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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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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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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枝

阮贵堂从后院出来了。看他的样子,像是要出远门,一身白色西服替代了平日一袭蓝色长衫,一双白皮鞋替换了脚上常穿的呢帮响皮底气眼鞋,一手拎着一

只藤条箱,一步一步走过穿堂向前院走来。

正是初夏时节,阳光很明媚,有些荡漾,似乎还有些恍惚,像梦寐一般。寒食节时插在门上的柳枝虽已干枯,但四月熏风来袭,院中草坪和树叶绿得明亮而快活,两株西府海棠盛开,花团锦簇,像一片粉红色的浮云,浮云里暗香浮动。正在海棠树下摘花瓣的桂枝一回头便看见表哥阮贵堂,她的心突突乱跳,忙低下头,像是在寻找什么。

枝儿,你在找什么?阮贵堂的声音和缓、低沉,却带着一股刚武之气。

桂枝勉强转过身子,涨红着脸嗫嚅着,我……我……

我有事要回省城了,舅舅、舅母回来,你告诉他们一声。

你要走?桂枝抬起头看着阮贵堂,脸上的胭脂色一下子褪去,渐渐地,有些发白。

阮贵堂是佟桂枝住在省城的姑家表哥。这年春节刚过,阮贵堂给舅家拜年来了。在桂枝的记忆中他还是十年前来的,那时她才六岁,像个跟屁虫一样成天黏着他。阮贵堂无事,也乐意和她说话,虽然他说的许多话她都不懂,比如鞑虏、亡国灭种等等,可她喜欢听他说,喜欢他说话时脸上那无比生动的表情。他和她身边的大人是多么不同啊!

一晃十年过去了,桂枝已在岁月里悄悄发育成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浑圆了肩膀,白皙了脖颈,胸部臀部显出曲线。再也不是那个成天粘着表哥讲故事的小不点,是一个懂得羞涩、含蓄的小姑娘,平添了一种神秘和妩媚。再次见到的阮贵堂,他已是而立之年的男子,梳着整整齐齐的四六分头,戴着夹鼻铜框眼镜。白皙的皮肤,清瘦的脸颊,眼睛如深湖,似清澈却不能见底。身材容长,玉树临风一般。阮贵堂改变了许多,少了慷慨激昂,多了沉稳和缄默。看见桂枝的刹那间,眼里几丝惊诧,瞬间复归如常。捕捉到这稍纵即逝的神情,桂枝不禁怦然心动,脸上泛起红晕,这红晕甚至爬上了她裸露的脖颈、耳垂。

她悄悄垂下眼皮,退到客堂门外,听父母亲和他说话。从他们的谈话里,桂枝知道了,十年间,阮贵堂去过许多地方,在北京读过书,在日本留过学,辗转来往于省内外,写得一手好文章,见多识广。

阮贵堂住在佟家后院,一住就是三个多月。三个月里,阮贵堂不是出去拜访朋友,就是朋友拜访他,有时三三两两结伴出游,寻芳探幽,待在家的时候倒是不多。桂枝每天早晨去给他整理房间,适逢阮贵堂在家的时候,他总在写着什么,看见她,微微一笑,笑意淡然如翦翦风掠过平静的湖面,牵动粼粼波光。桂枝的心就像一泓静水倏然泛起微澜。

有时,她也在他有客人时送茶进去,于是,正说着的话戛然而止,大家一起看着她。她红了脸,看一眼表哥。表哥微笑着,接过她手中的茶壶,然后送她到门口。如此几次后,桂枝隐隐约约感觉,表哥来金城不是为了走亲访友、游山玩水,为了什么?她不得而知,总觉得他正干着一件大事,一件不能为人所知的大事。于是,每当阮贵堂有朋友来访的晚上,桂枝便在院里徘徊、转悠,直到他送走客人。

这样的时候,阮贵堂总是深深看着她,眼睛温润柔和,低沉的声音也带着些许温柔,说,夜深了,回去睡吧。她低低应一声,顺从地离开。躺在床上,桂枝难以入眠,看月光从窗格纸过滤进来,疏疏落落的,淡薄得似天上的云彩,伏在地面上,像春闺少女一个幽若的梦,欢喜、迷惘……

初夏的阳光依旧在海棠花间荡漾,掠过脸颊的微风依旧熏然欲醉,可桂枝觉出空气中有胶凝的冰凉,海棠花的幽香也如凝固了一般失了轻灵之气,只觉得黏得沉溺。桂枝呆呆看着阮贵堂颀长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却茫然不知所以然。

