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鸿雁
(一)
踏雪寻梅,最宜在宋朝。几阙艳词、一枝红梅,会令皑皑白雪,立马妖娆。
雪落无声,常于静籁,夜一更,雪一更。屋外偶有犬吠,屋内猫咪偎怀。红泥小炉,火光正暖,小姐梅殊慵懒地伸出纤纤手,边烤边想,待明日雪停,郊外赏梅正好!遂嘱侍女把梅瓶及那件暖红镶白狐的长貂披风备好。
侍女嘴里应着,却叹了口气!
咳,咳了一冬,都咳出了血,帕子上几点殷殷的红,像零落的几瓣梅。侍女急忙过来捶背,梅殊弱弱喘着气,却暗中握紧了那帕子。炉内火光一跳一跳的,怜香惜玉般抢着为她苍白的脸颊映上了一层胭脂绯。
“唉!小姐这身子,外面冷,明天还是不去为好”!侍女担心的说。
梅殊自顾喘息着摇头,眼神却飘向了远方,嘴角也随之泛起一抹浅浅的笑。
这边厢,公子薛寻正与三几好友围炉夜话,煮酒驱寒。酒只吃了半盏,突然心头莫名那么一疼,就又想起了昨年踏雪时匆匆那个人儿,那个回眸和背影。
那是怎样的一个回眸和背影?竟惹得他春夏秋三季,除了用来盼冬等雪外,其余几乎什么都忘了。忘了阴晴、朝暮……也忘了自己。
春来时,窗外两株桃花变着法子斗艳吸引他,甚至把带雨含春的粉瓣嫩枝都伸进了窗內,竟然没撩拨到薛公子他正眼去看一眼。无心赏春花、夏荷及秋果,浑浑然、茫茫然、失魂、落魄、酸楚加苦涩,他说不出那滋味,也不是因为那个背影有多美,而是那种感觉熟悉到不是三生以前起码也应该是前生就见过!薛公子常常呈梦游状自语:嗯,是见过的!见过的!那似曾相识之感强烈到伸手就想拉着她,且永远不愿再松开。
(二)
宋朝,既没电话又没微信,仅凭一个背影一次回眸,芸芸众生,到哪里去寻又到哪里去找?
那时相思的男女苦呀,花落花开,一等就是四季,三百六十五天的煎熬,全凭心有灵犀、全靠冥冥中那根情缘的红线牵着两端,彼此才能在茫茫人海中相互找得到。
缘份,这东西很邪,前生相欠,今生一定来还。就如苹果落下来偏偏砸到牛顿的头上而不是其他人。不得不说,公子薛和梅小姐这一对璧人,真真是被缘给砸到了,一个被砸到神志恍惚,一个砸出了病咳出了血。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世人皆知相思苦,却不知到底苦于何处?其实,苦就是疼,疼是因为伤,这伤,是箭伤!两个人同时中了一个叫丘比特的箭,一箭穿心,虽不见血,却没日没夜暗流汩汩的淌,不歇不止、不可名状、连着心扯着肺揪着肝的疼,这疼像狼的眼睛,尤其在夜里会幽幽发着绿光,既吞人又噬骨。其实,疼才是对的,不疼,那就不叫爱情。
相思中的男女,就像做了贼,一对儿雅贼,不偷人物亦不偷人钱财,只为专门偷心而来,且仅限于彼此互偷。他的心丢了,一定是被她窃走了,她的心空了,一定是被他掳了去了。
夜愈深,心就越空,吃了酒的友人东倒西歪呓语着散去,薛公子呆呆望向窗外,不禁陷入了回忆,雪,似乎下的更大了……
那年,那雪,来的突然,也来的温暖。浩浩荡荡、轰轰烈烈又似乎悄无声息的一下子君临了。汴京一落雪,山川、城郭、庄村、田野也随之厚重了,厚重了隆冬,厚重了时光,也厚棉被般把薛公子的心给生生捂出了汗,这汗染一缕梅香,浸丝丝念想,酣畅淋漓,浑身通透,从那个冬天一直热暖暖的流到这个冬天。
(三)
雪下了一夜。翌日,初霁。
清晨,像一杯冻过的绿茶,彻骨的凉,冷冷的香。
薛公子一夜未眠,终于盼来了天亮。窗台上几枚小雀蹦过的爪痕,像寥寥几笔水墨画。院子里那棵石榴树上几颗风干的石榴已从枝头坠落地上,它们只是那么随便一落,却在雪地上砸出了大大小小眼睛般的雪窝窝,几根被雪压断的小枝丫和几根零落的花色鸟羽在雪面上静静地躺着,无声无息却躺出了一番诗情画意。
薛公子披上青褐色斗篷,手握横笛,急急推开院门一脚踩在雪上,脚,瞬间被雪藏,那踩下去咯吱作响忽深忽浅的感觉,可真叫踏雪啊。
寂冬苍雪,径灭鸟绝。长河冰封,惟余茫野。
所谓的千山鸟飞绝,其实并未全绝,北方的冬季,萧条冷涩,贪慕温暖的候鸟早已南飞,但总会还有那么一两种鸟,恋念旧巢,不迁不移,不惧严寒的留下来,既活泼和点缀了漫漫长冬,又似乎是为了证明和不辜负谁的深情。
雪,掩盖了路,而心却始终知道去处和归属。两串长长的脚印,在薛公子身后延展,一段佳缘天注定,踏雪寻梅脚下始。
雪停了,风倒是来了,冷嗖嗖的小淘猴般往身上钻。山山是雪,树树皆白,枝上堆满摇摇欲坠的雪团子,被风一吹,噗噗的落在薛公子的头脸和颈间,那麻凉、那刺骨,怎一个冷字了得。薛寻不禁裹了裹斗篷,心下在想,柳公笔下的《江雪》意境之冷,大抵也不过如此吧!
