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着火

董爱秋独自住在城东的老房子里，出来胡同口便是新建的花园小区。丈夫刚刚过了百天祭日，她便新穿了一件大红的羊毛衫，有人说薄情，也有人说她总算熬出头了。董爱秋的脸上没了往日的忧伤，似乎并不在意别人的指点，她的眼睛洋溢成两朵灿烂的金菊，笑得矜持而坦然。疫情防控十分严峻，若不是戴着口罩，便能看到那一嘴细碎的白牙。有人说，老房子要着火了。

董爱秋沐浴在春风里，看后影像个红衣少女，买菜做饭，照顾小孙子的生活，每天傍晚下了班，儿子或是媳妇才把孩子接走。有人撞见，一个高高瘦瘦的老男人给她送来米面粮油，不串门，不聚餐，她是如何跟男人勾搭上的呢？邻居们十分好奇。可董爱秋说，那是跑腿公司的老王，她不愿常去超市购物，怕万一传染了新冠肺炎，连累了五岁的小孙子。可是，一个跑腿公司的伙计怎么会进门陪客户聊天呢？而且一呆小半天？难道跑腿公司配送生活物资，还送活人赠品么？众人悄悄笑喷。

董爱秋一脸真诚的笑，她说，吊灯坏了，水龙头坏了，马桶也坏了，儿子忙，只得麻烦跑腿公司的老王。邻居调侃说，老王这人真不错，干什么都在行，他要住在董爱秋的隔壁就好了。还有人说，儿子媳妇要是知道了，会支持董爱秋再嫁吗？也有人说，董爱秋苦熬了半辈子，挨打受气的，丈夫得了癌症，端屎擦尿又伺候了三年多，如今总算解脱了，找个老伴也是应当的。众人点头，笑说，老房子着火没治。

看来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有人亲眼看见戴着口罩的董爱秋与戴着口罩的老王手拉手在公园里散步，样子十分甜蜜。都说，疫情防控还没有完全解禁，两人就开始约会了？看来老房子真的要着火啦。

董爱秋的确恋爱了，她像个少女一样爱上了那个叫老王的男人。每天晚上，儿子媳妇接走了小孙子，她一个人趟在

被窝里，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跟老王聊天。

她说，在不？吃饭了吗？

他说，在，一直都在，俺家穷，喝了点小米汤。

她说，贫嘴，从前俺家吃晚饭也说喝汤，俺是农村的，怕你说俺土。

他说，怎么会？我也是农村的，小时候拉完屎随手捡一块坷垃头擦腚眼。

她扔下手机笑岔了气。

他说，真的好想你，好想摘下口罩的那一天好好的亲亲你。

她说，我胆小，你别吓我。

他说，都是老红军了，参加过大大小小的搞战，什么枪林弹雨没经历过？怕什么？

她说，当然怕了，又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他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有时间让你见识一下我的三八大盖。她“噗”地笑出了声，又一下扔了手机，笑得在床上打滚。

她给人家当了三十年的媳妇，从来不跟别的男人打情骂俏。至于自家的男人，她怕了所有的日月，生活得如履薄冰。男人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脾气火爆得惊人。他把她当作娼妓当作女拥当作传宗接代的工具，何曾有过一日的温存？也曾有人一语道破玄机，说，男人的霸道都是你惯的，你胆小、善良、爱面子，为了这个家，为了幼小的孩子忍辱负重委屈求全，他就是抓住了你的弱点才如此肆无忌惮。你又这么漂亮这么能干，他怕你红杏出墙，才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董爱秋想不通，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对自己好点呢？即使在最后的三年里，他何曾有过点滴的收敛？他有病，她更让着他，他越发变本加利，看她像仇人像对手像女妖。她有时会很绝望地想，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心早死了，她以为自己不会再爱了，可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在全国人民居家隔离的日子里，她却热烈地爱上了一个老男人。她想，不要错过这美好的缘分，自己有可能晚节不保了。

