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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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以为荒野工地上的生活是苦不堪言，沒有一点乐趣的。但他来到工地后不久便发现，这里的生活别有一番乐趣，可以苦中作乐呢。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苏北地区新建一座35千伏变电站。这变电站远离城镇，选址在乡村的一处不长粮食的荒地里。选址在这里，首先是不占用良田,农民高兴。其次是可以减少征地费用。在同等的建设费用时，可以多征一些地，所建变电站就更具规模。这都是新建变电站选址在乡村荒野上的正当理由。
在计划经济年代，建一座35千伏变电站是何等的不易，是十年难得一建的事。而改革开放后，建变电站则成了家常便饭，各地的变电站如雨后春笋似地往上冒。一个普通的地级市，一年里都要建设五、六座新变电站。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可是无法想象的事。当时，老百姓对新建变电站的评语很实在，说建一座变电站，就像下小牛犊一般艰难。这是当地农民通俗的比喻，那么大的牛犊，从母体里挣扎出来，当然是很困难的。那时，建一座仅仅是35千伏电压等级的变电站，从开工结束到建成投运，就需要近一年的时间，这在今天而言，人们同样感到不可思议。因为那时，尚未出现专业的变电站施工建设队伍。建一座变电站，也是当地供电局从自身各专业抽调人员组成一支临时的建设队伍，而这支拼凑的建设队伍中各专业人员，随时可能重返过去的工作岗位，处理日常生产中出现的突发事件。实际上，那时新变电站的建设是时断时续地进行。
一般而言，建设变电站是苦差事。其现场施工任务重，有限期完成的硬性指标。而生活条件又艰苦，周围都是农田荒野，干完活只能窝在工棚里，无休闲热闹的地方可去。但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很快地，融入这周围环境中，并从中找到了乐趣。
王志高是因家庭成份好，被推荐进电校读书的。按农民的说法是祖上积德修来的。他电校毕业后分配到县供电局工作。可别小瞧他是一位文革时期推荐上学的中专生，在二百多人的古都县供电局里，他可是万绿丛中一点红，是去年唯一分配到局里的中专生。今年，洪局长亲自点名派他到新建变电站工地去。这35千伏帅王变电站，可是古都县供电局电力建设在文革中停滞十年后兴建的首座变电站。全局上下高度重视，好钢用在刀刃上，将局里为数不多的中专生派遣到建设工地去。
王志高来到工地后，很快，与师傅们打成一片，白天，无论是技术活，还是体力活，王志高与师傅们一起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工地上所有活，都被他们包揽了。晚上，他们就背上猎枪到荒野里打鸟去。
35千伏帅王变电站地处芦荡地区，周围沟河环绕，水塘遍布，盛夏季节里，处处草丰树茂，芦苇与杂树挺立。万绿丛中，可是百鸟的家园。白天，它们在树上鸣叫，草地里觅食。夜晚，则群宿树梢，抱枝而眠。
张兵师傅持枪前行，王志高在他身后，紧紧相随。王志高手提一只包，暂时是空包，预备收获战利品的。王志高一心希望提包尽快变得沉甸甸起来，免得被夜风刮得轻飘飘地乱飞。
忽然，张师傅停下脚步，他发现了目标，藏身在树冠里的鸟儿，张师傅头上戴的矿工灯，始终聚焦在那里。旷野风大，枝叶随风摇晃，鸟儿若隐若现。王志高终于也看清了那藏身的鸟儿，一会儿，鸟儿又被随风摇晃的枝叶遮挡了。可当它再次现身时，枪声及时响起，一个黑影疾速坠地，其过程虽未看清，但结果是明白无误的，啪的一声响，鸟儿就落在不远处的树丛里。王志高大步上前，坠地的鸟儿还活着，它在地上挣扎着。它这一活动，就容易被发现了。王志高轻易地找到它，并从地上捡起收进包里，成为今晚的第一个战利品。
王志高作为工地上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他对师傅们的尊敬，起初，只是停留在口头上，心里却并不服气。因为，师傅们力气虽然很大，而文化水平却相当低，在这一点上，王志高在他们当中堪称是鹤立鸡群。王志高毕竟年轻，刚从学校出来走上工作岗位，他心中难免有些飘飘然，以为这帮大老粗们，除了工龄长，力气大以外，别无可取之处。但通过晚间打鸟的活动，使他长了见识。张师傅弹无虚发的精准枪法，令他相当敬佩。
第二天，在工地上干活时，他对张师傅手里干的粗活，便有些另眼相看了，他已经意识到，原来，张师傅可是粗中有细，不容小觑的。例如，那一组组35千伏刀闸，张师傅安装都是一举成功。当下面操作把手转上一百八十度时，位于头顶上方的刀闸动静触头，便完美吻合。而自己安装的同型号刀闸，虽然，在安装过程里，用刻度尺量，用游标卡去卡角度，精确到毫米，是凡学校里老师教的方法，能够运用的手段，他都不遗余力地全用上了。可上面的刀闸动静触头就是“不听话”。它们要么合闸不到位，要么合过了头。自己仰望着空中的刀闸，觉得自己是黔驴技穷了，回忆自己的安装过程，实在是自查不出错误之处，觉得自己的安装过程应该是无懈可击的。仿佛，出错的不是他，而是刀闸动静触头本身有错，它们不应该不听话的。
就这样，身旁的张师傅，已经三组刀闸安装调试完毕，可他还在第一组安装的刀闸下磨蹭。这时，张师傅来到他身边。他也不说什么，只见，他站在刀闸下，仰起脸，眯细眼，迎着阳光，观察了一会，像是在目测与心算着刀闸间的距离与角度。然后，动手干活，将王志高精心安装的操作机构部分，被他来了个三下五除二，粗暴无情地大卸八块，等于是彻底否定了王志高干了半天的活。张师傅重新安装时，一不用尺，二不使游标卡。就这么估算着，比划着，很快地，操作机构重新安装完毕。结束时，他也不仰起脸来，再瞧一瞧上方的动静触头位置。只是，口里说一声好了。王志高半信半疑地走上前去，用力拉动操作把手时，奇迹发生了。只见，头顶上方的刀闸动静触头，顿时，完美结合。不多一点点，也不少一点点，恰到好处地，动触头主动咬合着静触头，如热恋中男女，甜蜜地拥吻在一起。当时，王志高对张师傅佩服得五体投地，第一次对张师傅拥有的实际工作经验，产生敬畏之心。
工地上休息的时候，他到工地食堂去，取来热心瓶，恭恭敬敬地为现场师傅们倒水。张师傅微微一愣，他没料到王志高会主动来为他们服务。过去，王志高瞧不起他们肚里没墨水，他们也明白。而他们对知识分子也存有一定的偏见，认为知识分子的肚里，虽然有点墨水，但不应该瞧不起人，拿肚里那点墨水，当着在前辈们面前骄傲的资本，就是在犯错。你那点墨水往现场工地上一洒，早就无踪无影了。因此，他们互相不服气，彼此有些对立情绪。但今日王志高主动为他倒茶水这一举动，使张师傅对王志高心生好感起来。
王志高，今晚继续跟我去打鸟。
好的，我为张师傅您拎包。
哪里要你拎包？今晚，我教你打枪。
真的？
真的。
谢谢，谢谢。
不客气。王志高在拎着空水瓶送回食堂的路上，心中十分得意。他觉得这趟劳动有了意外的收获，其实。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持枪前进，发现藏鸟，瞄准射击。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而由张师傅替他去收拾落地的鸟儿，做自己的跟班。就像师徒关系倒置过来一样，自己是一名神枪手。不过这些，目前都是幻想。迄今为止，他连摸枪的机会都极少，严重缺乏实践锻炼，自己哪能成为神枪手呢？枪是人家的，人家的枪法又那么好。自己有何资格去夺取人家的手中枪呢。现在好了，张师傅主动将枪拱手相让，还许诺一定要教会他如何打鸟，真是喜从天降。王志高高兴极了，为今晚能亲手握枪，他兴奋不已。
晚上，在饭堂吃晚饭时，王志高便紧跟着张师傅，与张师傅形影不离。王志高心里清楚，愿意晚上与张师傅一起出去打鸟的人选可多呢，新建变电站工地上，八小时之外的生活，枯燥乏味。有一件事，说出来会让局外人笑话，即工地的夜晚，也时常是漆黑一片。因为，那是计划经济的年代，电力商品奇缺，连供电局自家的工地上，也不例外。因为电力设施过于陈旧落后，文革期间的十年里，古都县没有新建一座变电站，电网里纵使有电，却也是旱地流水，时断时续的。即使电厂里开足马力发电，但由于电力线路不畅通，缺乏星罗棋布的变电站支撑，仍不能保障老百姓可靠用电。这座变电站开工建设，也是迫不得已，是非建不可才开工建设的。工地上夜晚的照明，主要依靠的是蜡烛。无事可做的师傅们，经常，团聚在蜡烛之下，打牌喝酒，排遣工地上的无聊时光。王志高对这喝酒打牌沒兴趣，夜晚，他宁愿独自一人跑到户外去看星星。满天的繁星，倒能吸引住他。
看星星看久了，王志高就会文艺起来，他突发奇想，感叹老天爷真是了不起，他知道若要照亮整个浩瀚的夜空，最经济的措施，最合理的布局，也需要满天繁星才是。否则，必有暗淡无光的角落存在。这星星多像是人间大地上的变电站啊，若没有按地区用电负荷去配置足够数量的变电站的话，哪里能保障人间的万家灯火辉煌呢。
看星星，也是无奈之举。若有别的事可做，王志高当然不会去数星星了。今晚，他寸步不离地跟着张师傅。张师傅喝酒，他也坐桌旁耐心地陪着。严防第三者插足，抢走他当猎手的机会。
王志高，喝杯酒。
我不会喝酒。
喝酒也要学啊，你若是愿意与我们打成一片，你就必须学会喝酒。来。在张师傅的盛情邀请下，王志高也倒上了第一杯酒。为了表达十分的诚意，同时，也有催促他喝完酒，早点持枪上路的意思。王志高站起来，向张师傅敬酒。而且是先干为敬。王志高爽快地将一杯喝了个底朝天。张师傅喝酒，则颇有儒将风度。他不起身，动作幅度也很小，却将杯中酒喝得一滴不剩。张师傅长时间地倒悬着酒杯，杯中却沒有一滴酒洒落下来。他让王志高也模仿他的动作，倒悬着酒杯。王志高手中的酒杯，在倒悬时，就极不争气地洒下数滴酒来。
你说先干为敬，可杯中还未干呢，可见你敬酒的心意不够诚恳。罚酒三杯。张师傅话锋一转，正儿八经地对王志高说。王志高心里明白，自己摊上酒官司了，一时半会是脱不开身的了。他早有耳闻，张师傅喝酒，爱打酒官司，而且，他是常胜将军。打这酒官司，他都是赢家，他既有常人不及的好酒量，又精通劝酒的招术套路，稍有不慎，便会落入他圈套里。因此，谁能赢他？生活里处处有学问，即使这喝酒，也不例外。王志高只好坐下来，拿筷夹菜，心里开始做持久战的打算。
王志高，有对象了么？
没有。
哪我替你介绍，行么？
行。
喝酒。
张师傅，你且等一等。我先喝罚酒。王志高老实地回答他说。
好，好。张师傅开心地说到。喝酒需要合适的氛围，这氛围的营造，是喝酒人必备的功夫。而且，这喝酒的氛围营造得是否浓厚，是喝酒艺术高低的直接体现。张师傅发现，他与王志高投缘呢，他们俩在一起，不仅干活很舒心，喝酒也十分有趣。
我与人家联系，等有了消息，便通知你。张师傅说。
行。谢谢张师傅。王志高举杯感谢张师傅。你以前打过枪么？从来没有过，今晚是头一回。那我给讲一讲打枪的动作要领。接下来，张师傅对他详细讲解关于打枪的知识，重点是如何发现树叶下的藏鸟，以及一发击中的秘诀要领。鸟儿，白天里是一种反应敏捷行动迅速的小动物。但在黑夜里，它就成了呆鸟。灯光明晃晃地照着它，它却仍然伏身不动呢。猎枪子弹小，必须打它害处才行。这子弹是走拋物线的飞行轨迹，因此，初学者总是反复瞄准，才扣板机。自以为瞄得十分准确呢，其实，子弹飞出去并非直线，已经打偏了。另外，还得考虑刮风下雨等天气因素。总之，实践经验很重要。所谓有把握，其实，就是有经验。王志高听到张师傅说起经验时，他又与张师傅干杯了。因为，他联想到白天在工地上干活时的情景。经验的确是太重要了，他想起自己在电校毕业时，班主任的临别赠言，你们进入社会大环境，走上工作岗位的最初两年里，是积累工作经验与处世经验的基础阶段。千万别轻视这基础经验的积累，将来工作是否顺利，事业能否腾飞，全看你前期打下的基础是否扎实牢固。
张师傅，我敬你一杯。你真了不起，白天里，你调试刀闸一举成功的本领，我学三年都不知道能否达到你的水平呢。
那里话，你们电校毕业生，人聪明，悟性好。我估计，在这座变电站安装调试结束后，你也就成为师傅了。
谢谢张师傅吉言，我再敬你一杯。俩人说话投机，相互聊得来。这酒喝得十分顺畅，一瓶酒，很快地被他们分光了。这饮酒的速度，比张师傅平常快了许多。张师傅打算开第二瓶白酒的，但见王志高已喝高了，说话多不利索了。替他作想，张师傅沒开第二瓶酒。张师傅草草吃了一碗饭，就准备带王志高出去，进入下一个节目，打鸟。张师傅，今晚我什么也不干了，就想睡觉。张师傅欲带他去打鸟时，他含糊地说到。张师傅听了有些内疚，今晚不该与他喝许多酒的，喝得王志高满怀希望的事都做不了了。张师傅担心若勉强带他出去，可能会出事，荒郊野外，沟河纵横。况且，这猎枪也不能随便地玩。因此，张师傅就依了王志高，让他去卧室休息。
第二天早晨，上工地干活时。王志高仍有宿醉的感觉，觉得太阳穴处酸胀得很。他对张师傅说，我没有酒量，下次别叫我喝酒了。张师傅答应他，并且，安排民工刘秃跟着他，张师傅吩咐刘秃，今天，你多干些体力活，让王志高歇一歇。刘秃的名字，其实，并不叫刘秃，他姓刘，因他过早地谢顶，大伙便直呼他刘秃。刘秃性格温和，他总是笑咪咪地说话做事。工地上，大伙送他这么一个粗俗的绰号，他却一点都不恼，他很适应人们这么称呼他似的。他是新建变电站所在地的一位村民，工地上所用民工，都是他招集过来的，他相当于后来大量出现的包工头。刘秃做事很认真，就因张师傅吩咐他这一句话，一天里，他处处照顾着王志高。俩人合抬未拆封的大木箱时，刘秃总将木箱靠近自己，使木箱百分之七十的重量，都压在他肩上。而王志高沒干过重活，肩膀特嫩，这木箱百分之三十的重量，也压得他挤眉努嘴的，他的双手向上托住扁担，走三、四十米远，就央求刘秃，停下脚步歇一歇。于是，再次起程时，刘秃又将木箱的系绳往自己这边靠，使得木箱子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终于，到达目的地了，俩人都累得喘粗气。而王志高比刘秃喘得厉害，仿佛，王志高挑的是重担。刘秃便笑言到，王志高啊，你天生是靠笔杆子吃饭的人。王志高也笑了，他明白刘秃是在挪揄他，意思是说，他只有拿一、二两重笔杆子的力气。王志高觉得刘秃对他特好，不仅仅是张师傅关照他的缘故。哪还有什么原因呢？王志高一时不清楚。这一天里，他们还聊了一些家常。刘秃关心他兄妹几人？父母多大年纪了？还下地干活么等等。王志高如实回答他，自己的老家也在农村，父母都已五十开外，家里有十多亩地呢。农忙时，他也想回去帮他们一把。可父母身体很好，不需要他帮忙，让他安心工作。
