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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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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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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克庆

研究生考试之后我在家休息了三天,辞职备考,压力很大,感觉自己考得很差,迫切的想要逃离,听人介绍堂哥所在的煤矿招人,堂哥了解我的情况后爽快的答应了。我就上了前往陕西榆林的火车。

绿皮火车很慢,需要在石家庄中转,听到火车上有人打电话说自己考试不错,心里有点难过,抱紧衣服看看窗外,窗外正下着雪。到榆林已经晚上八九点了,煤矿并不在榆林,我哥提前让我联系了一个黑车司机,接头后让在我一个面包车里等着,等接足了客人才慢悠悠的出发。

门克庆煤矿在内蒙鄂尔多斯乌审旗,内蒙的旗相当于内地的县,距离陕西不远。到门克庆煤矿已经凌晨了,气温很低,后来一天我看温度显示零下二十三度,估计那天温度也差不多。门克庆不大,和我上过的高中差不多,一个戈壁上的建筑,遍地苍茫,那时候有个研友跟我聊天,问我内蒙是不是遍地草原,我拍照片给她,她吐槽和她老家差远了,一个咸宁姑娘,我后来去过咸宁,的确差远了。

我刚到是不能上班的,需要体检和三天学习,所谓学习就是有人给你读点东西,签签字然后进行开卷答题,具体内容我都忘记了,现在只记得两句,一个就是作业之前的三级断电制度,煤矿作业必须多级停电还得挂上安全钩,不然钢铁机器会把你撕得粉碎,还有一个是如何保护自己,我记得有个标语,自己出事故,别人娶你老婆花你的钱,我感觉有点搞笑,但对于煤矿的粗汉子,话糙理不糙的标语反而管用。

门克庆里面有很多有趣的人,一个邯郸老乡,圆脸壮实,四十多岁,大拇指少了一截,我问过他,他说在工地不小心弄掉了,具体细节不愿多说,大家都叫他老邢,老邢不识字,也没结过婚,会玩智能手机,用微信交流都是发语音,至于其他需要点击的地方早就背会了。老邢属于堂哥带来的人,我经常跟他打交道,他常使唤我,老员工欺负新员工是常有的事,我也不搭理他,他也不大喜欢我,老邢心眼很多,经常干着活就不见踪影,领头的也拿他没办法,总是扬言扣钱威胁他,老邢知道分寸,打工多年,磨洋工是他应对压榨的唯一办法。还有一个土生土场的内蒙人,姓王,名字像个姑娘,具体名字忘记了,因为是我堂哥带过的徒弟所以对我挺照顾的,年轻,对未来充满信心,和老邢相反,碰到事情敢拼敢上,希望将来能成为门克庆的正式工。与我比较亲近的是我的一个室友,健谈而又壮硕,我叫他胖子,他是老板家的亲戚,老板有几个外包队,门克庆的队伍由我哥带,胖子挺有意思的,年龄比我还小,但已经是个老员工了,他说他之前干过厨师之类,存不下钱就来煤矿了,他还有一个网恋女朋友,其实不算是网恋,在朋友的聚会上认识的,但是来煤矿后很久没见了,我问他看照片他也没有,小姑娘从不跟他视频,只要礼物,用现在的话讲我怀疑他被PUA了,暗示过他几次,他说等有空请假去石家庄看她。

门克庆全称叫中天合创门克庆,中煤和地方企业合股,我在里面搞机修,也就是修机器,还有原煤和电工,原煤比我们还辛苦点,机修的工作是三班倒,早晨八点到下午四点,中间一个小时吃饭的时间,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去休息这一小时的,我堂哥比较照顾我,每次让我去吃饭然后给他带饭,这时候就不得不提门克庆的食堂,食堂分两层,饭就是典型的北方饭,黏糊糊的猪肉炖粉条,炖白菜,主食米饭和馒头,打饭之前必须先摘安全帽,不然洒落的煤尘就会给你加点调料,大家乱糟糟的头发与脸上黑色的煤泥像极了卓别林的黑白电影。

食堂是门克庆煤矿的食堂,照例是不对我们这种外包工人开放的,我们冲一百到饭卡只有九十,正式工则不会,理由是外包没有资格来这里吃饭的,十块就是来这里吃饭的代价,精明的工人总是带着一百一过来充钱,也是扣除十块。我们老板有自己的食堂,在煤矿的外边,不仅没有入驻煤矿的资格,伙食质量也差到了极点,我知道的仅有一个人去吃,能让不挑食的工人都嫌弃我想我也不用去尝试。门克庆食堂的经理是和我年龄相仿的姑娘,之所以专门提一下她是因为整个煤矿我就见过她一个年轻女孩,当然她是不会瞧我一眼的,脏兮兮的煤工在门克庆最是常见,他们文化程度大都是小学,路上冻干的一块块痰印则是大家素质的象征。如果非得说还有一个女人的话那就是机修班长的老婆了,一个令人生厌的女人,是管理机修工具的仓库管理员,因为几次我还了工具却赖着说我没还,而且是那种令人生恶的口吻,“没还!没还!就是没还!”作业制度证明了我的清白,工人作业至少两人一起,另外和我一起的工人证明我的确归还了工具。这个女人在别人去还东西的时候都坐在屋里玩手机,让工人自己在仓库放下,出了差错惯用套路就是声称工人没有送回来,在我一次和她激烈的争吵后,她的老公向我道歉,虽然是道歉不过也只是一句别和她一般见识,我的心理并没有得到一丝安慰。

