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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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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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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盖房记

老家这三间小房已经哩哩啦啦盖三年了,至今房顶上还有些地方漏雨,尚未搞定。

老家在农村,那是我二十岁之前生活和居住的地方。文人们往往称这样的地方为故乡,而我总是习惯地叫老家。原因很简单,在我的心中,那永远是我的家,叫老家是为了和城里的新家相别而已。

新盖的小房,面阔三间,坐北朝南,高四米,进深九点五米,人字屋顶,外貌仿的是从原址上拆去的老屋——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豫北农村还很像样的一座砖瓦房。

拆去的老屋,面阔三间,坐北朝南,高三米,进深五米,人字屋顶,蓝砖蓝瓦,里生外熟(里墙坯,外墙砖),盖于公元一九八一年二月。

近一、二十年,农村的变化飞快,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已经富了起来。你猜,富起来的农民最想干的事是啥?是盖房,是盖好房。在农村,房子之于农民,房子不单单是避风挡雨的窝,还是农民的脸面,是本事和富裕的象征。几曾何时,谁家有房子,谁家有好房子,谁家的男孩就好找媳妇。

现在,农村又不时兴盖砖瓦房了,一盖就是二、三层的小楼。还有不少的家庭在城里也买了房,很多的房子根本住不完,空闲着。更有甚者,不少的女孩子已经把城里是否有房作为择偶时不可或缺的条件了。

而曾经从农村走出去的,到了叶落归根季的城里人,要想回老家农村盖个小房,可就难了。不管你是服兵役走出去的,支援三线建设走出去的,考上大学走出去的,抑或是接班走出去的,如果在农村老家没有你的户口,没有个一直属于你的老宅,让村里给你划块宅基地让你盖房子,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其实,现在的城里人,绝大多数都来自农村,来自农民。农村人变为城里人并没有多长的历史,也就是近几年,近几十年的事吧?凡是从农村走出去的城里人,到了晚年之后都会对故乡、故土产生一种情结,这种情结也叫乡愁。不管你的故乡多么贫穷,多么偏僻,乡愁都会有的。因为那是你的出生地,是你梦之摇篮,是你根之所在。乡愁是你出生时就带出来的一条无形的,剪不断的脐带,这条脐带会永远把你和故乡连在一起。

因此,对于一个从农村走出来、又退了休的城里老人来说,如果能回到农村老家盖几间属于自己的小房,像陶渊明那样归田园居,那也就是他这辈子最后的一个大愿望了。“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十余亩的方宅和八九间的屋子就甭想了,能盖三间带个小院的小屋,生前种个菜,赏个花,和童年的玩伴聊聊往事,死后停放一下棺材,让子孙们守几天灵,最后再埋入祖坟,这辈子也就寿终了,也就正寝了,也就圆满了。外国人死后都想去见上帝,咱们中国人死后都想认祖归宗。归宗后,那小房带院子愿归谁归谁,也就不管了,也就管不了了。

我是二十岁那年离开故乡老家去服兵役的,在部队提了干,后来赶上部队大裁军,早早转业了,转业后被组织上安排到城里工作和居住。老家的老屋是先父一手筹划盖成的。那时候我在部队是二十三级正排职军官,记得一九七九年提干后,第一次领到的月薪是六十三元六角,这还包括地区补助。我知道,我每次寄回家的钱,父母亲一分也没舍得花,全都用在盖屋上了。我还知道,父母亲辛辛苦苦地盖这个屋,全是为了我。我那时还没有结婚。

父母健在时,他们一直在那屋中居住,父母相继辞世后,屋就空闲了。俗话说,越是不住人的房子越是毁的快。这话一点不假。杜甫的茅屋是为秋风所破,而我的瓦屋是为树枝所破。开始时,屋顶上只是被树枝扫掉了几片瓦,因为没有及时修补,没瓦的地方被雨水淋出了一个小洞,小洞越来越大,成了大窟窿,到后来半个后坡都塌陷了。我再回老家时,村里的街坊邻居、老少爷们都纷纷劝我翻盖新房。说我的破屋和周边的小楼已经不协调了,已经影响村容村貌了。

我在老家生长了二十年,父母在时我常常回去,父母不在时,我也没和老家的族亲们断过来往,所以,我的故乡情结不是一般的重。早在退休之前,我就把户口迁到农村老家了,怕的就是老家的宅院留不住。退休后回老家居住是我早已有的打算,现在老屋既然都这样了,那就翻盖了吧!

