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宏秀
法国雕塑家罗丹说,艺术是孤独的产物,因为孤独比快乐更能丰富人的情感。
——题记
鼓山,太行之足,古曰神钲,山势崛起,壁立千仞,不与他山相近,西侧太行诸峰对峙,南侧滏水出焉,上有二石如鼓形,世传鼓鸣则天下兵起。
鼓山的地理位置是重要的,扼守山西,雄踞中原,太行八陉之滏口陉就从鼓山脚下通过,是早年间山西出入中原的要道之一,公元565——569年间,北齐建都邺(今邯郸临漳),陪都与山西晋阳(今太原),史书记载:文宣帝高洋性奢、好土木,往来晋阳,多起离宫,又信释氏,喜刻经像,故而山上遗迹犹存。
梁思成曾经说;艺术之始,雕塑为先。开凿于1400多年的北齐响堂山石窟群既是高洋父子的行宫,又是其灵穴所在地,人们在洞内甩袖击掌,洞内均能发出回声,因而这石窟便被称为响堂寺,而响堂寺所在的鼓山也被当地人成为响堂山了。
鼓山之北,洺水之南有一个千年古镇,便是我的故乡,那里盛装了我的童年,因而,对鼓山再熟悉不过的我,只要一提起它,便会感到无比的亲切和温暖。
从小到大,在鼓山脚下长大的我,已经记不清去过响堂山多少回了,那时候,不像今天的旅游,几个小孩子相约,翻过双玉泉或者沿着磁山通往二矿的铁路走着走着就到了。我们爬上半山,钻进石窟,在那些神秘大佛之间攀爬游戏,有的绕到大佛背后藏猫猫,有的坐在大佛的脚趾上歇息,那时候我们也从来管这些慈眉善目的大佛为什么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没了头颅,更多的时候是往山顶上爬,累了就躺在石头上晒太阳,反正疯玩一天直到天黑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家。
也听镇上的长辈说起过在物资匮乏的贫穷的年代去鼓山小鬼道砍疙瘩柴、老石台放牛甚至谁家的媳妇悄悄到山上的奶奶庙里讨要小孩的诸多往事,鼓山,给了生活在它怀抱里的子民以物质的馈赠和精神的慰藉。
深秋时节,在阔别二十多年后我再次前往响堂山,恰逢假期,又赶上晴朗的好天气,这里早已游人如织,人山人海。
曾去过洛阳的龙门石窟和敦煌的莫高窟,总以为或远观或仰视的那些佛像是冰冷的,仿佛隔了久远的时光,但响堂石窟的佛像或许记载了年少光阴,便觉得有了时间的余温。
响堂山下,常乐寺以废墟的形式再次呈现在我的面前,保留着七十年前化为灰烬时的模样,这座有着“河朔第一古刹”之称的佛教圣地早在金代就被焚毁,虽历经后朝重新修建,依然挡不住衰败的命运。
时间漫漶了愚昧,历史却无法忘记盗卖,民国初年,军阀混战,响堂山文物遭到灭顶之灾,袁世凯之子袁克文指使当时武安县知事汉奸李聘三,官宦勾结,大肆盗卖,明国七年,常乐寺方丈记载:石窟三堂佛像,怨于民国元年冬月遭权势恶劫,致使大小佛像无一不身首离异。
更令人发指的是,1909年,旅居法国的中国古董商人卢芹斋在巴黎瑟努斯博物馆看到一件来自中国的佛首,他把照片寄给北京的同伙,几个月后,八件响堂山石窟等身雕像即运往巴黎。
我仿佛听见常乐寺大方丈那无奈而悲痛欲绝的低声抽泣。
宋塔在秋天的天空下显得古朴而厚重,寂寞千年,依旧庄严。
绕塔礼佛三周,即是对佛的尊重也让自己获福无量。
拾级而上,跨过门槛,常乐寺三个字显得有些不真实,我的记忆中没有半点山门的留存,因而说不上一种什么感觉。
北方深秋的天空,明朗而清澈,但我的心中却隐隐地掠过一丝忧郁,一片废墟已然在眼前呈现,我站在原地,不自觉倒吸了一口凉气。
阳光明媚,但我分明感到了自己周身的寒凉。眼前的佛像或坐或站,残缺而健硕的躯体,无一例外失去了头颅。颈处裸露于阳光之下, 身体却保持了千年的姿势,安详、端庄。 假如眼前的这些佛像都是真实的人体,那是如何血腥的场景,然而,就是这些看起来毫无生命质感的石头,呈现着与生死无关的生命之光。
来自灵魂深处的智慧和美在那些残缺躯体上呈现,飘逸的纹饰下,仿佛还保留着身体的余温,我不禁暗问,是谁赋予这一尊尊如此安详的生命,又是谁,让他们跨越千年而不死。
