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夜雨

         作者:李鸿雁

到了高原，才发现自己真是弱爆了！进藏七天，躺着吸氧吸了两天，强烈的高原反应，浑身无力，头疼欲裂，连眼睛都肿成了一条缝，在拉萨粗犷热烈的怀抱里，我是真的醉了，醉到双眼朦胧、呼吸困难！

八月初的雪域，天蓝的可以治愈所有人的忧伤。阳光，像河流一样，你几乎能听到它在身边哗哗流淌。白云，一大朵一大团的悬浮在半空，丰满、立体、婀娜而又魅惑，让人感觉伸手可及又遥不可及。远山如黛，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在盛夏也以女王般的姿态，始终保持着高冷的存在，就那么远远的俯视你、俯视众生，让你不由的心生膜拜，甚至想匍匐在她圣洁的脚下行一次虔诚的跪拜！

当挺拔健硕的藏族女孩第一次闯入眼帘时，我深为自己的弱不禁风而汗颜，那清澈不羁的眼神、海藻一样浓密编结的长发、缤纷多彩的藏饰、单肩半穿的藏袍、飘着两团高原红的古铜色面颊，恍若刚从远古走来，既不娇憨也不柔媚，却透着一种朴拙的原始的美。并不细腻的皮肤，有着雕塑般的质感，正是这质感，令人无不深信，她们天生是属于高原的，高原也是永久属于她们的，只有她们，才能抵抗得了世界屋脊上强烈的光照和隆冬肆虐的风寒，也只有她们才最配与爱侣风霜相伴，牧马在草原在山间的那份洒脱与悠然。

若，到了拉萨，不必刻意去寻找格桑花，格桑，藏语意为美好时光，其实，每个藏族女孩都是行走的风景、都是绽放的格桑梅朵，都是你所遇到的最好的时光最美丽的花。

宏伟的大昭寺、哲蚌寺、瑰丽的罗布林卡、波光潋滟的拉萨河……像一幅幅斑斓的画卷在眼前徐徐铺展，即便严重缺氧步履蹒跚，我仍强忍头痛沉醉在壮美的画卷中无法自拔，流连、留恋、不思返、不知倦。在拉萨的怀里，我心切切，分秒都是依恋，刚送走白天，又开始对夜晚充满了期盼。

拉萨的白天是奔放的、绚烂的、神圣的，而夜晚却是神秘的、清幽的、略带忧郁的、夜色是极为撩人的，它会撩起你心深处想要遗忘而又万千不舍的情愫，也会撩起脑海中某个尘封或者深埋的念想。在海拔3658米的地方举头仰望，你会真切感觉到离天堂很近，离世俗很远。

夜空澄澈、深邃幽蓝、如海无边。万籁俱寂之时，繁星璀璨，似乎只需伸一伸手，便可摘下一颗最亮的星辰，于穹窿之下、于峰峦之巅，以最庄重的姿态亲手戴在你爱的人的颈间或指间，那闪耀如钻的光芒，足以见证最恒久的爱情。夜色朦胧中托起她动人的小脸，看她眼里写满惊喜，幸福满满……

