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旺

阿旺是我们村人人皆知的贼！

从我记事起，阿旺就已成年，小个子，深眼窝，高颧骨，一脸胡须，头发脏乱不堪，走起路来贼快贼快的且能了然无声…… 那时候，无论谁家丢了东西，不管大小，哪怕是一棵菜、一个南瓜、一把辣椒，也或是一只鸡、一条狗、一只小羊什么的，人们总会狠狠地骂道：“妈的！保准又是阿旺干的！”阿旺在他的人生历程中确实也干过几件有关这个方面的惊天动地的“大事”！

有一年春节，我和村里两三个十几岁的小伙子一同在阿旺家房后的打麦场里学骑车。由于是春节，围观的人很多，也非常热闹，惊呼声、嬉笑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可是一连好几天，却一直没见阿旺四兄弟的影子！后来一打听我才知道，原来阿旺和他的三个小弟前几天偷猪犯事了，正钻在屋里羞于出门哩！

阿旺也是的，都腊月二十八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碌着准备过年的食品和礼物，而他竟惦记上了他本家里二位侄子的一头瘦弱的老母猪！

据人们交代，二十八日那天夜里，阿旺和他的三个小弟是一夜未眠。他们先是在自己家里挨到后半夜，然后就悄悄地潜伏到那兄弟俩的猪圈旁，用浸过药物的馒头毒死了兄弟俩那头唯一值钱的牲畜——一头瘦得皮包骨头的老母猪！之后，阿旺四兄弟连夜把猪抬回到自己家里，埋在他家牛圈里的牛粪中！第二天，那兄弟俩发现自家的母猪被盗，又看到阿旺弟兄们一天都在屋里睡大觉，顿时明白了许多！他们啥话也没说，也没有惊动任何人！抓贼要抓现形，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计划！当天夜里，那兄弟俩还有他们的几位哥哥、侄子早早地就吃过了晚饭，趁着夜色潜伏到阿旺家周围的几棵大树上！他们是大气不出一声，一直屏紧着呼吸等待着那即将出现的一幕！大约十二点过后，在各家各户都已进入梦乡的时候，阿旺家的灯亮了！先是阿旺走出门外在院门口扫视了一圈，发现没有什么动静，就招呼几个小弟出来，一起走进牛屋，拉开电灯，用耙顶上门，开始了他们的活动…… 十分钟后，对方那爷儿父子几个从树上悄悄下来破门而入！在那一刹那，阿旺和小弟们还正趴在粪场里用手努力地向外扒着粪！他们的脸上、手上、身上全是牛粪，那头被毒死的母猪恰好就在他们扒出的粪坑里…… 在事实面前，阿旺不得不交出所盗的母猪并赔偿对方八十元，协议保密永不向村里人透露此事！其实，后来三天不到，村中人人皆知！

阿旺不仅敢偷物，连人他也敢偷！十几年前的时候，阿旺有一次去陕西某处农村打零工干农活，回来的时竟然领了一个女人！那时候的阿旺已四十多了，那女人看上去却只像是二十岁不到的样子！不过，是个疯子！我记得那女人经常总是独个吵个不停！别人，她谁也不怕，可她唯独只怕阿旺！有一次，村中的几个成年人正围在一起逗她发怒。这时候，阿旺来了，抄起一根木棒不由分说就劈头盖脸地朝她袭来，众人都吓呆了！在阿旺的棍棒加吆喝声中，她蹦跳着、惨叫着走进屋内…… 这女人不狂躁的时候，竟也会拿着粉笔在村中的计划生育宣传墙上写着“共产党万岁”、“English”“刘平平”等字样！我猜想她至少是个初中生，“刘平平”或许可能是她的名字吧！当时那疯子也不过比我们大几岁，按正常情况，她应该还是个学生，应该还是爸妈眼中的乖宝宝，可眼下竟落到了阿旺手中！不知不觉，我开始憎恨起了阿旺！村民们也有骂阿旺的，可又有谁会愿意管这些烂闲事呢！两年后，疯子死于产后风，自此，阿旺又成了一个人，唯一的亲生儿子则因自己无力抚养，只有托付寄养在他妹妹家里！

阿旺胆肥，他竟还敢偷神灵的香钱和供品！离我们村子二里多远的石堂山有个道观！每年春节、正月十五，远近十里八乡的人们总会来到这里上香上供，香钱和供品总会有一些！谁也没有料到这东西竟然也被阿旺盯上了！他先是在那里转悠了两天，第三天的夜里，他就下了手……

阿旺的偷是出了名的！为此他曾在八几年严打的时候，被判刑入狱住了五年牢！阿旺坐牢的那几年，最初村里是安生了些！可没过多长时间，东西就又开始丢失！这时候，有人就说：“阿旺不过是小偷小摸，判得太重了！”也有人说：“我们先前是怨枉阿旺了，东西丢了是不是他干的都往他头上安！”众人听了，似乎觉得这样说也很有道理！

几年后，阿旺服刑期满回到村里，依旧偷！在别村割草的时候偷人家羊，拉回来硬说是自己买的，结果被人家追到屋里牵了去！自家从来不种南瓜，一天几顿饭却总有炒南瓜吃！自家地里的朝天椒长得并不怎么样，然而他家场里的朝天椒却怎么也“晒”不完、“卖”不完…… 村民们照旧，无论谁家丢了东西，都会怒骂阿旺！

多年里，我每次回老家总会看到阿旺要么坐在村头，要么在村子中转悠！白天，他基本是不干活的！每次见他，他都有想与我说话的意思，可我实在懒得理他！

两年前的时候，有次回老家我突然听母亲说：阿旺中风了！三个兄弟都在外面跑，无人照顾，挺可怜的！果真，在临走的时候，我在村中的公路上见到了阿旺，他的个子更小了、眼窝更深了、颧骨更高了，满脸的胡须和头发已经花白，走起路来再也没有那么贼利，而是向前一探一探的，活像一只奄奄一息的白毛老猿猴！我的心里不仅也升起了怜悯之情，在他再次向我热情打招呼说“庆，你回来了”的时候，我第一次向他露出了没有敌意的笑脸！后来，我听说他被确定为精准扶贫对象，每月除了政府按规定给他一定的钱物外，村里还专门安排有人给他买牛奶、方便面、水果等零食！阿旺自己也满足了，每天坐在村头新建的文化广场的长廊里，逢人便说：“共产党好！政策好！村民好！”村民们都说这下阿旺可是真变了，我也曾这样认为！

可是上星期，母亲突然打来电话说：“你有义哥的花生晒在广场上，夜里被人偷走了！”又说：“他的花生和阿旺的花生晒在一块，人家阿旺的没丢，他的却丢了，保准又是阿旺干的！”还说“阿旺偷了东西还会显能——他说他早就让你有义哥注意你有义哥没听！”听了母亲的话，我没说什么，我只觉得我的心在那一刻像针扎般地难受！

第二天，消息忽又传来，说是阿旺被打住院了！给我打电话的人说：“阿旺，这家伙，他傻呀！就因为别人怀疑他偷了你有义哥的花生，他竟然把自己的花生全都拿到了广场上，夜里独个住在广场上捉贼，他竟然都忘了他自己还是个病人！……”听到这里，我不禁愕然了！阿旺，这个名字第一次在我心里竟也会显得这么高洁！这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