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戏

文|李红伟

扯大锯，拉大槐，

姥姥门口扎戏台，

接姑娘，请女婿，

小外甥、你也来。

在农村，唱大戏一直是隆重的大事。

每年农历十月，庄户人忙完了地里的活计，便开始谋划一年一度的山会了。岱崮这个地方，是典型的群山环抱，唯一平展的地方，就是穿村而过的梓河两岸，年年的山会都在这河滩上办，人气最旺的当数戏台周边。十五的山会，老年局们从初六就开始扎戏台了，不时有好事者前来打探：今年请的是哪里的戏？名角是谁?于是，各种消息便传开了。当时老人们管这一段叫“烘场子”，现在看就是造势吧。

戏台铁定高大气派。十四的晚上大戏就开锣，晌午小荡们就开始护窝了，戏台前最显眼的地方摆满了一块块石头，每五六块石头前站着个八九岁的小孩，横眉竖目、一脸庄严，负责看护的几块石头想必也是根据家人和来客精心算计了的。

日落时分，戏台下早就人头攒动，各种叫喊声也达到鼎沸，就等一声锣响，过把戏瘾了。从记事，我就没看懂过，戏台上咚咚锵锵的锣鼓震天，一群脸色各异拿长刀的，拿红缨枪的舞舞咋咋，吆吆活活一阵子，或是几个妇人，伊伊呀呀，哭哭咧咧，做作的很。只有黑脸包公一出来，甚是好看！虽不懂人脸为什么是黑的，但一帮随从抬着铡刀，奸坏之人每出必诛。威武得很，甚是过瘾。

戏一唱就是五天，家里每天都有来客，顶数这末会第五天来的人多。因为压场的吴玉环要出场了，吴玉环大家都知道姓吴，到底叫啥名已不重要了，因演的杨玉环颇受认可，久了，就只知吴玉环这个名了。“三天不吃盐，要看吴玉环”，这是当时大人小孩都会念道的一句，被称为“人样子”（标准的意思），男人们想看看“人样子”啥样，女人们想看看“人样子”有啥。看完了，是啥戏，知道的不多。整晚上的戏在女人们高一声低一句的品评和男人们的哄笑中戏罢人散。

山会的戏是晌午一出，晚上一出。闲暇便是逛、吃。其实，早年间山会上卖吃头的真不多，岱崮的羊肉汤很出名，人气旺的也就李家和王家全羊，大锅上热气蒸腾，几块盖垫大的羊肉在锅里翻滚，两毛钱一大碗，碗是大号的海碗，汤里散落着几片肉，漂着碎碎的芫荽叶，在红亮的辣椒油衬托下，甚是好看。汤照例不要钱，喝完了可以续，也可以自己找豆腐挑子端块豆腐，叫掌勺的烩一锅，别管来几个人，一围，拿出自己带的煎饼，照样能吃个油光满面。还有几个炸油条的，是用柳条子穿串来卖，五对一串，一毛钱，叫香油果子，赶会的山民们看戏、喝羊汤，旮旮旯旯都转了，临回不忘稍上一串，回家让没来的老少尝尝。串香油果子的柳枝在肩头的扁担上不停的晃，人们不由想起了今天的戏文，忍不住惬意的哼唱起来。

我刚上学，一群来打山洞的外乡人打破了山村贫穷而恬静的日子。一车车南腔北调的人、一车车蒙着帆布的机器进了山，圈起了高墙，建起了厂房，大门口竟然还有两个抱着枪站岗的军人，大人们总是一脸神秘的站在远处指指点点，少年们则想方设法的多在大门口转悠，为的是多看一眼那锃亮的长枪。

也是这一年，山会上的戏没有了大花脸和戏袍，一个叫李铁梅的大辫子唱了五天。但人们还是如愿的看到了吴玉环真人，她是被两个带红袖箍的人押上台的，脖子上挂了个大牌子，写着：大毒草吴三妮，人们这才又想起来吴玉环就叫三妮，这也是人们最后一次看到这个眉眼俊俏却含着怨气的女人。我也是再过了些年才明白：人怎么会是草呢。

岱崮能人多，几天的功夫，便有人和打山洞的混熟了，原来这是个造枪造炮的三线军工厂。岱崮人自豪了许多。小山坳里一下挤进来万多人，就像天天赶会，接下来的几年山会，大戏还在唱，只是不再请戏班子剧团了，军工厂里有文艺队。看戏的人以学校里组织的学生和生产队里挣工分的占主，板整地成趟成排或坐或站，时时还要随着台上振臂高呼一番。

桃养人、杏伤人。岱崮人善于种桃，房前屋后都是，既看花又吃桃。在我下学的第二年，上级调来了几大车的桃苗，鼓励大家在刚分到户的山岭薄地上种桃。也是这一年的大戏竟然扎起了两个戏台，河两岸一边一个，高大巍峨。烘场子时硬是啥也没打听出来，只知道今年是老戏了。开戏这天，人来的比以往任何场合都多，老戏台上高亢嘹亮的锣鼓家什一响，立刻赢得满堂彩。新戏台这边也不示弱，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爵士乐，一群穿着马靴和短裙的青年男女扭起了屁股。看戏的人们立时骚乱起来，却又瞬间平静下来，以河为界，年轻人和老戏迷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大戏连台唱，歌舞轮换演，的确是新鲜的很。

这几年，三线军工厂搬走了，歌舞团也销声匿迹了，岱崮老街经历了岁月的积淀，更加繁华了。梓河滩上的戏台伴着悠悠河水，依然岁岁年年。看戏的人早已不再面土背天，一辈辈固守的大山成了能生金的岱崮地貌旅游区，军工厂留下的山洞成了军工文化园。更多的人走出了大山，成了天南地北山东人的一员，或事业有成，或默默奋发。但每年唱大戏这几天，总是要匆匆赶回，为的是追忆那逝去的往昔，圆一个不为别人所知的梦，演好人生大戏里的生、旦、净、末、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