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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宏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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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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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知子罗

刘宏秀

至今仍不能说清楚的,是我一个人走进怒江大峡谷的理由竟然是因为知子罗。

仅仅从一本书上,读到它的名字以及和它有关的文字,我就一个人走进了怒江大峡谷,用单枪匹马、义无反顾这样的词语形容当时的决绝毫不为过。文字的力量究竟有多么神奇,竟然能决定一个人的行走,继而因为一次这样的行走而改变自己对有限人生的思索和领悟。

在中国的版图上,东西部的差距实则是生产力的差距。内地与偏远,富有与穷苦,表面上似乎只是物质层面上的区别,从东部地区的动车高铁到西南边陲的马帮溜索,怒江的落后和贫穷依然让人揪心。那些成为历史的东西,一边是被遗忘,另一边是被寻找,遗忘的前提是丢失,寻找的依据是试图触摸,从而体验一种真实的存在,让那些被唤醒的记忆温暖空虚。知子罗,这个被称为中国都市图变之前最后模板的地方,在怒江大峡谷的深处,在碧罗雪山的高山丛林中奇迹般得以保留,如果不是亲历,其触目惊心的颓败令人无法想象。

现在,我该如何来准确地表述知子罗的位置,这似乎有些难度,地图上,它只是一个被忽略的黑色小点。沿六库北上,就进入了纵切横断山脉的怒江大峡谷。几百公里的路途,两山夹一江,汽车像是走进一条江水的通道,满目惊涛,满眼苍茫。以怒江边的匹河乡作为参照,一条小路,像扯乱了的一根弹簧,努力从江边向着碧罗雪山上延伸。你搭乘着一辆赶街的敞篷小车,被拉上碧罗雪山半山腰一个叫老姆登的怒族村寨,知子罗还在老姆登的南面,抄近道,还要走一段很长的长满茂密竹林的黄泥小路。大片不知名的花草长在路边,碧罗雪山的垂直气候就是这样:山顶白雪皑皑,山腰丛林密布,山下野花烂漫。

郁吉,一个十多岁的怒族小男孩,做了我的临时向导。他的家住在老姆登,得知我要去知子罗,他说,我陪你去吧。习惯了一个人行走的寂寞,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知子罗静静地躲在时间的深处,我甚至能够感觉到它一起一伏的呼吸。

看见一个黑衣人蹲在路边的枯草丛中捡柴和,对面的高黎贡山和她身后的碧罗雪山沉默着。仿佛在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阳光是安静的,山谷是安静的,黄泥小路是安静的,时间也是安静的。你觉得她就像一头在悬崖边觅食的黑山羊。我和郁吉从她身后经过的时候,她转身站了起来,脸上布满了山褶一样的皱纹,伸出粗糙的双手,和郁积比划着什么。她的语速很快,嗓音沙哑,像是在申诉,又像是在抱怨。在一个听不懂怒族话的我和一个十多岁的孩子面前,显然,这位老女人的诉说是苍白无力的,但这丝毫挡不住她诉说的欲望,以至于她的脸因为诉说而扭曲。

郁积说她有七十多岁了。在怒江大峡谷,我见过太多这样年龄的老人,他们的劳作不是用来打发时间,而是为了实实在在的生活。常年的劳作,一生的辛苦都明白无误地写在脸上。

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知子罗的安静,那时,你已经站在了知子罗的街头,一条空旷的水泥路和尽头处的教堂一览无余。路得两边是一排废弃了的旧房子,用石头砌成的围墙已经坍塌,墙上的语录和标语充斥着某个时代的烙印。黑暗从陈旧的木窗里透出人去楼空的寂寞和荒凉,紧闭的木门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破旧的门板和被遗弃的农具混搭在一起。荒芜的台阶,破旧的门槛,没有来得及使用、长出绿色霉苔的劈柴、锈迹斑斑废弃的天线……时间一秒一秒地走过,面对眼前巨大的安静,你感到迷茫和困惑。你仿佛看见一个久远的年代正在被慢慢地复原,像一个被风沙埋藏已久的古物,一旦在日光下呈现,带给你的是与世隔绝的茫然,梦境一般。那些被时光切割成碎片的记忆正在被慢慢唤醒,现实与虚幻之间,你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心生恍惚,身处何地?何时光景?