拉萨的夜啊，因为深爱，而美得象一个童话，更象三生三世都不会改变的誓言。

时间，总是很快，七天，总感觉太短。 在即将离开的前夜，竟然不期而遇了一场雨！日光之城，是很少落雨的，这雨，像是临别前拉萨赠予我最奢华的一份厚礼。

高原，夜凉如水。雨不大，但走远了，会湿衣。

一条宽大的披肩，包裹严我小小的身躯，迫不及待走进夜的怀抱，走进拉萨的雨里，我没有带伞，高原的甘霖应该用肌肤去感受。雨丝轻吻在脸颊、睫毛和飘散的长发上，醇甜如青稞，润滑似酥油，和着远处空灵的梵音与街边店铺里袅袅飘散出来的异香，感觉自己仿佛走进了梦里。拉萨，对我来说似乎是一个痴恋的情人或者是我前生的家，每一处虽然都是陌生的，但却感觉是似曾相识的、是熟悉的、是无数次入过我梦境的、是忍不住想要张开双臂去拥抱、去亲吻的。落雨之夜，常会令在外的旅人思乡的，但是，我没有！夜雨中的异乡，我竟把它眷恋成了故乡！傻傻走在雨里，风是凉的，头是疼的，想到次日就要天各一方，心因为留恋而平添了许多惆怅！“芭蕉叶上无愁雨，只是听时人断肠”。异乡街头，我竟像个即将离家的孩子，怅然失落到很想靠着一个肩膀哭！

在高原的夜色中，感受一场拉萨的雨，除了心中装着梦和你，我没带过多的行李。空旷的街巷，远远的经幡，不时传来的诵经声，漫步其中，会让人变成一个善感的诗人或歌者，会突然很想写一首诗或唱一支情歌，也会莫名很想一个人、很想一个暖暖的怀抱。在雨里，想问一声远方的人，可好？是否也在等，一个久违的拥抱？

雨丝，细密绵长。好想在拉萨的街头，一直走，一直走……在雨里拉着一个的衣袖，直到曲都终了，直到行人都散了，直到路的尽头，彼此还依然牵着手，不要转身、不要分离、不要哭泣、不要泪流……

雨，湿润了眼帘，也湿润了我的思绪。

迎面， 有朝圣者三步一叩，磕着等身长头，正从我身边经过。路灯下，猛然看到他们额上磕出的淤痕和血痂，那一刻我被惊到了！从故乡出发到拉萨，他们风餐露宿，一路翻山越岭可能要跋涉百里千里甚至几千里，人在徒步中瘦削，衣衫在叩拜中褴褛，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像把尺子一样，一寸一寸丈量着身下朝拜的路和大地。五体投地匍匐下去，然后站起，再匍匐下去，再站起，周而复始进行着最虔诚的跪拜礼。哪怕再坎坷的路途、再遥远的距离，都无法阻挡朝圣者的脚步。他们一路向前，跪拜而来，心中装有圣殿，又何惧这山一程水一程的艰辛！信仰的力量之所以震撼，就是因为能让人匍匐前行而又信念不灭！即便在夜里，即便是在擦肩的瞬间，我仍能感觉到他们目光如炬，眼睛明亮得令人心颤。他们每一次的匍匐和站起都是一种近乎悲壮的虔诚与超脱！漫漫长路，磕着等身长头进拉萨，这坚不可摧的意念，深深震撼了我！金色圣殿大昭寺就在不远的前方，近了、已经离他们很近了！望着渐渐模糊的背影，愿拉萨的圣雨能洗去他们一路的疲惫与风尘，洗去世间所有的苦难伤痛烦忧与阴霾，我把无尽的祝福托于风中，愿吉祥平安能成为这片圣地永久的福祉与唱颂……

走过八廓街，走上长长的北京路。雨中的拉萨，凉如初秋。虽然白天已看过了布达拉宫，但，雨中的我，突然很想再去看看雨中的它。

街上行人稀少，每个人都步履匆匆急于归家。只有我的脚步是慢的，我已走了很远的路，雨淋湿了我的发，湿湿的发丝与雨丝纠结在一起，就像对谁浓得化不开的牵挂。很想在这样的夜里，用雨丝把思念穿成一颗一颗暗香浮动的藏珠，贴一枚拉萨的邮票为印记，遥寄给你，和不可知的未来……

当夜幕中的布达拉宫一下子出现在眼前时，我仍然激动，几乎忘掉了呼吸。我走了长长的路，只为赶来看雨中的它，真正站在它的脚下，却又被它的神圣震撼到手足无措！芸芸众生中的小女子，没有什么能给它也没有更好的方式可表达，唯有双手在胸前合十，含首闭目，在它的庄严肃穆里深深的静默，在静默中感受灵魂与它的契合……雨，仍在下，似乎已过了很久很久。再睁开眼，仿佛已是经年，仿佛在它给的顿悟中已参透了半生，也仿佛就此读懂了宿命、和曾经不甚清晰的一个约定。