老王第一次来送米面的时候，董爱秋根本没看老王长什么样子，他戴着A95口罩，穿着蓝色的工装，虽然高高瘦瘦的，可干活十分利索。他只是确认了一下，是董爱秋家吗？然后，放下物资就匆匆走了。像所有的中国老百姓一样，董爱秋以为过了正月十五就没事了，可没想到，一直挨到二月二疫情防控还没有解禁，董爱秋的心里有些慌乱。看看家中储存不多的生活物资，她决定给跑腿公司打电话，再要两袋小米，两袋大米，两袋面粉，两桶花生油。送货的依然是那个老王，尽管带着口罩，依然能看出这个年过半百的老男人的满面沧桑。春寒料峭，老王光亮的额头却渗出细小的汗珠，他问，你一个人，要这么多吃得了吗？她说，我有儿子有孙子。他说，他们不会买吗？她说，他们不买，他们说，超市里有的是，可万一超市关门了呢？老王笑起来，他说，照你这么想，不得新冠肺炎也都饿死了。董爱秋也笑起来，说，家中有粮，心中不慌。老王说，放心吧，超市不会关门，中国十四亿人口也不会挨饿。老王走出门口的时候，说，有需要帮忙的吱一声。董爱秋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

过了几天，客厅里的吊灯坏了，厨房里的水笼头也不能用了。董爱秋最先想到的是儿子，儿子来送小孙子的时候，董爱秋说，你有空的时候修修灯修修水管吧。儿子说知道了，便扔下孩子匆匆上班走了。又过了几天，家里的马桶也坏了。董爱秋对来送小孙子的儿子说，卫生间的马桶也不能用了，你有空修不？儿子说，我天明忙到天黑哪有时间？你找人修吧。董爱秋有些急了，灯不能用有手机，手机上有手电筒，厨房里的水管不能用，就去阳台上接水，卫生间的马桶不能用，便用院子里的厕所。可这样拖下去生活很不方便，总得修一修才好，董爱秋便抱着试试看的想法，给老王打了一个电话。

老王很快来了，还背着工具包，董爱秋很高兴，给他倒了一杯茶。修完水笼头再修灯，修好之后天近中午了，连口茶水也没顾得喝。董爱秋给他换了一杯热茶，说，老哥，你说多少工钱吧？老王一边喝水一边说，不要钱了，算我帮帮忙，拉个老客户。董爱秋说，这可不行，怎么能让你白帮忙呢？忙活这老半天。老王说，又没换零件，算我学雷锋做好事了。董爱秋拿着一张毛爷爷非要给，老王坚决不要，两人推来让去的不小心抓住了彼此的手，都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开。董爱秋说，你要不收费，下午还怎么让你修马桶？老王说，你要不过意就管顿午饭吧，回家我也懒得做，今天就吃顿现成的。董爱秋说，好吧，今天星期天，我不用给儿子看孩子，儿子媳妇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老王说，中午吃什么？我帮你做。董爱秋说，三鲜水饺吧，有调好的馅，你擀皮，我包。老王说，太好了，我十多年没吃过手工水饺了，都是吃速冻的。董爱秋很快和好了面，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包饺子，严然一对恩爱夫妻。

午饭后，开始修马桶，老王可能是三鲜水饺吃多了，干活磨磨蹭蹭的，眼看天快黑了，马桶还没有修好。董爱秋有些灰心了，她说，真要不好修就算了。老王说，怕喝你家的汤呀？董爱秋说，你要能修好，喝十顿汤都成。老王说，给你开玩笑呢，马上就好了。董爱秋听了心里很高兴，便说，我去给你做手擀面。老王说，你要做手擀面我就不客气了，我最爱吃的就是手擀面。哎哟，这个老王也真够实诚的，谁不知道，留人俗道理，锅里没下你的米，他还当真了。董爱秋也是实诚人，真的去厨房下面条了，又做了鸡蛋浇头，老王洗洗手便坐下吃饭了。

