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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宏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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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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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地遗梦

刘宏秀


从上饶开出的汽车疾驰在赣东北青葱如黛的崇山峻岭之间。象一柄白色的箭簇刺穿黑暗。到达婺源古城紫阳镇,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以一个夜行者的身份出现在古城街头,我竟没有一丝身处异乡的恍惚。从出站的那一刻起,我的身边就多了一个素衣青年,他不温不火地劝我坐他的车到新城去,说那里的酒店多如牛毛又很便宜。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在夜色里登上一辆陌生男子的车驶向没有方向感的黑暗,于是婉转地拒绝。他也不恼,在跟随了我将近200米后转身离去。其实后来看来,这正是我的狭隘与悲哀之处,我应该在夜色中住到晓起亦或江湾,去直接感受古村落神奇夜景下的安静,而不是在一个充斥着别人遗留过体味(我这样想过)的酒店里熬到天亮。

那一夜,古徽州大地上落下一场不期而至的秋雨,也落进一个独步异乡的游子半寐半醒的梦乡里。

翌日,晨,雨线如丝,雨巷悠长,忽然渴望看见迎面走过一个打着油纸伞的江南姑娘。打开行李箱,才发现我的开放着紫百合的天堂伞不知遗落在旅途的哪个角落,望着满街被昨夜之雨洗净纤尘的香樟树,心平静得如一潭深泓。

仅仅几天之前,我在一张地图上,看到了婺源这个名字后,心里就像多了一桩牵挂已久的心事,放它不下。那时,我的身影出现在武夷山脉丹霞地貌的巅峰之上,正极目楚天。踏足鸡鸣三省的赣东北之地,心情时时被这江南的山水滋养,我的目光一直被江南葱翠的表象迷茫着,即使在红色的沉积岩上行走,依然摆脱不了那种氤氲着雾气的远山竹海的牵念。于是,从广丰到婺源,我自觉不自觉地在这被称作江南绿色心脏的葱茏丘陵之间留下自己孤独却不寂寞的身影。

站在雨丝纷扰的天空下,更远的沱川理坑和浙源凤山在我的想象之外。终久以独行者的姿态走进婺源。在这之前,原以为一脚踏入的是中国最美的乡村风景,却在不经意间踏入徽商生息繁衍的崇山峻岭中。古徽州之地的婺源在民国二十三年之前一直属于古徽州六县之一,尽管它现在的归属之地是江西,但不可否认的是,它永远是古徽州遗留在赣东北的一颗璀璨明珠,岁月悠悠,更像做尽了的一帘幽梦。尽管,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不会因为我的到来而改变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但对于我,却对这块遗世独立的地方产生了深深的眷恋和向往。在我的眼里,那是一个深藏了文脉、也深藏了乡愁的地方。

从春秋时期的燕赵大地踏足南国吴楚分疆的浙源沱川,时空的迁移如阳光下的流水无边地漫漶。老街、古井、廊桥、围屋出现的时候,田野不再是中原以北一望无际的辽阔。视线总被秋天层层推进的山峦阻隔,土地在绚丽缤纷中变化,稻田是一块魔幻的色彩,山峦是魔方。赣江、信江、丰溪河、浙溪、婺水、星江河、沱川成为交织于大地之上的一条条彩带。一路走来,我极力记下这些水淋淋的名字,连同岸边低伏的芦草,水上飞舞盘旋的白鹭、河边悠闲休憩的水牛,以及跨河而过的木桥,这些站立于大地上的物象以水中匍匐的姿态在我的眼前呈现,又以青山、白云以及水中的倒影构成立体的风景。中原的青纱渐渐退去,隐匿于想象之外,思绪被这一缕缕略带潮湿的清新滋润着,仿佛落入水中的雨点,一圈一圈慢慢地散开、散开。

