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以来,随着现代化和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开始于上世纪80年代后期的“民工潮”居高不下,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特色迁徙”,给中国城市和乡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动摇了中国传统社会的超稳定的内在结构。“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于是,集中描写农民工城市生活的小说应运而生。这些小说,以农民工的现实遭际和精神嬗变为主要内容,书写了在向现代化城市化迈进的历史语境下,农民工的现实困窘和生存之痛,承接了文学创作的现实主义精神,体现了作家们的社会责任感。入围第十届茅盾文学奖、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发行的李虎山的《平安》,即是其中一部思想性、艺术性俱佳的现实主义力作。
《平安》是一部具有非虚构品质的作品,具有现场感,使读者在阅读中能引起对现实生活的思考。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秦岭山深处富裕人家男主人平安,为了改变一家人的农民身份,过上城里人的生活,抛家舍业,奔赴西京城打拼。他卖菜、卖木炭、卖煤炭、卖烤肉谋生。他遭人暗算,脑袋被打开花;因为无身份证被政府收容,从收容所厕所出逃时肠子被石头划破从肚子里流出;举报遭腐败分子报复;儿子吉祥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在从乡村到城市这条道路上,平安和他的家人艰难地跋涉、困苦地生活,身份的压抑和城市的冷漠使得他们生活在巨大的阴影之中,随之,他们的生存状态和生活内容发生了令人咂舌的变化。他们发现自己丧失了那些曾经拥有过的优越感和宁静生活,变得一无所有。尤其儿子吉祥的死,让平安价值观灰飞烟灭,对西京城生出怨恨,发现过往的岁月其实更接近好日子。可是,回到秦岭山深处,昔日的家园荒芜了,心也回不到故园。继续留在城市生活下去,面对的依然是磨难和血泪。平安和他的家人便游魂一般,徘徊在城市和乡村之间。作者站在人道主义立场上,运用现代性反思和批判方式,通过平安和平安一家人的遭遇,写出让人震撼的一个真相:世事变迁,改革开放,经济社会最大的残忍之处,在于它用物质的现代性彻底剥夺了中国农民千百年来一直延续着的安静的乡梦权利。
读过一些反映农民工题材的小说,大多停留在对苦难与丑恶放大书写甚至变态描写上,对人性的光芒和亮点涉及甚少,把人间所有的温情都抹杀掉,呈现出一个冰冷的世界。《平安》与之相反。《平安》没有宏大叙事,有的只是作者用他的笔触表达了对农民工这个特殊群体,以及对当下城市和乡村的一些看法,对于境遇卑微的农民工给予了人性的关怀和支持。李虎山是一位具有人道主义悲悯情怀的作家,他在呈现平安等底层人的艰难和苦难、奋斗和挣扎、挣扎与徘徊时,挖掘出了人性中最美的东西——善良。平安、小燕、吉祥、小燕父亲以及“我”、杨思敏、王善等人身上,都有人类这一最美的情怀,让人慨叹生活艰辛的同时,又被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温暖和滋润着,让人看到了希望和力量,也成全了《平安》成为一部高出同类题材的现实主义力作。
《平安》中塑造了众多人物,人人都出彩,个个有特征,或浓墨重彩,或轻描淡写,都鲜明、生动,富有个性特征。平安,是作者在书里塑造的极其成功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省里一位著名的文学评论家说,“在我省多年的文学作品中,还没有出现过像平安这样令人感动、眼前一亮、引人深度思考的文学形象。”“平安的出现,是陕西作家在新时期对现实生活记录的收获,是作家深入生活、真诚对待创作的重要收获……”的确,在同类题材中,平安的形象是丰满的。平安既有农民工群体都有的梦想、追求、经历,对都市物质性的现代性的迷恋,从而在困苦的都市底层生活着,疯狂地追逐着城市的物质生活,也有他自己鲜明独特的个性。他头脑灵活,遇事想得开,也是一个一根筋式的人,顽劲和韧劲很大。他正直、忠厚、善良、上进、心胸宽大、爱憎分明,有乡村人的机智,有生意人的谋略,有农民的勤劳,也有属于乡村之野性,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飞,撞得头破血流。他带着一股山野清风进入城市,可城市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城市是陌生的,不可真正进入,他无法真正了解城市,无法融入城市,无法理解城市生活的潜规则,无法和城市人平等地交流和对话——于是故事发生了,悲剧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人性丑恶暴露出来了。他感到迷茫、困惑、沮丧。然而,他没有沉沦和退缩,他不服输的个性和闯劲儿,让他克服一个又一个困难,也导致事故频发,几次差点丢了命。尽管他拼尽了全力,还是未能被城市接纳,只能做一个城市的边缘人,脱离了土地,失去了生存的根,永远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漂泊着,像土里的泥鳅为土松土,为它增长肥力,但永远只能在土里,不能浮出土层。
正如恩格斯所说:“每个人都是一个典型,但同时又是一定的单个人,正如老黑格尔所说的,是一个‘这个’,而且应该是如此。”这样的单个人的个性,应该是立体的、全面的,像《水浒传》所写一百零八人,各有其性情、气质、形状和声音,也像平安。想起平安,就会想起过往岁月中,无数的“平安”,背井离乡,抛家弃舍,怀揣梦想,在追求自己不同人生的同时,也为他们越来越爱、越来越依恋的城市、为社会变革和时代进步做着自己的贡献。
长篇小说是结构的艺术。三十三万字的《平安》,情节丰富,人物众多,却铺排得当,前后照应,有进有退,收放自如。作者创作的思维是敏锐、活跃的,他会编故事,当故事情节发展到一定阶段,结构组合需要细节来勾连和填补时,作者便信手拈来一个细节放在那儿,很贴切,很恰当。这种虚构、调配细节的能力,显露出作者有一种举重若轻的创作天分。而细腻入微的心理描写、含情带韵的叙述,都使这部作品具有一种极大的艺术感染力。
《平安》是我国当代文学长篇小说创作的新收获。它以题材的重大,人物的典型性、思想的睿智深刻,揭开了当代农民工题材小说创作的新篇章。相信这部现实主义力作会赢得读者的青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