董爱秋说，吃饭归吃饭，费用还是要收的，你要不收费，以后有活也不敢再麻烦你了。老王说，那就加个微信，你发我红包吧。董爱秋说，这一天，少说也要二百吧？现在工钱贵了。老王说，那是，可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吃你两顿饭了，咋说也得给点面子？董爱秋说，吃饭不算啥，现在细米白面都不缺吃的，忙活一天了，该收多少收多少，你说个数。老王说，上午修的水笼头和灯免了，下午修的马桶给八十吧。董爱秋说，八十少了点，给你发一百，下次有活还找你。老王，那感情好。两人加了微信，董爱秋给老王发了一百红包，便开始吃饭。老王捧着热腾腾的白面条，再看看漂着香油汁、西红柿丁、香菜叶的鸡蛋浇头，突然眼圈红了。他说，我有十多年没吃过手擀面了，自从老伴走了，我就再也没有吃过手擀面了，谢谢你，妹子。看他这样说，董爱秋心里也酸酸的，她说，你要喜欢吃，我给你做。老王说，给你家干活让吃饭，不给你家干活还让吃饭呀？董爱秋说，看你说的，俺是那样的人吗？老王说，我看出来了，妹子好心经，善良贤惠。老王一连吃了三碗手擀面，一再夸赞董爱秋会做饭，色香味俱全，夸得董爱秋都不好意思了。董爱秋给那个死男人做了半辈子饭，从来没听说过一句赞美，这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老男人给自己干了一天的活，吃了自家两顿饭，却说了无数次谢谢，董爱秋心里甜甜的，很受用。后来才知道老王虽然加了微信，却并没有收取自己的红包，第二天红包就自动退了回来。董爱秋问，为什么不收红包？老王说，收了红包还好意思去你家吃面条吗？

就这样，两人成了微信好友，时不时的在网上聊聊天，问候一下，有时也开点适可而止的玩笑。董爱秋觉得欠了老王的情，把老公的衣服翻出来，找到一身浅灰色的西装，还挂着牌子，老公从来没有穿过的。她打算送给老王，却不知道老王喜不喜欢？合身不合身？她想给老王送去，让他试试，又觉得不妥。也不知为什么，董爱秋每次吃面条，便会想起老王的话，总有一些心疼的感觉，原来看似很简单的家常便饭，在别人那里却成了奢侈的生活。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吃黑窝头的时光，在二姨家村头读联中，每次去二姨家吃饭，二姨总是给自己做手擀面，那白面条滑溜溜的真香真好吃呀。董爱秋决定给老王发信息，请他吃顿面条，顺便让他试试西装合身不合身。老王欣然答应，来时还拎了两提东西，都是中老年吃的营养品。董爱秋说，让你来吃顿面条，哪成想又让你破费了。老王说，第一次约会，哪有空着手来的道理？董爱秋说，别胡说八道，让人听见。老王说，怕啥？咱又不违法？董爱秋说，我给你买了身西装，你试试合适不？老王说，肯定合适。董爱秋说，不试怎么知道？老王说，给我买的，当然合适。董爱秋本想说这是老伴的衣服，还没穿就走了，却又怕说出来老王心里头膈应，便闭了嘴。老王看董爱秋没说话，便说，我试试，好让你看看，穿上新西装，像不像新郎官？董爱秋说，贫嘴。老王很快穿上了，董爱秋突然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似乎老王就是自己寻觅多年的梦中情人。老王说，好看么？董爱秋说，好看，大帅哥。老王说，老帅哥了，怕配不上妹子了。董爱秋的脸腾地红了，小声说，讨厌。老王心里甜滋滋的，董爱秋去厨房下面条的时候，他便坐在沙发上玩手机，俨然成了董爱秋的男人。

这一次吃面条，两人都吃得很慢，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又似乎害怕吃完了又要说再见。终于到了再见的时候，两人都有些依依难舍的感觉，董爱秋说，把礼物拿走吧，我不喜欢吃营养品。老王说，什么话？你这要跟我绝交呀？两人推来让去的，不小心两只手又抓在了一起，老王很不情愿地放开自己的手。董爱秋说，我是请你吃顿便饭，没让你花钱买礼物。老王说，这点礼物又算得了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来看你？董爱秋说，看你说的，又不是隔山隔海。老王说，隔山隔海也隔不住心呢，跟你在一起真高兴。董爱秋的脸又红了，看着她少女般害羞的样子，老王情不自禁地把她搂在怀里。他说，好妹子，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很想来看你，又怕打扰你的生活。董爱秋没有拒绝，反而很享受这样的爱抚，她有多少年没有享受这样的爱抚了？老王点燃了董爱秋内心的爱火，整个人都烧起来了。老王说，你不会觉得我欺负了妹子吧？董爱秋说，没有，谢谢上天把这么好的哥哥送给我。两人爱得如火如荼，以至于都有了初恋的感觉。

