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村是个不起眼的小村子,位于滨海县石楼镇最西部,再往西抬脚功夫就出县界了。
三十年前,这里十分闭塞,一村人除去几个外出打工的汉子,基本都待在家务农。农忙时节,家家户户男女老幼齐上阵,各忙各的,连个面对面拉呱的空儿都没有。秋冬两闲就不同了,男人们偎在墙根儿晒足太阳后,就三五成群凑在一起喝茶唠嗑。
那年月家家都不富裕,喝茶也不甚讲究,买不起好茶,村民们就趁赶集的空儿到驼背五爷摊子上买些散的茉莉花茶。那茶盛在一个大纸箱子里,一块钱能买好几斤,粗纸麻绳一包提回家,买一次基本够喝一年的。茶叶在家搁久了,会变成碎渣渣儿,村里人给它起个绰号,叫“蠓虫造反”,意思是像阴雨前蠓虫在天上乱飞一样。不过,那茶下色很快,倒在粗瓷茶具里,最初呈淡黄色,不久就变成酒红色,若是隔了夜,则成了紫黑色。那茶不禁泡,几壶水下去就浅的没了颜色,淡的没了味道,可唯独茶垢极难洗刷干净。
沙村人年年喝茶,那茶就像一杆无形的秤,让大家品出了无论黑白俊丑高矮胖瘦一律平等的感觉。
正如世界上找不出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那样,尽管大家都喝相同的茶,可有两家的喝法明显不同,一个是村西头狗娃他爹,一个是村东头柱子他爸。
狗娃家祖祖辈辈贫农,尽管狗娃已经上高中,念了不少书,可回家来只喊“爹娘”,撂下书本子就下地干活。狗娃爹过日子细,买了茶叶,不到逢年过节舍不得喝。普通日子招待到他家串门的,就用搪瓷缸倒一杯白开水。客人要茶,他却开玩笑说:“就你那张破嘴,喝什么茶啊,喝茶越喝越渴,不如喝白开水!”
柱子他爸就不同了,曾祖当过清朝的里长,大小算个官儿,家风家教自然不同。柱子跟狗娃同学,可他自小就叫“爸妈”。放假回家,爸妈舍不得让他下地干活,催着他念书。念书空档里,他最爱干的就是帮着大人沏茶倒水,陪客人唠嗑,客人一走,就把茶壶茶碗茶盘洗刷得干干净净,摆布得齐齐整整,比他姐姐都勤快。柱子嘴巴又甜,半个村子的人都爱跑到他家喝茶,他家的茶叶是全村消耗最多的。驼背五爷只要远远地瞥见柱子爸来,就忽地直起身打招呼,一张脸笑得像秋风里的破荷叶。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沙村大变样。村里一排排新房拔地而起,家家院子盖的像城市花园。村里建起小广场,上了年纪的人不再偎在墙根儿晒太阳,而是就着健身器材锻炼身体。只是有一样,村里年轻人少了,他们有的甚至跑进大城市置房子,过起了城里人的生活。村里剩下的大部分是老人孩子和狗。
狗娃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在村里当了两年代课教师,后来耐不住清贫,跑到省城做生意去了。创业道路很坎坷。狗娃头几年一年不回家,后来生意稍微顺一些了,也是晚上悄悄回村,带着老婆孩子拖着个沉重的破行礼箱,风尘仆仆的,偶尔遇见村里人也不多说话,似乎怕惹笑话似的。每逢过年过节,狗娃爹总是拿出狗娃留下的茶叶,请亲戚朋友和邻居们品尝,一边倒茶一边说:“这是狗娃特意买的好茶,专门孝敬俺的,大伙儿一块尝尝。”
柱子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省城一家国有商业公司,不久调进行政机关上班。每逢过年过节,他都要赶回家,带回好多礼品。柱子爸总是兴冲冲地对客人说:“今后俺不用买茶了,柱子单位发的福利多,用不了,这是他孝敬俺的。”后来,柱子的职务不断升迁,回家不那么频繁了,就通过快递往家寄茶叶。每当快递员一进村,乡亲们就知道,准是柱子又给他爸寄好茶来了。第二天去柱子家,柱子爸一准儿沏上一壶好茶,半坐半躺在藤椅上等着呢。大伙围坐细品,不由七嘴八舌啧啧称赞,“嘿,最新鲜的龙井茶,真不错!”离开时还不忘夸两句,“你瞧人家柱子这单位,福利就是多,不但发好茶,还发好茶具,正经的宜兴紫砂配着明前的龙井,够味!”
