说，快回去吧，天晚了路黑。她就骑上自行车上了路，回头看见家俊还呆在路边，向她挥挥手，再挥挥手，他黑了，瘦了，却似乎懂事了长大了，知道挣钱养家过日子了，她脚下生风，心里一片温暖……
杨彩凤默默算着日子，过了小满就是芒种，何家俊就要回来了。麦子一天天开始发亮，开始黄梢，到处是丰收在望的喜悦，麦香一天天浓郁起来，小孩子开始闹着要吃燎麦，喷香嫩绿的燎麦从农家院的厨房里端出来，到处散发着诱人的芳香，小孩子的嘴上像长了黑色的胡须，大家相互取笑。天空时不时有布谷鸟在鸣叫：布谷布谷，麦子要熟！布谷布谷，割麦种谷！集市上热闹起来了，大家都在为即将来临的丰收做准备。有的买木掀，有的买铁叉，有的买大扫帚，有的买草绳，有的开始修理闲置了很长时间的地排车，木板坏了的钉一钉，里胎内胎该换新的换新，以免拉麦子的时候会爆胎，耽误麦收的进程。
杨彩凤天天踏着轻快的步履，脸上总洋溢着甜甜的笑意。那个说，彩凤，这个角我不会编了。那个说，彩凤，你给我编个头吧？我忘了怎么起头了。她总是好脾气地笑着，耐心地传授着技术。胖大莲小声说，听说开会那天你去工地了？杨彩凤笑笑不置可否，胖大莲说，你不够意思，连个屁都没放。杨彩凤说，我敢放吗？那个捎双鞋，这个捎双袜，这个捎吃的，那个捎用的，大包小包的我怎么去县里开会啊？胖大莲不知声了，杨彩凤小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胖大莲说，咱们乡还有个三八红旗手是我的表嫂。杨彩凤说，给我保密哈，姐妹们要知道我偷偷去了工地，还不恨死我呀？胖大莲说，知道了。杨彩凤大声说，大家把编好的筐子检查一下吧，走了这批活就停工了，麦收过后再开。有人说，那要多长时间啊？杨彩凤说，割完麦子种上地，辗完麦子打完场至少要三个星期吧？大姑娘小媳妇都有些失落的样子，耳边响起谁的叹息。也许她们最害怕的就是过麦，常言说，一麦顶三秋，官爷小姐都下楼，二十多天下来，人都累得没了人样，什么俊媳妇丑媳妇的，看上去一个个黑鬼一般，没什么区别啦。
其实忙忙碌碌的白天是很好打发的，到了晚上寂寞与思念袭来，杨彩凤常常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眼前总是何家俊的笑脸和影子，他向他挥手的样了。再过两天何家俊就要回来了，越是团圆在即，越是思念强烈的时候。
这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听说何家俊回来了，她兴奋地骑上大金鹿去接他，沿着弯弯的田间小道飞驰，突然，她看见前面有一个石灰坑，天哪，谁在路上挖了一个这么大的石灰坑？她想刹车已经来不及了，一头扎到了石灰坑里。她吓醒了，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她想，家俊不会出什么事吧？他不是明天就要回来了么？她睁着眼睛再也无法入睡。突然，她听到胖大莲在敲门，彩凤，彩凤，醒了没？她一跃而起，什么事？胖大莲说，快起床吧，施工队回来了。她心里一喜，人说梦都是反着的，做了一场噩梦，倒把朝思暮想的家俊盼来了。她一边穿衣服，一边打开门跟着大莲往外跑。街上已经站满了人，婶子大娘老少爷们村长都出动了，他们没了往日的欢笑，脸上都很凝重，不过是出去打个工，走的并不远，为什么接人这样隆重？杨彩凤的心里一阵疑惑，胖大莲拉着她一溜小跑，她渐渐看见停在村头的拖拉机，看见了她的娘家哥哥，看见了家杰、家良、家兴、家乐，家俊呢？怎么看不见她家的家俊？没容她多想，就听到一群人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大声哀嚎起来，家俊，回家吧，我们来接你啦。狗剩子，回来吧，老少爷们都来接你啦！回来吧，回家喽！杨彩凤惊呆了，她只觉得身子一软，就向后倒下去，倒下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何家俊出事了，从三楼摔下来，在医院抢救无效于凌晨三点死。！按老家的风俗，人死在了外面，不能直接进村，首先派一个人进村送信，然后自己的家人和村上的父老乡亲去村头迎接，喊魂，这样，他漂泊无依的魂魄才能顺利回归，从此入土为安。
乡村四月，日渐暖和起来的清晨还是寒气逼人，人们都在为狗剩子的死唏嘘不已，一个鲜活的生命怎么说没就没了，没有告别，没有预兆，走的那么突然，那么决绝，像做梦似的让人难以置信。狗剩子魁梧的身影仿佛还在人眼前晃呀晃，一瞬间，人们感觉生命是如此的无常，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击。
杨彩凤醒来的时候，看见许多人围在身边，胖大莲说，你可醒了，吓死我了。杨彩凤一眼瞧见当门灵床上躺着一个人，家俊！家俊！她的泪哗地流了下来，哭喊着扑过去，人们抱着拉着劝慰着，人死不能复生，保重身体啊。可劝是劝不进心里的，杨彩凤哭得死去活来，她做梦都没有想过那次相见竟成了永别，她朝思夜盼的竟然是一俱冰冷的尸体。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杨彩凤只觉得万箭穿心，痛不欲生。她哭着说，是我害死了家俊，我不该去工地上看他，可我就是挂念他，我就是喜欢看他开心的样子。
她又说，家俊多好的一个人，虎灵灵的大眼，齐刷刷的白牙，宽宽的胸脯，一天不见他，我都情不自禁地扑到他怀里撒娇。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可哪成想这么快他就把我扔了？科学越来越发达，现在村里都有了电话，不知道以后阳间与阴间的能不能通上电话？杨彩凤说得情真意切，泪如泉涌。杨彩凤是很矜持的一个女人，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肉麻的话，人们都说，是不是受了刺激，精神失常了？
杨彩凤躲在屋里不吃不喝，每天以泪洗面。烧了三天圆坟纸，娘家哥就把她接走了。
麦忙开始了，田里，场里，到处是热火朝天的人们。老人孩子都加入了麦收的行列，死亡的阴影似乎被丰收的喜庆冲淡了。只有放倒的麦田里，那裸露的新坟在提醒着人们的记忆，那个曾经熟悉的年轻人已经埋葬于深深的地下。
杨彩凤怎样了？这样的私语总是从大街小巷的角落里传来。田埂上，柳阴下，小河边，杨彩凤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唉，好夫妻不长久，阵阵叹息与感慨从人们的心灵沉处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