正当董爱秋要找个合适的机会，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儿子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事情发生了意外。这一天，儿子把孩子送到家门口就匆匆上班去了，小孙子轻轻推开了门，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奶奶”。沙发上，老王与董爱秋正在忘情地亲吻，听到喊声，两人尴尬地放开。董爱秋推了老王一把，来到小孙子身边，关切地说，孩子，你吃饭了吗？小孙子不答话，他看了老王一眼，说，奶奶，你们在做什么？董爱秋的脸一阵发烧，竟然无言以对。老王急不择言地说，别怕，孩子，你奶奶发烧了，我给她打针呢。董爱秋附和着说，别怕，孩子，奶奶打一针就好了，我带你去厨房做点好吃的。董爱秋拉着孩子向厨房走去，老王逃也似的离开了董爱秋的家。

傍晚，儿子来接小孙子的时候，董爱秋本想跟儿子摊牌，可一想到上午发生的事便有些脸红，当着小孙子的面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把话咽了回去。儿子把孩子接回家，装修豪华的大客厅里，媳妇正在沙发上看电视，孩子一把抱住妈妈又亲又啃，天真地说，妈妈发烧了，我给妈妈打针，妈妈不哭，打一针就好了。妈妈说，哪有这样打针的？宝贝。孩子说，我奶奶病了，医生就是这样给奶奶打针的，打一针奶奶就不发烧了。夫妻对望了一眼，呆若木鸡，媳妇低声说，老不要脸的。拉起孩子去了卧室。

第二天，小孙子没有来，儿子脸色铁青，第一次坐在母亲的身边，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董爱秋说，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想改嫁。儿子说，你想好了？董爱秋说，想好了，你们总是忙忙忙，有点小活也不愿支使你，老王就是个跑腿的，疫情其间，帮我干了不少活，我看他是个可以托付的老男人，我已下决心嫁给他了。儿子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也没有办法，可我爹刚刚死了，你让我这做儿子的咋做人？董爱秋说，你爹走后，我很孤单，好儿子，让我为自己活一次好吗？儿子说，不好，你以为你还年轻呀？你都老太婆啦。董爱秋感觉儿子的话特别刺耳，她说，就是因为我都老太婆了，我才要好好为自己活一次。儿子说，既然您铁了心，我也丑话说在前头，嫁人可以，离开这个家，就永远不要回来了。董爱秋呆住了，什么？这是什么话？这是她的老房子，她自己亲手参与建造的老房子。自从嫁过来之后，三十多年从未离开过这里，这座老院子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留有她的指温，她的汗水，这座老院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承载着她的足迹与泪滴。难道就因为自己要找个老伴，儿子便要把亲生母亲逐出家门吗？哦，董爱秋明白了，儿子是有备而来的，儿子总是把孩子扔到家门口就上班去了，今天他是来找老娘摊牌的，因为这座老房子马上就要拆迁了。

董爱秋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既而嚎啕大哭起来。儿子扔了烟头说，您好好想明白了，嫁与不嫁给我留个准信。他似乎是很不耐烦的走了出去，全不理会母亲伤心的哭泣。董爱秋哭呀哭，似乎把一辈子的委屈都哭了出来，泪光里却浮现出一幕幕清晰的画面。

结婚不久，董爱秋怀孕了，她恶心难受，吃一口吐一口，似乎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肺都吐了出来，她烦躁不安，委屈哭泣。丈夫没有一点安慰，竟然说，哭什么哭？怀孕都这样，妊娠反应。婆婆不屑地说，俺怀孕就就不这样，什么都能吃，

生孩子也快，跟拉一泡屎一样容易，哪像你这样娇贵？董爱秋说，我有什么办法？难道是我的错？婆婆说，唉哟，俺可不敢这样说，都是儿子的错，儿子的错。丈夫牛眼一瞪，指着董爱秋说，你反天了？没大没小的？董爱秋说，我讲的真心话，难受的滋味我自个儿知道。婆婆嘲讽地说，难受的时候叫屈，好受的时候咋不吱声？董爱秋的脸一下子红了，她说，难道孩子不是你儿子的种？丈夫说，我的种怎么了？瞪鼻子上脸了？一脚踹过去。董爱秋本能地护着肚子，血顺着裤腿直往下流，三个月的孩子流产了。