灯光映照下的布达拉宫，神秘、辉煌，山脉般雄浑巍峨又飘渺如仙境。雨丝围绕着它细细密密织成了一帘幽梦，就那样矗立于雨帘中，慈悲、安详，像一个头戴冕旒静坐打禅的王。那一刻，我突然就想起了他——仓央嘉措，这个拉萨的王，这个世间最痴情的情郎！想象三百多年前这样的雨夜，他是如何在布达拉宫这王的圣殿里挥笔写下了那么多醉人的诗篇。他的情感张扬如喜马拉雅的万里长风，浓烈如滚滚而来的雅鲁藏布江，即使隔了几百年的时光，站在布达拉宫脚下，我仍能感到他强烈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会让你痴迷、令你窒息、他会挟裹你、淹没你、他会用他的情、他的诗霸道掠走你所有的抵抗！

“你穿过世事朝我走来

迈出的每一步

都留下一座空城

这时

一支从来世射出的毒箭

命定了我

唯一的退路”

世间，有多少女子喜欢仓央，喜欢这个集王者风范、诗僧浪漫、情人温暖于一身的最美的情郎！若在拉萨的夜雨里遇到仓央嘉措，请你只远远的望，不要走近不要去看他的眸，不要听他的低吟或浅唱，以免他摄了你的心、虏了你的魂，最后以逝去的方式，在情诗的天地里留给世间无尽的悲伤。

“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当仓央挥笔写下这一诗行时，为爱痴狂的他，那一刻一定是心潮澎湃眼中含泪的。宁失天地，不失你！这是一个男人爱的宣言，也是一个王者的气概和抉择，更是一个情人的至真与独钟！爱情至上的男人，往往总是受世间女子思慕和尊崇的，仅此一句，也仅仅只需这一句，就足以俘获世上所有的芳心。然，多情的深情的他，终其一生却独独只钟爱了一个谜一样的姑娘！

“一个人在雪中弹琴

另一个人在雪中知音

先是在

雪山的两边遥相误解

然后用一生的时间

奔向对方的胸怀”

这是怎样的一场苦恋？又是怎样愁肠百结的两个人？皑皑雪山屹立千年万年，却无法见证这份至深的情感，冥冥诸佛度苦度难却超度庇佑不了一段佳缘！实在难以想象至尊无上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最后一滴为她而流的眼泪，是怎样的苦涩与沧桑、怎样的执着与凄凉！一个才情绝世的人，一定是灵魂最孤独的人！一个用情太深的人，一定是最懂真爱的人！若他真能在一滴眼泪里闭关，那一刻，也便不再怅惘！那一生，也便不再枉度！

“我行遍世间所有的路，逆着时光行走，只为今生与你的邂逅”。一直喜欢仓央的诗，在拉萨的夜雨里我更加读懂了他的寥寞与忧伤！读懂了他半生荼蘼半生寂、清净而生清净去的悲凉！他用高贵尊荣而又颠沛迷离的一生，为心爱的女子写出了凄美艳绝的篇章！

“第一最好不相见

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

如此便可不相思”

是谁说“我愿用三生的烟火，换你一世的迷离”。而红尘万丈，烦恼三千，谁是谁的因？谁是谁的果？谁又愿为谁真正去迷离和蹉跎？仓央嘉措，这个爱情的王者和圣者，却愿为她，整整迷离了三百多年的传诵和传说！他的心，只会为她一人而伤、而愈合！

再次望向布达拉宫的每一扇窗，仿佛几个世纪前的他，始终都在某个窗子后面痴痴的等、深情的望！这里有挚爱的人，他又怎么舍得会离开？雨中，仿佛看到倜傥的他正撑着伞，大步走下布达拉宫的台阶，含笑走向心爱的姑娘。