“君自故乡来,
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
寒梅著花未?”
这是对梅多么深的情思和惦念呀!雪中行,心牵绊,薛公子踏雪而来,偶遇三俩路人就迫不及待上前痴痴拽着人家傻问一番:客官,郊外的梅花开了吗?路过梅林了吗?有个红衣女子……她……她在赏梅吗?
雪厚积深,行路难。薛公子数度伸长脖子焦急往前探看,好在梅林隐隐在望,魂牵之处已是不远。
岁寒三友之一的梅君,较之于松竹,气质很是不同。松竹皆以修以直为美,而梅则以曲以疏为雅,树直则无姿,花密则无态,尤以稀、老、瘦、含为最美,尤以雪梅为至佳。傲霜凌雪,干枝而开,无需绿叶之衬托,不必杂色之点缀,故,美的清丽脱俗,一尘不染。一枝梅,恰似一小令,冷冷的绽着孤高与清绝!梅美在枝,就如美人之美不在皮囊而在骨在情怀是一样的。
你有怎样的绝诗,梅就有怎样的绝枝。薛公子他写梅画梅甚为爱梅,一直对梅颇为独钟。梅有他爱的飘逸之仙气、隐逸之清气,却毫无躁浮之傲气,但梅有傲骨,十足的清高十足的傲,不可亵玩、不可狎、不可渎,拒人千里般远远透着一缕香,这香只为有缘的人辟径去引路。
踏雪寻梅,在意境,更在一个寻。公子薛寻一路寻梅而来,这条路,很长,一个世纪般漫长。昨年、今年,心足足等了一年,心路亦走了一年。
梅为花之最清,可谓百花魁首,自然是值得去寻的,当然也是极为好看的,但梅不仅仅只是用来看的,而是需要用心喜好、用心去品赏的。说到赏梅,薛公子是太懂了!南宋张功甫《梅品》里关于赏梅的情致和品味可谓讲究到极致,仅“花宜称”就多达二十六条:“清晨日初上、夕阳晚霞下、烟笼明月时为赏梅最佳时辰。淡阴天、薄寒季、雨雪霏霏时为赏梅的最佳气候。清溪小桥边、松下竹林间、绿苔苍崖上为赏梅的最佳环境。膝上卧横琴、耳畔听丽音、珍禽孤鹤左右伴、或扫雪煮茶或为美人簪戴”如此等等,可谓风雅极了!
每每想到梅林中那个风雅的背影,薛寻就如想到了梅花一样,执念、寂寞到要发疯。于是乎常忍不住与友人高谈阔论梅之风情,也常有人逗他,故意拿桃花来媲美梅花,但在薛寻心中,桃夭梅雅实在没什么可比性的,桃在梅侧,不比还好,一比,桃就越发的俗了。薛公子素来不喜拿梅花去比其他任何花,若真要比,世上能配得上梅之仙姿的唯有雪花。“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梅雪竞艳,才是难分高低、难分伯仲的。
总有那么一场雪,是先落在梅心梅梢,而后才会落在谁的画里、诗里、相思里或者曲子里,然后才是侵漫视野明晃晃的亮白整个世界。飘飘洒洒漫天飞舞的雪花,活脱脱就像招人仰慕迷恋的雅士、骚人、倜傥客,白皑皑自遥远天宫盛况而来,似乎专门就是为了赶赴和陪衬这一季盛装登场的梅花。梅无雪,逊色!雪无梅,寂寥!雪与梅,冬之伴侣也,实乃绝配!