董爱秋不是没有想过离婚，可刚刚结婚就离婚，别人会怎么说？很传统的父母会支持她离婚吗？思前想后，她还是忍了。再次怀孕之后，除了偷偷哭泣，她不再跟婆母与男人说一句话，唯恐招惹了他们，直到生下五斤二两的儿子。她虚脱一样躺在产房里，丈夫说，这么瘦？像个干虾？婆婆说，好东西都吃到狗肚里去喽。唉哟，天地良心，从怀孕到生产几乎都在娘家住着，何曾吃过婆家一点营养的东西？不对，吃过的，那是董爱秋怀孕七个多月的时候，她回婆家过腊八。拖着笨重的身子，她本不想回婆家的，可娘说，回去吧，孩子，常言说，吃了娘家的腊八珠，顶着蒙头红回家哭，咱不能让你婆婆挑理。董爱秋听从母亲的话，回到了婆家，婆婆正从鸡窝里捡了一瓢鸡蛋，足有七八个。她拿了一个裂纹的鸡蛋，对董爱秋说，这个，你冲个鸡蛋茶吧。婆婆喂养了十多只老母鸡，这是董爱秋怀孕以来，每一次享受婆婆的恩惠。等婆婆和男人走后，董爱秋说，天底下再也找不到这样苛刻的婆婆了，难道吃她那一个烂鸡蛋，就得给她生个八斤重的胖孙子？娘劝说，别想那么多，坐月子是不能生气的，落下毛病不好治，你只管照顾好自己和孩子，装聋作哑就行。可董爱秋不是傻瓜，她不是听不懂人话的人，只是没有力气跟婆婆争辩，更没有胆量跟男人争辩。她不再是一个人，她有儿子了，她要保护好自己的儿子。

儿子刚满三个月，白白胖胖的好可爱。董爱秋觉得自己所有的艰难与委屈都是值得的，她的脸上有了少见的笑容。看着儿子甜甜的睡态，董爱秋轻轻唱起了悠扬的歌谣，唱着唱着便睡着了。老房子不知什么时候烧起来的，熊熊火焰从厨房迅速蔓延到堂屋，董爱秋被“噼噼啪啪”的着火声惊醒，一下子懵了。这时，房梁突然断裂，向孩子砸下来，董爱秋一把抱起孩子，拼命的逃离，她紧紧地护住孩子，自己的一条腿却被塌下来的断木砸伤了，流了好多血，好在没有伤到筋骨。男人进门便是一阵大骂，妈的，自从娶了你个败家娘们，这日子就没有顺心过，好好的房子怎么说着火就着火了呢？话未落地便是一阵拳打脚踢。董爱秋紧紧护着孩子，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孩子受到惊吓，哇哇哭起来，她的身体在流血，她的心也在流血。赶来救火的邻居们把丈夫拉开，劝道，别打了，别打了，没烧着老婆孩子就谢天谢地啦。有人说，人没事就好，多少年的老房子了，就是不着火也应该翻修了。董爱秋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她甘愿承受所有的屈辱与折磨，只要孩子不要受到任何伤害。

老房子烧塌了，要重新翻盖房子，董爱秋把孩子放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搬砖拉土，不敢有一丝毫的怠慢。晚上，喝醉酒的男人对着她又一阵谩骂，董爱秋说，我都快累死了，又要干活又要照顾孩子，哪里招惹你了？男人说，你招惹别的男人了，溅货。董爱秋明白了，今

天建筑队的包工头多看了她两眼，还跟她开玩笑说，谁家的媳妇？长得真俊。董爱秋流着泪，盼望孩子快快长大，儿子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柱。像很多普通的母亲一样，董爱秋省吃俭用供儿子上学读书，东借西磨给儿子买房娶妻。当他知道儿子有了心上人的时候，她拿出了全部的积蓄给儿子挑了最好的楼层，要了最大的平方，占了最理想的户型。因为还差好几万元不够全款，她到处借钱，邻居的，同学的，亲戚的借了个遍，最后冒着大雨去表姐家借钱，回来之后，伤风感冒吃药打针，病了好长时间。