内心的迷茫瞬间传遍全身,我知道,那是飞鸟飞过大峡谷后的虚空击伤了我。

来时的路上,一根锈铁管支撑着一个快要脱落的牌子,孤零零立在路边,牌子已经生锈,固定着它的铁丝已经脱落,上面写着碧江老县城五个字,像个符号,只一闪,就落叶般飘落,无声无息。

现实里,那个叫碧江的老县城已经没有了,知子罗却顽强地存在着。

八角亭是俯瞰怒江大峡谷绝佳的位置,站在亭上,,怒江大峡谷尽收眼底,群山从远处逶迤而来,层层交错着推进,雾霭在峡谷里升起,隐隐约约,神奇的石月亮若隐若现,二战期间,穿越高黎贡山那条著名的驼峰航线,曾以石月亮作为航标。

如今,八角亭空旷残破,隔着破碎的窗玻璃往里看,地上除了灰尘便是蛛网,鸟雀们从敞开的门窗里自由飞入飞出,这里成了它们飞过峡谷歇息的地方。

空旷的街道上,一位老人进入视线,像个雕像。走近老人的身边,才知道她看起来身材高大,尽管孤独地坐在土墙下,依然能感觉到她的背部是佝偻的,一只骨节粗大的手从空荡荡的破袖筒中伸出来贴在胸前,托起自己干瘪的下巴和一张沧桑的脸。苍白的头发在阳光照射下,越发显得白苍。你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位出现在岑寂而空旷里的人交流,老人不言语,尽管她那双呆滞浑浊的眼神一直停留在你的身上,众多的迷惑等待着你去回答: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想坐下来,坐在老人的身边,和安静中的知子罗一起沉默下去。尽管此刻,天空有一片白云飘过。

因为那片白云,眼前的知子罗更加的清净寂寥了。

空气甘冽而清爽,那是碧落雪山的气息始终围绕着你。所不同的是,除了这种气息,还有怒江渐行渐远的涛声,,一路上,你的耳朵已经习惯了那种轰鸣,现在,仅仅是一个海拔的抬升,那种喧嚣就被拒之千里之外,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安静和清冷,尽管阳光那么明媚,空气那么清新,你的心脏却不习惯也承受不了知子罗的空旷和安静,在这种安静中,你的耳朵时时警惕着,想从某一个方向辨别出一种声音来,哪怕是一直昆虫的振翅,或者是一条蚯蚓从阴暗角落里发出的声响,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一眼就能洞穿的街道,空旷的路面,鸡在觅食,狗在路边的废墟里低头逡巡,静物一般。人类一旦退去,动物便会迅速占据城市,成为主人。

那时,你感觉到一种无名的恐惧从心底升腾,你想到了离开。

就在你转身的时候吧,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从石头墙后边闪了出来,又悄无声息地走在了你的前面,影子一样。你确信那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不合体的上衣几乎像一件风衣一样罩住她单薄的身体,脚步踩在水泥地面上,竟然发不出任何的声响。你走在她的身后,故意弄出一些声音来,想引起她的注意,因为,你渴望交流。

她终于回过了头,你的预谋得到了实现,心中暗自窃喜。

又是一张布满沧桑的脸庞,你一时无法从那张脸上判断出真实的年龄,但你终于看到的不再是一张麻木愚钝的脸,尽管沧桑。至少你在那双眼睛里找到了倾诉的渴望。

无法知道这个女人的姓名,从她的嘴里只能知道她就住在知子罗,二十多年前的那场预言没有在她的现实生活中真实地上演,她和当地的土著居民一样,当城市居民撤退的时候,他们却从县城周边的村寨蜂拥而来,没有恐惧,这些废弃的老房子要比他们那些飘摇的竹楼结实得多,于是,曾经的县府大院,武装部的会议室以及供销社里都支起了锅灶,对他们而言,这些地方太大了,太奢华了,除了居住,空闲的地方还可以养猪、养鸡,堆放杂物。猛然间变成了这座废城的主人,她的脸上有一种遮掩不住的满足,因为一个不曾实现的预言,曾经的主人在一夜之间弃城而去,一座城市的消失,令这些山民茫然、无所适从,他们所能做到的,就是占据并守住家园,守住知子罗。

你向她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始终转向大峡谷,一只手臂抬起,指向远处的山谷说,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好的空气,怎么会说走就都走了呢?我知道她的语气中没有埋怨,却充满着离群索居的无奈和失落。这座城市的记忆,带给他的,或许是无奈、惋惜和伤痛。

聆听之后,便有了为这个女人做点什么的愿望,看着她羞怯地望着你手中的相机,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你当然愿意用这种方式回报。弄明白你的意图,她笑了,有点羞涩,那只刚才还指过大峡谷的手臂瞬间垂了下来,规规矩矩在两腿间靠拢。眼睛里溢满着喜悦,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容,那一刻,时间定格在这张脸上,这是我见过的最干净的不带任何杂质的微笑,尽管从她那过于宽大不太合体的衣服上我看不出她是什么民族。

走进大峡谷,眼睛已经习惯了山的伟岸高大,即使偶尔一座山坡上的怒族村寨出现在视野里,也感觉童话般的神秘。如今,石头的残破触目惊心,石台阶向着山后无力而顽强地延伸,像一条挂上山腰的枯藤,身后的大峡谷幽深幽蓝,悬在山腰上的知子罗就这样与寂寥与空旷与苍凉一起陷入无奈和悲怆之中。那一刻,悲情触动了我的每一寸神经,习惯了喧嚣浑浊的都市,谁能承受这揪心的孤独和荒凉?

