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

秋水，似乎总跟长天一色，而我只愿她与伊人相关。

春水潋滟，冬水凌冽，夏水涌澜，唯有秋水最为可人温婉。

只是提笔写下“秋水”这两个字而已，不觉就多了一分静谧，悠然，淡淡的雅，还有一抹小小的忧郁和清丽。不可描述的诗意涟漪般一圈一圈荡漾开来，从心底溢至笔端，让你忍不住想写点什么，就如忍不住想给亲爱的人写封倾世的情书。

以叶为信，以念为墨，写封情书给秋水，满满的蜜语甜言，那意境，应该会很美。

然，至爱终归难书！一直想写关于秋水及秋的一切，却在岁月的三百六十五里长路上徘徊又踯躅，从春一直想到冬，从灼灼桃花一直想到满天雪花，却总是提笔又搁笔，迟迟未曾动笔，不是因为文枯或词穷，而是感觉实在无法用文字表述她的美。

秋水，应是秋和伊人的眼，汪着情深意浓，汪着欲语还休的痴缠。是一睹秋水剪瞳还是秋波暗送呢？邂逅秋水，当然，要先走进秋天。

季节，无论是在万里疆域上彩排一场花事还是酝酿一场雪事，终不及惠赐一番秋色更为悦目、怡心和多姿。

南国很美，但四季不够分明，相思红豆，可以生于南国，而赏秋，最宜还是在北国。

北国之秋是绝不逊色于南国之春的。“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那么，若在北方赶上秋，我想你会迷失、会沉醉、你将不仅仅是和秋住，而是会让心停驻。你会恋上秋，甚至想独拥她、娶了她！嗲嗲的春，只是暂恋的风尘，毕竟不及秋之丰，不及秋的雅和蕴。

秋，虽是个收获季节，但她在我心中却象极了一个良淑、恬淡、才情兼具、又多愁善感的女子。或许不是美女，但她一定是才女，既可抒写累累秋实，又能挥洒秋色无边，那神采、那风华，让人由不得的既慕且爱既宠又恋她。

秋，是大自然予人的恩典，是季节的贵人，也是高贵如桂的伊人。桂花只等贵人来，贵人来了桂花开。桂花开了，秋，也便在芬芳的簇拥中仪态万方的来了。她来赴这一场果香四溢、桂香十里的奢华盛宴，恰如伊人在秋露红叶中翩然走入你的生命、润色你的爱情、晕染你的梦。

浓郁如桂，成熟如谷，既有迷人神韵又有沁人心脾的香，更有着金灿灿的光泽和沉甸甸的质感。秋，就是这般的隽、逸、秀，这般的馥郁又淡雅、孤高又内敛、丰盈又纯真。她漫步于山，层林为其尽染。行走于川，水波为其千回百转……她会半低着香颈于顾盼间不经意斜斜瞥你一眼，也会羞涩如少女一下子红了苹果般的脸。秋，总有一种让人忍不住想为她赋诗作词的魅力，也总能莫名激起人的冲动，一种没来由就想拥她入怀的冲动。远足秋野、拥抱秋天，好想吻遍秋的每一条河流、每一道阡陌，每一寸土地、乃至每一片叶的每一个脉络。秋，是有着独特体香的，这香，香透唇齿、香满耳鬓、香彻肺腑、香浸你记忆的最深处，直至让你无法忘却的地步！爱秋，无论浅秋、仲秋或深秋，当我饱蘸挚情写下这些时，早已爱她爱得足够深沉。

四季中，最美是秋，而秋之水，就更多了一分柔弱和缠绵，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从初读到至今，一直不太理解《庄子•秋水》篇为何把如此诗意柔绵的秋水，写成了汹涌澎湃奔腾泱泱的寓言？而秋水在我心中分明静如处子美如童话，一个美到不食人间烟火、美到拒绝一切俗杂、一切弊陋、甚至拒绝现实、拒绝成熟和长大的童话！

“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秋水，是纤尘未染的，那么关于秋水的文章也是容不得半点浮物与俗尘的，就如清澈的眸子里无法容下一粒微小的沙。

没有一颗玲珑心，难就天下剔透文。欲写秋水，恨不能自己先清了脑、净了手、熏了香、铺几纸素笺于案上，对着隔窗洒进的银月光，渐次把心灯挑亮，托腮凝思，长夜细酌，而后不疾不徐舒缓行文，唯如此方能真正品悟秋之神韵、书写水之绝妙。