儿子要结婚了，她要当婆婆了，董爱秋心里的幸福无以言表，她亲手为儿子布置新房，晚上加班加点设计落地窗帘。为了购置儿子的结婚用品，她东奔西跑，脚上都磨出了血泡。她挑了最吉利的双头日子，亲手为儿子缝制了六床新棉被，每一床棉被的四个角都放上了两块银元。这48块银元清一色的袁大头，是娘家的陪嫁，她宝贝一样珍藏了半辈子，却为儿子献了出来，为了儿子，她什么都舍得。记得儿子结婚的前三天，摆喜酒的钱还没有着落，她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第二天一早便进城去血站卖血。用卖血的钱为儿子结婚办酒席，这是不为人知的秘密，更是不为儿子知道的秘密。为了还债，她在纺织厂一干就是十多年，在高温四十度的车间里，有一次竟然热晕过去，车间的小姐妹把她送到医院，捡回了一条命。

董爱秋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再没有一滴眼泪，可这个给了她太多痛苦太多屈辱的家，她却不舍得丢弃。她是真心喜欢老王的，她对自己的后半生充满了憧憬，可嫁给了老王，就要被扫地出门，董爱秋真的无法接受。假如老王先于自己而死，假如老王的孩子不养活自己，到那时年老体迈的她又将何去何从呢？难道她要像那些老乞丐一样露宿街头吗？董爱秋退缩了。

老王也有儿子，不仅有儿子，还有两个闺女，生日那天，老王趁机把找个老伴的想法告诉了他们。大女儿说，爸，我妈都走了十多年了，你咋突然想起找老伴了？老王说，那是当初你们都没成家，再说，这不是刚刚碰到一个合适的吗？二女儿说，这么老了再娶个老婆，不怕人家笑话？老王说，谁笑话？我是想找个老伴好好过日子，又不是包二奶找小三。大女儿嘲讽地说，哎呀，老爸退休不落伍，什么新花样都知道，说的都是时髦词。二女儿说，一月三四千元的退休金，干嘛非要去跳腿公司打工？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老王说，怎么了？就兴年轻人搂搂抱抱，不兴老年人找个依靠？一直不说话的儿子开口了，他说，依什么靠什么？您老也太天真了吧？找个老伴不得养活人家吗？老王火了说，我能养活人家，我愿意养活人家，当初我娶了你妈，不仅养活你妈，还养活了三个龟孙王八羔子呢。儿子说，好汉莫提当年勇，您急啥？咱丑话说在前头，找老伴我不同意，找个保姆可以商量。老王说，没商量。大女儿说，爸，我就不明白了，为啥非得找个老伴？找个保姆多好？二女儿说，是呀，爸，你想想自己多大年纪了？找个老伴你们能过一块去吗？你们属相合不合？脾气合不合？胃口搭不搭？万一娶回个神仙奶奶，你不得天天敬奉着？大女儿说，是呀，找个保姆多省事，你出工钱，人家给你洗衣做饭，陪你聊天，没有家庭矛盾，也不会起财产纠纷。儿子说，就是嘛，老爸你想想，万一你不在了，那房子……。老王说，滚滚滚，都他妈的给我滚，什么玩艺？满肚子狗粪蛋子算盘珠子。老王把儿女们都赶跑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找个保姆？董爱秋那么爱他，那么疼他，他要对人家说这话还算人吗？退一万步说，人家董爱秋有儿子有孙子，为啥给他当保姆呀？再说啦，找保姆去家政服务公司嘛，找人家董爱秋干什么？

老王算是想明白了，儿女们不同意自己再婚，无非是担心自家的老房子易主他人，可这事能以对人家董爱秋说么？可不把家庭矛盾摆平，不经过儿女们的同意，他怎么把董爱秋娶回家？就算他豁出去众叛亲离，一意孤行，他能保证不让董爱秋受委屈？老王想了很多，一夜未眠，他认定只有自己出去租房子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老王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他当天就在南环外定了一套廉租房，房子不大，足够两个人住，工资不高，足够维持平凡的生活。老王买了新被褥，换了新床照，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他想，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老王打算马上跟董爱秋求婚，甚至做梦都在娶媳妇，他太渴望有个家了。常言说，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呢。

