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红伟
胶莱河两岸,土地肥沃,河流纵横,富饶之乡。
地里产出丰富,桌上的饭食就多彩。胶莱河,一河两岸承载着先民们执着的耕耘与收获,涟漪里荡开去的是悠久的、数也数不尽的食文化。
西岸做成了卷饼,卷起了万物汇成的朝天锅,就包容了天下。东岸蒸出了花饽饽,花样繁多且不断创新,竟也卖遍了天下。
第一次见花饽饽,还是在过年这样的大日子里。
小时候,沂蒙山区过年走亲戚叫出门,送礼物叫过笎子,笎子里盛的肯定是六斤当地出产的高庄馒头,外加二斤用草皮纸包的桃酥或油果一类的点心。收礼都是只收下一斤点心、四斤馒头,其余的要给亲戚留回去,这叫压笎子。
精明的主妇会趁客人在屋里喝茶的时机,让男人以去地窖里扒棵白菜的为理由,抓紧挎着笎子就近去出了个门,压回来的礼档直接给在自家喝茶的亲戚,不知不觉中完成了一次亲戚走动、礼档轮转。
这一年,也不知表舅是从哪里转来的,笎子里除了几个本地馒头外,竟还有一对镶着红枣的大馒头,皮都硬的皴裂了,枣子还掉了一个,也有可能是被上几家哪个馋孩子抠去吃了。我当然也是馋的挪不开眼,母亲告诉我,这叫花馍,咱这里人蒸不来;胶莱平原出产麦子,那里的妇女们心也灵,做的巧。最后花馍什么味,我也不知道,又给表舅压回去了。但是,那俏丽的外形和诱人的枣香深深根植在了我的脑海,成了一种心心念念的惦记,挥之不去。
等到大学实习期,我终于有机缘到了胶莱河畔。
老家,能看见的都是山,搓板牙样的向外延展。再往外,看不见的地方还是山。乍到这广袤的让人心虚的大平原,看着蹦跳着觅食的麻雀都替它担心,这地界啥时能飞到尽头。和家乡那高的能够着天的山比,这里最高的竟是田野里迎风摇曳红高粱,套种在玉米畦里,更出落得修长高挑,却少女般羞红了脸、低垂着头。
胶莱河人家对那巧夺天工的大馒头,却并不叫花馍,而是叫花饽饽。
初到胶莱河,因为简陋的乡镇机关一下无法接纳好几个学生,实习又要从事农业农村工作,为了方便,我就近在农户家租了间东屋。
真正走进村里,才知道农家并不是天天顿顿吃花饽饽充饥,更多的是玉米(这里读“妹”)面饽饽,看起来金黄金黄的,热吃起来还有浓浓的玉米味,黏黏的,若是凉了,便硬邦邦的散口,得用双手捧着吃。好一点的会掺上点黑面,虽然颜色黑生生的不好看,但口感强了不少。隔几天才会蒸一锅纯麦面馒头,就像今天我们周末改善生活一样,既成习惯又有点小盼。这时刚进入九十年代,农家囤里已屯满了粮,但碗里的饭还很传统的算计着。
我念叨的花饽饽只有在四时的节令、红白喜事祭祀才是装点和待客的主角。
但一进农历腊月,村民们打心里朝外忙活起来,已经富起来的主妇们一改往日的节俭,赶集、上店,大包小提溜往家搬,就好像钱不是自己的,为的是过一个味足的体面年。
这里面,最忙活的还要数准备年后走亲戚用的年礼。
送灶王爷上了天,家人们就分下了工:扫屋、杀猪、宰鸡,这些力气活男人们干。主妇们则要为这一年最长脸、要面的事做准备,那就是蒸年礼——节后走亲戚用的花饽饽。
每天清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要背一遍“二十八、把面发,蒸礼别忘贴窗花”。年礼是不用酵母的,都是留老面做引子,从年二十四,主妇们就每天实验性的发一小盆面,蒸上一锅馒头,以保证老面的活性,又是对碱、面、水配比和发面过程的磨合,既满足节前体力劳累的需求和胃口对“馋年”的期盼;也不乏对饽饽新花样的尝试。