在煤矿做机修,辛苦不必多说,最重要的就是注意安全,老邢残缺的手指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到的几天前就有工人因钢板砸伤了脚而休假,要不是穿了防砸鞋估计脚指头都保不住。我到的第一天,堂哥喊了机修组的人一起吃饭,对着大家说道:这是我弟,待俩月,大家照顾照顾。所以大家对我还算客气,可是大家都是打工的,又能照顾多少呢?工作的时候我们都是带着黄色安全帽,碰到红帽子就需要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要被人家看见偷懒,白帽子就更加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有一次在楼梯间玩手机碰到一个红帽子问我干什么,我说打电话,后来我换了一个楼梯间玩手机,好巧不巧又碰到了他,我尴尬一笑,他也对我笑一笑,管理者可以和被管理者开玩笑,被管理者从来都是看其脸色。大家为了不被看到经常躲到危险的地方,被抓住的代价就是罚款两百。

我在门克庆碰到过一次白帽子检查,领导提前和我们打过招呼,别出现在别人的视野里,那天我们的工作就是和白帽子玩捉迷臧,老邢坐在煤块破碎机里偷偷玩手机,虽然他的躯体在启动的机器里坚持不了一秒,但在他的认知里管理比上了保险的破碎机更加危险。我站在厂房四楼偷窥下面的人群,一堆红帽子拥簇着几个白帽子,黄的则一个也看不见了,我们做贼一般在厂房里躲来躲去,后来据说别人根本没有上来,只是在一楼转悠了一下,可怜的我们玩了一下午孤独的游戏。

我来门克庆的时间很不巧,不止一个人这么说,不仅冷的很,很多机器要进行年底大检修,大早晨总是先打卡然后点名分配工作,我们总会乘管理者们开会的间隙在暖和的地方躲一会,我的工作就是准备师傅们干活的材料,氧气、乙炔、火枪等等,操作台就是露天的空地,清晨的风刀一般刮过耳朵,这几乎成了每日的折磨,冷空气针一样穿过衣服到达躯体,我朝圣般等着太阳升起,怀揣多久才能到厂房里面工作。

厂房内部是一个多层的建筑,一共七层,上窄下宽,从顶部可以俯瞰整个厂房,原煤从最顶处被机器分流层层下落筛分成最后的精煤,厂房顶部有一个龙门吊,运送重物可以到达厂房的任意角落,上楼的阶梯有三个,两个楼梯和一个架空钢梯,管理不让走楼梯怕掉落工具压碎瓷砖,简陋的钢梯则成为我日常的工作路线。

我看过筛分原煤的工作,那时候我们机修不用干活,噪音却难以忍受,厂里发放了耳塞可是还是有人患上听力障碍,大部分的时候没那么清闲,我们需要钻到送煤机里维修,里面有钢轨和链条把煤从一头刮到另一头,某条线路更换就被称之为大活,而我几乎天天碰到大活,照例是搬运链条、钢轨和马蹄环,两根链条或者一段钢轨的重量几乎是我能承受的极限,每次搬运都是在心里默念数量,盘算还要多久可以喘息。干习惯体力活后就会分外珍惜休息的时间,跑腿,等人在我看来都是格外轻松的时候,比清晨受冻好多了。我每天都有不同的搭档,照例是给一个技术工打下手,胖子是电焊工,我和他在一起比较欢快,他很尊重我,即使自己做技术活也不会把体力活全丢给我,可惜我很少和胖子一起合作,我大多时候是随机性的,碰到大活几个人一起干,小的工作则包括修暖气、补钢板等等。

管理我们的有一个从宁夏大学毕业的大学生,我们叫他大熊,长的黑壮,家在当地,来这里当管理,每天巡检两遍就可以回去休息了,好歹也是个铁饭碗。我俩碰到一块也能聊一会,往往没聊几分钟就有人喊我干活,而他却可以杵在原地旁观,虽然都是大学生,我却弯腰在传送机里换链条,煤泥和机油沾得到处都是,我却丝毫不感觉到羞耻,我宁可钻进煤道里面寻找出路也不想安稳的站在上面,身体和精神总是需要委屈一个。大熊对我们工人十分和善,见我们玩手机也不管,偶尔还会帮我们提一下东西,对此我们已经感恩戴德。