老王给董爱秋联系，说，你怎么了？电话也不接，微信也不回，生我气了吗？

董爱秋说，没有，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老王说，你是我的希望我的寄托。

董爱秋说，只可惜我们相遇太晚。

老王说，相遇没有早晚，从相遇的那一刻起，每一分都甜蜜，每一秒都快乐，每一天都开心，满满的都是幸福。

董爱秋说，也许我们是前世的兄妹，来续未了的情份。

老王说，一定是前世的恋人。

董爱秋说，无论前世是什么，今生今世我们缘份也只能

到此为止了。

老王呆了，他说，你怎么了？把我当成老风流了？我是真心的，从一开始我就是真心的。

董爱秋说，我知道，我从未怀疑过你的爱，也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爱。

老王说，那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嫁给我，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相信我，我会陪你看最好的风景。

董爱秋说，感谢你给予我的帮助，也感谢你给了我这么多快乐，不是你的陪伴，每一个漫长的夜晚，我都不知如何度过，这一切我都会珍藏在心底。

老王说，疫情其间为客户帮帮忙，挣点小钱，其实是一个人在家实在太无聊太寂寞。可你说家里的灯泡坏了，水笼头坏了，马桶也坏了，能不能帮忙修一修，那一刻我就有了发自内心的保护欲。我没有女人，我猜你也没有男人，我发誓要用我的后半生承担你所有的幸福……

老王突然啰嗦起来，说话很急，生怕失去什么的样子，他想拼命抓住这段美好的夕阳红？他在努力挽留这份让他怦然心动的黄昏恋？

董爱秋不说话，任凭泪水在脸上尽情地流淌……

老王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董爱秋的抽泣声让他心疼不已而又茫然不知所措，他猜想，董爱秋一定是遇到阻碍了。孤男寡女，什么是他们之间的阻碍呢？她会不会跟自己一样，婚姻无法自主，遭到了儿女的强烈反对？

他安慰董爱秋说，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不会为难你的，兄妹就兄妹吧，爱你不后悔，有什么事尽管说，我还是那个跑腿的老王。

董爱秋说，累了一天了，你早点休息吧。

老王说，好吧，你也早点休息吧。

第一次，他们谁都没有发“晚安做个好梦”的表情包。

关上手机，董爱秋哭得悲悲切切，董爱秋以为老王不会再来关心自己了，他那么好，那么真诚，她却辜负了他，伤了他的心，她放弃了他，他会怨恨自己吗？

没过几天，老王又来信了。

他说，还好吧？

她说，挺好的。

他说，我很想你。

她想说，我也很想你。

她却说，别瞎想了，再找个比我好的吧。

他说，你就是那个最好的。

她说，我没有那个命。

他说，我很想再见你一面，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她说，有什么话在微信上说吧，不要再见面了吧？

他说，做不成夫妻，难道连兄妹也不想做了吗？

她说，不是的，如果可以，我愿意天天陪着你，可我不是一个人，我有儿子媳妇……董爱秋欲言又止。

老王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他说，我知道了，我不为难你，咱见见面，说说话，我保证从此不再打扰你的生活。

董爱秋说，好吧。

唉！人就是这么怪，既然决定不嫁给人家，干脆回绝了算了，可不知为什么董爱秋竟然答应了老王，两人约好明

天上午八点在湿地公园里见面。

董爱秋天不亮就起床了，他打开煤气灶，开始为老王做绿豆饼干，打算去的时候给老王带上。老王在跑腿公司上班，接单不分时间，很多时候不能按时吃饭，这些自制的小饼干健康又营养，可以在饥饿的时候随时吃一块，很方便。她把泡了一夜的绿豆煮好，搅拌在发酵好的鸡蛋牛奶面糊里，洒上一层炒熟的黑芝麻，开始烙成一个个圆圆的黄洋洋的小饼干。烙完之后，凉在竹筐里，她顾不得吃上一口，便在镜前梳妆打扮起来。她搽了粉，抹了口红，又觉得不妥，重新洗了脸，换下那件红得发紫的毛衣裙，重又穿了一件黑色的套装，感觉老气了一些，又找了一条鲜艳的花丝带系在脖子上，感觉这样穿出去比较庄重吧？一切收拾停当，她便匆匆拎上亲手做的小点心，锁上了小院的大门。