拉萨的每一条街，仓央嘉措，似乎一直都在，从未走远……

雨，一直下。夜已深了，璞玉般的拉萨，在雨中是淳朴的粗犷的，是如诗如画的，也是柔的软的、是温香满怀的，它的风情是挡都挡不住的。它会生生刻入你的记忆、任性住进你的梦里！若没去过拉萨，是无法体会这种意境的，但去了拉萨，又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词汇去形容它！有人说拉萨是种病，不去治不好！而我却想说，拉萨是种病，去了会更重！它会让你魂牵而梦萦，直至再去！直至一生！

“ 拉萨午夜的细雨

淋湿了心的铃铛

踏着晨钟暮鼓的召唤

在离你最近的路上

拉萨午夜的细雨

润泽了心的禅房

望着青灯古佛的身影

在想你面庞的晚上”

拉萨的那一夜、那场雨，淋湿了我全身的衣裳。我经历了心的菩提也在街头徘徊了太久的时光。或许，每个人都是光阴的一个过客，但我知道，我永远不会是拉萨的过客！

翌日清晨，我把对拉萨所有的不舍都装进行囊，只在宾馆的留言簿上留下了一句话:拉萨，我会再回来的！

是的，我会再回来的，“如风行了八千里，不问归期，我还是那么喜欢你”！如生命轮回后的再次相遇，我仍然还是那么爱你！拉萨，是上天遗落在凡尘的一颗明珠，是自带光芒的、是禅意的、空灵的、是佛居住的地方、是一片净土、更是一方圣土，是最适合灵魂栖息的地方。

别了，贡嘎机场！别了，拉萨！飞机越升越高，透过舷窗，对这片土地再次深情凝望，有泪从眼角悄悄滑落，我知道让我流下眼泪的不止是昨夜的风、昨夜的雨，而是，而是拉萨和你，一直幽居、盘踞在我胸口，时时触疼我，而我却无力，挥之不去！

我把拉萨的美尽收眼中，把对它的爱全放进梦中，可是，我却把自己的心遗落在了它的怀中！从此，山不再高，路不再遥远，从此，它不仅仅只在我的梦里，而是，我的心一直在它的怀里！

生命中的万水千山，都可以一 一轻松告别，唯独拉萨，是我今生永远的放不下！拉萨夜雨，注定将永远留在我的生命里，成为无法忘却的记忆……

五年前去的拉萨，直到五年后的今天才迟迟提笔。佛说“不可说，一说即错”！是的，不可说、不敢说，这一生最怕的就是送别和离歌。对于拉萨，我是近乡情怯的，是一直不敢用文字去碰触的，因为，爱它爱得太过深沉！纵写此篇耗尽我万语千言，对于它的美来说，仍是不可描述、极其苍白的！

拉萨，若想真切感受它，那么，唯有亲自走近它！

去拉萨吧！这么多年了，它在我记忆里始终崭新如昨，它是最具仪式感的、是适合邂逅、适合相恋、适合定情、更适合缘定终生的地方！

去拉萨吧！带上你最长情的告白，策马奔腾而来，俯身轻轻抓起你心爱的姑娘，就像抓起牧场上一只温顺的小羊，带她在细雨里驰骋放歌，去感知爱与雪域一样辽阔。

去拉萨吧！有些人，可能一别就是一生！有些爱，一旦失去永不复得！如果在最深的红尘里不能相聚，那么，请去雪域，请在雪山之巅与其相遇，即便在雨中相望而泣，也是一种别样的美丽！

“来我的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默然，相爱。寂静，欢喜”。和心爱的人，一起去拉萨吧！去赴一场前世今生的约定，在八月、在夜里，拥她入怀，去淋一场不期而遇的雨……

写于2017年7月22日

（此文2017年首发于“同步悦读”微信公众号，并于同年入选《阳光灿烂的夏日》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