现实的天空依旧来自于眼前,到达沱川理坑的时候,时近中午,我的脚步被浙溪边一座现代化了的小屋阻挡,它象一个门环,需外人礼貌而恭敬地敲响。这让我好笑,想想在婺源车站就把生死交给一个叫滕旺来的年轻人,是他用一辆摩托车载着我在这崇山峻岭中一路驰骋,60多公里的山路,独自一人,单枪匹马向着大山深处远行,像一只自投罗网的昆虫,却是飞蛾扑火般地绝决。从那个小窗口递过去二十元人民币后,我获得了一张通往古村落的通行证。清澈的溪水从不远处的百子桥和天心桥下静静地流过,小村依山傍水,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陌生人的闯入对他们构成什么危害。事实上,他们正在一天天接受这样的现实,陌生变得习以为常。蜗居山里的徽地乡民,却独享着来自外面世界的各种信息。闲适的老人坐在桥上看远处的风景,却成了另一个人眼中的一道风景;一只只土狗安睡在光滑的石板街上,慵散得连眼皮都懒得睁开一下;临街的小店挂着腥红的灯笼,只有你抬脚迈进去的时候,才会有一个清秀的小姑娘微笑着对你说:“要不要带一些婺源的绿茶回去”。除了那辆沾满风尘的摩托车算是一件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之外,你的眼前全部是一幅铺展开来的宁静和恬淡,远山的竹海(亦或是茶园吧)、脚下流向纵身之处的溪流,粉白的墙、曲折的小巷,连同阳光照射在马头墙上投向地面的暗影一同构成一幅江南田园的安适画卷。

在沱川理坑,于一间高大的门楣前驻足,眼光向着青天里仰视。以这种仰视的姿态都不能读懂其中的含义,高大的府第竟是一个“商” 字的无限放大:垂露滴翠的荷叶是那个高高在上大大的“点”,象征了荷和生财。在仕农工商的年代里,商人的地位远远不及现在,他们在没有仕途,没有土地的困窘下才背起行囊,走上行商之路,漂洋过海,远走他乡。致死不做“茴香萝卜干”(回乡落魄的谐音),一旦积蓄了财力,便叶落归根,在故土大兴土木,彰显富足之气。出生于理学渊源的礼仪之乡,他们一律地崇尚理学,由商及儒再官,一旦发迹,门庭若市,达官显贵趋之若鹜,门口竖起高高的旗杆和阔气的上马石,一个个身影从那个商字的门洞下进进出出,这时候商人的心里便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和一种近乎癫狂的心理平衡。

我的眼光始终被那块残存在时光之中的旗杆座濯亮着,他们荒芜在时间的秩序里,没有了从前的风光和绚烂,尽管宽大的粉墙上依然留下寓意“叶落归根”的雕饰,可是人去楼空时光倥偬,原先的恢弘在这秋日的阳光下慢慢地老去,变成时间的容颜。

花厅是沱川理坑唯一的一处苏州园林式的建筑,一改徽派格局,营造出一个江南园林的隽永和清秀来。站在门前,一眼望进去就是一个满园春光关不住的景致。走进去仔细看,却是一派的颓废,雕花楼栋的窗棂下摆着十几个灰头土脸的南瓜,屋里走出一个面色清矍的男人问我们是不是要购买摆在当院竹床上的工艺品,我连连摆手,赶紧退去,心生落寞之感。在回来的路上,我碰见一坐在石条上低头假寐的老女人,她用一块退色的蓝布将头脸几近包起来,只有在行人走过的时候才扬起那双迷茫的双眼,看到有人注意她,就伸出手,干瘪的嘴里吐出这样的几个字——“发烟拍照”,我起先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走在我身边的旺来告诉我,她曾经是花厅的女仆,大半生的光影留在了这里。如今,物是人非,她依旧不愿离开老宅,以主人的姿态自居。有人想拍照,她就给来人要烟抽。或许,在袅袅上升的青烟里,她能重新回到从前,回到銮铃叮咚的少女时代吗?

在幽深的石板小巷里迂回行走,你象一个安静的影子,思绪需要用沉思来解读。屋角的暗影下,总会有一个个静止的身影在那里静静地蛰伏。在来时的路上,这些身影曾经出现在我的镜头里,他们骑了单车,轻盈的身影在青山中一滑而过。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美院的学生,成群结队聚集在一个个山清水秀的小小村庄里,将一个个斜翅的飞檐、高耸的戗角、低回的廊柱和满目疮痍的门楣用画笔描摹到宣纸上。我在一个叫“溪边小筑”的酒吧休憩的时候,就有这样的学生三三俩俩地进来,坐进吧台前高高地木椅中,用透明的高脚杯倒了殷红的红豆杉或碧绿的青梅酒,慢慢地嘬饮,临走的时候,再用细细的竹筒装了,用一个麻绳提在手中,很悠闲地出门,扬长而去。