终于,在一个拐角处,又看见了聚集在一起的几个人,十四五岁的样子,每个人的身上穿着颜色不一的衣服,有迷彩服一类的,也有运动装,围在一张低矮的木桌前打牌,脸庞被正午的阳光晒出一层黑亮亮的光来。

这群无所事事的孩子或许是知子罗最后的坚守者,他们相信知子罗不会坍塌,时光已经凝固,那个魔咒一样的传说已经被碧罗雪山锁进时间的深处。

眼前的知子罗,残破而寂静,尽管它即偏又小,声名难显,但一旦弄懂它的历史,就会感觉到眼前的寂静和残破难掩其悲壮。也正是因了它的偏僻和小,才得以完整保留下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老县城的版本。尽管,现实中的知子罗依旧保存着那个年代的残垣断壁,或许,正是这败像时时提醒着人们该怎样与大自然和谐相处。人去楼空是繁华背后的表象,过眼烟云才不过是现实生活的一个片段,在地老天荒的大自然面前,时间是忠实的守望者,人如沧海一粟,腐朽成泥,一生如昨。

我的眼前,只有树是绿的,天是蓝的,云是白的,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是静默的,怒江大峡谷是永恒的。

山那边的老姆登已经升起白色的炊烟,知子罗的空气中却闻不到烟火的味道。我该回去了,一直默不作声陪伴着我的郁积站在沟边,两眼茫然地望着大峡谷,望着老姆登,孩子麋鹿一样的眼神中有一种琢磨不透的胆怯和警觉。

原路返回,再次穿过那片野竹林的时候,郁积忽然撒腿跑了起来,我也跟着跑步而过,不明就里的我问其原因,他说,一有动静,上面会有蛇掉下来。

大自然似乎总是给人类制造着麻烦,人在其面前显得那样跋扈,一旦受到惩罚,又胆小如鼠。26年前,一个可怕的预言,人们在一夜之间弃城而去。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预言没有在现实中上演,灾害只是呈现于一种迹象,山体不曾倾倒,滑坡也没有发生,一座古老的城池却变成了废墟。我知道,从1912年在这里设置云南省殖边公署到前云南省怒江州府所在地,从一个叫碧江的老县城到现在的村寨,百年知子罗,已经悲壮地黯然退出历史舞台,再回不到从前的烟火人间。

回望知子罗,心头涌起莫名的感伤,失去城市资源的庇护,尘封起过往已久的心事,知子罗依旧那么谦卑而有尊严地孤悬于碧罗雪山之上。那一刻,无以言喻的孤寂和悲凉在心头慢慢滋长。

我不相信我是知子罗最后的过客,这个在傈僳语中叫做“好地方”的山岚小城也不会坍塌,尽管怒江大峡谷的生态环境依旧那么脆弱,只要不是人为的破坏,这里就会永远保留着那块人神共居的神圣净土;尽管这里的山民依旧贫穷,但他们的灵魂像神山一样圣洁,白雪一样干净。在陌生人面前,那一张张善良却近乎麻木的脸庞看不出任何表情,无悲无愤,淡定得令人吃惊。他们相信神爱世人,在一个个约定俗成的日子到来的时候,走进教堂,跪在神的面前,虔诚地忏悔着人类的罪恶。或许,富足和幸福的标准在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衡量的符号和尺码,喧嚣浮躁的都市人时常为名利所累,表现在精神的层面,内心的空虚和苍白与贫瘠之地的坚守和忍耐怎么能同日而语?

没有车,我无法下山,坐在郁吉家的竹楼前,眼前一片空旷,高黎贡山在我的对面集体呈现,静默而安逸,临江公路连同怒江却在以另外一种方式向着大地深处沉陷,变成大峡谷中一条扭动着的白练。我的心是安静的,连趴在我脚边的两只小狗南瓜和拿磨也是安静的,三个孩子两只狗一起围在他们的妈妈鲁冰花的身边,迷茫地望着山下的教堂,望着怒江,望着大峡谷深处若隐若现的石月亮。习惯了在都市里的喧嚣和浮躁中挣扎, 我的内心几乎无法承受这种令人窒息的安适,我怀疑自己会不会有住下来的想法,在这个碧罗雪山上的怒族村寨,和万物神灵一起享受地老天荒。

教堂的钟声已经敲响,夕阳西下,神的光芒将会遮盖怒江上空碧蓝澄澈的星空。

原创《悲情知子罗》,首发于《海外文摘》2014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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