阮贵堂来了又走,像一枚石子投进静水一般的佟家大院,激起微澜,渐渐复归如常。只是桂枝在他走后几个月里,心心念念要去省城看姑母。

母亲说,未出嫁的女子在外抛头露面不成体统。城里几家大户的闺女谁读过书?可你已在家塾读完《四书》、《礼记》、《诗经》、《尚书》、《易经》。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终究要嫁人的,要在女红上多用心才是正事,读那么多的书干什么?今儿反倒越发任性,要大老远地跑去省城,岂不是让人笑话佟家家风不严、佟家小姐不懂规矩吗?

好在佟先生思想开明,又爱女心切,便劝太太答应桂枝去省城住段日子,散散心。

九月,桂枝带着小丫头春儿去省城。离开金城登上马车的瞬间,她回头看了看,滨水小城在晨雾中静立,远处的梅岭峰突兀耸立,云雾缭绕,峰顶临崖古刹像海市蜃楼一般飘渺、神秘。桂枝陡然惊心,没来由的。于是,回转身子,一任马车朝北而去,只听得帘外秋风簌簌,马蹄声嘚嘚。

时光易逝。秋天已随着街上槐树的落叶悄悄逝去,冷风从街头呼啸而过。桂枝在姑母家迎来这一年的冬天。

极好的冬夜,窗外雪光如水,寒露凝香,姑母一家已沉入梦乡。桂枝斜倚床头,翻看《诗经》。她对《诗经》情有独钟,每次读来,都觉诗句警人,余香满口,心里还默默记诵。此刻,她默默记诵的是《郑风·风雨》: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渐渐地,桂枝的心思恍恍惚惚,白纸黑字竟也无法使心神平静。虽说桂枝住在姑家几个月了,可阮贵堂常常一走就是十天半月的,她仅仅见到他几次,且都是匆忙打个招呼而已。此时,雪光澹澹,微风掠过,窗前梧桐树摇曳的影子倒映在窗户纸上,仿若阮贵堂颀长的身影。心神游曳,书上的黑字渐渐变成他深邃的瞳仁,隐在粉红的海棠花影里若隐若现。

有大门开关声传来,随即,院里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深夜显

得格外清晰。桂枝一愣,细细倾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在她的房门前停住,接着有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桂枝轻提脚步过去,打开门。

来人是阮贵堂和一个二十六七的女子。枝儿,这是玉珍,晚上在你房子住一宿。阮贵堂让来人坐在椅子上,说,玉珍,这就是我的表妹佟桂芝。

来人握住桂枝的手,轻声说,早听贵堂说他有个才貌俱佳的表妹,果然名不虚传。我叫刘玉珍,是你表哥在日本读书时的同学。若不嫌弃,你叫我刘姐吧。刘玉珍握住桂枝的手,亲热地看着她。

阮贵堂已经离开,桂枝渐渐从愣怔中清醒,也明白因了表哥阮贵堂,眼前这陌生女子和自己是有关系的。关系?她和表哥只是同学关系吗?她细细打量着刘玉珍。她长得不是很漂亮,可是眉眼清秀雅致,眉宇间皆是说不出的温柔婉约,像宋词,像水墨画。此刻,刘玉珍含笑望着她,在美孚灯昏黄的灯光下,那淡淡的微笑在幽暗的空间闪亮起来,恍若云霞如霭笼罩。桂枝不得不在心底对她倾倒、折服。

这一夜,是桂枝人生中非常特殊的一夜。两个人整整说了一夜话,事实上,桂枝只是听,说的是刘玉珍。从刘玉珍的谈话中,桂枝知道了近些年的风云际变,八国联军入侵、义和团运动、《辛丑条约》、革命党人发起的一次次起义……桂枝,你知道《辛丑条约》规定清国向列强赔款多少吗?四亿五千万两白银,而清国当时人口是四亿五千万,也就是说无论老弱病残,每人须拿出白银一两。《辛丑条约》单是赔款一项,就在每个清国人身上刮了一层皮。亡国灭种之祸迫在眉睫啊!这便是革命党人不惜以鲜血为代价,要推翻丧权辱国的满清政府的原因。刘玉珍有些激动地说。

