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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洪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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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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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护

今天腊月二十九,明天除夕。

马大姐正准备从家政服务中心回家。

经营这家中心已整整十年。开店前一年县城扩建,占了李家庄的地,丈夫老李用补偿款买了一辆大货车雇个司机跑运输,他亲自押车,虽说辛苦点儿,但日子挺滋润,半年多时间本钱就回来了。谁知冬天过黄河浮桥,后面一辆车没减速,把老李连人带车掀进冰冷的河水里……

望着躺在玻璃棺内的那个曾经同枕共眠的知心人,再看看两眼通红哭声嘶哑的儿子,她的心彻底碎了。那些天,她总梦见一只巨大沉重的碌碡追着自己,眼看就要碾压上,忽地惊醒,摸摸额头,上面一层豆大的汗珠……

弟弟马二宝还有老李的两个哥哥、一个妹妹替她们母子俩张罗,经过一场官司,获得一百万赔偿金。二宝偷偷劝她趁年轻赶紧改嫁,有这一百万,不愁找不到好人家。改嫁并不难,可老李家一定会把儿子留下。看着正在上初中的儿子,马大姐怎么也舍不得。即便能把儿子带在身边,万一找个脾气不好的,委屈了孩子咋办?

第二年,马大姐横下心,决定开一家家政公司。李家庄毗邻县城,土地全部被征用,虽说补偿丰厚,可架不住村民没文化,很难融入城市生活,大多数找不到什么正经工作,尤其大姑娘、小媳妇更为活计发愁。“马大姐家政服务中心”刚开业,就把本村和邻村的妇女集中起来,经过多次严格培训,很快培养出一批专业陪护人员,目前有职工100多人。

“放心家政哪里找?要找就找‘马大姐’!”从流行于县城人口头的这句广告词里,就能看出这家中心的口碑和名气。马大姐本人也因此被评为全县“带动群众就业十大明星”之一,从一名普通的家庭妇女变成众口交赞的“女强人”。

多年在商海摸爬滚打,马大姐算号准了家政行业的脉,中心要想长期生存,除加强员工培训提高服务水平外,重点就是发现、培育金牌客户,只要有客户鼎力支持,一切事情都好办。

过去县城人一般以家庭为单位,老人上了年岁,子女们轮流赡养;而孩子们结婚添丁,一般孙辈也由双方父母轮流照看。可这几年县城人生活观念逐渐发生改变,看护孩子和老人,都愿意找专业的陪护,无非多花几个钱,就图个省心。

平常日子这样做无所谓,可一到过年过节,问题还是来了。

这不,马大姐刚锁上门,一个电话打来,是周老师。

“喂!马经理吗?昨天拜托您的事怎么样了?”

“周老师,您甭着急,一直问着呢,找到合适的立即给您回话!”

周老师是一位退休的高中教师,不到七十岁,老伴两年前刚过世。他有两个儿子,都非常优秀,一个在美国教书,一个在法国做生意,已经两年没回家了。周老师天天盼孩子们回来,可他知道孩子们确实忙,没时间。两个儿子极孝顺,每月都往周老师银行卡里打钱,还经常动员他出国定居。周老师在老家住惯了,平日里打打牌下下象棋打发空闲,也不觉得怎么样,就怕两件事:一怕出国,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呆不住;二怕过年,儿女不在身边,闷得慌。今年,周老师刚搬进一栋新楼房,瞅着焕然一新的家具,他挺满意,只是觉得偌大的房子空荡荡的,一个人住着实在没意思。老伴过世后,他在马大姐家政服务中心聘请了一位保姆小赵,帮自己做饭、打扫卫生,可要过年了,小赵早早提出腊月二十五必须要回家,她一大家子人呢,过年根本离不开。小赵回家后,周老师就着急地给孩子们打电话,说哪怕送孙子回来陪自己过年也行啊。可大儿子说,大孙子已经定好去西部旅行的票,旅行社不办理退费;二儿子说,小孙子已经报了巴黎戴维斯画廊培训班,要学绘画,今年也不能回来了。周老师心里牵挂着儿子和孙子,每天望着老伴的遗像唉声叹气:唉!你说你走了,把我一块带上多好,老了老了,连个嘘寒问暖陪着说话的伴儿都没有!

他忽然又想,要不花钱再找个陪护,就陪自己两天,大年三十和初一,到初二就能串门打扑克下象棋了,两天他可以出2000元,一天1000元,这个工资就县城而言可不低了。对,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定有人愿意来的。想到这里,他果断地给马大姐打了电话,马大姐说帮着问问,还没等马大姐说同意,周老师就用微信支付把2000元打了过去。