第二天晚上，张师傅与王志高均没有喝酒，他们头脑清醒，士气高昂，带上猎枪便上路了。在一片竹林里，王志高如入迷宫，他身前身后都是密密的竹林，根本不知道，路在哪儿？该向哪儿走。而张师傅多次到这竹林里来打鸟，他在竹林里行走自如，王志高紧紧跟着他。一会儿，前面出现一条林间小道。拔开上方夹道的枝叶，下面的路径清晰可见。尤其是，张师傅知道竹林那儿会藏着鸟，甚至，藏着什么鸟儿，他都清楚，像是由他提前安排好的。说是麻雀，便是麻雀。说是野鸽，便是野鸽。张师傅走在前面，他忽地停下脚步，静立不动。而戴在他头上的矿灯，灯光也固定住竹林一处。那里的竹叶随风摇晃。起初，王志高并没发现那儿有鸟。只觉得，满眼都是清一色的竹叶，在林间穿过的夜风中轻摇。看久了才明白，那碧绿的竹叶丛中，果然有一抹异样的灰色，它是野鸽的羽毛。王志高见了，精神振奋。他睁大眼睛，集中注意力，认真观察起来。竹叶似波浪起伏，它们听凭夜风的指挥，完全按照风的意愿，起舞飞场，明暗交替。终于，在第N回夜风吹拂时，藏身绿叶间的鸟儿身体，完全暴露出来。王志高压抑住兴奋与激动，沉着地举枪瞄准，他按照事先张师傅教授的步骤，抓住稍纵即逝的时机，果断地扣响板机。枪声在林间炸响，紧接着，又是一物坠地的声响。这声音宣示，王志高旗开得胜，首战告捷。张师傅说一声打中了。他便猫腰进入前方无路的竹林里，搜寻王志高的战利品。很快地，张师傅又从竹林里猫腰返回。走近王志高身旁时，他才直起腰来，他向王志高一扬手。王志高看清了，他手里多了一样东西，那坠地的野鸽，已被他找回来了。
我最爱这样的动作，在竹林里弯腰前行。每一次弯腰，都会有一次收获。张师傅高兴地说到。王志高听了张师傅的话，心头一震。每一次弯腰，都会有一次收获。他猛然想起了一个类似的表达，要放下身段，深入基层，与一线工人打成一片，才能真正学到东西。临来工地前，古都县供电局赵书记在动员会上所说的话，与张师傅此时的言语，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精神实质则完全一致。
他们在竹林里一遍遍地搜寻，直到林里宿鸟绝迹，再也找不到它们身影时，他们才离开这片竹林。两小时时间已经过去了，王志高感到累了，就将猎枪还给张师傅。同时，他们也重新分工，角色对调了一下，由王志高去寻地上的坠鸟，盛鸟的袋子，也由他提。王志高手提沉甸甸的鸟袋，心中非常得意。想不到，自己的枪法天生就不错呢。张师傅扛枪走在前面，奔向下一处猎鸟的地点。他走得很快，王志高一路不停地奔跑，才没有与他拉开过大的距离。
这是什么地方？王志高疑问到。张师傅也不答话，他已站在一户民房门前，边敲门，边寻问人家：休息了么？没有，没有。屋里有人答应他，还传出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显然，人家已休息了，或是正准备休息呢。因有客人来串门，出于礼貌，或者热情待客的意思，人家才说出诚心待客的谎言呢。这夜又逢停电，人家是端着煤油灯来的。开门一瞧，还是熟人呢，王志高也认出来了，就是工地上干活的刘秃。刘秃上身赤裸，下面穿着短裤，十分热情地迎接他们的到来。而张师傅到了他家，真是宾至如归。看情形，他不是首次登刘秃的家门。张师傅进门第一件事是洗手，他也不用问一问刘秃，就轻车熟路地自取了窗台上的肥皂盒，到东边水池上洗起手来。待张师傅洗完手过来，王志高也到池边洗手。可他意外地发现，水池旁有一堆长短不一的电缆线。虽然，它们都是边角料，不能再派上用场了，但它们都是新电缆，显然是为运输方便而剪断的，这些铜芯电缆，十分沉重。这一堆电缆，若不剪断它，化整为零，是难以进行长途搬运的。变电站施工工地上，新材料非常多。其中，铜芯电缆线，最为附近村民们所青睐。因此，工地上一直强调要狠抓防盗工作，而防盗铜芯电缆线，则是防盗工作的重中之重。这一堆电缆，若让工地上的刘主任见了，他准会惊呀得张大嘴巴。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料到，从防盗制度与措施都很严密的工地上，竟流失出这么多铜芯电缆线出来呢。王志高没有声张，他若无其事地走了回来。他心里清楚，现在一吵嚷，等于是给刘秃传了个信儿，他可以迅速转移脏物。同时，还会惹得张师傅不高兴。看得出，张师傅与刘秃关系非同一般，而刘秃也没拿张师傅当外人。一会儿，刘秃老婆走了过来，邀请他们去厨房吃夜餐。她已将两碗蛋茶端上桌去。刘秃走在前面引路，张师傅与他老婆并排走在后面跟着，而王志高是走在最后面。由于，大门敞开，屋里的灯光将他们身后照亮着。这时，王志高又看到了令他吃惊的一幕。只见，张师傅的右手，几回看似不经意地碰着了她的身体，而刘秃老婆却故作不知，继续扭着身体前行。
你女儿回来了么？
上星期天回来的。星期一一早，又挤公交赶到城里上班了。
家里可有丫头照片？
有。
找两张照片出来，给我们小伙子看一看。
行。她答应着张师傅，然后，转身去东房里找女儿照片去了。张师傅又对王志高说到。她女儿长得真漂亮，像位电影明星似的。那位电影明星呢？王志高逗张师傅说到。
有几分刘晓庆的模样呢。
那我就没有这份艳福了。大导演那么有才华，也没能留住她。她最终还是投入富商的怀抱呢。
你这样的恋爱观是不对的。
哪错了？
你们有句时髦话，大意是只求曾经拥有，勿需永远占有。你能确定大导演就没有一度占有过她么？
张师傅，你真新潮。你的爱情观比我们年轻人还先进呢。王志高与张师傅打趣说。
这时，她将女儿的照片找来了。不是两张，而是厚厚一叠呢。王志高未看照片就已经知道，她女儿一定是一位漂亮姑娘，否则，哪会拍这么多照片呢。
王志高一见到照片，真有些爱不释手了。照片上姑娘模样动人，神情可爱，想不到竹篱茅舍间，竟也开放着如此美丽芬芳的花朵呢。这些照片，有的是在春天桃花林中，有的是在夏日游泳池旁，还有在秋日里踏着满地红叶时，冬天里在皑皑白雪之中。这多变的视角，这不同的场景，不俗的气质，都显示着这女孩非比寻常，不会是一位普通的乡村女孩。一问才知道，她以前在南方打工，那边有一位远房亲戚，她在广州呆了六、七年。去时是一位小姑娘，现在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父母让她回到家乡城市来，希望她找个好小伙，过常人的生活。
端上蛋茶时，王志高才知他们是刘秃家尊贵的客人呢。那时，苏北乡村的风俗是：家有客人光临，须煮蛋茶相迎。蛋茶里鸡蛋的数量，则显示出接待的规格。而蛋茶里有六只鸡蛋，则是最高规格。王志高吃蛋茶时，感到心虚，觉得自己充其量只能算是刘秃的普通朋友，不配当尊贵的客人。而张师傅则是一付当仁不让的派头，他好像肚里正饿，吃起鸡蛋来，狼吞虎咽。
他们离开刘家时，刘秃夫妻俩出门相送。他们已走出去很远，可身后刘家的院门还未关上，灯光依然流露出来，夫妻俩仍站在院门外为他们送行。
王志高犹豫了一星期，他拿不定主意，刘秃家中藏有工地上电缆的事，倒底要不要向领导反映。其间，张师傅晚上又出去打鸟，他推说要看书复习，预备考试呢。后来，张师傅就再没有喊他出去打鸟过。终于，王志高下定决心，向工地负责人刘主任反映这事。王志高是受红色教育成长起来的，以个人生命保护国家财产草原英雄小姐妹的形象，深入骨髓，保护国家财产不受半点损失，是每个公民义不容辞的责任。
那天，工地临时办公室里只有刘主任一人。王志高走进去，将这件心事，对刘主任全盘托出。说完后，王志高心中感到久违的轻松与愉快，一个背负多日的思想包袱，终于卸下了。刘主任听完他的情况报告后，又沉吟了半响，将一支烟抽完才说话。
你的情况汇报，非常重要。工地上将立刻采取亡羊补牢的措施，待洪局长到现场来视察工地建设情况时，我一定将你反映的情况报告局长，请求领导表扬与奖励你。但你刚参加工作，有许多东西要学。学专业技术，学习妥善处理人际关系。张师傅的工作经验丰富，你跟着他能学到许多东西，你要保持与他的良好关系，不要轻易地破坏这和谐的师徒关系。刘秃是不能再让他在工地上呆下去了，必须令他走人。
那明天通知他不要到工地来干活了。
这不行，简单粗暴的工作方法行不通。他若问你不让他来工地干活的理由是什么？你如何回答？
那就只能实活实说呢。
这当然不行，有其他好办法呢，你等着瞧。你且回工地去，照常工作，就像你沒到我这里来过一样，你能做到么？
能。
王志高又回到工地，与他们一起继续工作。可他心里一直在暗暗琢磨着，刘主任会以何种方式辞退刘秃呢。
刘秃完全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暗地里的所作所为，其实，已完全败露。他依旧伪装着自己，卖力地干活，工地上，无论谁喊他帮忙，他都是随叫随到。自王志高到他家吃过蛋茶后，他以为与王志高的关系更紧密了。而王志高对他也有了新的认识，难怪他干活这般卖力，原来，他得双份报酬呢。明里一份是工钱，暗里一份是偷铜卖。刘主任会如何处理这事呢，王志高试目以待。
一周时间过去了，刘秃仍天天到工地来干活，但工地上材料被严管起来，也没发现再丟失什么。难道是刘秃知道自己被监视了，就偃旗息鼓了？王志高自那回向刘主任汇报过一回后，心里却有了另一种负担，再与张师傅在一起干活时，心情就变得复杂起来，他有时觉得自己是一位潜伏者，像地下党潜伏在敌人身边一样。有时觉得自己是个叛徒，自己叛变了张师傅，心里不无内疚。他愈来愈觉得刘主任高明，有工作方法。幸亏他没教自己去公开站出来作证，去证明张师傅与刘秃内外勾结盗窃电缆。这一周里，风平浪静，也证明自己沒被张师傅他们看出破绽来。
这天，为了保持施工进度，张师傅他们安装设备到天黑才收工，刘秃回去得也比往日晚一些，而王志高是最后一个离开工地的，他留下来的目的是，仔细地观摩张师傅他们所做的活，师傅们的动手能力强，他们的工艺水平令他佩服，他觉得自己暂时还达不到他们的水平。就在这时，忽然听到门口吵嚷起来，是门卫在对刘秃大声说话。
刘秃到工地来干活，总是骑一辆带垃圾桶的自行车。他解释过这件事，说他每天回去，都要到镇上一位亲戚开的饭店门口停一停，将饭店里每天产生的溲水带回去养猪。大家听了，觉得他的做法可以理解，以后，就习惯了他每天骑着带垃圾桶的自行车来上班。但不知从何时起，门卫关注起他的垃圾桶来。今晚，门卫发现他的垃圾桶明显超重，自行车在大门口放慢了一些速度，结果，这自行车就不稳了，摇摇晃晃，像个站立不稳的醉汉似的。门卫师傅见状，就拦他下车，开桶检查。这一查便查出了电缆。
刘主任来到现场时，刘秃己停止了争辩，他意识到自己的丑事，已经彻底败露，便什么话也不说，低头待训，像个自知犯错的小学生面对老师似的。
老刘啊，你在工地上干活，大伙都夸奖你，你的工作表现，大家都认可。但现在出了这事，我对上面也难以交代。这样吧，你明天就不用来了，这群民工就由你弟弟带队吧。我也不去派出所报案了，放你一马，你骑车回去吧，如何？
谢谢刘主任不杀之恩，我放下桶里电缆便走。
刘主任拿手电筒向垃圾桶里照看了一下，发现桶里电缆数量不多，而且，确实是今天放电缆时用剩下的边角料，便挥手让他最后一次带回去。但刘秃不肯走，他想到弟弟他们明天还要来干活，自己已经被发现。他便推车重返工地，倒下桶里的电缆线头后，掉转车头，灰溜溜地走了。
张师傅工在工地上干活，已一个月未回家，工地上，白天有活干，晚上可打鸟，他有些乐不思蜀了。可在家的张嫂沒他那份感受。她与张师傅共同生活十来年，用她的话说，早就知道张师傅这馋猫的德性。他怎么能离开她一个月之久依然沒有亲近她的意思呢？她主动来到工地，欲探个究竟。刘主任见到她，表示欢迎她来工地探亲，给我们工地的电建工人送来温暖与关爱。在场的赵师傅则一脸坏笑地插话说，他就不欢迎张嫂的到来，因为，她的温暖只送给张师傅一人，太狭隘了，与他无缘。张嫂听了，上前一步，抵近赵师傅面前笑骂他，我就知道你也不是好东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下回，我一定带赵嫂一起来教训你。大家听了，哈哈大笑。晚餐上，刘主任特意吩咐食堂杨师傅去镇上买一只老鹅回来，为张嫂加一道大菜。并且，还将与张师傅同住一宿舍的小还，安排去与王志高挤一挤。刘主任与张嫂开玩笑说，工地上，生活条件虽差一些，但探亲的临时用房还是有的。欢迎她常来，下次，希望她与赵师傅的爱人结伴同行。张嫂由衷感谢刘主任的热情接待。
张师傅，晚上还打鸟么？在水池边洗碗时，小还悄悄地问张师傅说。本来，张师傅与他约好，今晚俩人一起出去转一圈的，但今天下午，张嫂意外的到来，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年轻人，有些事还真不懂。张嫂来了，张师傅还有空出去打鸟么。凑巧，刘主任与赵师傅也来水池边洗碗。刘主任听到小还的问话，便善意地批评他说。而赵师傅说话，就更加直截了当。
他还可能出去打鸟么？就在他房间里打吧。今晚，张师傅的枪管一定会打得火红烫手呢。
这话说到张师傅的要害处，他一时无言以对，只是，从水池里舀了一碗水，泼向赵师傅，赵师傅猝不及防，就提前洗了一个淋浴。刘主任与赵师傅紧挨着的，因此，他身上也溅了一些水。
赵师傅不甘示落，也舀了半碗水，欲向张师傅追去。但被刘主任叫停了。
赵师傅別追他了，就宽容与体谅他这一回吧。男人难啊，今晚他的体力消耗可大呢，无论有多大的劲，都有地方使。
现场已结婚成家的师傅们听了，无不会意地大笑起来。而王志高他们并不觉得刘主任这话有多幽默。毕竟，他们都是单身小伙，对婚姻生活尚无实际感受。但他们都附和着师傅们笑了起来。他们表达的仅仅是对刘主任与师傅们的一种礼貌。
差动继电器，在当时是最先进最复杂的主变保护设备。一般而言，县供电局里，尚无校验与调试差动继电器的技术能力，须向市供电局相关专业人员求援。而这一次，市供电局派来支援的是一位与王志高年龄相仿的姑娘，她比王志高早两年工作。由于，市供电局接触先进电器设备的机会多，钱玲玉姑娘已成为调校差动继电器的权威人士，大凡县供电局向市供电局专业求援时，市供电局多半是派她到现场去处理。一来她是单身无牵挂，来去自由方便；二来派小钱到现场去，各县都欢迎她，事后反馈过来的都是一致好评，大家都普遍欢迎与满意小钱姑娘。王志高对她更是羡慕不已，她年纪虽轻，就已经成为继电保护专业方面的小权威，受到大家的一致公认与爱戴。王志高渴望能早日像她一样，熟练掌握差动继电器的校验与调试技术。这回，机会终于来了。