阳光柔媚,我的思绪变得恍惚,现实与古老在这里交融。原来,和时间一起走进岁月深处的这些散落在徽州大地上的古老建筑,不管是兵部主事昔日辉煌的“司马第”、还是广州知府的“友讼词”,更不管是明清时期工部尚书余懋学兄弟的“天官上卿”第,还是副部御史的“架睦堂”,都已经幻化成一张张临摹的标本,让那些寓意隽永的戗角飞檐变成现代青年撷取创作灵感的现场,这是一种滋养心灵的场所,更是一个放飞梦想的天堂。

当二十一世纪的高楼以魔幻般的触角延伸到城市乡村的各个角落的时候,浙源凤山却依然保留着上个世纪甚至更久远的木楼,徽派的雕镂,木格的窗棂,粉白的马头墙如阳光下的桅杆,以一种苍凉、沉稳、低调的大气之美呈现。是奢华与富足之后的从容,还是丰满和飘落之后归隐的淡定?时间的容颜镌刻在旧日的风尘之中,却不是尘封的老旧,天井的青苔被一双苍老而踯躅的脚步磨损出青茧,在倾斜下来的暗影里闪着幽幽的光,古老的美人靠不见绣球与荷包,屋檐的暗影在木质的槅扇上轻轻地滑过,一年又一年。

一口井的出现并不意味着什么,但他出现在浙源凤山青石铺就的老街就显得非同的寻常。一个老人用一只长柄的竹筒俯身从古井中取水自饮,清水顺着他的胸膛漫流。我就觉得此时的凤山村也像个漂在水泽里的小船,脚下光滑的青石老街是它的甲板,伸向罡天的马头墙是他高高耸起的桅杆,满眼的香樟、古枫象张开的浓绿的风帆,而木楼中那些静止的日常的器物都变成生活的记忆,思绪从这里起航,向着遥远的南中国,向着南海之南一路远航。

徽州大地的表象让我深切地感受着徽商人的“好”离别上,他们浪迹天涯,数载不归,视”茴香“(归乡)、“萝卜”(落魄)为耻,他们将山野之上的竹、木、瓷、漆等及至后来的茶,石砚以及文房四宝倾其所有带到山外,又不失儒学风范。我在凤山、理坑等古村落行走,不管在屋檐下,还是在廊桥边,不管是场院里,还是回廊下,栖息着的都是昏昏欲睡的老人,他们半躺在一把发黄的竹躺椅上,身上盖了老旧的小被,守着老屋下那些在时光里沉思的古旧的木质的家居,和时光一起沉到回忆里。堂屋的墙上一律地摆上祖辈镶嵌在黑白相框里的照片,木质的条案正中摆放一座钟,左边摆花瓶,右边置镜子,取“平静”安和之意。学堂大多就开在旧的祠堂里,他们沿袭着崇尚儒学的乡风,自古以来:西村夜读“就是一道风景,我所知道的孝义祠,就是从上个世纪的1917年辟为本村学堂,在那里培养了大批的人才,他们在以后的经商之道上也先商后儒,以文化人的道义博取商界至高无上的诚信,才得以生意如滚雪球般越做越大,他们把这种理学思想一代代向下延传,以至于在这里形成处处”茅屋书声响,放下扁担考一场”的蔚为壮观之学风。

査氏宗祠,一座挺立在徽州大地上几百年的古老建筑,以一种低调的奢华在我的面前呈现,廊柱上,曾经的嫣红变成粉白,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字迹依稀可辨。我分明嗅到了掩藏在百年兴盛之下那声无奈的叹息,,尽管天空晴朗,思绪却如雨纷呈。我看到这样一幅对联:北宋迁居已传四十余世,南唐梓地更有千年之遥。南唐、北宋,正是历史上这两次大的移民迁徙,才使原本闭塞的皖南浙北之地的荒山丘陵间涌入大批的移民,而现实的山多地少又催生了他们一次次的外出,徽商的足迹从这里开始,踏遍大江南北的山山水水