春意越来越浓了，疫情防控阻击战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若不是境外输入，可以说是一次战胜新冠病毒的伟大胜利。复工的复工，复产的复产，个体经商户相继开门正常营业。公园里有了三三两两的游人，到处花草芬芳，莺歌燕舞，尽管大家都戴着口罩，还是让人感觉到了春意盎然的暧意。董爱秋走在大街上，她的心早已飞到了老王的身边。

湿地公园里阳光普照，亭台楼阁都散发着温柔的光芒，大片大片的水仙花十分耀眼。老王早就到了，时不时的向远处眺望，一幅望穿秋水的样子，董爱秋出现在视线的时候，他拼命地招手。今天的老王穿着那身灰色的西装，系着一条鲜艳的红领带，像个要出场的新郎官，谁会想到他们穿着竟然像极了情侣装？也许是疫情的原因，公园里游人稀少，董爱秋顾不得有没有熟人便摘下了口罩，因为今天的老王也没有戴口罩。

董爱秋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老王，说，给你现做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老王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说，这么香？你做什么我都喜欢吃。董爱秋笑笑，两人并肩坐在长椅上，一脸幸福的模样。老王掏出手机，说，自拍一张合影吧，留作纪念。董爱秋没有反对，向老王的怀中靠了靠，还对着镜头笑了笑，老王也笑了。董爱秋说，你发给我，咱都保存着。董爱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衣兜，才发现忘了带手机。董爱秋心想，忘了的好，省得外人打扰。两人说了很多，说得越发起劲，越发开心，小时候大河里摸鱼的场景，生活中尴尬的故事，但谁也没有提及追问分手的原因。老王甚至没有讲自己如何从家里搬出来，租了房子，为这迟到爱情尽了最大的努力。也许两人都想把笑脸留给对方，也把最后的快乐留给对方，唯恐触及那一根最脆弱最敏感最伤心的神经。

中午，老王点了外卖，两人吃得很慢，对于他们来说，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共进午餐了。老王说，不急着回的话，我们去划船吧。董爱秋说，好呀好呀，好多年没有划过船了。老王说，不会耽误你照看小孙子吧？董爱秋说，今天周末，儿子休息，我没事的，我怕耽误你上班。老王说，我今天请了假，可以陪你一整天。董爱秋说，谢谢。老王说，我应该谢谢你，自从认识你，我感觉这世界真的很美好。董爱秋说，让我们断一次今生，修一份来世吧，来世……董爱秋的眼圈红了。老王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递给董爱秋一块纸巾。董爱秋说，我们不说伤心的事，说些高兴的。老王说，好吧，

说些高兴的。

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划船、赏花、拍照、聊天，品美食，天渐渐黑了，老王执意要送董爱秋回家。他说，让我最后送你一次吧，我要看着你平安到达。董爱秋没有拒绝，他们手挽手穿越城市的霓虹灯，走向董爱秋的小院。城里的夜色真的很美，如梦似幻，可能是疫情的原因，大街上空无一人，偶尔有一辆车急驰而过。

快到家的时候，董爱秋下意识地放开了老王的手。她说，你回吧。老王说，你怕啥？她说，怕你累。老王说，一点都不累，这是我最开心的一天。董爱秋说，我也是，跟你在一起真的好开心，感谢你一天的陪伴。老王说，我愿意陪你一辈子。董爱秋说，来世吧，来世我们相守一辈子。老王说，我更愿意拥有今生。老王说完，心里酸酸的，董爱秋的心里也酸酸的，继续往前走，他们却突然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了？因为他们看见了老院子的大门口挂起高高的白色纸幡。他们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难道走错路了？可东城花园小区熟悉的门楼让董爱秋瞬间否定了自己的判断，心说，不好，家里出大事了，谁死了？董爱秋快步向前，突然目瞪口呆。

董爱秋看到了被烧成一片废墟的老房子，院子里却空无一人。残砖烂瓦之上搭起了白色的灵棚，昏暗的灯光下赫然停放着一口枣红色的棺材。她死了？她已经在大火中烧死了？难道她不仅忘了带手机，连煤气罐也忘了关？董爱秋像被一只锋利的尖刀穿透了心脏，又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推向了深渊，她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慢慢向后倒去……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