2018年底,经过层层报批,我盖房的手续被镇上批了下来。我和族亲们商量,我说我想盖的新房是和老屋基本一样的砖瓦房,理由是:一,老屋盖于上世纪末,现在村里盖的都是楼房,砖瓦房快没有了,我想留住乡愁;二,老屋是父母亲辛辛苦苦为我留下的家业,我想留个纪念;三,对我来说,子女都在城里工作,他们的孩子都在城里读书,能在老家居住的只有我和老伴两人,房子多了也没用。

你猜族亲们咋说的?他们说再盖那样的房子已经不可能了。第一是买不到蓝砖蓝瓦了,旧房拆下的砖瓦无法使用,只能作为建筑废料被处理;第二是村里没人会盖那样的房子了。最后在村里施工队的建议下,我和哥哥敲定的方案是:先盖一层砖混结构的平顶房,在现浇的平顶上再构筑人字屋顶。人字屋顶的做法是在平顶上起四道三角形的山墙,山墙上横棚木檩,竖钉木板,在木板上用水泥粘贴仿古的蓝瓦片;四周的房外墙粘贴仿古蓝砖条。这样既坚固又能体现出老屋蓝砖蓝瓦的旧貌。

村里有个习俗,说农历的三、九月不易动土盖房,于是我赶在二月开建,三月份可以正常施工。

公元二0一九年农历二月十八日拆老屋,十九日挖地槽,二十日立线下基础。

拆老屋时,我表面上淡定,而心里在流泪。不由地想起了一生辛辛苦苦的父母亲,想起了在这座老屋中曾经发生过的一桩桩往事。这座老屋凝聚着父母亲的心血,是他们留给我的遗产,现在竟然是在我的手中拆掉了,让我情何以堪?

老屋上的东西,我保留了两个“山花”和一个“字椽”,其余的东西有些确实能用,但现在农村的劳动力既少又贵,捡拾、整理不划算,只能当作废料处理。“山花”是老屋两边山墙上部用来装饰气孔的一个造型。是用蓝砖雕刻、带有花鸟图案的一个圆形组合体。我将它小心的、完整的从老屋上拆下来,然后又重新装到了新房的山墙上,算是新房对老屋有了传承。“字椽”上记录着老屋建造的时间以及主人、匠人的名字,我将另行收藏。

新房里边是平顶,无法安字椽,我请石匠刻了一块石碑,砌到前墙的下端。我在石碑上写到:本堂房面阔三间,面积百平,公元二零一九年农历二月二十日建于老屋原址处。本村李氏一族,自山西洪洞大槐树处迁来,吾将五岳山石敬放于房基之下,祈五岳祐护。落款是我的名字。

下基础那天,我将从泰山、华山、恒山、衡山和嵩山采来的五岳石,恭恭敬敬地安放在房基之下。

那一年农村盖房子的人家特别多,村里的施工队应接不暇,因为我的房子既小又不急着住,施工队把我房的基础下好后就停住去干别人家的活了,我的房子拖到五月份才开始重建,而且是盖盖停停,一直到了年底才把主体工程做完。

二0二0年的夏天,老家下了几场雨,我从平顶留孔处爬上房顶检查,发现房顶的木板上全是湿的——房顶多处漏雨。施工队派人来修补,修补了一年多也没完全治住漏雨。我从别处请来内行把脉,说只有把房顶上的水泥和瓦全部砸掉,重新做防水重新盖瓦,方能彻底不漏。这样做我有点心疼,就没再折腾。

因为盖房的时间拉长了,我对小院的规划和整治就有了充分的时间。从二0一九年春天到二0二二年春天,这三年的时间中,我先后修了围墙,栽了树,种了花,还硬化了院内外的小路。

我的小院走东南门,二0 二0年春天,我在房的右前方正对着院门的地方栽了两棵槐树(国槐)。两槐当中靠围墙的地方原有一棵歪斜着生长的杏树,那杏树大概有三、四年的树龄,栽槐树时它已“花褪残红青杏小”,我没管它,反正槐树高,它矮,互不影响。

为什么要栽槐树呢?上文中已经提到,我李氏一族来自山西洪洞大槐树处,那是先祖的乡愁,来处不可忘。另外,我曾读过苏轼为王氏撰写的《三槐堂铭》,文中写到:有个叫王佑的人,先显赫于后汉、后周,后又在宋太祖、宋太宗两朝任职,天下的人都期盼他能出任宰相,然而王佑为人正直不阿,不为当世所容。王佑告老还乡后,在庭院中栽了三棵槐树,说:我的后世子孙将来一定有位列三公者。后来他的儿子王旦,在宋真宗景德、祥符年间做了宰相。苏轼据此得出结论:上天对人的善恶报应有时要等到子孙后代才能表现出来,行善仁爱之人一定会有好的后代。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这一生平淡无奇,寄希望于后世子孙能比我强,能超越我。本来我也是个无神论者,但随着阅历的增长,倒是真的希望天上有一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神灵。

二0 二一年的春天,我又回老家整房子,两槐当中那棵斜出的杏树长了不少,此时别树尚未发芽,而杏树的枝头上,已经孕出了一族族、一排排红色的花蕾,过几日,从红色的花蕾中绽放出了白色的花瓣,花瓣吐蕊,飞白散香,清新淡雅。哎哟!这里还藏着一段好春呐!