刘姐,你和表哥是革命党吗?黑暗中,桂枝轻声问道。你说呢?面对满清政府的腐败无能,面对身处灾难中的四万万同胞,一个有良知的国人如何能置身其外?刘玉珍声音轻柔,可桂枝听出话语中蕴含的责备。

她蓦然一惊,刘玉珍眼中的她如此渺小、不明大义,表哥阮贵堂也是这样看她的吧,这样的她有何资格对表哥怀有痴念?只有她,只有眼前的刘玉珍才配得上他。他们有同等的学识、容貌,有共同的经历、信仰和追求,是天作之合的一对。仿佛自己的痴心妄想被人看穿,桂枝只觉得脸颊如火烧一般,直烧得耳根也如浸在沸水之中。终于,羞耻感退却,心中凄凉带着女儿家深重的委屈,虽有一种怆然的明澈,终究难消心头之痛,泪珠惨然落下来,紧咬住被角,以防哽咽出声。

从戏园子出来,桂枝和姑母走散了,便独自回去。

下了几日的雪终于停了,可气温仍很低,空气中弥漫胶凝的冷冽。桂枝身穿蓝格细布厚棉袍,围一条白色绒线大围巾,仍止不住瑟瑟颤抖。不远处的十字街口,围了一大堆人,人声喧响,却听不清说什么。

渐渐地近了,只见刘玉珍站在高高的铺子台阶上演讲,言辞犀利悲壮,荡人心魄。台下众人多动容愧疚,不胜唏嘘。突然,桂枝在人群中看见一个人,那个人多么像表哥,那挺拔的腰身、清瘦的侧影,多么像他!可一眨眼又不见了,她便觉得刚才所见是自己的幻觉。

一阵马蹄声传来,桂枝循声望去,远处的大街上,一队官兵骑马疾驰而来,所过之处扬起一阵尘烟,在阴沉沉的天幕下,只有官兵帽子上狗血一般的璎珞随着马的奔驰上下起伏。人人惊慌,四散奔逃。纷乱中,马队冲了过来,桂枝惊骇得瞪大眼睛,脸也像纸一样白,站在那儿索索发抖,却不知移动脚步。这当儿,一个人仿佛从天而降,夹着她就跑,一直跑到一条偏僻的巷道,才将她放下来。

表哥!真是你!怎么是你?惊魂未定,抬眼一看,惊喜的、疑惑的、伤感的、委屈的、劫后余生的诸多情感,杂糅一起,使桂枝思维紊乱,语无伦次,泪水盈眶。

阮贵堂微笑着,那淡淡的笑意像拂过脸颊的微风,轻柔,温煦,只是此刻,那深邃的眼里,盛满疼惜。枝儿,现在还觉得是梦吗?阮贵堂轻轻将她揽进怀里,柔声说,别怕,我一直在你的身边,和你在一起。

桂枝突然想起那个雪夜,那个将凄凉、委屈强压在心底的雪夜,便幽幽地说,也和刘姐经常一起?

嗯?正轻抚她背的手停下来,只短短的瞬间,便欢畅地更轻柔地摩挲她,似不经意说,玉珍是我的同学,她的丈夫我见过,人不错,也很爱她,他们已经有个可爱的小女孩。

眼泪滚落下来,心上有蓬勃的喜悦轰然开放,如春日里满园梨树在她眼前灿然绽放,开出无数雪白的梨花,如日光晓映,皓月当空,于无尽的黑暗之中骤然照耀在她心上。桂枝伏在阮贵堂的怀里,沉溺在盛年男子那种陌生而浓烈的气息里。好一会儿,她才不舍地离开他的怀抱。她知道还有重要的事在等着他。看着他瘦削的身影在乌沉沉的巷子迅速移动,桂枝觉得她的心生生被他牵引,怕是得等到再见他才能回到自己的身体。

桂枝在春节前回到金城。

靠着祖上留下的田产,衣食无忧的佟先生淡薄、超然、与世无争。平日里侍弄侍弄花草,读读三国、水浒,时不时的,与上门来的廖老先生谈古论今。日子过得安适、闲逸。

一日,廖老先生与之谈起时事。老先生说,最近金城地面上流传着省城传来的“彗星东西现,宣统两年半” 谶谣,另有“不用掐,不用算,宣统不过两年半”这样引车卖浆的市井之徒都能明白的大白话,这世道怕是要变了。