你无法想象在闹市植兰养鹤，就如无法想象在车水马龙中能赏到真正的秋水，那感觉是一样的。

秋水，她的美是矜持的，也是极其讲究环境和地域的。塞外的秋水，虽美，但过于孤寒清冷。西部的秋水，虽大气，但稍浊不够清澈。滨临东海的秋水，虽广阔，但不够婉约。高原的秋水，虽惊艳，却难得一见。平原的秋水，虽盈多，却太过寻常。我心深处真正最美的秋水，应该象一个遁世的隐者。于人而言，大隐隐于市，小隐才隐于山，而对于秋水来说，她的澄澈、无暇和无尘只应幽居在深山，才能免受喧闹尘嚣之扰之污染。她的丽影与妙姿，也只有识她懂她的人方可有幸一见。秋水无旁骛，只等良人、只为有缘！

该如何用一个词语来形容和界定秋水？是一汪？一池还是一潭呢？我想，我只会用一泓。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是易逝的流水。“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这是难挽的春水。我们往往可能因为太爱水，而愿自己站成永久凝视的岸。我们可能因为太爱一个人，而宁愿自己长成一支为其摇曳的苇。一江春水是向东流的，而一泓秋水呢？因为太爱，所以她在我心中绝对不是流的而是留的，绝对不是动的逝的而是静的止的定格的。眼中的秋水，或可剪可断可望穿，但心中的秋水，却是玉塑的，不竭的，常存的，不绝的。

秋水，跟我们隔的似乎不止是一阙词，一首诗，一支歌或者是一个山高水长的距离，她跟我们隔的始终是一种意象。你有怎样的想象，秋水就是怎样的模样，只是她的美她的气场她的况味常常会高于你的意象更远超出你的想象。似乎，秋水的存在，就是要让你在季节的轮回更迭中焦灼期盼的、煎熬惦念的、也是要让你在午夜辗转梦萦的！她是娇嗔的，也是温存的！是磨你的，也是偎你的！是扰你的，也是慰你的，更是渡你的！渡你由凡俗向蒹葭苍苍的秋水彼岸，去静沐那一层薄薄初降的洗心除躁的菊花霜。

我心仪的秋水，不可有一点人工的痕迹，就如有些女子不宜敷粉不宜涂腮不宜描什么眉眼，天然去雕饰，是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无论是近水的树，还是树上的巢，无论是水中的石，还是周围的草，一切都以散漫，随性最好。石砌的小屋点缀水岸，屋上爬着藤，屋边竖着篱，篱上缠着蔓，蔓下开着成团成堆的小野菊，秋天的花无需多彩和绚烂，只那么浅浅的妆点、粗粗的勾勒，就足够唯美到令人惊叹！与秋水最配的应是长天飞过雁阵，空谷划过鸟鸣，当然，若有细风荡野苇，白鹭窥秋水，再有远寺的钟声或木鱼经诵随风而至，那秋水就更增了一份幽与禅。

观山宜远眺，赏水需清静，就如垂钓之人面水而坐时，心境绝对是清静的、思维绝对是毫无杂念的，他们会整天一言不发，不是不愿说话，而是因为既怕惊了鱼更怕扰了水，如此，也算是对水的一种尊重与敬畏！写秋水，却突然想起了蓑笠翁，他孤舟独钓的大抵早就不是什么鱼了，而是一江的寂寥一江的雪。那么，若有人临秋水而垂钓，那钓者钓的又何尝不是如画的静美、入骨的诗意呢？还有什么呢？一定是无法抵御秋水的媚与魅！

“水至清则无鱼”。秋水，是清净到极致的。秋水之魅，根本不在于有没有鱼，而在于意境、风韵与灵性。

不管是幽谷还是天涯，为了寻找心中真正意义上那一泓秋水，我曾从秋天出发，众里寻她千千遍，原本不爱登山，可是，为觅她的芳踪，为赏她的芳华，我曾走过很多山岭峰峦，像候鸟追逐旧梦，不厌不倦，且始终相信，她不会让我寻不见！

像一枚锁着前情的琥珀，又像恋人含了许久的一滴泪，啪的一声滴落在心头，凝固了……当我在离家百里之外的深山，终于觅到真正秋水的那一瞬，心，顷刻间被这泪弄疼了、也被那恼人的秋风揉皱了，我知道自己从此再也走不出对她的相思与眷念。

群山如洗、矮松环抱、几株瘦木傍水婆娑，秋叶沙沙正对秋水说着无尽的情话。当玉骨清绝的秋水如小睡初醒的美人，一下子眼波横陈在面前时，我突然感觉这个秋天简直美到无与伦比、无以复加！我大睁着双眼不敢眨，生怕一眨，这如幻的场景就没了。甚至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感觉到疼，以确定这不是一个梦！水侧大片的芦苇已层次渐变式枯黄，间而还挺着那么一两支不服冷的翠苇，满目的苍凉高远中独独旗帜般树着几株绿，那感觉，委实令这泓秋水愈发的傲然又惹眼！当几只呆头萌脸的野鸭划开绿波拖着长长的水纹，一愣一愣从芦苇中悠哉悠哉游入视线时，我不禁再次睁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其中两只褐蓝色羽毛宛如穿着同款的情侣衣，它们边游边调皮的互啄一下对方，还不时小停一下万般恩爱地交着颈要抱抱，鸭眼里满满都是亲昵！那一刻，我甚至不敢举起相机不敢按动快门，怕惊了这个秋天的童话。