市供电局的技术专家小钱姑娘被请到工地上来，刘主任高度重视这事。他让王志高全程陪同钱玲玉，从生活到工作全方位地关心人家，努力使她对这趟帅王变电站的工地之行，感到十分满意。刘主任给予王志高遇事可以先办后补手续的特权。那时，王志高的确嫩了点，他没有充分运用手中权力，否则当时，他可以到镇上商店去买许多东西回来。这些东西，有些是小钱工作生活中需要的，有些可以假借她名义买回来让自己享用。但王志高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
小钱是个夜猫子，喜欢在夜晚无人打扰的情形下工作。于是，王志高也将作息时间调整过来。他们俩人一起在寂静的工地上工作。工地上继保室房间里的夜晚，是如此的安静。这是小钱来工地后，王志高才有的新发现。为防不速之客的闯入，他们将继保室的大门关上，将田野里传来的蛙鸟虫鸣声，一概屏蔽在外。此时，在继保室里，可听见电流在灯泡里流过钨丝时发出的咝咝声。小钱坐在试验仪器旁，他站在小钱身后，与她一起共同观察仪器上跳跃波动的试验参数。观察的时间久了，为了看得更仔细一些，同时，也因他过于投入，而打破了男女之间的日常界限。他紧挨着她，他的呼吸频频打扰到她，吹拂着她耳际的长发。而他当时，尚不自知呢。他只是一心想着，这试验数据为何心猿意马一般，变化不定呢？为何与教课书上的标准答案不同？这里，小钱已经意识到，他鼻息吹拂着她的秀发，但她没有提醒他，也没有重新拉开与他的距离。而是将那缕秀发别在耳际固定住。这样，王志高再强健有力的呼吸，也难以动摇她的秀发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当王志高意识自己的行为冒犯到她时，他便立刻向她道歉。但钱玲玉莞尔一笑，还对他做了一个潇洒的动作。她一扬脸，将披肩长发，悉数甩到身后，同时，她还斜睨他一眼，似在嗔怪他小鸡肚肠，为这点事大惊小怪的。这一眼，令王志高当晚回到宿舍休息时，反复回味，乐此不疲地破译其中的含义。他觉得其中的含义很甜蜜，他就像小孩一遍遍地品味着自己喜爱的糖果似的。每一次回忆与品味，都是甜在心头，沁入心脾。这夜里，他做了一个妙不可言的美梦。
歇一歇，喝杯茶。第二天晚上继续工作时，王志高见她工作时间久了，就递过一杯热茶来。
什么茶？
菊花茶。
我喜爱菊花茶呢。你怎么知道我爱喝这种茶的呢？
你是名人，你的爱好，我们都熟悉呢。我就知道你闲时爱喝菊花茶。所以，今天下午，我特意到镇上去，为你买了半斤菊花，你可要喝完这半斤菊花茶，才可离开我们工地啊。
真的。钱玲玉惊喜地睁大眼睛问他。
真的。
好，今晚试验工作结束后，你别忙回宿舍，陪我到外面田野上去走一走。一路上，须详细地向我汇报，你还知道我的哪些事。
遵命。
小钱乐得大笑起来。她觉得王志高虽与自己同龄，可他听自己使唤呢，这次，到县供电局来支援工作，是历次支援工作中最愉快的一回。
其时，刘主任正在工地围墙外。他听到小钱姑娘愉快的笑声时，他便放下心来。他由此推断王志高与她的配合工作，一定是做得相当不错，否则，小钱不会有如此愉悦的笑声。于是，刘主任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乡村八月的田野，是一个有声有色丰富多彩的世界。无数的青蛙，虽然，它们隐身在黑夜里，一只也看不到。但它们此起彼伏相与唱和的喧嚣声，似在表明它们族群庞大，是这广阔田野上真正的主人。的确，它们是农民的好帮手，消灭稻田里蚊虫的主力军。如果说，青蛙是保卫田野粮食的陆军，那么，飞翔在广阔田野上方的萤火虫就是名符其实的空军了，无数的萤火虫在田野上方，像一架架直升飞机似的，或悬停或飞行，或走走停停，它们仔细检查着田野上方的每一处空域。萤火虫明暗交替地闪烁着，营造出一个迷人的夏夜氛围来。
小钱见着闪光萤火虫，就想捕捉一只放在小玻璃瓶里带回宿舍去。可这活看似容易，做起来却很难。轻罗小扇扑流萤。可小钱手里沒扇子，就以巴掌替代了。她不断地合掌夹击流萤，可机灵的流萤，总能在她双手合掌的瞬间逃出她的掌心，就像是被她合掌挤压出去似的。黑暗中，不断传来她的击掌声，叹息声。王志高也加入捕捉流萤的行动，王志高的掌声更响亮。突然，黑暗中传来王志高的惊呼，捉到一只，捉到一只。小钱闻声而来，走近他身边。王志高摊开手掌，只见，他掌心里一片荧光。由于，王志高用力过猛，他生生地将一只流萤扑杀了，流萤碾碎在他掌心里，他掌心里便成片地光亮着，成了一个绿手掌。由此可见，萤火虫的周身都是发出绿光的，即使粉身碎骨，也是冰心一片在玉壶。
可惜，可惜，你杀死了它。小钱说完。她又到别处去追踪流萤了。王志高听了她的话，遂改变手法，他悄悄地走近流萤，轻轻地双手合掌。但他的温柔，并没有能挽留住一只流萤。不过，王志高没有泄气，他仍不懈地努力着。
嗯哎，快来拉我一把。黑暗中，忽然传来小钱的求救声。王志高立刻奔了过去。原来，她专心致志于眼前的流萤，却未提防脚下已踏空，从田埂上偏离向秧田。她一脚踩入秧田水中，水里净是烂泥。使她双脚深陷泥里，一时无法拔腿上岸来。
王志高立刻过来拉她，她却是拔出了右脚，左脚又深陷进泥里。王志高见状，他毫不犹豫地跳下水田，走近她身旁。王志高紧贴着她，双手抱住她腰身，生生地将她拔高起来，使她从烂泥里抽出双脚。她双脚出了烂泥后，王志高并未松手，而是继续抱紧她，迈着艰难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近田埂，直到将她放到田埂上，使她双脚着陆时才松手。
你力气真大。她夸奖他说。
我还未用上全部力量呢，怕弄疼了你。王志高对她实话实说。
下次，再到县里调试校验时，我就向你们刘主任借人，借你去配合我工作。你力气大，搬运笨重的试验设备，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呢。
你太会夸奖人了，在你眼里，搬运工也是人才。
对，有用之人，便是人才。要不拘一格用人才嘛。
有道理，乐意为你效劳。王志高说到，俩个模样十分狼狈的年轻人，相视而笑。王志高扶她走至水渠边，她一手搭在王志高肩上，将脚伸进渠水里荡涤，分别将两脚洗净，又重新穿上凉鞋。
他们回到工地宿舍时，已是深夜吋分。可门卫没有休息，他为他们开了门，注意到俩人身上都有落水的痕迹。王志高见门卫师傅关注这点，就主动说明：是他们失足水田所致，然后，就进了大门。他们回到各自的宿舍，轻轻开门，进去休息了。
工地上的小陈，一直暗暗与王志高较劲。自他得知王志高约会过小钱，俩人晚上漫步田野的事后。他也寻找着机会，想约小钱姑娘出来。可王志高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他们俩人从事的是相同专业，而小陈则是从亊变电检修专业的。为此，小陈一心想实施一次跨专业的行动。这天中午，小陈在工地食堂里吃完饭，在水池边洗碗时，巧遇小钱姑娘也在池边洗碗。而且，小陈见她碗里有两片未吃完的猪肝，被她倒进垃圾桶里。他就惋惜地说到，这猪肝倒掉可惜了，拿去可钓到野生大甲鱼呢。小钱第一回听说以猪肝能钓到甲鱼的事，她感到新鲜好奇，就惊讶地问他到，凭这两片猪肝，能钓到水里的大甲鱼。小陈用力地点头，表示肯定有这回事。并且，他乘机邀请她说，明天中午，你放弃一回午休时间，我带你去钓甲鱼。这里河汊纵横，甲鱼可多呢。
行。小钱当即答应了他，但答应过后，她就有些后悔了。別说工地上调试校验差动继电器的工作很忙，中午能午休一会，是十分重要的。就是单单从面对陌生男孩的邀请这件事上看，自己的答复，就有些草率不够慎重了。她对工地上人员情况尚不熟悉，她原是依靠王志高认识他们的。可今儿王志高不在工地上，他被刘主任派到局里办一件事去了。她后悔自己草率地答应了人家，明天中午，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他出去走一趟了。
第二天中午，他们俩人出去钓甲鱼的事，起初无人知道。可他们回来时，工地上，却是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因为，小陈的做派实在是过于张扬，无可掩藏。他浑身湿透了，显然是失身落水所致。原来，小陈带领小钱到野外河边一棵大杨树下，他左观右察，认为这地点的水里极有可能藏身着大甲鱼，因此，他选址在这儿下钩。水边的这棵大杨树，需要简单地介绍一下，它身躯倾斜向水面，将偌大的树冠歪向小河的上方，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浓密的阴影，完全落在水面上，使河岸边生长的玉米大豆等，未受它阴影遮挡。因此，当地农民就从来没有修剪过这棵杨树，使它的树冠自由生长。年复一年，长成了硕大的王冠，附近一带，未见有如此庞大树冠的。落在水面上的阴影，成了鱼儿躲避烈日曝晒的好地方，不时地，见到有流线型的刀鱼，它们成群结队地，贴着水面，游来游去。而看不见的水下深处，不时地，有暗流上涌，估计是大鱼儿游动时兴起的波浪。大杨树伸向四周的树根，如龙爪一般，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岸上。岸上的树根，牢固地扎进泥土，虽然，看不见泥土里树根，但它们是十分有力的，它们将歪向水面的树身稳稳地固定住。而生长在水里的树根，则随着小河里的波浪起伏，隐约可见。树根在河水永不休止的冲洗下，它们完全浸泡在水里，顽强地生长着，人们惊叹杨树在水底下有如此发达的根系，难怪上面长成遮天蔽日的树冠呢。
小陈在大杨树下，抛下带有猪肝的钓饵后。他静静地等待着，故意地不与小钱说一句话，说是怕惊了下面的甲鱼。不知过了多久，小陈觉得手里的钓钩有了动静。他使劲一拉，却拉不动鱼线，小陈估计是碰上了大家伙了。他愈加兴奋起来，手里加大扯线的力度。突然，他用尽全力，猛扯鱼线。他本想凭爆发力，一举将甲鱼甩上岸来的。结果，甲鱼未上岸，他却落水了。小陈因受到巨大的反作用力，使他扑进水里，激起直达树冠的大浪来。原来，鱼线已缠绕在水下树根上，越拉越紧，小陈误以为是甲鱼上钩。小陈在岸上发力，反将自己拉下水去。
小陈的钓鱼行动，彻底失败了。小钱与他回到工地时，大家见了小陈的狼狈相，难免要追问一番。于是，就将他钓甲鱼落水的事情昭告天下，成为工地上流传的笑话。而小钱每想起小陈这件事，也是忍俊不禁。他判断拉的是甲鱼，谁料到，其实他是在与水下的树根较劲呢。虽然，小陈是酒翁之意不在酒，但小钱并未想到人家邀请她钓甲鱼背后的深意。不过，她决定以后再遇上类似的邀请时，就谢绝人家，以免人家白辛苦，自己也受累了。后来，在工作闲暇里，小陈递烟给刘主任时，刘主任就帮他分析这件事说，你与小钱出去钓甲鱼，是你一人落水，让小钱与大家看笑话，你属于一厢情愿。而王志高人家与小钱出去活动时，他们俩人都落水，他们属于同甘共苦，你情我愿。因此，小陈啊，我奉劝你，没希望的事，就别去白费力气了。免得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地让人笑话一场。后来，小陈就再没有邀约小钱，估计与刘主任的这次谈话有关。
工地上差动继电器校验完毕，但保护系统整组调试工作尚未结束，小钱又接到了新的任务，她的领导要求她，立刻动身，赶到南台县去帮助开展新设备校验与调试工作。刘主任担心小钱走后，工地上这项工作会遇上麻烦，开展不下去。毕竟，王志高是初次接触这套新设备，但小钱满有信心地向刘主任保证，王志高一定能挑起这付担子，她已将接下来所要做的事情，写成详细步骤，一一交代与他了。万一王志高在整组调试过程中碰上拦路虎的话，她可以随时赶来增援。
刘主任听到她这句话，才放下心来。转而与她说起另一件事，为她饯行，请她吃顿像样的饭。小钱说，这就不别了，那边在急等着她呢。
你今晚在我们工地上吃顿晚饭，明天一早，我派车送你到南台县去，不影响你明天的工作。刘主任执意挽留她，小钱感到左右为难。这时，刘主任说出一个很有份量的理由来，说这是王志高他们年轻人的意思，说你在工地的日日夜夜里，废寝忘食地开展保护校验工作，深深地感动了他们。他们一定要为你饯行呢。小钱听到这话，她终于拿定主意，恭敬不如从命，就留下来吃顿饭明早再走吧。今后她无论是在工作方面，还是在私人感情上，都有可能再与他们联系呢。
工地上的晚餐，菜的种类简单，数量却充足。就是从附近农民家里买来的一只老鹅，外加两只小公鸡，是今晚的主菜。另配南瓜空心菜等蔬菜。但气氛十分热烈，人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快乐，工地上聚餐，是一件稀罕事，这是很开心的日子。那边靠墙排放着的十瓶白酒，在等待发威，不知它今晚要放倒几位呢。
小钱啊，我们大伙敬你一杯。感谢你对我们工地上继保校验工作的大力支持，你的雪中送炭，使我们克服了差动校验的重重难关。刘主任站起身来，首先举杯对小钱说到。因为，刘主任已站起身来敬小钱酒了，在座的大伙一个不少地齐站了起来。小钱见到规模盛大的敬酒阵势，也连忙端起茶杯，站起身来回敬。她说：
实在对不起，我不会喝酒，只能以茶代酒。我来到工地上，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谢谢大家的厚爱。
结果，小钱只是喝了一口杯里的水，大伙儿却都是一饮而尽，齐齐地，喝净了杯中酒。为此，小钱觉得内疚，以水对酒，这不公平。她欠了大伙一份人情。刘主任明白她此时的心思，便提出一项合理化建议。
下面，我们要为小钱选出一位护花使者，代表小钱喝酒。桌上谁是最合适的人选呢？
王志高。
大伙异口同声地答到。由于，大家都喝了酒，这回答的声音便格外响亮，震得临时工棚的窗玻璃“咯、咯、咯”地响。仿佛是大伙第一天来工地时，洪局长在开工会上致辞，刘主任带领大伙宣誓。一定要不负众望，不辱使命，如期完成帅王变电站施工建设的光荣任务。那热血沸腾的场景，那震耳欲聋的宣誓声，昔日的荣光，今晚又重现了。小钱见到这众口一辞的民意表达，令她情难自禁，笑靥如花。