从古到今,每一次改朝换代都要经历一场大乱。看来,省城不安宁啊!佟先生这样感慨着,心里便牵挂起做客姑家的桂枝。

年前,佟先生亲到省城接回桂枝。内心里,桂枝不想离开省城,可她无法说

服父亲让她继续留在省城,只好回金城过起佟家小姐的安适生活。省城生活如昙花一现,又如长河里泛起的一朵浪花转瞬即逝。不对,它并未消逝得无影无踪,无眠的深夜,桂枝的脑海常常浮现出省城生活的点点滴滴,让她为之牵挂。

夏末秋初的一天,桂枝带着春儿上街。

极好的秋日,站在东门前阔大的场子上,可以看见无比晴好的天空,蓝莹莹的如一汪碧玉,没有一丝云彩,偶尔的,有成群大雁飞过。几个穿得破烂的卖艺人在场子一角唱汉调二黄,悠扬婉转的曲调听来悦耳动听,引来街上许多行人前来听戏。唱戏的小姑娘不到十岁,虽说穿得破旧,脸上呈现菜色,可长得眉清目秀,楚楚动人,桂枝顿生怜意。

一曲唱罢,小姑娘端着盛钱的钵子走向围观的人。小姑娘走到桂枝面前了,扬起脸怯生生看着她。桂枝伏下身子,轻轻抚摸那张因胆怯而变苍白的脸,问,和你一起唱戏的是你什么人?

他们是我的爹和娘。小姑娘垂下眼皮,声细如蚊。

桂枝叹口气,将包里的钱全拿出来,想了想,又摘下耳上的翠玉环一起放进去。

环儿,给小姐跪下。小姑娘的爹娘过来了,拉着女儿一起跪下。

一阵酸涩。桂枝抹去眼角的湿润,叫上春儿悄悄离去。

从街上回来,桂枝拿起程乙本的《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却心浮神躁,眼前的一个个黑字像一个个的小蝌蚪在游荡,吩咐春儿点燃安息香,一会儿,闺房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渐渐的,桂枝心神合一,看到黛玉气绝时“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泪珠便断了线一般滚落,渐渐地哽咽出声。

春儿回头看见,吃了一惊,小姐?

桂枝抹去眼泪,说,看到伤心处,忍不住落泪。然后叹一声,说,自古红颜多薄命。容貌才情惟有青女素娥可媲美的黛玉,竟也小小年纪上作了北邙乡女。这世间,有几人能遂心如意、终得善缘呢?

春儿愣了愣,说,太太要是问起你的翠玉环,我怎么说呢?

据实说吧。除了捐出耳环,我能做什么呢?我成不了他那样的人。

最后一句话,桂枝压得声音很低,春儿问她,小姐成不了谁?

桂枝埋头看书,再不吭声。

离新年越来越近了,城里的年味越来越浓,佟家大院忙着祭祖、扫尘、剪窗花、蒸年糕、做豆腐、杀猪、宰羊。佟先生忙着写春联。一到年下,街坊邻居们上门请佟先生写春联,常常写到腊月二十九晚上,才能停下笔。

佟家上上下下忙得沸反盈天的,桂枝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菱花镜里的自己,手指轻轻划过柔嫩的脸颊,眼睛水波流动,双唇粉嫩,肤色白皙润洁。多么青春美丽的容颜,此刻,因了阮贵堂的到来,那双晶亮的眸子闪烁幸福的光彩。

阮贵堂是腊月二十五那天到的。那天午后,桂枝站在窗前,看着漫天大雪在空中飘落,天地间银装素裹一般,周围万籁俱寂,只听得风吹落树枝上积雪的簌簌轻声,还有脚踩积雪的咯吱咯吱的响声。谁踏雪而来?没来由的,心咚地跳一下。咯吱咯吱的声音越来越响,在她的门前停下,她拉开门,一个雪人,一个个子高高的雪人对她微笑,淡淡的笑意如四月的风拂过她的心头,吹开心间的万紫千红。桂枝欢快地迎过去……

阮贵堂仍住在佟家后院。桂枝送一壶滚烫的茶到他房里时,他坐在桌前写写画画,看她进来,他站起来接过茶壶放下。一身竹青棉袍的阮贵堂,站在那儿更显得姿态闲雅,他睁大一双深邃的眼睛,定定看着桂枝。桂枝仰起头看他,俩人的脸离得那样近,她能看见他深邃瞳仁里的自己。渐渐地,他眼里有了一丝笑意,带着些许情意,像晴日里一道划破流云浓雾凌于满园春色之上的耀眼阳光,直刺她的心。