观过了沧海，其他水都难为水。赏过了秋水，其他水都不叫美！某些时候，让人瞬间泪目的不一定是多么煽情的语言，而是梦中曾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突然真实的在你眼前呈现，哪怕它只是无声的画面，就足以胜过万语千言、足以慰籍你长久的挂念和牵绊。当我真实拥抱并深吻秋水的那一刻，我知道，只有她才是梦的唯一。只一眼，就难忘！只一瞬，便永恒！生命中不是所有的路过都是风景，也不是所有的风景都能入眼入文入章入你梦。四季很美，最爱只有一季。相遇很多，真爱只能一人。这感觉，我知，你会懂！

望月怀人、见云思友很美。竹林听雨、喁喁私语很美。风雪漫漫，走过城池山川去见你，亦很美。但都不及临秋水而吟唱，凭秋水而为你梳妆更为风雅和情致。当甩动的长发和着倩影巧笑，当发梢轻撩过你的脸颊继而又在水面掠起一层小小的水痕，那感觉，你会醉吗？

爱水、近水者必多一分灵性，尤其是女子。“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水”，一定是秋水吧？“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那“立”，一定是立于秋水之湄吧？不管是依水作画还是对水抚琴，不管是浅唱还是低吟，玉立于水畔的女子最宜系一条长长的丝巾，一定要丝质的才比得起秋水的冰清和玉润，就那样轻绕在项间吧，就那样随风飘着扬着吧，水影互衬，人水交融，极尽了妩媚与风情。

不管是在水之湄，还是在水中央，若佳人有约，请你一定弃车泛舟涉水而来。秋水湿襟，可洁净你的衣衫，掬水濯面，可洗去世俗的浮尘。携佳人向水而居，采菊东篱，互戴发间，低头赏水，抬头见山，间或执手相看情眸，以水为誓，以山为盟，在云水间写一首关于爱的诗篇。这何尝不是凡尘中一种雅趣，一种超然!

晨起，薄雾弥漫，我愿与秋水一起惺忪慵懒在山间。正午，看阳光在水面细密铺展，千万缕的光如一双双巧手为秋水披上了一件泛着鳞光的金丝衣。暮时，落霞满天，秋水也便涂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绯，绯绯的红，不亚于丽人自醉的脸。夜晚，繁星戏水，天籁音现，我愿在岸边燃起篝火与秋水为伴。那一刻，时间应该停滞，思绪应该归零，什么都不想，我只想为她静静吟一首诗：

“我和谁都不争，

和谁争我都不屑；

我爱大自然，

其次就是艺术；

我双手烤着，

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

我也准备走了。”

即便天亮了、篝火熄了、季节走远了，即便所有欣赏她的人都在冬至风朔前离开了，即便大雪将要封山了，秋水，她会离开吗？她会走吗？不，她一直都在，由透碧渐变成你胸口一颗永久的朱砂痣，共着你的呼吸，伴着你的体温，妥妥的熨贴你。秋水，是不能走的，她一走，人间就真的冷了！你的心也便空了！

就那么幽幽的泊在深秋，不为被谁欣赏而骄纵，不为被人遗忘而怨叹，只为自己的特色而存在。我喜欢秋水的微凉、凝碧、水平如镜，宁静致远。纯净的水面可照白云蓝天，可雁过留影，可美人照面！落叶投怀，惊不起她半点微澜，白鹤点水只是她眼波流转的一个华美瞬间！远处松涛隐隐在耳，近处菊馥兰香水岸，山月半弯，斜照水面，更让秋水多了一分朦胧和诱惑。

“其力不能胜芥，故名弱水”。秋水，不是弱水，但其柔其弱堪怜！任诸水多多，弱水三千，我只愿取秋水一瓢饮！且爱且惜且久怜。

喜欢秋水，已入心，入梦，如痴，如醉！枕着秋水的名字入眠，梦见自己也幻化成了水，梦醒时，人水难分，人水难辨。

喜欢秋水，因为情深似水，不移不变！

我视秋水为至爱，秋水映我入君怀。若与你携手，我愿就这样伫立于深秋，臂弯相挽，十指相扣，目光交汇间，望向秋水的尽头……

（此文2018年6月发表于《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