马大姐很为难,但她非常理解周老师的心情。中国人,过年全家团圆比什么都重要,自己有切身体会。丈夫已经走了十一年了,哪一年过年不是流着眼泪过的?丈夫刚去世那年在娘家过年,看着弟弟二宝一家忙里忙外,煎炒烹炸,风风火火,完全把自己当客人对待,她呆不下去,三十晚上就驮着儿子回家了。以后在婆婆这边过年,婆婆待自己比亲闺女还亲,可看到大哥、二哥一家人出双入对、和和美美的样子,睹景思人,自己表面假装平静,心里却像针扎一样难受。去年,儿子读完研究生在苏州就业,领着刚过门的媳妇婷婷来家,这是自己平生过得最幸福最惬意的一年。那天也是腊月二十九,儿子驾车从苏州回来,带了满满一车年货。婷婷人漂亮,也勤快,一点不像大城市的女孩子。她亲自下厨操刀,叮叮当当地做了满满一桌子好吃的,一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边欣赏节目,边聊天,俩孩子一边一个,脸上满溢着幸福和快乐。自己一时恍惚,害怕不是真的,就在隐藏在茶几下面的腿上用力掐了一把,疼得一哆嗦。敏感的婷婷发现了,“妈,您是不是冷啊,我给您拿大衣去。”趁婷婷到里屋找衣服的空儿,自己用力在儿子胳膊上抓一把,儿子疼得咧咧嘴,回头诧异地问,“妈,干嘛?!”“臭小子,妈不是在做梦吧?”“妈,都是真的。”“是,真的真的,你爸要是还活着,该有多高兴啊。”一边说着,眼泪又来了。第二天,婷婷拉着自己逛商店,买了一大堆名牌服装。嘿,这孩子,为了哄婆婆开心,一点儿也不心疼钱……

周老师是公司金牌客户,公司里保存着他的家庭档案,说实话,马大姐既羡慕又同情,全县能比周老师儿子优秀的家庭没几个,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但毕竟一家人团聚困难,所谓有得必有失,生活就像月亮一样总不能完美无缺。可不管怎样,作为家政公司负责人,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尽最大努力帮助周老师满足心愿。从收到钱的那一刻,她就连续找了好几位老诚持重的职员征询意见,都说不是钱的事,真的没时间去;她着急了,许诺说谁如果去,周老师2000块钱工资如数给她不说,自己还要加送1000元津贴。可即便这样,也没有一个人答应。

怎么办?要不再问问小赵吧,毕竟她是店里最优秀的员工,也照顾周老师一年多时间,和周老师处得很好。周老师爱好书法,赠给她不少作品,有一次专门写了一幅楷书《橘颂》装裱后送给她,她不会不念情的。于是马大姐拨通了小赵的电话。小赵一听,当即回绝,“大姐,今年女儿和女婿邀好来陪我,他们因孩子小都三年没回家过年,今年来一趟不容易,您说我能离开吗?我已经跟周老师解释了,周老师通情达理,相信您也不会为难我的!再说,初七就上班,让周老师坚持几天,就几天!”

是啊,几天,可难就难在这几天!马大姐听完小赵连珠炮似的回答,无可辩驳,不由得深深叹口气。

还是先吃饭再想辙吧。从公司回来,马大姐草草吃过午饭,正要午休,儿子突然来了电话,“妈,跟您商量个事儿,婷婷妊娠反应挺厉害,今年想去杭州她家过年,我不放心,打算一块去,您一个人过年行吗?”

听得出,儿子声音有些颤抖,只要她不同意,儿子立马就会赶回来,可如果儿子回来,他们小两口也没办法团圆了,更何况婷婷怀了老李家的希望,一人过年万一心情不好,影响到未来孙子就糟了。想到这儿,马大姐语气坚决地说,“你一定要陪好婷婷,不要回来!妈一个人过年能行!”

放下电话,感觉天旋地转,有点站立不稳,她拼尽力气挣扎着爬到床上,揭开被子钻进去,恍恍惚惚地睡起来。似睡非睡间,满脑子都是儿子的身影,从粉嘟嘟的小肉团子到英俊潇洒的帅哥,拉洋片似的一张张放映。这臭小子,两天前还说领媳妇回家过年,咋说变就变了?难道真应了那句话:“黑老鸹,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不会啊,儿子从小到大过年都陪在自己身边,就像一只听话的宠物狗,他怎么可能变心呢?婷婷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唉,还真是“儿大不由娘”啊,到底回不回家,儿子一定反复掂量很久,一头是妈一头是老婆,哪个也离不开,他这个决心太难下。别人都夸自己是什么“女强人”,现在看来,儿子才是自己真正的精神支柱,仅凭轻轻一句话,就戳中了软肋。马大姐胃里一阵酸痛,吃的东西几乎要吐出来,心中说不清有多少牵挂,甚至还隐约夹杂着些妒忌。在岳父岳母家过年他会不会住不习惯、吃不饱饭,万一病了谁来照顾?一串串问题萦绕脑际,弄得她跟煎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躺了多久,她觉得房子的空间逐渐大起来,光线也变得暗淡。

嗡嗡,电话响了,难道儿子儿媳又改变主意了?马大姐一骨碌爬起来,满怀欣喜地抓过电话,一看来电显示,是周老师,顿时有些失望。

“喂!马经理吗?微信里的钱怎么自动退回来了?蛮不成找陪护的事儿黄了?”

“周老师,对不起,您不知道情况,我现在心里很乱,儿子儿媳临时决定去杭州,我,我也一个人过年,家里年货都置办齐了,就等着他们,可熊孩子一个电话,说不来就不来了,您说,这算怎么回事?!呜……”马大姐已经抽噎得说不下去了。

“马经理,不,小马,坚强些,千万别难过!明天,我去给你当陪护,你把心里装的委屈都告诉我!说好了,咱们一块包饺子放鞭炮过大年,就这么定了!你不会反对吧!?”

马大姐没应声,可也没挂电话,周老师一个劲儿地劝慰:“千万要想开,不就是个年嘛!坚持一下就过去了,往后日子还长着呢!一切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我明天一准儿过去陪你,咱不见不散!”

当,当……墙上的钟表已经滑过十二点,除夕说到就到了!在中国,除夕是一个天使降临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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