驼背五爷的儿子小峰子承父业,在县城开了家“老五”茶楼,专门经营茶叶。为招揽生意,后来也兼营茶水,生意一直很火爆。别人都疑心他藏着什么经营诀窍。有一次,小峰喝醉酒,吐出几句真话:“咱小地方做生意得跟得上大城市的潮流。”“那怎样才知道大城市的潮流呢?”有人问。“比如,我家有位老顾客,他儿子在某市当副市长,家里收的礼品,都是最新潮最时兴的。到他们家去,老爷子拿出茶叶请品尝。我只要略微那么一看、略微那么一尝,就知道大城市时下流行什么。”“怪不得小峰老板生意这么好,原来不仅脑子灵光,还碰上这么个大靠山。改天给我们也介绍介绍,让大伙一块发财,哈哈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尽管没提名字,但大伙心知肚明,谁不知道柱子现在正在某市当副市长呢?他可是沙村这地界自古出的最大的名人。小峰隔三差五就去沙村一次,每次回来都带回一批茶叶和茶具,摆在茶楼售卖,里面有的是名茶名器,只要价格合适,就爽快出手。隔不多久,就会再带一车过来。有人悄悄计算过,老五茶楼销售的茶叶包括绿茶、黄茶、红茶、黑茶、白茶、乌龙茶、花茶,涵盖中国七大茶类,茶的品种没有一千种也有九百,茶具更是种类繁多,应有尽有,而且价值不菲。有一次茶楼来了位买茶具的南方老板,专检最贵的茶具挑,看遍货后嫌便宜摇着头要走,小峰从后面追出来说:“家里还藏着副纯金茶具,您是否看看”?不看则已,一看之下,惊得老板眼珠子差点儿蹦出来。
五年后的一天,沙村村委会忽然涌进一群人,亮名身份说是纪监部门调查组的,很快查封了柱子家的院子。后来又赶往县城老五茶楼,要查账。小峰哪见过这阵势,吓得屁滚尿流,把实情和盘托出。柱子爸又惊又怕,三天后突然中风,连柱子妈一同被女儿接到医院治疗,从此一把锁头成了看家护院的。
人们议论纷纷。听说柱子当副市长时收了很多礼,他买下一处房产,不住人,专放钱物,据说办案人员从那间房子搜出一卡车礼品,几千万元现金,礼品中唯独没有茶叶。这个话题很快引燃沙村人的兴奋点:“贪官都害怕‘查’,忌讳人家给他送茶。”“听说茶叶最后从柱子爸手上都转移到老五茶楼了。”“怪不得现在老五茶楼关门了呢,原来他一直在卖‘怕茶’啊,看以后谁还会去!”
果然,自那以后,老五茶楼关门歇业,小峰转行开饭店去了。
现在,沙村留守的人中能天天喝上好茶的,就剩狗娃他爹了。狗娃目前跻身省城文化产业界,是某文化企业集团的董事长。他平时业务太忙,很少回家,只按月给爹寄一盒好茶,放在石楼镇上的快件寄存处。茶叶一到,狗娃爹就骑着家里那辆破三轮车去取,顺便捎些时鲜蔬菜瓜果。每次他回村,总把那盒新茶举过头顶,对着路旁的街坊邻居显摆:“来喝茶吧,狗娃孝敬俺的。”有年轻人随口跟他开着玩笑:“您家这茶大概不会是‘怕茶’吧?”狗娃爹嘿嘿笑着回答:“呸,什么‘怕茶’!这是“正经茶”!小兔崽子,闭嘴!你就没有喝好茶的命!”“哈哈哈……”一阵笑声过后,狗娃爹眉飞色舞地回家去了。
半年后,柱子爸妈从医院回来,仍旧住在老院。才半年功夫,柱子爸看起来整个人像走了型,而且精神恍惚。半夜时分,有人听到院子里传出他沙哑的嚎叫:“喝茶!都来喝茶!混账王八蛋!怎么不来喝茶呀?老子有的是‘蠓虫造反’,管够!”那声音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后来像号丧一样,引得全村的狗跟着狂吠了半夜。
“柱子他爸疯了!”第二天,乡亲们聚在狗娃爹家,一边品着好茶,一边交头接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