现在，王志高完全是骑虎难下了。他若不答应，那不用小钱说话，大伙也不会放过他。他若答应，接下来，他面前就会出现万丈深渊，而他一直是在往下坠落的过程中，真不知何时才能触底，这得喝多少酒啊。他偷瞧一眼小钱，希望她在这关键时刻能帮他拿个主意。谁知，小钱也正大方地正视着他，观察他的表情反应呢。而小钱的眼里，明确无疑地充满着期待与支持。
王志高把心一横，就答应了下来。
小陈第一个敬酒，与其说是喝酒，不如说是喝醋，言语间透露出一股浓浓的酸味。
钱工，我向你打招呼，对不住你啊。当时，我本意是想带你去钓甲鱼的，结果自己却成了一只落汤鸡。
小陈这番话，把王志高都说得笑起来。他听小钱说过，陈工带她去河边钓过一次甲鱼，结果，他掉进了河里。后来，她每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可怕。因为，她不会游泳呀，万一，陈工滑到河中心去，她只能站在岸上，眼睁睁地看着陈师傅被淹死啊。
这酒必须喝。王志高仰起脸来，一饮而尽。至于不言之意，完全在于各人自己去领悟。大伙普遍认为，小陈这杯酒，表明他已明智地选择退出。从此，他与王志高之间，就不是情敌一般的竞争关系了，而是恢复到从前的同事关系了。
王志高，你须自饮一杯。张师傅说到。为何？
算是你敬小钱的呀。人家小钱到工地来，就数你学到的东西最多，收获也最大。难道喝杯酒还不成么？
行。王志高爽快地说到，他十分大度地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大伙本来是敬小钱的酒，却都一杯一杯地灌进了王志高的肚里。本来，王志高的酒量就不大。在大伙的轮番敬酒攻势下，他先是红艳了脸面，一直红到脖项处，并继续往他衬衣里发展白酒的红色根据地。后来，他说话愈来愈慢，断断续续地不成句子了。他的脑袋也变得愈来愈沉重，终于，他不堪重负了，他最后伏身在桌上，再也抬不起头来。刘主任见状，及时制止了同事对他的进一步敬酒。刘主任安排小陈扶王志高先到房间去休息。小钱站起身来，说不用了，让小陈留在桌上继续喝酒，她扶王志高去房间休息。
大伙干起活来，有拚命三郎的精神。而喝起酒来，也是同样的风格。结果，都程度不同地醉了。较清醒的是刘主任，他回到自己宿舍，倒头便睡。因此当夜，竟无人知晓王志高是何时回到宿舍休息的。事实上，他是当晚最后一个回宿舍休息的。他与小钱提前离桌后，便走出了工地，到田野上散步去了。
谢谢你呢，你陪我出来散步。被凉爽的夜风一吹，我现在感觉好多了。王志高真诚地对小钱说到。
你刚才在桌上喝酒的反应那么重，脸色那么红，挺让人担心的。小钱对他实话实说。脸红是真的，可醉得伏案不起，则是佯装出来的，有一些表演成份。你尚不熟悉我的同事们有多能喝酒。你若逞强的话，他们会表现得比你更强。你若是对他们示弱，向他们甘拜下风的话，他们兴许会放你一马。瞧，我现在还算清醒，这得益于我方才伪装醉酒，装得逼真，所以，才逃过一劫的。
在狭窄的田埂上，王志高自然地搀着小钱的手，俩人愉快地向前行走。究竟是从何时起，王志高拉着小钱的手的，王志高已想不起来了。待王志高意识到这问题时，他已拉着她的手，走过了三条田间小道。王志高发现她是乐意接受他的，他紧紧拉住她的手，而她也一直没有挣脱的意思。有一些事，当你不介意时，你的言行表现会很自然大方。可一旦你意识到了，你就犯别扭了，变得害羞难为情起来。此后，王志高心猿意马，他时常忘记了周围的景色，不知她正说着什么。他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右手上，她温暖的掌心里，传递着一种美妙的内容。她的手，小巧，干净，质地细腻，柔情万种，令他心神不定，思绪连翩。这只灵巧的手，可以出色地完成调试校验差动继电器的技术任务，与所有师傅们粗壮有力的大手相比，巾帼不让须眉。这温柔的手，传达着她微凉的体温，同时，也直接感受到自己火热的体温，两人在手拉手之间相互交流与体验着。也许，自己早已捏疼了她的手，她不愿意说出来罢了。可他又不知放松至何等程度才合适，怕自己过于放松了，她会撒手而去。王志高的心思，如洼地积水一般地全付集中在俩手相牵里。
忽然，他的脚下踏空了，一只脚踏进水田里。但王志高反应很快，他及时抽身，重返到田埂上。
常在河边走，那有不湿鞋。王志高自嘲说，他掩饰着自己刚才的失误。
对。常在河边走，那有不湿鞋。小钱像是在重复他的话，同意他的观点。但是，她却藏有言外之意，聪明的王志高很快地醒悟过来，便试探地说到。
我们是又一次月下散步了，漫步在田野上。这回，我们的情感之鞋也已经潮湿了吧。
小钱停下脚步，定住身子，近距离地注视着他，像是在紧问他，你说的话可当真么？而王志高则以实际行动告诉她，此话当真。
他与她紧紧相拥，他们火热的嘴唇亲吻在一起，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彼此默默地倾诉着一腔的赤诚。月光明亮地照耀着一对相恋的青年男女，它为他们自觉地担当起恒古不变的月下老人角色，为王志高与小钱的爱情见证。夏虫与青蛙是不请自来的爱情乐队，它们疯狂地演奏着，齐声合唱着爱情之歌。夏夜的长风，从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刮过，将他们的爱情故事传向远方。
初恋的时钟，容易停摆，令时间定格在他们相拥的一刻。月光则将他们相拥的身影，忠实地记录下来。月光下，他们的身影，先是映照在左方水田里的，不知何时起，已悄悄地移影至他们右方的水田里。而且，他们的月影越拉越长，成了一对恋爱的巨人。他们的身影虽然在移动，可这对年轻人的激情，却经久不衰，他们站成了一对耸立在田野上的爱情雕像。
我们回去吧。小钱提议说。
好的。王志高终于答应她。
她们继续牵手，沿着长长的田埂返回。现在，王志高仍牵手小钱，内心里却变得心安理得起来，有了一种水到渠成的自然感受。在跨越一处缺口时，王志高大方地张开双臂，抱起小钱娇小的身体，空运过田埂的缺口处，他又沿着田埂向前走了一段路，才恋恋不舍地放她下来。而小钱则十分享受他们亲密无间的拥抱与他火热的胸膛。今夜，一对情投意合的年轻人，他们的爱情与事业的并蒂花，在帅王变电站建设工地上，悄然绽放。
第二天，王志高睡了个懒觉。他醒来时，发现宿舍里仅他一人，同事们早去了工地，而小钱也早被刘主任所派的工程车送去台南县。王志高赶紧起身，匆匆漱洗了一下，又去饭堂里喝碗剩粥，便到工地干活去了。
王志高，市局工会王主席要到工地来检查工作，他点名要你帮他写一份材料。在工地上，王志高遇见刘主任时，刘主任这样对他说到。
写啥材料？王志高一脸茫然地问到。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等明天王主席到工地来，你问一问他就会明白。
行。王志高答应刘主任后继续干活，可他心里琢磨着，王主席为何突然让他写材料呢？写啥内容的材料呢？王志高的文科成绩不错，他并不畏惧写材料这件事。只是，写材料需花费大量时间与精力，要跑很多地方去收集写作资料呢。不久前，他被洪局长钦点去写一份古都县电力设施现状的调查报告，光是全县三十一个乡镇供电所，他就跑了个遍。幸运的是，大家都知道，这是洪局长直接下达的一项工作，王志高如钦差大臣一般，所到之处，一路绿灯。大家都是关心与支持他工作，并为此献计献策，尽心尽力。而现在，王志高一心想完成继电保护的调试校验任务，一旦再有什么问题，或遇到什么拦路虎，要及时与小钱联系呢。所以，他现在并不愿意接手其他工作，但工会王主席是上级领导，他怎敢不服从呢？唯愿他交代的是一项简单的写作任务，能够在短时间里完成的，而写材料所涉及到的部门与领导，都能够通力合作，积极支持与配合他才好。
晚上，到了与小钱约定的通话时间，他向工地上的临时办公室走去。工地上只有一部电话，大家公用。由于这电话资源紧张，原则上，大家为工作上的事才可使用这部电话，至于，私人电话，如往家里打去的电话，都只能在电话空闲着时，偷偷摸摸地打。每当刘主任走向这部电话机时，打电话人就必须立刻中断私人通话，让刘主任优先拨打工作电话。无论这私人电话多么重要，或是正讲到某处节骨眼上，或是通话双方兴趣正浓呢，极不情愿中断通话，但也必须中断。这成了工地上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而王志高与小钱的通话，被刘主任视为工作电话。他心里清楚，工地上的调试校验工作中，有许多事需向人家请教呢。因此，王志高使用这部电话时，就无人干涉或阻拦，他可以长时间地占用电话。甚至，连王主任想用这部电话时，但也得等到王志高的通话结束。
明天，你们市供电局工会主席要到我们工地来视察，还点名要我帮他写一份报告呢。说完保护校验的事后，王志高想到了这件事，便在电话里对小钱说了。
明天，我们工会主席要奔赴多处变电站建设工地看望与慰问大家，也到南台变电站施工工地来呢。但帮他写一份调查报告的事，只有你一个。不过，我们工会主席的千金，正待字闺中，张榜招婿呢。你可当心，那飞来的绣球不偏不倚，正中你的脑门哎。小钱与他开玩笑说到。
那里话，我已绣球在手。一个人哪能接两回绣球呢。
笨蛋，扔了手里这只，再接下一只吧。
我一点都不笨，我可聪明呢。
那你听说过狗熊摘玉米的故事么？
早听说过了。一只狗熊跑进玉米地里，它见一排玉米长势喜人，根根玉米杆上都结着玉米棒。狗熊一心想摘一只最大的玉米棒，它就每摘一只玉米棒，然后，只是瞧一会。觉得到手的玉米棒还不够大，就扔了手里的，再去摘下一只。就这样，它沿着那排玉米杆，从头摘到尾，也未摘到它所满意的玉米棒，结果，它是竹蓝打水一场空，一无所获。
记得真清楚，你可不要学这只笨狗熊哎。小钱说到。
别光教训我，你也不要学那笨狗熊。这周末，我可能有机会返诚呢，我到你宿舍去，要准备好吃的犒劳我哎。王志高听明白她的话后，顺势反击她说。同时，也与她定下了下一次约会的时间地点。
第二天，市供电局工会王主席准时来到帅王变电站建设工地。市供电局领导到县供电局的工地来视察，这可是一件大事，县供电局的主要领导一个都不缺，齐齐地来到帅王变电站建设工地上。现场陪同领导一起检查工作。一时，工地上热闹起来，陪同的人群随着王主席而移动。王主席走进室内继电器屏柜时，县供电局的洪局长、陈书记及县局工会周主席等，一股脑儿涌入室内。当王主席走到室外高压区里，查看新安装的刀闸开关时，大家又都集中到室外高压区里。王主席像是一只领头羊，他走到那里，那里便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
王志高正在主变压器旁工作，王主席走到他的身边时，停下了脚步，详细询问他工作情况。
你是新来的么？
是，是，他是电校毕业生，去年才分配到我们县局来的呢。如今，已成了我们的生产骨干，在工地上挑大梁呢。刘主任连忙向王主席王婆卖瓜似的介绍说，王志高听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低下头，紧固着端子排上的螺丝，装着认真干活的样子，掩饰着自己一时慌乱的心情。他心里希望王主席他们早点离开主变压器，到别处去视察，好让他安心地工作。可王主席却对主变压器相当有兴趣，他继续说到。
电校培养出来的学生，是我们单位的宝贵财富。要好好锻炼培养，助他们早日成才，成为我们电力事业的接班人。不但要锻炼他们在一线动手实干的能力，还要锻炼他们在办公室里伏案工作驾驭文字的能力。
对，对。下一周，王志高就不在这里干活了，到市工会办公室去帮忙，写一份关于古城巿电网供电可靠性的调查报告了。县供电局工会周主席知道这件事，他就抢答了王主席提出的问题。
王主席又看了王志高一眼，他们目光正好相遇。王志高觉得王主席的眼神里，充满温情与关爱，像是一位慈父。王志高认为自己感觉有误。王主席是市局领导，应该让他感到高不可攀的威严，而非平易近人才是。
周末，王志高来到小钱宿舍时，迎接他的是满满一桌的美食。小钱也是今天下午刚从南台县的工地上返回的。她回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菜场采购，然后，回到宿舍里，在简易的条件下，大显厨艺。红烧肉，清炖鸡，糖醋带鱼，马铃薯切丝。小钱愉快地忙活着。
有酒么？王志高觉得面对这顿丰盛的晚餐，应该喝点酒才是。
你想喝酒？
我们都喝一点，不然，对不住这满桌的菜呢。
那你下楼去，出门朝左拐，走几步便有一家商店呢。想喝啥，就买啥酒。
行，我去买瓶红酒。
一会儿，王志高买了一瓶红酒回来。你知道我下楼遇见了谁？王志高对她说到。谁？你们工会的王主席呢。你与他招呼了么？已迎面相遇避让不及了。我只好硬着头皮招呼一声，王主席你好。他是何反应？他点一点头。也不知他是否记得我呢？说不定，只是礼节性地点一下头，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呢。未必，听说我们王主席的记忆惊人，即使与他一面之交的人，他都能记住名字，记住曾经在什么地方，因为什么而打交道等细节呢。看来，你与我们王主席挺有缘的呢。对，我与市局干部职工都有缘。
菜都上桌了，俩人对坐，晚宴正式开始，小钱首先致辞，对王志高光临寒舍，表示热烈的欢迎。希望他狼吞虎咽地吃菜，以实际行动表明，今晚这桌菜烧得好。王志高则答谢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还是私人小厨的饭菜可口，若不嫌弃的话，今后，他将频频光顾，屡屡打扰。他建议为这美好的周末干一杯。
小钱举杯响应，俩人一饮而尽。今晚喝酒，小钱就不想再推三阻四的了，她有三条理由支持她这么做。第一是，今晚周末，喝多喝少，明早都可以睡个懒觉，而不用急着上班，此谓占得天时。第二是在她宿舍里，纵使喝醉也无妨，她占有地利优势。第三是仅与王志高对饮，她已知道王志高的酒量，一对一喝酒，自己未必会输给他。而更重要的是，他不是对手，而是朋友，心上人。因此说，小钱此时饮酒，于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样样占优，她便彻底打消了思想顾虑。而王志高也很想借助杯中之物，进入自由境界，他已尝到了酒后兴奋佳境的甜头。今晚，他极愿旧梦重温。
吃完饭，王志高自觉地承担起收拾桌上剩菜残局的任务，小钱很高兴，她觉得王志高挺懂得体贴人的。此时，她确实有点累了。于是，她舒服地坐在椅子上，欣赏着王志高动作麻利地忙家务的场景，仿佛，她已眺望见未来的幸福生活。