桂枝的心急剧跳动起来,脸也烧灼得厉害,她抬起头闭上眼睛,好一阵儿不见动静,睁开眼睛,看见阮贵堂只是拥着她,轻轻抚摸着她的长长黑发,深沉地凝视着她。看着他消瘦、苍白的脸,她的心中升起无限的怜惜和爱恋。像他一样的公子们,哪一个不是养尊处优、容颜光鲜?她多么希望他不再颠沛流离、出生入死,像那些大户人家公子一样,安适地过着与友人诗词唱和的生活。可是,她知道他不会过那种平凡日子的,他是一只鹰,注定要在阔大的天地间翱翔。她因此更爱他,这爱中又融入敬仰和担忧。

此刻,他暂时远离危险、恐怖,来到她的身边了,她要尽她所能安慰他,让他疲惫的身躯得到休憩,给他最荡人心魄的柔情,让他享受别的男人没有的最动人的爱情。一时间,桂枝眼里柔情万种,她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悄声说,表哥,知道看不见你的日子,我多想你?

我知道。阮贵堂轻声说。他何尝不想她?多年的职业革命生涯,他无暇将目光停留于某一异性,更未奢想与某一女子恋爱结婚。可是,乍见枝儿的瞬间,他情不自禁地惊诧不已,频频以眼睛的余光扫视她。目如秋水,肤如凝脂,含羞带怯之态,雪净聪明之致,令他心醉神迷,而为之怜惜不已,让他恍若远离现实,牵着她如柔荑之手,漫步在桃花源的落英缤纷中……

那一刻后,他猛然警醒,大任压身,如何能这般心猿意马?阮贵堂硬下心肠,不再让眼光追逐她,将全部心思集中在建立金城同盟会组织机构上。可无论阮贵堂作何想法,枝儿美丽的倩影已深深烙在他的心里,时时浮现于眼前,无论他跋涉于乡野的山间小道,还是奔走于都市的大街小巷,都给他安慰和力量。

枝儿,我爱你,可是,身负重任的我,能怡然自得享受爱情,与你花前月下卿卿我我?那样的我,配得到你的爱吗?阮贵堂仿佛被枝儿眼中的火焰灼痛般移开双目,低声说。桂枝轻声叹口气,更紧地依偎着他。不知不觉的,甜蜜中夹杂了丝丝忧虑和怅惘。

一连几天,阮贵堂一大早出去,很晚才回来。晚上,阮贵堂一进大门,看

见桂枝在院里徘徊,他知道她在等他。从他到来的那个晚上开始,只要他一踏进这座大门,就能看见她脸上如释重负的欣慰。在寒冷的风雪夜,在随时都会来临的被捕、砍头的恐怖里,一个美丽的少女为他担心,给他奉献出似水柔情,阮贵堂常常心里一暖。可是,残酷的环境,容不得他更多的儿女情长,只是深深看她一眼,在心中许愿,等革命成功后,他一定好好爱她、弥补她。

枝儿。阮贵堂紧走几步。

桂枝刚要开口,看见阮贵堂身后紧跟着刘玉珍和几个陌生人,便说,你请几位进屋。然后,快步走到门口,左右看看,关上大门。

桂枝沏壶热茶送往后院。刚到门前,听到阮贵堂低低的说话声,二十支枪明日运到,得藏在一个稳妥之处。藏在我家的阁楼上吧,离县衙远,不会引起怀疑。一个声音沙哑的男人说。好,枪的藏匿点就按鲁继琛说得办。李宏宇,策反县衙三班总管贾德仁的事进展如何……

茶壶的水有点凉了,桂枝回厨房换壶滚烫的热茶送进房里后,悄悄在前院来回踱步,不时走到大门前,听听外面动静。冷月高悬,寒意如水蔓延,桂枝双臂抱紧自己,瑟缩成一团。

正月的一个晚上,阮贵堂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清香,若有若无,却又满屋萦绕。细细查看,方看见五斗橱上一支一尺来高的红梅插在一个定窑花瓶里,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二尺长,间杂姿态各异的小枝,正艳艳的恣肆怒放,红得似乎要燃烧起来。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阮贵堂吟诵出声。

表哥,这可是林逋的咏梅名句。声音刚落,桂枝端碗银耳莲子羹进来,不过,这是瓶中梅,倒是张道洽的 “寒水一瓶春数枝,清香不减小溪时。横斜竹底无人见,莫与微云淡月知”合了景致。表哥,喝碗莲子羹,晚饭你吃得太少了。