门克庆的生活很枯燥,上班八小时,睡觉八小时,除开洗澡吃饭也就几个小时玩的时间,出厂是不可能的,距离最近的城镇开车也得一小时,大家都是下班后躺在床上玩手机,人就是这样,劳累之后根本没精力去搞其他的娱乐,宿舍楼里有两种洗衣机,一种洗工作服的,因为衣服太脏所以洗衣机也特别差,半自动而且没有盖子,洗完需要手动拿出来甩干,另外一种则是洗日常的衣服,我不习惯第二天还穿又湿又沾满煤泥的衣服,所以基本上天天借洗衣机,洗衣机不是每个宿舍都有,宿舍里有暖气,非常烫,晚上睡觉要开着窗户,外冷内燥就是这个样子,习惯江南水乡的我受不了这里干冷的气候,刚到的时候扁桃体就抗议了一周。

我到门克庆工作半个月后来了两个姓金的工人,年龄和我差不多,一胖一瘦是同村的,瘦子很爱笑也长的一张娃娃脸,当我知道他结过婚而且有俩娃之后根本不相信,直到他给我看了他一张儿女双全的照片后才相信,他说他是靠脸找的媳妇,第一次见面就问人家姑娘敢不敢和自己结婚,另一个刚结婚不久,被自己家人赶了出来,家里条件还算可以,但是没手艺又不能坐吃山空就被逼了出来,兄弟俩人对他们来这里的看法不一样,瘦子想慢慢学点技术转到实验室,他一个老乡在里面工作,至于胖点的那个只是思考家里什么时候才会让自己回去。

门克庆的日子很难熬,我总是盯着下班点一小时一小时的捱,计算着自己来的日子,想着什么时候能回家。大概元宵节就可以回去了,我心里想着,小时候看过平凡的世界,我总把自己当成里面的少平,仿佛能处处找到与之相对的经历与性格,但终究我不是他,反而我的堂哥像少平,给家庭输送着给养,堂哥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人很朴实,据说曾经有一次在发不出工资的情况下拿出自己的积蓄发给工人,作为工人队长没有人不服他的。我和他就像同一枚种子,在不同的时代生根发芽导致两个个体的巨大差异。

临近过年最是痛苦,几乎每天都要更换一条运输线的损耗,我照例是搬物资,不快也不慢,其他工人大多没有烟瘾,或者在我看来没有,厂里不允许抽烟,煤尘容易爆炸,谁都不会拿安全开玩笑,我上班总是戴个口罩,主要是担心尘肺病,其他工人则都不戴,他们的解释是戴了太麻烦,检修车间的空气没多少煤尘,管理库房的女人更是乐的不发,手套口罩等一次性物品你不要绝对不给,她的老公每天都有新的手套,工人每天可以每天领一双手套,一个口罩,这在满是油污和煤尘的厂房里远远不够,老邢就曾捡过我不要的旧手套,而我每天则会讨要我和堂哥的手套,工作的日子每天都很相似,但唯独有一天不一样,新年,那是我第一次不在家里过年,我对这种具有仪式感的东西不是很关心,堂哥和大部分工人都回家过年了,而我来的时候就准备好留下过年,老板会给每个留下过年的工人五百块钱,等过完春节有人回来顶替就会放你回家。

2019年的春节,乌审旗的天空格外晴朗,没有风,有太阳,我穿着破旧的工作服在厂房里闲逛,巡逻也是我们的工作,里面静悄悄,说实话,我一点也不会为过年不回家或者仍需上班而伤感,只有不用干活而开心,我至今不清楚是因为考试没考好而不在乎眼前的困境还是已经麻木而不在乎这些,那天我感觉自己很轻松,下午的时候有通知让我们这些留下的工人去小餐厅吃年夜饭,那就是大家口中极差的食堂,一群大老爷们都换上干净的衣服吵吵闹闹,桌子上摆放了硬糖和瓜子,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吃了团圆饭,但是每个人都没有团圆,在酒精的催眠下这场年夜饭成了一群孤独者和一个失意者的狂欢。

新年过后我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不仅距离回家越来越近,机修的大活也几乎没有,早晨的空气好像也不怎么冻耳朵,每天的工作变成了补漏和查缺,找到破损的地方拿钢板焊接上去,操作的是个老师傅,两个儿子,四个孙子,卖着老骨头来煤矿工作。厂房一楼有两个水塔,作用是收集洗煤水,其中一个磨损严重不停漏水,老师傅很有经验,裂缝附近四个角倒焊螺丝,然后放上胶片和钢板再拧上螺母,方法巧妙,但是第二天又会漏水,再好的裱糊匠也修不好一个想要退休的机器。

我在门克庆待了51天,工作48天,学习3天,节后陆续有工人返回,我们留守的人员也可以申请回家,有个小插曲,因为大家都想第一批回家,尤其是老邢,粗鲁的骂着脏话,叫嚣着不能回家就立刻辞职不干了,但是在开会讨论的时候还是退缩了,没有人提他之前说过的话,本来三个回家名额最后只放我一个人回家,也只有我一个人辞职,临别走的时候安全厂长拉着我,教我如何看待学业与工作,但他不知道门克庆早已教会了我。

离开门克庆快四年了,从卫星地图上看那所煤矿一点没变,恐怕里面早已物是人非,我总是思考它对我的影响,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这句话像二十四条军规一样困扰着我,我越证明它是错误,则自身就越证明它的正确性,或许它真的是一笔财富,只是我不肯承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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