在査氏宗祠的廊柱上有这样一副对联:水有源山有脉树发千枝根根恋土,肤同色祖同宗月明万里游子望乡。使人无法想象的是,时间一旦被岁月包裹,被尘世封存,一切就变得安逸而厚重。站在査氏宗祠前,就不能不想到浙江的海宁,650年前,査喻是怎样在一夜之间选择了背井离乡,时时躲避还是寻找新的世外桃源,迁徙的脚步从此不再凌乱,携妻带子的他离开故土的时候,已经将凤山这个名字刻进肌肤和骨骼之中,他们东行,沿着富春江——新安江——一直到钱塘江,顺水而下,向着遥远的东方迈进,那里远离兵燹和战火的硝烟吗,只要前面还有路,就从未停下疲惫的脚步。终于,在浙江海宁,他们在一个叫龙山的地方落下脚,龙山——凤山,多么想象的名字啊,龙凤呈祥。自此,在浙江海宁的査氏分支又多了一份对故乡的思念,江西凤山老家对海宁也多了一丝游子外出的牵挂。沿着这条水路,徽州人迁徙的脚步不再停留,他们秉承徽商的睿智和精明,以儒为业,耕读为条,诗礼传家。从此,浙江、福建、广东遍布査氏子嗣,他们漂洋过海,远走他乡,脚步遍及大洋彼岸。美国、英国、荷兰、新加坡、澳洲留下他们越飘越远的身影。现在,仅一个小小的凤山村就有移民2千多人,成为名副其实的侨乡。却把故土难离的情节回放在浙岭——这块被青葱围裹的苍茫之中,这里是詹天佑和金庸的故乡。扎根异乡的凤山人从遥远的澳洲远道而来,将对故土的眷恋写成泪洒千行的问候,再带着新的思念和牵挂上路。

不管是凤山还是理坑,古徽州大地上迷宫一般的小巷里,你的思绪总是恍惚的。时光一次次把你拉回从前,你看不见远山的青绿,你只感受到从未有过的震撼或者感动,然后是对远去的那个岁月的无限眷恋和挽留。在这样的山水间行走,你会感觉到你原来的生活是虚空的,你身处红尘与喧嚣中,却活不出自我和尊严来,你机械地躯体在白天与黑夜的交替中更迭,如同行尸走肉。从遥远的大鄣山顶望出去,你渴望走进更远的山水之间,从此,精神的王国便无家可归。蓝天在意念之外,眼光投向幽深的石板街道,你的想象就只存在于虚幻之中,你不能把凤山曾经的鲜活和现在的落寞联系在同一个天空下,唯一能证明自身存在的就是脚下笃笃有声的脚步声,脚步叩响石板的瞬间,你的思绪才能从久远的过去回到现实,所有的记忆还在虚空的窗棂之上,静静地没有半点声息。

曾惊叹于这个昔日的吴楚分疆之地的闭塞,安逸,闲散,却也养育了崇礼尊儒的风尚,也成就了徽商昔日的辉煌。他们先商后儒再官,作为古徽州六县之一的婺源,原以为我在努力寻找着一个现时代当下不为人所侵扰的世外桃源,却一脚踏入古徽州曾经的繁华之中,曾经的古老又以一种崭新的生态呈现在世人面前,青山古树,小桥流水,却不见古道西风瘦马。不经意一瞥,一棵生长了千年的古樟树枝繁叶茂临水而居,不见了鏖兵疆场的阵阵厮杀,轻风吹过,耳畔窃窃低语着古老的徽戏幽曲:木莲轻飏:不由得把李玉刚那首翻新了的《贵妃醉酒》吟唱出声来:

爱恨就在一瞬间

举杯对月情似天

……

醉在君王怀

梦回大唐爱

……

时间终久是个圆,从滴雨的晨到日落苍山的夜,脚步又回到梦圆的起点,一天的日升日落,我却在这片古老的徽州大地上收获了一个时代的梦想.月色下,背起行囊,思绪恍若行走于天地间天马行空的飞廉,有了远方的召唤,一个体验过昼夜交叠的背影从此不再寂寞孤独。

一个把梦装进行囊的人,他的脚步从此坚实而不空虚,他的目光和久远的历史对接,他所触碰的是尘埃之下的辉煌而不是现代建筑的砖瓦泥墙。因此,我把自己每一次的远行都当做一次生命对历史的体验,在山水之间,体验生命的在场和历史的过眼云烟。那时,你就会觉得,一个人活在当下,是多么的渺小……历史的脚步注定不再后退,我们的精神却在一次又一次的回归。

风从大鄣山峰顶那边吹来,片片白云凝聚又散开,像是在梳理着这块徽州故地、理学之源蓝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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