二十八这天,几大盆的面早早和好、揣匀,整齐地摆在炕上最靠炉灶的一头,像极了待检阅的或待出征的战者。
一过晌,主妇麻利的绾好发髻,穿好围裙,目标明确地掀开一个面盆上盖的被子,只是瞟了一眼白里泛着微黄的面团,嘴里轻轻的吐出一个字“强”。(直到今天,这个字依然是朋友圈了使用率最高的。)于是全家人都要忙活起来:面一定要男人來揉,软面包子硬面馍,花饽饽用的面更不是一般的硬,揉面的辛劳可想而知。抟好的剂子交到主妇手里,早就洗刷好的梳子、剪子、筷子、钩针都派上了用场,顷刻间花鸟鱼果、菜蔬动物等吉祥美好的形象都用面团捏出来。
如果家里有当年嫁出的闺女,娘家一定会蒸一对龙凤呈祥花饽饽送去,足足有现在八九寸蛋糕大,而婆家是要把这对花饽饽摆在堂屋的上岗,接受所有来拜年、串门、走亲戚人的评价赞美,这是极为女儿和娘家长脸的,一般都单个单笼来蒸。
头盆面捏完,饧面间,女主人拿出一个学生用过的作业本,在反面仔细点算起来,娘家门上的,婆家门上的七姑八姨、老舅表亲,按亲情远近,八个的、六个的划好类,一共需要多少,这一盆面做了几个,炕上的面都蒸出来会有多少余剩,最后还不忘数落一嘴男人:再寻思寻思,还有啥亲戚落下了,年年就这些亲戚,咋也数不清,啥男人。
男人宽宏的憨笑一声,算是回应,忙慌的往炉灶里续了把柴火。炉火贪婪的舔着锅底,如霭的热气弥漫开来。主妇用沾满面的手,轻轻刮了下在饭桌上写作业的孩子那红润的脸蛋,满眼慈爱:“给你蒸个大的,好换个花媳妇回来”。于是,主妇爽朗的笑声和如花的笑颜,在忽明忽暗的炉火映衬下溢满了小院。
第一笼花饽饽在冬日暖阳最后一抹绯红中出锅了,男主人小心翼翼的逐个从笼里捧出来,晾到时先备好的席子上,经过与水火的热恋,花饽饽又丰满圆润了许多,如玉般光滑地泛着温润。我不由感叹:这就是一件件充满了美好企盼和烟火气的艺术品,不知道谁会忍心下口。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它将伴随着一张张或黑或白却洋溢着欢乐的笑脸,走东串西,托起了亲情与生活。
房东家蒸笼上的炊烟还没散尽,因为西部支教志愿者集合,我便匆匆结束了实习。
荏苒时光里伴着对老面发酵时独特清香的思念,完成了读研、结婚、生子,无尽的忙碌中一直盼着能再到胶莱河畔,咬一口那又大又暄又筋道、香得噎人花饽饽。
终于在一个云高气爽的金秋,我作为十八大精神宣讲团的成员,再一次走进胶莱平原。
工作闲暇,我专门去了趟小镇,想探望下房东一家。好容易凭记忆找到了住处,却大门紧锁,热心的邻居告诉我:房东一家都搬到商业街上去了,专门蒸花饽饽卖。
按照邻居的指引,我很快找到了房东大姐的馒头房。这是一个沿街的两层小楼,最显眼的是门外那摞一人多高的笼屉,像酒幡招牌般吸人眼球。几个泡沫箱里是各种常见的面食,只是在一个恒温的玻璃展厨里郑重的摆着几个形态各异的花饽饽,一块纸板上还有几个伸胳膊拉腿的艺术字:定做花饽饽、喜饽饽,喜字照例写成双喜,还圈了个大大的心形。
站摊忙碌的是一个年轻俊俏的媳妇,像当年房东大姐样的干净利索,一问,才知道是房东家的儿媳,听到说话声,房东两口子扎煞着满是面粉的双手奔了出来。
原来,在我离开的第二年,房东就居家来到商业街上,专门蒸馒头卖,承接定制花饽饽的活计。这些年,人们都忙,时间紧,自己动手蒸馒头的少了,买着吃的多了;加上农村各种场合越来越隆重,花饽饽需求也逐年见长,她家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先是租房,后来就买下了这套沿街商铺。