我一向于诗词上不上心,哪儿像你六岁就能吟诗作词。哪来的的红梅?阮贵堂接过羹碗放在一边,拉她坐在椅子上,看看红梅又端详她。

大过年的,桂枝穿戴一新,穿一件款式时新的淡绿色缎子长罩衫,发上攒一支碧玉簪,越发衬得一张脸粉妆玉琢,玲珑剔透。好看吗?前院东北角那么一大片红梅盛开,你竟然视而不见。我想到你肯定忽略了它,所以专为你折了一支,让你赏赏。桂枝撅起一张樱桃小口嗔怪着。

哦,是这样。你知道我是粗人,向来不太留意花儿草儿的。不过,这支红梅倒是很好看,可再好看,也比不上枝儿杏花含雨的容颜动人。阮贵堂声音绵软得似天上的云朵。细细摩挲她的手,葱白一般的手指细软如绵,在他的掌心里渐渐缠绵起来,与他的交缠一起,十指交缠,久久缠绵着。桂枝双颊潮红,眼光如梦寐般,似有所待。阮贵堂的心狂跳起来,心中的渴望一下子涌出来。他一把抱住她,紧紧的,只想与她合为一体,以解压抑心中多日的相思之苦。

突然,院子传来人语声。感情的滔天巨浪骤然退去,理智回到心里,阮贵堂松开手,推开桂枝。桂枝愕然地看着他痛苦、矛盾而决绝的表情,脸色由红转白,转身跑了出去。

看着桂枝黯然伤神的背影,阮贵堂心里一阵疼惜,却自责不已。阮贵堂啊阮贵堂,汝之心思竟全被桂枝占据,为她意志薄弱至此!想当初,汝与同仁刺杀湖广总督未果,亡命日本,险些丧命,何曾为一己私欲忘了将举大事而葬送多年为之奋斗之伟业?今日汝竟如此沉迷枝儿的花容月貌,险些忘记将举大事……

可是,革命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国家强盛、民众安居乐业吗?对他而言,没有为伟大理想而奋斗的人生,是没有价值的人生,可没有枝儿,人生又有何趣?

汝之奈何?汝之奈何?阮贵堂啊阮贵堂,不可留恋枝儿美丽的姿容!不可忘却将举之大事!

门开了,桂枝带来鲁继琛、刘玉珍二人,等她再端来一壶热茶,走到门前,正听见鲁继琛说,这几天我们那条街上,总有一个陌生人转悠,不知是谁家来的亲戚还是……鲁继琛犹豫着不往下说。你怀疑是官兵暗探?无论是否,我们都要做最坏打算。这样吧,玉珍通知李宏宇,今晚后半夜,我们把枪转移到他家去……

门开了,阮贵堂和刘玉珍、鲁继琛走出来。枝儿,我有事出去,晚上不回来了。阮贵堂看着桂枝柔声说,最近我可能离开一段时间,你不用担心我。

桂枝愣愣地看着阮贵堂离开,才醒转过来,急急追上去,表哥,你,你们要小心。桂枝端着茶壶站在那儿,直到春儿从她手上接过茶壶,才回到屋里。

眨眼间,春节过去,元宵节来到。

晚上,吃完汤圆,桂枝陪父母亲闲话。父亲问她可知古人写汤圆的诗。桂枝说,爹要考我?沉思片刻,吟出“今夕知何夕?团圆事事同。汤官寻旧味,灶婢诧新功。星灿乌云裹,珠浮浊水中。岁时编杂咏,附此说家风。”突然,心里掠过一个影子,谈笑安然的声音再无,表情也变得疏离。

春儿说,街上玩花灯。

枝儿,让春儿陪你看灯去。母亲说。

桂枝神情怏怏,说不去了,让春儿去看,她陪父母亲。接着问母亲,吃过赵大夫配的药,昨夜睡得好不好?

母亲说,那药还顶用,吃过后一个时辰就睡了。

这么灵?我看看。桂枝从母亲房里拿出一包药。

母亲说那药不是混吃的,每次只能吃一包,吃多了,睡得醒不来。

一家子正东一句西一句说着话,忽然院外人语喧响,步履杂沓,大街上,小巷里,到处都有人奔跑。脚步声和嘈杂的人语声像巨大的漩涡,嗡嗡的,从四

面八方汇聚而来,又向周围散开去,噼里啪啦的关门声后,便归于寂静,像一座无人的城。

父亲说,出事了。

大过节的,能出什么事?母亲不以为然。

不好了,官兵打死好几个玩灯的人。春儿一头撞进来,惊魂未定。

父亲正了脸,肃声说,怎么回事?官兵为什么打死人?