徜徉于这些残垣断壁中的游人仿佛受到了某种暗示,尽量脚步放轻,声音放低,怕是惊扰了什么,不远处两个小姑娘想从石台上跳下来,招来旁边的奶奶坚定而严肃的低声呵斥:别闹,不要惊着他们。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无法抵御的魔力,我分明知道这个老人口中的他们就是不远处那尊端坐云台却有身无首的释迦佛,尽管我看不到他任何的表情,但是我相信他听见了这位老人善意的诘难,因为有一种无声的尊严和悲悯在他的周遭弥散。
离开常乐寺,拾级而上,继续向半山腰的响堂石窟走去,回首身后,山岚空濛。
石窟群的规模显然要比山下的常乐寺大很多,分为好几个洞室。但石窟里的佛像也是有身无首,无一例外。这些无头的菩萨扭腰、甩胯,颠足、身体的重心在双腿和足尖上交换转移,佛的双手轻轻合掌于胸前,任衣袂自由垂落,或将滑落的衣袂轻轻提起,做抬足欲行之状,尽管那双赤脚于尘埃中站定千载。
还有一些尚未完工的半成品,身体和五官还没有完全从石头中剥离出来,但就是这样的残全不全的身体,灵魂也无处不在,依然给人以脱胎换骨的洒脱和自由,站在他面前的或是思想者或是虔诚的信徒,亦或是凡夫俗子,但无不心生庄严。
一千五百年过去了,这些冰冷的石头在冰冷的石窟中或站或立,依旧微笑着面对着人世间的朝代更迭和芸芸众生。而石头上所有的智慧和艺术的精髓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弥足珍贵。
这些注定将永生的石头果真永生了,时间赋予生命,宗教赋予灵魂,那些不知名的工匠是微不足道的,但他们把自己的生命一寸一寸凿进坚硬的石头中,凿进艺术的生命中,尽管千年一瞬,这些天才的工匠的肉体连同名字早已滑入尘埃的谷底,至死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而等待他们的或许是屠杀,但这些仿佛天外来物的精美雕像却在浴火重生,哪怕身首异处,再也无法合二为一。
如今,在美国的滨州、费城、华盛顿、圣地亚哥、英国、法国、意大利、日本等国家的博物馆或私人会所里,还有80多尊响堂山佛首,也许,他们再也回不到响堂山,回不到生命起源的地方。
我不敢在洞内久呆,看着满墙微笑如初的小佛,凝视久了,你会被伤感包围,这些或站或坐的佛像究竟要传递给人类以怎样的大慈大悲大智慧?人毕竟不可免俗,洞内一日,洞外千年,有谁能把肉体的生命活过石头的硬度和时间的长度?
在滏阳河畔的响堂山石窟博物馆,我终于地看见了那一尊尊丢失的佛头,静静地安放在玻璃展柜里,依旧一抹恬静而慈祥的微笑。
我看到一尊睡罗汉,他只有半张脸,从仅剩下的眉眼之间依然流淌着让人怦然心动的智慧之美,我找不到半点沮丧的表情,如果是人给了他生命又毁了他的躯体和容颜,但那时候你不能不相信,这些佛像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充满慈祥和悲悯。
是人类给了他们生命,又是人类摧残着他们的肢体,唯有灵魂不灭,微笑不灭。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对于来自心灵上或情感上的卑微表达,无言胜过千言,沉默胜过分辨,甚至连文字在它面前也显得如此的笨拙和迟缓,内心的尊严被慢慢剥离又被慢慢包裹,
我想起了著名作家贾平凹说过得一段话:人如果没头身,残骸是可恶的,佛残缺了却依样美丽。我看着它的时候,香火袅袅,那头和身似乎在烟雾中幻化而去,而端庄和善的面容就在空中,那低垂微微含笑的眼在注视着我。“佛”,我说,佛的手也是佛,佛的脚也是佛,光明的玻璃碎了还是光明,瞧这一手一脚呀,放在那里是多么安详。
走出博物馆,我的目光游离在河对岸的虚空,恍若看见一条任性的鱼儿在时光的生命之河中游回到洪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