梅林,远望像一大团落霞半浮半停飘飘然栖于河畔白茫茫的田野上,红白相间相映着,宛如哪个美人上妆时不小心打翻了脂粉盒子,哗的一下倾覆在眼前,色彩绚丽,暗香袭人,瞬间美到令人目眩。
薛公子眼睛一下子是有点眩了,呼吸有点急促了,他不由深吸口气,定了定神儿,置身梅林,极目四望,花还是那些花,树还是昔年的树,只是却不见魂牵梦萦的那一个人儿。薛寻眼神瞬间暗淡下来,心一下子空了、失落了,惆怅如烟,袅袅的把他包围了一圈又一圈。玉树临风、气宇轩昂的薛公子突然沮丧得有点站都站不稳了,斜靠在树上,下意识的缓缓把笛子横在唇边,悠扬又忧伤的笛音仿佛带着千万声呼唤,飘来荡去在冷冷的空气里回旋,一树一树顶雪绽蕊的梅朵,就像一只只竖起来倾听的玉耳朵,一时间,空旷的河道听醉了、整个梅林听醉了,有个人儿在他背后静静站着、听着、哭了,也醉了!
不管绕过多长多久的圈圈,终点又回到起点,有情人不可错失不会散。
又咳又喘病恹恹的梅小姐,一年后的雪天,竟然不顾冷不畏寒的又赶来赏梅了!正可谓无巧不成书,有情终相见。
(四)
一曲终了,薛公子缓缓回过头来,诺大的梅林一下子静若空谷,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扑通扑通的回声。再熟悉不过的色彩,再熟悉不过的场景,再熟悉不过的一个人儿,终于从无数个梦中走出来,可爱如林间精灵、高贵如天界女神,披着长长的毛绒绒的曳地长貂,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迤逦曼妙成了一幅画。那暖暖的红更像雪地里突然长出的一株梅,娉婷玉立于他面前,四目相对的瞬间,电光石火般噼里啪啦击得薛公子一时呆了、拙了,原本洒脱奔放的一个人儿,竟木讷讷说不出话来,而就在他回头的那个瞬间,她早已泪流。
那张羞涩的小脸儿,嘴角微微上扬分明是笑着的,但却挂着两行泪!这泪中有喜悦、幽怨、有委屈、娇嗔、有期盼,当然,更多的是说也说不出的甜腻腻的思念。他的心再次为她疼了,狠狠的疼了!薛寻并不知道小姐芳名梅殊,但他已深深感觉到了她无与伦比的特别与特殊。梅小姐样貌并不十分的的惊艳,但其雪为肌,香凝魂的仪容、气场和风情却真真像极了雪中梅,雅丽清逸中又透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高洁与冷艳,那感觉,的确是十足摄人心魄的!心,一年前早被她摄了去了,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薛寻知道,只有找到她,才能找回自己的七魂与六魄,一颗心才能彻底的归依和安宁。
天很冷,怎忍心佳人娇躯受冻。薛公子笨手笨脚忙不迭的解下自己斗篷披在梅小姐身上,也顾不上施礼问候,竟脸红心跳的一把抓住了梅小姐的手,那双小手好凉,他不由拉近到胸口来暖。梅殊欲语还休,一双玉手欲抽回又未抽。一阵风吹来,湿履薄袍的薛公子禁不住连打了个几个寒颤,身子虽是向梅殊倾着笼着体贴挡着风的,但脊背却仍直楞楞的傻挺着。不冷是假,激动是真!身上冷,但薛公子他心里热呀,热得像赤道、像三百度的沙漠、更像冬天里的一把火。
看他那副傻样儿,梅殊不禁低头莞尔笑了,玉雕般的脸上两颗泪珠颤巍巍的滑了下来,薛寻满眼深情又怜又疼地望着这可人儿、这泪痕,想拥、想抱、想吻,却又手足无措傻傻挠着头也咧嘴笑了。两只雀儿私语着从梅梢飞过,扑楞楞碰落一地雪。
两个痴人儿,在雪地里都快站成冰雕了还执手相望着泪眼,天长地久的说着似乎余生都说不完的情话。侍女这边等的又冷又急直跺脚!突然,小丫头忽一下想起,咦,小姐今天怎么不咳了?还有,去年踏雪赏梅时这公子身边那个憨头呆脑的书童今年怎么没来呢?如此想着,不觉一张粉脸竟红了……
雪在烧,心沸腾。美好童话故事的结尾,一般都是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此处,不妨借来一用。
梅色引渡春色,瑞雪预兆丰年。
全剧终。
(此文,2018年4月16日首发于青眼有加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