当王志高未介入这项工作时，以为这份调研报告的撰写，会有多难多复杂，而当他到市局工会报到后才知道。这项工作的主体已完成，已进入校对定稿的尾声。他只是坐在办公室内做一些文字校对与排版工作，所以很轻松，王志高有闲暇喝茶看报。而且，这空闲时间较多，王志高又没有选择离开办公室，因此，他就看了许多报纸，特别是那份参考消息报。因此，他对这一阶段里的国际形势，了解得相当透彻。王志高后来承认，自己对囯际形势称得上了如指掌的，也就是在那一阶段。
王志高见赵阿姨在电脑上制作图表不够熟练，便自告奋勇地帮她完成这项任务。小小的鼠标，对王志高可是百依百顺，完全按照他的心意，在电脑屏幕上展现出他希望见到的图表。不一会儿功夫，一张图表便制作完成了。赵阿姨羡慕不已，要知道，她费一天时间，也未必能独立完成这样一张满意的图表呢。你们年轻人头脑好使，心灵手巧，无论学什么，都能很快地掌握。王志高，你有对象了么？赵阿姨问到。显然，接下来，她会很乐意地为王志高当红娘，给他牵线搭桥呢。但一旁的还主任此时插话说：
好啦，好啦。你表扬王志高是可以的，但其他话就別说啦，就事论是，继续讨论图表问题吧。
王志高刚要回答赵阿姨的话，但见还主任打断了赵阿姨的话，他便知趣而止，没有回答赵阿姨，而是继续制作第二张图表。而赵阿姨抬头望着还主任的国字型脸面，并且，从他脸上读出了言外之意。他们是多年的同事，彼此熟悉与默契呢。因此，赵阿姨也收住话头，留待以后有机会单独询问他，为何不让她给王志高介绍对象呢？
这天下午，王志高正伏案书写呢，王主席来到他们办公室。赵阿姨与王主席是多年同事，因此，他们见了面，说话就比较随和。王主席，今儿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你可是我们办公室的稀客，难得来一趟呢。赵阿姨首先说到。王主席对她的话并不感冒，也以轻松玩笑的口吻回敬她，想你们了，今天就来了。你今儿化的淡妆吧，我闻不到你的香水味呢。
主席，有事么？还主任凑到王主席面前，点头哈腰地说到。沒啥要紧事，就是来看一看你们，大家自便。办公室里所有同事们，听到王主席这句话，就又重新坐下来，各人继续忙自己正做的事。王主席刚走进来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欢迎王主席。王志高见状，也赶紧站起身来欢迎王主席。现在，他又随同事们坐下来，继续干活。王主席却走到他的办公桌前停住。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厉害得不得了。电脑操作，得心应手。我们办公室真稀缺王志高这样的人才呢。还主任见王主席停留在王志高桌前，遂乘机夸奖起王志高来。夸得王志高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小王啊，你除了完成调研报告的撰写任务，还要挤出时间来，教一教大家如何正确使用电脑。将你在学校里学到的电脑知识，要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大家啊。
是，是。王志高连忙答应王主席，同时，他也无师自通地点头哈腰起来。后来，王志高就总结出这么一条经验来，领导身边，真是一个特殊的小环境。在这小环境里，百炼钢可以化为绕指柔。都说环境造就人，这话一点不假。谁在这特殊的环境里呆久了，都会发生惊人的变化呢。这样的变化，未曾经历的人，也许会看不惯，会不以为然，嗤之以鼻，加以批评与挞伐的。但对亲身经历的人而言，却是自然而然的改变，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
这天傍晚，临近下班时间。还主任走近王志高桌旁。王志高习惯地以为他是来检查自己当日工作完成情况的，便站起身来，将电脑里自己所写的东西调出来，准备让还主任审阅。还主任却笑咪咪地对他罢一罢手，示意他坐下来。这肢体语言已暗示他，今儿，就不检查他工作了，那还主任为何而来呢？
这是一张电影票，今晚八点十分的一场电影。你去一下，陪王主席的家人看一场电影。
他家的谁呀？
你就不用多问了，去了就会知道。
行。
这是大任务，一定要好好完成。
是。王志高有力地回答到。还主任听了感到满意，他又拍了拍王志高的肩膀。然后，转身走了。
当时因为年纪轻，许多事情真不懂。王志高猜测是陪王主席家一位需要照顾的老弱病残看场电影的呢。他听人说过，王主席有一个智障的孩子，这孩子犯病的时候，还动手打他父母呢。别看王主席在单位里是有头有面的领导，可他在家里，却是一位任劳任怨的父亲呢。为这智障的孩子，他什么事都愿意做，喂饭，洗澡，理发等。这智障的孩子得到他父亲最多的关爱。王志高想，今晚如何陪一位智障人看一场电影呢？虽然，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他已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包括到商店里买了一大包零食。若他乱讲话的话，就一个劲地劝他吃零食，教他嘴巴里没功夫说话。
王志高准时走进电影院，当时，他身边左右两旁都是空位。一时，他不能确定自己照顾的对象，是居左还是居右。
一会儿，左边座位来了一位模样平常的女孩。她没有与王志高说话，王志高也沒有主动搭理她。
临近放映时，右边座位的观众也来了，这是一位健壮的小伙。他是挽着一位漂亮女孩的手，俩人一同进场的，明显地，他们是一对热恋中人。至此，王志高明白过来，今晚，他是陪左侧的姑娘看电影。
熄灯后，开始放映。黑暗中，那姑娘对他说，你是王志高。你是？我是王冬冬。哎，你就是王主席的女儿，对。电影正式放咉，王志高与小王也彼此相识了，至此，王志高完全明白了。
电影的内容，王志高几乎都沒在意，他思想上小差开得厉害。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他想了很多。但他最终拿定了主意，情感上不背叛小钱，继续与小钱好下去。今晚这事，到此为止。看完电影后散场时，他礼貌地与王冬冬说声再见，然后，丟下她一人，独自转身离去，王冬冬在她身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上班后，在办公室里王志高遇见还主任，王志高礼貌地喊一声，还主任早。可还主任没搭理他，而且，脸色难看。王志高不知是何原因，便谨慎地离他而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你回去吧，这里的工作，你已经完成。谢谢你帮忙。第二天上班，还主任冷冷地对王志高说到。他口里说的虽然是感谢王志高支持工会工作的客套话，但神态表情，却是表达的另外一层意思。王志高觉得自己像是接了一个流涎的吻，感觉很怪异。还主任始终不说明真实原因，王志高只能猜测各种可能性。他也想到了昨晚与张冬冬看电影的事。可他那时年轻幼稚，他天真地以为，还主任只能管他工作方面的事。而自己生活方面的事，还主任则无权干涉。现在早已不是封建社会，休说还主任，就是他父母，也不能包办他婚姻，恋爱自由，这是他的权利。因此，王志高带着点忿忿的情绪，重新回到了工地。
王志高回到工地，向刘主任报到。他未开口说话呢，刘主任就已知晓实情。你去重操旧业，继续调试保护设备吧。待有闲空时，我分析给你听，你自己判断我说的是否有道理。刘主任对他说到。
王志高回到工地继续干活，大家并不感到意外，认为他重返工地是迟早的事。因为，工地需要他，他校验设备的事还未做结束呢。刘主任舍不得他走，他是刘主任的左膀右臂。再说，工地上大伙也普遍喜欢王志高。但这次张师傅却唱反调，他说王志高重返工地的这一天，对他而言就是一个不吉利的日子。因为，恰恰在这一天，张师傅干活时，脚被工地上高空坠落物砸伤了。
那时，王志高在室内继电器屏上干活，张师傅在室外油开关旁干活。虽然是，一个在室内，一个在室外。但是仅仅一墙之隔，墙上的落地窗上尚未安装玻璃呢。他们一边干活，一边相互说话呢。忽然，王志高听到张师傅啊的一声惊叫，王志高抬头望去，只见，张师傅丢下工具，双手抱住左脚，痛苦地卷曲着身子。王志高见状，连忙奔向室外。
只见，张师傅双手摆捏住脚，那殷红的鲜血从他指缝里冒了出来，泪泪地往外流。这情形必须首先包扎止血，可现场没有布带类的包扎物，王志高想到了自己身穿的衬衫，他毫不犹豫地脱下衬衫来，往张师傅脚上一层层地包裹。刚往他脚上包裹第一层时，鲜血很快地涌上来，第一层衬衫被鲜血染红了。包裹上第二层衬衫时，鲜血的红色又缓慢地映现出来。王志高一气呵成地为张师傅包裹了五层。然后，他命令张师傅平躺着身子，他将张师傅受伤的左脚托起，并且，在后来去医院的路上，就这么一直托举着，确保受伤的脚高于张师傅的身体，这姿势才有利于张师傅止血。
后来，去医院采取了一系列医疗措施。医生以专业水平将张师傅的伤脚包扎得既结实又美观。但医生对于他们在第一时间里采取的现场急救措施，给予肯定与赞扬。说这止血措施，完美无缺。
王志高的衬衫报废了，刘主任要以公费买一件新衬衫送给王志高。张师傅知道后，他心里过意不去，坚持要自己出钱买一件衬衫送给王志高。刘主任说，这事你就别争了，你是在工地上受伤的，完全属于工伤。明天，让老吴去镇上买菜时，拣最好的衬衫买一件回来，同时，要给你开小灶，增加营养。张师傅听了，无话可说。其实，在改革开放的初期，商店里商品远不及今天这般琳琅满目，况且，又是镇里的商店。老吴还将尺码记错了。王志高因买回来的衬衫尺码小，根本就没法穿。但王志高没有吭声，他不愿让大伙纠缠于这事。他悄悄地将老吴新买的衬衫收藏起来，再也没有拿出来穿过。
树欲静而风不止，小陈十分羡慕王志高这件新衬衫，这是刘主任批准以公款购买的一件衬衫，何等体面，何等风光。小陈暗中关注着，却从未见王志高穿过一回，小陈耐不住好奇心，有一次，便当面问他这事。舍不得穿啊。这件衬衫是刘主任送我的，很有纪念意义呢。王志高对小陈说。假如那天，恰巧你是赤膊干活的，身上没穿衬衫怎办呢？小陈替他设想到。王志高则不假思索地回答他，那就只能撕下一块裤衩布来为张师傅止血，顾不上其他了。反正在那种情况下，止血为第一要务，必须千方百计地止住流血，这是争分夺秒地抢救伤员的金科玉律。
哪天王志高只穿一条裤衩，而你被砸伤倒地时，你就知道王志高是如何救你的了。一旁的老吴，见小陈故意给小王出难题，就不客气地呛了小陈一句。
王志高啊，你要扎根生产一线，多干五年喽。这天，王志高到工地办公室去打电话，刘主任也在，办公室里就他们俩人。刘主任对王志高说到。
为啥？
你真不知道？你已得罪了领导。本来，人家的意思是，你这次基层锻炼后，就调你上去坐办公室的呢。
现在，早已是恋爱自由的年代了。
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啊。你还年轻，一定要牢记住一条，听领导的话没错，从古到今，都是圣上之意不可违。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王志高发觉刘主任的这番忠告，是多么的英明正确，富有远见。只是，覆水难受，过去的已无法改变，也就只好让他过去了。
年底，35千伏帅王变电站通过竣工验收。大伙返城后，敲锣卖糖各归各行，大伙又都回到自己先前的工作岗位，从事自己的本职工作。
第二年秋天，王志高又奉命到35千伏花冈变电站新址开展先期工作。这时，王志高已取得技术员职称，工地上涉及到的图纸资料等，统统归他管。名义上，他负责工地上的技术业务，可其他方面缺人手时，他就得临时客串一下别的角色。例如，这天晚上，看管工地上现场露天堆放各种电力物资的王大爷，因他家里老伴突发急病，他连夜赶回去照应老伴。王志高便从工地宿舍里搬出来，独自一人住进位于大门口的工棚里，睡在堆满电缆角钢的场地近旁，照看它们。
秋天的田野上，已经是空荡荡的了。稻子被收割了，树上的绿叶变稀少了，原先被隐藏与缩小的大小水塘，统统暴露出来，都被放大了，像是生了一场名叫盛夏的大病初愈似的。秋风从田野上掠过时，已无所阻挡，速度飞快。一路上，秋风发出悲凉的声音。而当它们碰撞到待建变电站的新彻围墙时，仿佛是猝不及防地撞伤了的秋风，发出凄惨的号叫声。显然，年年从这里经过的秋风，一时还不适应今年田野上新建一座变电站的事。秋风在新变电站围墙下，损兵折将，纷纷落马，绝望的哀鸣声，不绝于耳。
王志高以前一直未注意到这现象，今夜，他临时顶替王大爷值班，才注意到了这一令他吃惊的现象。凡事都需亲历亲为，方能洞悉其中的奥妙。浮光掠影是不行的。其实，他的临时宿舍与这门卫值班室，近在咫尺。过去，他并未如此真切地感受秋风的悲鸣。王志高从床上起身，将门关严，可这门卫室的门窗四处漏风，纵使关得严实，也与沒关上门窗，音响效果差别不大。何况，门卫值夜班的目的，就是要看牢场地上电器设备的一草一木。所以，关了一会门窗后，王志高又起身将门卫室的前门后窗都打开，这样，整个场地才能尽收眼底。
王大爷还真不容易呢。王志高切身体会到。
深夜时分，王志高已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忽然，门外场地上传来钢管滚动的声音，这惊醒了他。他衣服也顾不上穿，上身赤膊，下面穿一件短裤，以短跑的速度，冲到场地上。只见，白天里堆得高高的钢管塌方下来，可看不见人影。但这现场分明是有人翻动了钢管才导致塌方的，王志高不信没有人，他就围绕着散落的钢管，四处寻找。终于，从黑暗的排水沟里站起一个人来。那人手握一把刀子，刀子的平面上，在月光下，寒光闪闪。王志高见了，不由得后退两步。那持刀人说活了。
若你识相点，你我就井水不犯河水。你不挡我们道，我们扛两根钢管回家。若你多管闲事，那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排水沟里，又上来一人。他们仗着人多，且有刀子在手，料定王志高不会阻拦的，他们理直气壮地从地上搬起两根钢管，扛到肩上，大模大样地向门外走去。