我对杏树有着特别的喜爱。从杏花、青杏到成熟的杏,到杏核中的杏仁,都是我童年时的所爱。小时候,村里头有很多上百年的大杏树,那时候杏树归生产队所有,生产队每年都把每一棵杏树编上号,标上价,让全村人叨蛋(抓阄),谁家叨住哪棵树,哪棵树就归谁家管理,杏子熟了,可以去卖钱,可以去换麦子,只要能把生产队的钱交够,赚多赚少都是自己的。我还记得,每一棵树上的杏都有名字。成熟后红一半脸的大杏叫关爷脸杏,全红的尖头杏叫红桃杏,黄里透白的杏叫白银杏,麦子一黄就先熟的杏叫麦黄杏,掰开离核的脆杏叫青茬烂,杏仁不苦的杏叫吧嗒杏,等等。

杏枝上有红蕾的时候,我会去折一枝插到有水的瓶子里,放到用麦秸泥糊的土坯窗台上,这样就把春天引到了家里。正是:土坯窗台杏花开,小屋虽陋有春风。刚刚在绿叶中长出小青杏的时候,我就急不可耐地要尝鲜,一点也不惧酸。有一年杏快成熟的时候,家里让我去杏行里看护自家的杏。去之前,姐姐就交待了:落地的杏可以吃,不能上树摘。那时候家里贫穷,品相好的杏是舍不得吃的,都拿去卖钱或换麦子了,只有卖不出去的孬杏才让吃。其实,那时候杏行里家家的杏树上,每到杏快熟的时候,树身上都捆绑着带刺的荆棘,以防止上树偷杏。我去看杏那天,上半晌还是响晴的天,到了下半晌天就突然黑了下来,接着满天的狂风裹着黄沙(那时候的沙尘暴比现在还厉害)向杏行刮来,刮落了一地快要成熟的杏,我也顾不上黄沙眯眼了,弯着腰在树下不停地捡杏吃。娘担心我,让姐姐去杏行接我回家,秘密被姐姐发现了,她数了数我吃过的杏核,竟有三十八个之多。从此以后,家里人就常常拿一天吃了三十八个杏的事笑话我。那时候家里吃过的每一颗杏核都不会扔掉,我们会攒在一起,等闲暇时把杏仁砸出来,到春节时稍一加工,就是一道待客的美食。

二0 二一年的春天,我在小院中又栽了两棵红豆杉、一棵石榴树,在院外小路的一边栽了一排金针花(黄花菜)。

红豆杉四季常青,我把它栽到南墙下。听安徽婺源的人讲,红豆杉是一种珍稀的抗癌植物,能净化空气,对健康有好处。一边栽树我还一边想,等小孙子一上学就搬来住,在两棵红豆杉树当中放一张躺椅,半躺着读书一定很惬意。人一旦没有了谋生的辛劳,一旦没有了功名利禄的诱惑,一旦没有了家务琐事的牵绊,能清清静静地读一本好书,那才是至真的享乐啊 !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大彻大悟修成了正果。我没想过成佛,只想在这远离尘世喧嚣的红豆杉树下健健康康地老去。

石榴树我把它栽到了院门的北侧,南侧已经有一棵柿子树了。如果柿子树的寓意是事事如意,那么石榴树的寓意是多子多福。

五十多年前,我家南地的桑杈树行中有一排金针花,长长的花蕾张开时金黄灿烂。奶奶总是在花蕾未张开时将其摘下,在开水中焯一下,晒干后留着冬天吃。记得我小时候喜欢跟着奶奶到桑杈树行中去,奶奶摘金针花,我摘桑葚吃。金针花是一年栽多年生,只要栽一次,以后每年春天就能很早地发出翠绿的新叶,整个夏天一茬茬不停地开出灿烂的金花。我让老家的侄子去找金针花的根苗,他在老地方竟然还找到了。我非常惊喜。五十多年过去了,村里啥都变了,一座座老屋没有了,一棵棵老杏树没有了,一条条老路没有了,一口口老井没有了,爷爷、奶奶不用说,也早过世了。而只有这金针花还顽强地生长着!野火烧不尽,寒冬冻不死,春风吹又生。我把金针花苗栽在墙外小路的一边,另一边准备栽菊花。菊花和金针花一样,也是一年栽多年生,只要栽一次,以后就不管它了。这条小路是从我们家的老宅院中辟出来的,只我和哥哥两家走。夏天有金针花,秋天接着是菊花。如果说金针花是奶奶的乡愁,那么这菊花就是陶渊明的归隐了。当年的陶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今后的我,赏菊东篱下,悠然忆童年。

二0二二的春天我又在小院中栽了樱桃树和李子树,我把这一桃一李栽在堂屋的门前,以应陶氏的“桃李罗堂前”。“榆柳荫后檐”是实现不了了,因为房后是一条大街,街边村里统一栽上了一排樱花树。二0二二年的春天由于受疫情的影响,花木市场关闭了,我没买到腊梅树苗,到明年春天,我还想在石榴树的北侧栽一棵腊梅树,这样,我小院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就有了四季常青的树、四季常开的花。

人世间的事总是在时间中变化着的。说树高千尺叶落归根也好,说水流千年归大海也罢,反正总是变化着的,有时候新家慢慢就变成了老家,有时候老家又慢慢变成了新家。

2022年3月26/27日写于三余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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