我这才回头打量起既熟悉又陌生的小镇,当年那条低矮的平房街已经改成楼房,马路也宽出来了一倍,路灯、绿化带齐全,很有小城镇的模样了。
从房东大姐一家洋溢着灿烂笑容的脸上,看到了幸福和满足。
临别,同行的伙伴们围着晾在席子上的一大堆花饽饽照够了像,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嚷着要买。因为货是南村二柱子家办公事订的,余缝不大,最后,一块钱一个,每人只能匀给两个。
回到省城,我也刻意寻找了一下卖胶东花饽饽或馒头一类的店面,竟然在老城区还真有一家挂着胶东花饽饽招牌的小店,生意也算兴隆,进去看,大小、花色也都有模有样,但一尝就失望了许多,太暄没有嚼劲,香味也是酵母而不是老面。实际上就是馒头变形而已,只得形而未有其内涵。
大约第二年的夏天,大明湖的荷花刚刚绽蕊,高考结束无可事事的女儿去逛超市,竟带回来一个真空包装的冷冻花饽饽,我急忙接过来,产地一栏赫然标着:胶莱小镇。我一下竟有一种说不清是释怀还是欣慰的感觉,既有能吃上原产地花饽饽的满足;更有为胶莱河的产出终于走出小镇的欢喜。
人生的机缘,总是从不同的轨迹上走向交叉、纠缠、甚至同轨。大学毕业的女儿,公考竟然考中了胶莱小镇的党务工作者。
送女儿加上探望房东大姐使我第三次来到胶莱小镇。
浅秋的胶莱平原,绿色依然主导大地,不时会有一抹红黄色跳跃着映入眼帘,那时亟待成熟的高粱、玉米,按捺不住表现的欲望,向耕作者展现饱满与实成。
湛蓝的天空上挂着的白云,高远、深邃。
小镇又变了,楼高了、也多了。还多了数不清的蒸饽饽作坊,无一例外都挂着:“花样年华面食合作社成员店”的招牌。
站在路口迎接我的房东大姐似乎从我脸上看出了疑问,自豪的用手在空中划了个圈:“这些都是我的社员”。我这才留意到大姐家的门牌与其他的区别:“花样年华面食专业合作社”。
上次匆匆一别,同事们购买花饽饽的热情,触动了房东一家让花饽饽走出小镇的想法。在脱贫工作队的帮助下,终于让小饽饽走进了大商超,而且供不应求。转年又联合成立了专业合作社,扩大了规模,吸纳部分贫困家庭务工就业,五、六年时间,小镇成了远近闻名的大馒头专业镇,线上、线下、冷链物流,合作社统一管理,光网上开店直播销售的就有200多家。
我在大姐带领下,参观了她的生产车间,也才更深的了解了饽饽的区别,专门走亲戚用的,造形要大而花俏,看着喜爱。还有一种是祭祀用的,有动物生肖,花形要庄重。大姐边走边介绍,但我却没有看见一个花饽饽,整个车间里蒸的、包装的都是黄灿灿玉米面饽饽和黑曲曲的地瓜面窝窝。
“您不做花饽饽了?”
“给社员们做了。现代人都注重健康了,玉米面、地瓜面都是绿色原生态的,我正在开发市场,等创出来后再跟大伙冲量。”
我心里莫名的涌起一股热,这就是一个普通农家妇女,在吃饱穿暖后走出家门寻富路,致富不忘众乡亲。念得不是发家经,而是走的富众路。
时光荏苒,时代变迁,房东大姐家变了,胶莱河畔的小镇变了,花饽饽从四时八节的稀罕物到百姓人家的日常,从胶东一地的美食到畅销全国,弥漫升腾的蒸气里平房变成小楼又变成大楼;送花饽饽的路从泥土路、沙石路变成宽阔的沥青路又变成能吸水渗水的环保海绵路,而起点是从一家饽饽房走到花开遍地的特色小镇。
这就是胶莱河畔的花样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