王志高眼怔怔地看着他们过去，沒有上前阻拦。关键时刻，一个举动，决定了他是英雄，还是狗熊。王志高的胆怯表现，决定了自己是一只狗熊。第二天，王志高如实向领导汇报此事，当时，大伙都在屋里，刘主任只好顺坡走丸，安排张师傅他们去清点现场钢管缺少的数目，结果发现，被偷的数量远远超过王志高所说的数目，由此得出结论，王志高不老实，虽对组织交代了问题，但仍有所隐瞒。其实是，以往历次被当地村民偷走的钢管数目，今日被一并发现了，并且，都记在了王志高名下。王志高悔得肚肠发青，代门卫看一回场地，夜里就遇见小偷，真够倒霉的。出了事没隐瞒，自己主动报告领导，原想得到坦白从宽的处理结果的。但刘主任虽想袒护他，却也是无能为力。现在好了，连市局保卫科的同志都知道了这事，人家责令古都县供电局严肃追究当事人的责任呢，害得刘主任都被整得焦头烂额。他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也难保了。
两星期后，古都县供电局对王志高的处分结果下来了。刘主任受警告处分一次，王志高的预备党员，延期转正。刘主任找王志高谈话，劝他要经受得起挫折，做到真金不怕烈火炼。这是打击，更是考验。要他继续安心工作，将这次新变电站建设的重担挑起来。因为，有许多双眼睛正盯着你呢。让对你说三道四的人，再没有话说。教我们关心爱护你的人，能够放心，你要交出一份出色的答卷来。王志高木然答应。他出了刘主任的临时办公室，到自己的宿舍里，睡了一天一夜。
小钱来到王志高宿舍时，他仍然抱着被子，蒙头大睡呢。你成仙啦？一日三餐都免了？小钱扯着被子厉声问他。
我不饿，只是想睡觉。你怎么来的？
我打电话找你的，是刘主任接的电话，他让我抽空来一趟，说你有点事，原来如此。
王志高下床来，刘主任让他到局里参加工程协调会，其实，主要是照顾他，让他们俩一起回城。
在返城的公交车上，王志高一直向小钱倾诉心中的委屈，直到下车，心里话还没说完。的确，王志高在工地上吃了许多苦，真是做事愈多，犯错的机率也愈大。这回委屈够大了，竟意想不到地摊上了入党延期转正的祸事。这个脑筋急转弯，王志高一时转不过来，因而，他如丧考妣，灰心丧气。小钱安慰他，万幸你没将钢管拿回家去，只是你看管不严，让别人偷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胳膊扭不过大腿，上级已经定案的事，你就不要再想翻案了。何况，你也不是完全清白无辜的。这事就算过去了，今后，你要一如既往地好好工作。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王志高与小钱并排坐着，她开导他时，他就扭过脸去，一直瞧着她的表情。他今天才发现，小钱不但技术业务精湛，对人情事理的认识也相当深刻呢。经她一路开导，王志高的心情好转多了。那时，沒有遇上想不开的事就去找心理医生的说法，但事实上，心理医生早就有了，不过，她们是兼职的，是你的妻子或爱人，家人至亲都可能是你身边免费的心理医生。
我们结婚吧。到了小钱宿舍，王志高认真地对她说。
你这是深思熟虑呢？还是一时冲动。小钱反问他。
我这是深思熟虑的。这样做，既能“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又利于我们今后共同的工作与生活。
“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小钱理解他的意思。他们相视而笑，俩个年轻人的人生大事，就这么商量敲定了。
王志高向单位后勤部门提出申请，得到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婚房。房子小，装璜也容易，只花一星期时间，房间里就布置一新，将一间单位闲置的仓库改头换面后，就算是他们的婚房了，主要是买一张双人床回来，向周围邻居们散发二斤喜糖后，就算对外宣告一对年轻人喜结良缘了。
婚后第二天，王志高接到工地上刘主任打来的电话，说哈尔滨厂家发货到工地，由于，他们都不熟悉这批货物，无人敢签字确认收货，希望他立刻到工地来处理这事。而王志高走后，小钱一人独守空房也觉得没意思，索性，她也上班去了。
本来，古都县供电局安排王志高到新建变电站工地上锻炼是有用意的，考虑提拔重用他的。但由于上级部门的直接干预，为避免与上级之间的矛盾冲突，就暂不考虑提拔王志高了。于是，又让王志高回到变电工区去，继续干变电检修活儿，同时，也是照顾新婚的他。在变电站建设工地上，是一个月难得回城一趟。而干检修活，则是至多到现场一星期就可以回家一趟。
若不是意外情况出现，王志高就只能一直干他的变电技术员活了。他结婚后第三年，刘主任忽然生了一场大病，急需到上海去手术治疗。变电工区里，不可一日无帅。洪局长问他，你去上海治病，谁来接过你这付工作重担呢？
王志高。
他行吗？是不是太嫩了点？
行。本来早就应该提拔人家了。谁在生产一线上长期呆着，都可能出一些岔子，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看人要看主流，看本质嘛。我看王志高，能行。将变电工区这家交给别人来当，我外出看病也不放心呢。再说，今年又有新变电站的建设规划，既要抓生产，又要抓基建，非精力充沛的年轻人来当家不可呢。现在提拔王志高，既是组织上对他的信任，也是给他压担子。将来，变电工区的生产任务，越来越繁重，迟早要让年轻人来当家主持呢。
行。你现在去上海安心治病。将来治好了回来，再给小王当参谋，在他工作上遇到困难时，来帮他出一出主意。刘主任见领导采纳了他的建议，便长舒了一口气。第二天，他放心地去上海治病了。可王志高上任不久，张师傅又遇上了一个大麻烦。
“救人啊，救人啊。”站在河岸上的人们，忽然，吵嚷起来。因为，他们几乎同时看见，不远处，在那泊岸的木船上，有一高个子男人，不知何故，眼睁睁地看着他，忽从船上坠落水里，并且，再也没有从水面上露出身来。因此，他们一面叫喊着救人，同时，疾速地向着停船方向奔去，正准备下水救人。忽然，又有人大声制止到：不能下水，水里有电，这是供电局的机船。一听说，水里有电，人们闻电色变，谁也不敢贸然行事。于是，他们四、五人，虽已冲到最接近落水者的对应岸边，却都紧急刹住脚步，一字儿排在岸边，齐声呐喊：救人啊，救人啊，人人都声嘶力竭地叫喊着。而那原先准备涉水救人的，眼下，他们将全部力量都用到呐喊上。这救人的呼喊声，顿时，若惊雷阵阵，力度空前。
这带有发电机的船上，发电机一直在工作着。它发出的噪音，起码有一百分贝。机船的船舱里，其实，此时有人呢，张师傅正在舱里休息。起初，他并未听到救命的呼喊声，但后来，呼救声徒然增高，他才猛然听见，从岸上传来，似疾风暴雨似的呼救声。他从船舱里，便探头出来，一瞧，他情知不妙，一定是出啥大事了。那岸边站着数十人，并且，人数还在持续增加，越来越多的人们，从四面八方，向这边奔跑过来。人人的脸上，都是一付惊恐紧张的表情。张师傅立刻跑到船头，果断地，关停了正处于工作中的发电机。顿时，周围安静下来。于是，他清楚地听见，岸上呼救的人们，正七嘴八舌地争说着：有人从船头位置落水了。他低头一看，果然有个人正潜伏在水底呢。近岸水浅，因此，张师傅将落水人的身影，看得清清楚楚。那人完全沉浸在水里，除非他是一条鱼，否则，这样的潜水姿势，是绝不能维持多久的。张师傅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他立刻托起落水人的头部。张师傅与这落水人是有因果关系的。若是落水者死了，张师傅是绝对脱不了干系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刚开始起步时，国家从长期实行的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转型，开始，摸着石头过河，刚迈出试探性的脚步。社会经济如同一条长期冬眠的僵虫儿，在早春时节里，渐渐地，惊蛰与苏醒过来。这条虫儿，开始蠢蠢欲动了。可是，百废待兴，当时，包括电力设施在内的所有社会基础设施，都普遍地落后。与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根本就不配套，处于严重脱节的现状。当时，古城市下辖七个县城中，面积最大的古都县总共只有9座35千伏变电站，平均下来，得三、四个乡镇合用一座35千伏变电站。张师傅工作了大半辈子，也都是与这清一色的35千伏电压等级的变电站打交道。可三十年后，镇镇都有35千伏变电站，35千伏变电站已经是小菜一碟。古都县境内已有了11座110千伏变电站。而在过去长期的计划经济年代里，却连1座110千伏变电站的影儿都不见呢。因此，当时古都县的供电状况就很差，夜晚，大伙集中开灯照明时，这些电压等级低的老旧变电站，根本负担不起万家灯火。于是，变电站的开关，动辄保护跳闸。那时的电源，就像一个叛逆期里的孩子，总是与他的衣食父母对着干。在夜晚的用电高峰，人们普遍地需求光明时，它却辜负大家的期望，断然停电。令全乡镇的居民百姓，一下子退回到黑暗之中。那些老旧变电设备，维修时间又长，35千伏变电站里的一台油开关，就需三天的维修时间。供电局师傅们到现场去维修，都树立着持久战的思想准备。连供电职工的家属，都已习惯了这一点。男人下乡，到变电站去参加检修工作，得需要近一星期时间，才能回来呢。而且，古都县境内，水乡芦荡多。许多乡镇，陆路基本不通，只有乘船沿水路往来。这供电局的机船来到秦西镇，就是对位于这镇上的一座35千伏变电站，进行为期一周的设备大修的。已经，连续维修了三日，工期过半，35千伏西龙变电站里，自然是全站停电，未亏，供电局派来的机船上，有大功率的发电机呢。从城里来的供电工人，因此在船上，有生活与照明用电。机船附近的住户，非常羡慕供电局派来的机船上，夜夜灯火通明，照亮四周。有的住户人家，就与机船上供电师傅协商，能否连一根线，让他家里，闲置的电灯也明亮起来，停工的风扇也转动起来。他们一面对供电师傅说好话，一面还辅助着种种小恩惠，送些草鸡、鸭蛋等土产品，给船上的供电师傅们。而机船上供电师傅，一般而言，也是好说话，好协商的。因为，一星期后，待35千伏西龙变电站检修完毕，当地住户们就可以恢复供电。而机船上的师傅们，在此工作完毕，便机船起航返回了。所以说，居民们请求接临时用电，也就是在变电站停电检修期间的短暂事儿。他们乐得做一回好人，便收下人家送来的土产品，将人家的一根电线接在与发电机相连的闸刀下桩头上。按理说，这闸刀上有保险丝，一旦有人触电，保险融断，会自动断电的。可住户们都渴望着有一个灯火通明的夜晚，张家说这样一条理由，接通了电；张师傅家便说那样一条理由，也接通了电。到后来，是凡家中备有足够长度电线的住户，家家都会通上电。因为，机船上供电师傅对他们是有求必应，努力将这一碗水端平呢，供电师傅不搞厚此薄彼的。于是，闸刀下桩头，就不够用了。后来的住户，干脆将自家的电线，接到闸刀的上桩头，因而失去了保险丝的保护。那落水者，就是在闸刀上桩头接自家那根电线时，不慎触电落水的。
张师傅是负责管理机船上这台发电机的，此时，有人触电落水，他吓得面色如土，顿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站在水里，怀抱着落水者，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岸上群众，见电停了，便纷纷涉水，拥挤着过来。众人七手八脚地将落水者，抬上岸去。而有抢救溺水者经验的人，便自告奋勇地站出来，指挥大家，将那人翻转身来，使落水者，背朝天，面向地，以便将他腹中肺内的积水，统统排挤出来。在救援人员的反复拍打下，终于，使在长时间里，一动不动的落水者，忽然，有了动静。他一张口，随后，吐出一大口水来。拍打的人，见他的拍打之功，有了功效，便拍打得更卖力了。而落水者一旦吐出第一口积水后，后面就顺畅多了，在他接二连三地吐了多口水后，他便慢慢睁开眼睛。张师傅见他睁开了眼，心头压着的大石头，顿时，落了地。张师傅感到一阵轻松，他知道落水者有救了，已无性命之忧，接下来，只是负伤轻重的问题了。
张师傅与大伙一起，将落水者送到镇卫生院进一步治疗。治疗期间，张师傅每天都到病房里，陪伴人家，与他聊天话家常，有意识地，与他多沟通，培养感情。现在，事情己反转过来。先前，那人求着张师傅送电；现在，是张师傅求着人家。张师傅一心盼望着，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竭力争取不惊动自己单位，免得自己被供电局领导追责处分。张师傅将先前收到的鸡鸭等土产品，在机船上，煮熟成一碗碗热汤热菜，天天送到卫生院里去，给落水者补身子了。不仅如此，他还自掏腰包，从菜场上买来黑鱼，烧出雪白的鱼汤来，给病人送去。因为，人家相信，黑鱼汤的营养价值更高，张师傅也就随他的意思，相信了这一条，认同黑鱼汤的营养价值会更高。而且，张师傅立刻付诸行动，当日，便从菜场上买一条大黑鱼回来，煮成一碗雪白的黑鱼汤，恭恭敬敬将它端送到医院去，他努力做到让人家满意。这次，张师傅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先前所收的土产品，已全数退赔，这还不算。另外，又自掏腰包，买黑鱼熬汤送去。
35千伏西龙变电站维修完毕，机船返城，张师傅却留了下来。王志高主任安排他在变电站留下来值班三月，名义上，是观察这次大修是否有遗留问题存在，同时，也是顶替一位调往别处值班的同事，所留下的空缺。可明白人都知道，这是王主任照顾张师傅，让他留在当地，继续处理这事。张师傅平时工作表现不错，他一旦开口，王主任都会考虑与满足他的请求。张师傅心里清楚，此时，若是擅自离开这里，将人家遗弃在医院里，不闻不问的话。那么，人家准会到供电局上访闹事，这事就会宣扬出去。唯有他坚守在这里，才可能维稳住局面。
一星期后，自己的男人没有按时回家。张师傅的爱人张嫂，就紧张不安了。她向熟悉的人打探，我家老张与你们一起到秦西镇去工作的，你们都回来了，他为何没有回来？面对张嫂的发问，张师傅的同事们，有人选择沉默，只是笑而不答，因为王主任要求大家，在张师傅处理完毕这事前，谁都不要对外乱说，最好是一声不吭。有人面对张嫂的追问，觉得若是一味装聋作哑的话，有点说不过去，毕竟与老张相处得不错，与张嫂也是互相熟悉的。于是，就与她开玩笑说，张师傅留在秦西镇，是因为他在那里又找到了一位丈母娘，现在，他留在丈母娘家呢。张嫂知道对方说的是玩笑话，但除此之外，人家啥也不说。张嫂没办法，只好亲自前往秦西镇，到那边去走一遭，看一看，他留在秦西镇，究竟是为啥?