春儿定定神说,官兵说革命党借玩灯发动暴动,他们是乱党分子。花灯刚玩到东门前广场,耍绣球和舞龙头的两个人猛不丁倒在地上,开始,人都不知怎么回事,等近前一看,才知死了。好怕人,血溅得到处是,脑浆子都喷到房墙上。春儿心有余悸,战战兢兢,坐彩船的人刚钻出来,就被人开枪打死。有人认得他,叫他先生。

桂枝一惊,刹那间脸色变得煞白,没有一点血色,大声问道,快说,他叫什么?长得什么样?

春儿吓了一跳,赶紧说,有人说是李先生,灯下看不真切,只觉得个子不高,顶多算是中等个儿。

桂枝背心一凉,眼前一黑,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脑袋一片空白,眼前唯有血花四溅,脑浆迸裂。桂枝明白,春儿说的李先生就是来过她家几次的李宏宇。可是,他在哪儿?在金城,还是回到省城?

回到房里,躺在床上,一颗心仍旧狂跳不已,桂枝捂住胸口,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还好,还好,不是他,不是他。可眼泪却不住地往下流,打湿了绣花枕头一角。

第二天,天空昏黄昏黄的,像黄疸病人的脸一样。屋外大风悲号,沙尘漫天,树摇枝舞。春儿上街回来,说全城戒严,官兵在街上抓人,城里的罗家、阮家、魏家几家铺子被翻了个底朝天。昨晚死的人的家里,丧事过得冷冷清清,城门关闭,城外的亲戚进不来,只有住在城内的亲戚来奔丧。桂枝默默听着,不发一语。

原本正月十六,家家携儿带女,出城游玩,祛除百病。往年枝儿都和父母一起出城,坐船渡河,登梅岭峰,到临崖古刹敬香,在香烟缭绕中为父母祈福,祈求全家上下康泰平安。可今年丧葬的气息弥漫全城,家家关门闭户,街巷空旷、静寂,谁还记得游百病,即使记得谁还有那个心思呢?

惶惶不安过完一天。晚上回到房里,掩上门,桂枝坐在桌前,看着美孚灯昏黄的光发愣。火苗摇曳几下熄灭了,她走到门外,天上不见月亮,一颗星星也没有,四周一片漆黑,没有一个人,只有寒风呼啸着刮过,她害怕极了。突然,远远的山上闪烁着灯光,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灯光意味着平安、亲人和现实。她凝望着那闪烁的灯光,心里安宁下来,然后,抬腿就跑。脚上的鞋跑丢了,路边的野枣刺挂破了身上的棉袍,她什么都不管,只是拼命地跑,只想尽快靠近那温暖、明亮的光源。

跑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寺院中熊熊燃烧的篝火。阮贵堂站在篝火旁,看见她微微一笑,眼里柔情似水。那微笑又牵动她心湖的粼粼波光,刚才的恐惧、惊惶、失措、迷茫一下子消失,她欣喜地叫了声表哥,朝他扑过去。

突然,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殷红的血从他头顶往下流,身上的长袍破成一绺一绺的,结着血痂。他慢慢转过身去,背上没了遮体的布片,一块块黑疤咝咝冒着烟往下淌油。他回过头无限哀伤地看她一眼,神情凄厉绝望,渐渐消失在山峰的绝壁下……

表哥!桂枝撕心裂肺地地大叫一声。

枝儿,我在这儿。桂枝睁开眼睛,看见阮贵堂俯下身子关切地看着她,喊一声表哥,扑到他怀里,心抖个不停,身体也抖个不停。枝儿,枝儿……阮贵堂一声接一声喊着她的名字,搂着她,轻拍她的背。可是,她无法止住身心的颤抖,那流淌的血,那淌油的黑疤,那凄厉绝望的神情,在她的心中越来越清晰,她感到深入骨髓的冷,在阮贵堂的怀抱蜷成一团。枝儿,做噩梦了?阮贵堂俯下头,柔声问道。她更紧依偎着他,不说话。他也不再说话,只是用力搂着她,亲吻着她的头发安抚她,使她安静。

俩人紧紧相拥着,好一会儿,桂枝慢慢安静下来,突然想起什么,挣出他的怀抱,凝视着他,眼眶发青,脸色青白,往常整整齐齐的头发湿漉漉的,成一绺一绺的贴在头上,身上的竹青棉袍被剐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才几天啊,他竟然憔悴了许多。桂枝又急又痛地问,怎么成这样子?为什么还在金城?为什么不走?