张嫂乘船来到秦西镇，终于，在西龙变电站里见到老张。只见，老张苦着脸，以一付哭腔告诉她，因为他对机船上的发电机管理不善，致使一位村民触电，现在，人家正住院治疗呢。这回，险些闹出人命。万幸的是，他活了下来，接下来，是赔偿问题，又不知该如何处理呢？张嫂则埋怨他，眼看，今年底就可提前退休了，儿子将要顶替你进供电局工作。在这关键时刻，你却晚节不保，倒出了大事。还好，人还在，你为啥在电话里，死活不肯说明这事？早说了，我就会早点过来帮你，与你一起护理好人家，争取人家的理解与宽容，妥善处理好这件事呢。张嫂一席话，将老张说得像是犯错的学生，面对令人敬畏的老师一般，唯有垂头认错，两手互搓。但他心里却轻松一些了，因为他将这件对她隐瞒了多时的事，终于，向她如实坦白交代了。而且，张嫂是一位能干的妇女，由她陪护住院的病人，说服病人的效果，肯定要超过老张的。这一点，老张心里，十分清楚。因此，他就放心地，让她接手顾问这事。时常，让她独自一人，送饭送汤到医院去。
这天晚上，老张到乡下的季村去，管了一回人情，他的二连襟家大儿子结婚，请他去吃喜酒。他高高兴兴地，带上份子钱，到连襟家喝喜酒去了。
老张到了二连襟家，受到主人的热烈欢迎。首先，老张辈份高，晚辈们见了他，都一口一个“张爷爷好”，叫得亲热。老张听了，心里高兴。其次，他是供电局职工，在缺电的年代，这职业特别吃香。谁家都会有生日满月与结婚治丧等家庭大事要操办，而操办这些事时，当晚必须来电，才有光明可言。因此，人们时常通过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寻找到供电局里来，预约在办事的那天晚上，能够家里有电，确保灯火辉煌。例如，张三的舅舅在供电局工作，就去找他舅舅求情。或者是，张三舅舅的弟弟，在供电局工作，那么，就托他舅舅去找舅舅的弟弟求情。老张的连襟早在一个月前，就与老张预约今晚的用电事宜。老张很重视此事，因为，他的二连襟是不轻易求人办事的。一般情况下，他能自己做到的事，都是默默地，自己独立去完成。今晚，儿子结婚用电，他实在是无能为力，才向老张寻求帮助的。于是，老张对他郑重承诺，当晚一定会有电。老张将此事牢记在心上，一直予以跟踪关注。两星期前，他从供电局调度部门得知，已计划安排对35千伏西龙变电站，进行为期一周的设备大修。他听了，连忙上下联系，多方奔波，将设备大修的日期，往前移一星期，以保障他二连襟的儿子结婚时，能用上电。所以，他是主动要求，驾驶机船，带着检修设备与同事们，来到秦西镇，提前开展变电设备大修工作的。谁知，竟发生了人身触电事故，给老张增添了烦恼。不过当晚，他到达二连襟家后，受到大家普遍的欢迎，见到所有客人沐浴在明亮的灯光下，走动与说话，他心里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入席时，大家一致要求老张坐在首席上。老张却迟迟不肯入席。他觉得在现场的亲朋好友当中，堪称德高望重的，大有人在。因此，彼此推来让去，都不敢往首席上坐。这时，一位须眉皆白的长辈说话了，他对张师傅说：你必须坐首席，乡亲们，吃水不忘挖井人，我们感谢你呢。今晚的电，是你要来的。你是我们最受欢迎的客人。长辈一席话，一锤定音，老张就不再谦让下去了，恭敬不如从命，他顺从民意，端坐首席。而首席上客人一旦落座后，其他座位上的客人安排，就容易多了，各人根据与主家的亲疏关系及自己的辈份，自行地，对号入座。一会儿功夫，屋里屋外，数十张大桌旁，皆已座无虚席。
接下来，爆竹声响，成排的爆竹，相继发声。前赴后继，奔向漆黑的天空，将天空，瞬时照亮。而喜庆的硝烟未散，主人又登场致谢。他感谢大家光临，恳求众亲友们，今晚一定要开怀畅饮。灯光下，只见，刚端上桌来的热菜，热气升腾。人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与快乐的神采。在明亮的灯光下，一切都是清晰可见。
酒过三巡，客人们的积极性，已被普遍调动起来，向今晚喜宴的高潮进军。人人心中的豪情，如雨后春笋，正蹭蹭地往上窜呢。突然，电没了，灯熄了，所有的人们，都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顿时，人们手中夹菜的筷子，失去了目标。端起的酒杯，不知敬向何方，为避免张冠张师傅戴，人们便谨慎地中止暂停下来。
电灯熄了，快点上蜡烛。黑暗中，有人提议说。
原以为，今晚不会停电呢。所以，就没有准备蜡烛。主人如实回答。
那就快到商店去买，快，快。客人已是急不可耐了。
是，是。主人觉得对不住大家，他满怀内疚地答应着。今晚的喜宴，准备得不够周到，这是主人的严重失职。
供电局的师傅在吗？怎么回事啊？黑暗中，渴望光明的客人，忽然，想起了有一位供电局的师傅，正在现场呢，他可是今晚保障供电的人。但无人回答，老张沉默着。他庆幸，在自己遭人发难时，幸亏身在黑暗之中。否则，这张老脸，也会羞得无地自容的。
后来，大批蜡烛来了。每张桌上，都立着三、四支蜡烛，连厨房里，庭院中，以及每处黑暗的角落里，都立着一支支蜡烛。仿佛，它们是督查人员，来监督今晚的客人们是否开怀畅饮呢。虽然，点燃了近百支蜡烛，可它们的光亮，终究比不上电灯明亮，有些阴森森的，如鼠目寸光。而且，庭院里桌上的蜡烛，随时可能被风吹灭。明显地，客人们的情绪，都受到暗淡灯光的影响了。有老年人，抱怨看不清自己喜食的肉元，不知盛放在哪只碗里？热闹场合下，孩子最快乐。可孩子们在奔跑时，因光线暗淡，未看清前方的凳子，被拌倒了，跌疼痛了，哇哇大哭起来。成了喜庆场合里，不和谐的杂音。
老张的思绪，长久地停顿在失电的一瞬里。他百思不得其解，这说好的电，怎么就停了呢？他千叮咛万嘱托人家，今晚是我二连襟儿子大喜之日，请务必送电的。他额外地付出操劳，请同事们帮忙，提前一星期来秦西镇检修供电设备，为的就是避免今晚停电。可真是怕啥就来啥，今晚，偏偏就停电了。过去，他给乡亲们帮过多少回忙，送过多少回电。乡亲们说，村里与老张之间，有个热线电话呢。打给老张的，多半是要电的电话。几乎，从不例外，他都满足了人家的要求，偏偏，今晚给最重要的亲戚送电时，却给办砸了。后来，一道道热菜上桌，乡亲们一次次地给他敬酒，他都不甚记得。自己是如何应酬的，他完全陷入自责与内疚情绪的泥淖里，不能自拔。
晚上，回到西龙变电站里，张嫂也回来了。今晚，她的护理与动员工作，取得了重大进展，人家已自我感觉到，身体恢复得可以了，医生也说，现在可以出院了，人家主动提议明早出院，至于赔偿的事，稍意思一下就行了，毕竟，老张是做好事的。而且今后，也许还麻烦老张帮忙送电呢。老张则对她说，今晚送电的事，已经办砸了，他一直到现在，心里还难受着呢。张嫂喝令他：在这节骨眼上，千万别提倒霉事，人家对你今后有所期待呢。所以，人家才这般宽容你，从轻发落你的。你可不能自毁长城，说泄气话。一定要保持自信，甚至是趾高气扬自命不凡才好。你要装出一付那电就像是你自家的东西，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的。总之，精气神要足，让人家可以信任你。老张听了，深感夫人所言，言之有理。
后来，老张从供电局调度室那里了解到，引起当晚停电的真正原因，是因为35千伏西龙变电站负荷太重，一送上电，就自动跳闸。这就是当晚电灯，连续明灭三次，反复挣扎的真正原因。老张听了，一声长叹。
到年底，老张办理提前退休手续，让小张顺利地顶替进入供电局工作。老张在总结自己大半辈子的工作经验与教训时，重点提到了，在这临近退休的一年里，简直是狗尾续貂，竟然徒添两处败笔，一是好心办坏事，给人家用电，却让人家触电了；二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给连襟办喜事的用电，却没能送上。
老张退休后，因他人缘好，同事们仍惦记着他，有需要时，仍会想起他。尤其是他的爱徒王志高，是凡用得上退休人员的地方，他都会首先想到张师傅，让他发挥余热。不过私下里，王主任曾对张师傅坦言，说自己可能与张师傅天生相冲呢，回想过去，每当张师傅出点事时，总有他在场。早在新建帅王变电站，就坏过张师傅的好事。他当主任后，张师傅的机船又电了人家。但张师傅不这么认为，他说王主任是他的吉星，一直高照佑护着他呢。其实，都是坏小事成大事，总体上保佑着他。瞧，这么多年下来，我不是平安着陆退休了么。其实，当年刘秃偷工地上电缆的事情败露后，张师傅已想到是王志高泄露的，但他认为自己有错在先，不能怪罪王志高，他这点觉悟还是有的。王志高因此很敬重张师傅，后来，张师傅的机船电了人家，他主动服侍人家，赢得人家的理解与同情，使得大事化小，没给单位添麻烦。张师傅在职业生涯中的这些做法，都深深地羸得了王主任与同事们的称赞。
老张退休后的第三年，他的爱徒王志高升任古都县供电局生产局长。那时我国改革开放事业已如火如荼地全面展开，电力设施建设已步入快车道。秦西镇开工建设全县首座110千伏变电站，这在当时，可是一件大事，它是在古都县落户的第一座110千伏变电站。当时，全市总共才有3座110千伏变电站。因地方经济发展的需要，古都县在秦西镇破冰建设全县首座110千伏电压等级的变电站。古都县供电局高度重视此事，抽调精兵强将参与110千伏变电站建设，由于征地政策处理等问题，比较复杂，古都县供电局请出已经退休在家的刘主任，让他来主持新站建设，他经验丰富，过去多少基建难题，一到他手里，都是迎刃而解。市供电局也曾请他去负责过新变电站的基建工作呢。刘主任无条件地服从组织上的安排，召之即来。他愉快地表示：明天，我就走马上任，到110千伏新西龙变电站建设工地去。但是，我有一个要求，需要一位帮手。谁？王志高局长问他，也是已经退休的张师傅。刘主任回答说。可安排他什么职位呢？现在，工地上刚开工，没有多余的岗位啊。王局长一时感到为难。不计较名份，只要征召他过来，无论安排他干什么都行。那怕是到厨房里，当厨师也成。你请我过来，是看中我过去的工作经验，而我也一直看好张师傅的工作态度与敬业精神呢。再说，在工地上时间长，夜晚比较冷清，我需要张师傅来与我做伴呢。刘主任说出自己需要老张来当帮手的主要理由。王局长听了，当场答应他，立刻征召退休人员老张过来，算他是工地临时食堂里的饮事员。那时，供电人干工作，不但要有满腔的工作热情，还要会精打细算，为电力建设，算计与节约着每一分钱。不该花的钱，一分钱也不会花。那时的电力工人，文化小平不算高，但思想觉悟与政治水平，却都是杠杠的。服从组织上的需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工作，不仅是响亮的政治口号，更是供电局干部职工们实实在在的行动。
老张是刘主任点名要来的，按理说，他们应该是配合默契，老张对他言听计从了。而实际上，一个星期后，在老张为加班工人做夜餐时，他们便发生了冲突。说真话，讲实话，为了工作，敢于红脸，做到据理力争。而不阿谀逢迎，一味顺从，都是那个年代里供电局干群关系的显著特征。
这晚，加夜班的工人们，干活顺利，提前了半小时收工。他们来到食堂后，便嚷着急于填饱肚子，好去宿舍睡觉。个别性急的，将饭盆敲得当当响，老张从烧火的灶下出来，一面安抚大家情绪。今晚，是你们来早了，我可是按时开饭的。现在，我也提速煮饭，将大火烧旺，你们稍安勿燥。一会儿，保证是饭熟菜香。老张的群众基础不错，他说的话，大伙都相信，人们便在饭堂里餐桌旁坐下，大伙抽烟聊天，耐心等候。而老张则跑到门外，抱了许多木柴回来，这些木柴，长短粗细，都是统一规格。其实，这是厂家发来的电器设备上的包装箱材料。老张将这些方正木料，塞进灶膛里后，顿时锅下，燃烧起熊熊大火来，听得见木柴在灶膛里，啪啪的爆燃声。
老张，你真不像话。这好端端的木材，还有用处呢，你却当柴禾烧了。突然，刘主任生气地闯进厨房来，狠狠地批评老张说。
工人们正等着吃饭呢，特殊情况，就特殊对待。我就用你几根木柴救急，你嚷什么？老张也生气了，他据理力争到。其实，平心而论，老张在这里也是有一点“私心”的。老张与这群干活的工人关系很好，他好吃好喝地伺候他们，他们则在张师傅问这问那时，热情耐心地答复他。有空时，还详细地介绍工地上这些新电力设备的名称与性能给他听。这是新型电抗器，属于提高输出电能质量的设备；那是电容器，只要它在工作，输出的电压就能保持稳定。而这些设备名称，对老张而言，有一些他是熟悉的，但问题是，这些电抗器电容器等电器设备，统统都以崭新的面目出现了，与过去35千伏变电站的老旧设备相比，无论是它们的外形，还是个头，变化都很大，完全属于新一代产品。它们不仅仅容量增大了，而且，它们的性能，也产生了质的飞跃，量变导致质变，它们可是110千伏电压等级上的电器设备啊。那时，电力设备生产厂家，也与电网建设，同步快速地发展着。新电力设备生产厂家，如雨后春笋一般，纷纷冒了出来。供电成了名符其实的龙头行业，带领着一大批行业迅猛发展。
至于这巍巍耸立的大型变压器，老张明白得很，不需要他们介绍。他扶摸着变压器的钢铁身躯，仰望它顶部的ABC三相桩头，如同三支锐角，直插蓝天。他心中感慨万千，老张干了一辈子的变电检修工作，但从未与这样大的家伙，打过一次交道呢。现在，这一台主变压器，约莫有过去35千伏变电站里主变压器的五、六倍大呢。老张清楚：变压器块头越大，它的变电能力就越强。过去，一个35千伏变电站需提供二、三个乡镇的用电，那么，现在这110千伏变电站就能提供八、九个乡镇的用电呢。老张想到这一点，他心里就激动。这110千伏变电站建成投运后，真正是惠及千家万户啊。调度同事知道老张退休后，又被征召回来发挥余热，因老张常为乡亲们求情，向他们要过电。因此，他们相互熟悉，人家到工地上来参观时，见了老张，调度同事便与他开玩笑说，老张啊，将来这变电站投运后，你就不吃香啦，不会再有老乡找你要电啦。当即，老张坦言说：我甘愿被他们冷落，而且是，早点冷落我早好。我替乡亲向你们求情要电，麻烦着你们，我心里可有数呢。过去，我将到你们调度室五楼去的楼道，视为艰难的一段路。我上楼梯的脚步，总是一步比一步慢，头脑里紧张地思想着，如何取悦你们，怎样对你们笑脸相迎。即使你们有人不理睬我，冷落我，我也装着不在乎的样子。可谁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求人呢，偶尔地，求人一次也还罢了。将求人当着家常便饭，像话吗？可行么？即使你们不批评我，可我也经常自责呢。调度的包主任听了张师傅的话，满意地拍了拍老张的肩膀，表扬他说：原来如此。我们的老张师傅，其实，脸皮并不厚，而且，很爱面子呢。
在老张眼里，这些刚从外地运来的新变电设备，大大小小，林林总总地陈列在工地上，就是一道供电人眼里大美的风景线。他由衷地喜欢这幅由变电设备组成的风景画，站在它们面前，老张已看到了电力事业的美好明天。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机器声都是轰鸣不休，万家灯火明亮，人们的生活愈加明亮美好。那时，电力供应充足，没有人再担心，今晚是否会停电。
刘主任当着众人面，对老张发了一通火。过一阵后，刘主任已觉得不妥，他想，老张也是为了让上夜班的同事们，早点吃上饭。再说，这些木柴，也都是工人们小心翼翼地完整拆解下来，才可以派新用途的。若他们当时是野蛮拆卸，那它早就成了一堆只能当柴烧的废物。他应该理解与体谅老张，他喜欢观赏那些新型的变电设备，聆听工人们讲解这些新设备的优秀性能。打个通俗的比方，老张就像是文化人，珍惜一支好钢笔；又像是习武之人，重视手里的一口宝刀，老张则是发自内心地喜爱这些崭新的变电设备。不过，刘主任曾暗里取笑老张是叶公好龙。他在这些崭新的变电设备面前，完全是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但刘主任没有说口，怕一旦说出来，会伤老张的自尊心。因为，这也不能怪他，怪只怪他生不逢时。在过去的计划经济年代里，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他这癖好与他多年从事的电力检修工作有关。那时，变电设备的性能，普遍不佳，他们老一代变电检修工人，吃够了陈旧变电设备容易坏，常犯病，检修起来特别困难的苦头。
他们睡在同一个房间，夜晚，他们都回到宿舍，准备休息时，刘主任主动向老张打招呼，递烟给他抽。老张明白刘主任的心意，他遂愉快地接过烟来，俩人边抽烟边聊天。这就是老同志的默契之处，只要是真心实意为工作的，普通工人可以向干部说不。通过摆事实讲道理，来一场据理力争，最后，以理服人，而不是千篇一律地下级服从上级。而干部当然可以直言不讳，勿需和稀泥，不说温吞水的两面皆可话，更不用去背后耍手段，给人家小鞋穿等。
老张呀，明天给你配一位副手。刘主任对他说到。
哪来的？老张惊喜地问到。
当地一位能干的妇女，洗手煮饭样样行。
工钱呢？
我已经与领导说好了，王局长已经同意增加一位洗衣工。你瞧，工地上干活的大男人们，天天一身臭汗，一套脏衣服。他们洗起衣服来，笨手笨脚的，哪有人家妇女在行，她们洗起衣服来，又干净，又轻松。烧饭的活也做得好。在工地上，她就由你领导。
那以后，我就保证不烧你有用的木料了。老张乘机向刘主任表态说。其实，他也很想增加人手，灶上灶下的，常将老张忙得手忙脚乱的。只是，他一直没好意思说。刘主任此举，可谓是对他雪中送炭。
第二天，那洗衣的妇女，早早地来到110千伏变电站工地。因为，她家就在附近，这变电站的建设工地里，还有她家的一块自留地呢。老张指导她说：干活的师傅们，这时，都在宿舍里休息。趁这时候，赶紧去，挨门挨户地询问他们，哪些衣服需要洗？哪些暂不需要洗？都要他们说清楚。同时，再向他们打一声招呼，今后，统一将需要洗的衣服，都集中摆放在门口左侧，便于你上门收取。朱嫂听了，转身便向工人们休息的那排工棚走去。
半小时后，朱嫂回来了，她将一大叠脏衣服，都捧在胸前走回来的。那衣服在她眼前，堆得高高的，完全挡住了，她向前看的视线。因此，老张问她：你是怎么走回来的？朱嫂告诉他，虽然，她看不见正前方，但是，根据侧面的路况，她也就知道，该往那儿走了。她还告诉老张一个笑话，刚才，她到他们宿舍去收脏衣服，她一说明情况，他们纷纷地交出待洗的脏衣服来。一位师傅说：这件工作服也洗一洗吧。他的意思是：这件工作服，属于可洗可不洗的。但今儿有人帮他洗，所以就洗了吧。持这类想法的，还不是个别人。因此，就收集回来这么多脏衣服。另外，她还多收了一件短裤回来洗。那位师傅将原本藏在床头枕下的脏短裤拿出来，可他转念一想，不知想了啥，他却不好意思起来， 于是，他又将短裤放了回去。但他这动作，被我看到了。我走过去，对他说：怕啥？我啥没见过呢？说着，就抢过他的脏短裤回来洗了。
朱嫂真是一位能干的妇女。老张见有这么多脏衣服，估计她要手洗一个上午呢（那时，洗衣机尚未进入普通的百姓生活，搓衣板仍未退出生活的大舞台。）谁知，十点半钟时，她已将全部脏衣服，清洗完毕，一件不落地，全部悬挂到，场地里一根横拉的铁丝上。在太阳底下，接受阳光的检阅。老张忙碌大伙的午饭时，她就主动来到灶下烧火，将不成材的边角木料，井然有序地往灶膛里送，而不用老张，一会儿灶上炒菜，一会儿又到灶下去添柴禾，来回奔波忙碌。因此，老张这顿午饭，就比往常轻松了许多。
老张提前来到工地上，喊大伙到饭堂去用餐。这是一段老张愉悦的时光，他从林立的新变电设备旁经过时，心里总是美滋滋的，感觉好得很。他向所有在这里安家落户的电器设备，默默地打着招呼：电流互感器，你好；电压互感器，你好。有的新设备，他不认识，他便绕它身旁走一圈，算是全面接触它，却还是找不出熟悉的地方来。一个完全陌生的大家伙，老张将它记在心里，等一会儿，向施工队的张队长询问，它究竟是谁？老张心里明白：每次向张队长的饭盆里多送半勺菜，就是这个意思。那半勺菜，能换来许多他渴望知道的关于电器设备的新知识。工地上，有部分设备的包装箱，还未拆封呢。崭新的电器设备，严严实实地藏身在里面。不知它长得什么模样，就像是刚娶回的新娘，还未掀起盖头红布呢。老张十分好奇，急欲掀起她的红盖头来，对她的秀丽容颜，先睹为快。可是暂时，他只能忍耐与期待着。也许，明天中午，他从这里再次走过时，便能一睹芳颜了。
转眼间，月末又到了。这是工地上干活的师傅们，放假回家的日子。每月一次，假期一天，他们回去，与家人团聚。老张吩咐朱嫂，这一天，你也在家休息吧，就不用来上班了。朱嫂感谢老张对她的照顾，说家里积压了许多家务活。这一天会比来工地上干活还要加倍累呢。朱嫂走后，偌大的工地上，就老张与刘主任俩人留守。晚上，老张煮一盘鱼虾，来点花生米，他们俩个老同事，喝起酒来。
老张，明儿你也回去一趟吧，你离家，好长时间了。刘主任关心他说。
不用，我儿子常来呢。老张说到。小张顶替进入供电局后，被分配到车队，学习驾驶技术。后来，就专门开电力工程车。自从送变电工程队的施工人员进驻110千伏新西龙变电站后，小张就频繁地驾车在供电局与工地之间往来，运输变电设备，接送施工人员往来，以及带工地上管理人员回局里去参加各种会议等，天天出车。有时一天，往来三、四趟呢，忙得小张不亦乐乎。
朱嫂干活勤快么？刘主任笑咪咪地问老张。他这是明知故问，刘主任心里明白，老张对她的表现可满意呢。而且，朱嫂很细心，时常将自家菜地里生长的新鲜蔬菜，带一些到工地来，免费送给老张。尤其是，朱嫂家天天在小河里下渔网，每天都守株待兔地收获一些野生的鱼虾，她也带一些过来，给老张当下酒菜。因此，老张在每晚收工后，都会喝上两杯粮食酒，好消除一天的劳乏。这样的时刻，老张会很享受。他吃着朱嫂带来的鱼虾，从内心里，感谢朱嫂。这鲜美的野味，让他小酒喝得畅快。平时，刘主任不喝酒。他在厨房里，狼吞虎咽地吃完饭，便先走了。老张与他不同，每晚，都要慢慢地喝点酒，乐趣便藏在这喝酒的时光里。因此，他喝酒的时间，一般都比较长。而喝酒的时间久了，就得有人，陪着他说一说话。朱嫂便是他喝酒时，拉家常的不二人选。有时，朱嫂回去得晚一些，就是陪他共进晚餐的缘故。有时，老张过意不去，便对她说，你早点回去吧。
不作急，我收拾了碗筷，再回去不迟呢。朱嫂回答。
那我快点吃，早吃完了，好让你收拾桌子。
不用，不用，催工不催饭。你慢慢吃，我也陪你喝一杯吧。朱嫂的这句话，老张听得心花怒放，他连忙为她倒满一杯酒。老张后来才知道，其实，朱嫂的酒量可大呢，喝半斤下去，一点都没事。只是她没酒瘾，平常，不喝也罢。但在工地上，做老张帮手的二、三个月来，在老张的辛勤培养下，似乎，她也有了点酒瘾。时常，在晚餐时，陪老张喝上两杯。
老张啊，今晚，没有朱嫂陪你喝酒，但你酒量不能减，也要同样地喝上三大杯呢，刘主任对他说到。老张听出话中含沙射影的意思，便觉得刘主任虽然年纪大了，但依然眼明心亮，明察秋毫呢。在他视野里，啥也瞒不过他的。于是，老张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答应刘主任，今晚仍然喝三杯，甚至还多一点。他为自己辩解说：有刘主任陪我喝酒，我深感荣幸呢。与刘主任喝酒谈话，说的是正经大事。比说家长里短的生活小事，让人添豪情，助酒兴呢。刘主任听得哈哈大笑，他们遂举杯同饮。
但今晚，老张真的没能喝足酒，不为别的，而是老天爷夺下了他手里的酒杯。当老张再次端起酒杯时，还听到门板一声震响。原来，门外风云突变，打雷了，眼看一场大雷雨就要落下。
走。今晚他们不在。我们赶快到工地上去看一看，紧急做防雨措施。老张听了，扔下酒杯，连忙起身，与刘主任一起，向工地的方向奔跑过去。
月明之夜，工地上林立的待安装设备，都是清晰可见。可现在大雷雨之前，工地上一片漆黑，大大小小的设备，都隐身到黑暗之中。高大的设备，依稀可见它模糊的身影。小个子的设备，此时完全隐形了，一点都看不见它。必须时刻提防脚下， 防止踢到它们。只有，当闪电突然出现时，才能在一瞬间里，猛然看见它们。这时的现场所有设备，都像是在与他们玩捉迷藏游戏，出没在他们的前后左右。他们俩人都抽烟呢，此刻，他们发挥自己的长处，深吸一口烟，借着烟头的火光，便能稍微看清一些，眼前是否有设备存在，以及设备是否已开箱，要不要紧急遮掩等。
在工地上，他们俩人分头行动，迅速检查与遮盖着新设备。遇到需要大面积遮掩的设备时，刘主任便喊他过来，他们俩人合力将长木板，抬上来压住轻薄的塑料纸。
当黄豆大的雨点落下时，他们的紧急行动，也已接近尾声了。老张与刘主任正在合力往打开的继电器屏柜上，重新套起塑料袋来。正在此时，忽听得老张:“嗯哎”一声，便消失了身影。刘主任忙放下手里的活，绕到这边来，看个究竟。
原来，老张一门心思地干活，却忽视了脚下的这条电缆沟的存在。他上前一步，欲拉下继电保护屏顶上的塑料袋时，却一脚踏空，跌入电缆沟里。这电缆沟有半人深，将要排放四、五层电缆呢。当即，他扭伤了左脚，一阵钻心的疼痛，使他无法站起身来。刘主任拉着他胳膊，他艰难地从电缆沟里挣扎起来.重新站立时，己是金鸡独立，只能靠右腿支持体重了。刘主任让他先回宿舍去，他待套上这屏柜上的塑料袋后，也就回去了。
你一人，哪干得了这活。我要留下配合你才行。老张忍住疼痛说到。
那你就原地站着，帮我拉它一把。刘主任说。的确，没有俩人合作，这只大塑料袋是无法套到高大设备上的。
工地上，该避雨的电器设备，都做好了防雨措施后。刘主任又匆匆地检查一遍，然后，他们才收兵，往回走时，已是瓢泼大雨。老张因脚受了伤，行走的慢，在大雨中，也只能慢慢地移步，像不慌不忙似的。刘主任则扶着他，浑身也都湿透了。老张推他先走，刘主任却不同意，说我们就洗一回同甘共苦的雨水澡吧。
当夜，老张成了病号，刘主任处处照顾着他，待服伺老张在床上躺下后，刘主任才喝杯茶。不久，他也上床休息了。原以为，睡一觉后，老张的脚伤，就会好转一些的。谁料到。
半夜里，老张叫醒刘主任，说自己疼得厉害，尤其是，胸闷得不行，怕是不去医院不成呢。刘主任听他这么说，就打电话到局值班室，向值班人员说明情况，申请连夜派一辆车过来，带老张到城里医院去急诊。值班人员通知小张前往。小张听说是自己的父亲，于深夜辛劳，光荣负伤，他立刻驱车前往。一路上，雨下得很大，可小张的决心更大，他要尽快赶到工地，接父亲去医院医治。他心里明白，他在路上多呆一分钟，工地上的父亲，就会延长一分钟的痛苦。那时路况，虽不及现在好，但路上车辆稀少，更兼老式东风汽车的气势大，相距还甚远，便能听到它如坦克一般行驶的隆隆巨响声，因此，人们会早早地避开它。一路上，小张身心俱激动得很。
小张赶到工地，将父亲接上车，然后，马不停蹄地，调转车头，驶向市第一人民医院。很快，医院里拍片的结果出来了，老张胸口的肋骨，断了三根。难怪他疼痛得坚持不住了呢，可是，明明是上面的胸口部位，受了重伤，他却错说成是下面的脚板，可能骨裂了呢？这都是因为抢险忙碌的缘故。那时候，哪有心情细察自己身上的伤呢。医生说，幸亏及时将他送到医院救治，否则，后果就难说了。因为，折断的助骨，如锋利的匕首，已刺向他的肺叶，引起了内出血呢。
老张住院治疗期间，他心里一直牵挂工地上的事。赵碧泉师傅代表施工队伍来看望他，赵师傅握住他手说：干活的同事们，都惦记着他这位衣食父母呢，他们可喜欢他烧的红烧肉啦。现在，他不在工地，他们的胃口，都普遍不如以前了。希望他早日养好伤，重返工地上的厨房里，为他们一日三餐，继续忙碌呢。老张紧握着赵师傅的手说：一定，一定。然后又询问赵师傅，工地上，施工建设到哪一步了？
110千伏变电站的主变压器，己经就位。六条110千伏母线，己经凌空架设。现在，大型变电站的模样，已经初具规模。附近的村民们见了，都啧啧称奇呢。赵师傅告诉他。老张听了，心里很激动，他明白：这是古都县首开先河的第一座大型变电站，它建成以后，十乡八镇的乡亲们，都会受益于它呢。王局长来看望他时，老张主动检讨自己，做事不细心，跌了跟头，伤了自身，现在，又连累大伙，使他们一波一波地来看望他。王局长拉着他手，宽慰他说，在那漆黑的夜晚里抢险，谁都可能发生意外。古都县供电局感谢他与刘主任，退休后，还为电力事业继续发挥余热。在工地上，干起活来，不分内外。那雷雨之夜，多亏了他们，使继电保护新屏等重要设备，免受雨淋。因此，这些新设备的性能，未受半点影响。变电站整体的施工进度，也未受影响。待110千伏新西龙变电站建成投运时，要隆重表彰一批变电站建设功臣，让张师傅胸戴大红花，站立在主席台上，接受大家的敬意与掌声。王局长边说边做了一个手势，在老张胸前受伤的地方，点了一下，说将来的大红花，就戴在这位置上，这胸口伤处，是咱们电力工人光荣与骄傲的标志。张师傅素来看重劳模与先进工作者的光荣称号，退休后，仍未看淡。他拉着王局长的手，激动地说: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王局长坚定地重申自己的承诺。
王局长走后，老张依然兴奋得很。王局长的话，直说到老张心窝里。胸戴大红花，在庆功大会上，接受表彰。何等光荣，何等体面。老一辈的供电人，就稀罕这份荣誉。他们将以自己辛劳与汗水换来的荣誉，看得很重很重。如今，再大的物质奖励，也不能与它相比。
后来，老张如愿以偿地戴上大红花，与110千伏新西龙变电站施工建设中涌现出的先进人物，同台接受表彰与奖励。王局长动情地说：当两位退休老人，见到雷雨将至，国家财产面临损失时，他们挺身而出，在漆黑的夜里，不为人知地做下了大量的抢险工作。张师傅在紧张的抢险工作中，光荣负伤，跌断了三根肋骨。具体的受伤位置，就是他胸前，现在佩戴大红花的地方。我建议大家，向我们电力建设事业的老兵致敬。王局长说到这里时，会场上，全体起立，掌声雷动。大伙齐向电力建设的模范标兵张师傅他们，热烈地鼓掌致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