阮贵堂深深吸了口气,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沉痛地说,省同盟会派我来金城,与金城同盟会的革命党人组织正月十五晚起义。可恨贾德仁嘴里答应与之里应外合,杀了知县等县吏,一举占领县衙,光复金城,暗里却将起义计划全盘密告于知县。他们暗中调兵遣将,使得尚未起事即告失败。已有许多人被捕或被害,更多的革命同志处于危险中。阮贵堂顿了顿说,刘玉珍已被捕,被秘密关押着。

天啊!一声惊呼,桂枝煞白了脸。刘玉珍,刘姐,那个清秀雅致、温柔婉约的女子,那个站在高高台阶上慷慨激昂,痛陈清廷的腐败无能、卖国求荣的女侠,她如何能被束缚住手脚,囚在不见天日的牢里?春儿说的在街上都能听见犯人受刑时的惨叫声是她的吗?桂枝抓着阮贵堂手臂的手簌簌直抖,身子发颤,上下牙齿磕碰出声。

阮贵堂凝视她的眼睛,疲惫地说,我没有走,就是想救出玉珍和其他的革命同志,减少损失,城门关闭,我从后城崖攀爬回来的。

桂枝挣扎着站起身,往铜盆兑上暖壶里的热水,拧一条热毛巾为他擦脸,替他梳理纷乱的头发,脱下沾着枯草、灰土的长袍,牵着他的手到床边,扶他躺下,轻柔地抚摸他的脸,说,先睡一会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等她端一碗卧着荷包蛋的面条回来,阮贵堂已熟睡。她将饭碗放在炉火边,坐在床边看着他。即使睡梦中,他也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她一阵心痛,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仿佛知道她在守护着他,他的眉头舒展了,呼吸变得平稳。

远远的,谁家的公鸡拉出了一声长长的鸣叫,阮贵堂从沉睡中醒来。黑暗中,炉里的炭火温暖而明亮,映得炉边杌凳上的瓷碗泛着青釉的光芒,屋里弥漫着安息香的气息,阮贵堂明白了自己好睡的原因。起身走到窗前,朝外望去,四围黑沉沉的,寂静无声,所有的一切都沉睡在冬夜里,他明白这表面的静谧下掩盖着血光剑影和刽子手霍霍的磨刀声。

一声轻微的咳嗽伴着细小的脚步声传进来,阮贵堂轻轻拉开门,悄无声息走到门外,他看见一个纤弱、熟悉的身姿在院里徘徊,他猛地跑过去,伸出双臂抱住她,哽了一声,枝儿……浑身冰冷的桂枝被阮贵堂抱回房子,放在床上,他蹬掉鞋拉拢被子,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为什么这么傻?

被阮贵堂热烘烘的身子慢慢暖热了的桂枝,轻声说,我想护着你、守着你,你在我这儿好好的,我才能安心。突然桂枝紧紧搂住阮贵堂,泪流满面,表哥,我不想失去你,我要你好好地活着,永远不离开我。

枝儿,枝儿,我不会离开你。看着如受惊的小鹿一样的心爱姑娘,阮贵堂的心尖锐地痛起来,他强力抑制住痛感,在她耳边说着令她安心的话。

桂枝仰起头看阮贵堂,几天风云变幻,他的眉梢眼角带着些许沧桑,却丝毫未损他的气度。此刻,他眼里的悲怆被绵绵情意覆盖,她心头一热,白皙的脸上飞上两朵红云,温柔似水的目光于纤长的睫毛后滤出丝丝缕缕。他怦然心动,亲吻她的樱桃小口,轻舔她嘴唇上的小绒毛,温柔地抚摸她,把脸埋在她的腋窝里。他多想就这样闻着她的味儿,和她心贴心,一直睡下去,直到地老天荒……怀里的枝儿粉面桃花,目光迷离,娇喘微微。他周身骤然热起来,却伸出右手扣紧她的小衣纽扣。桂枝一抬头就看见他拧紧的眉毛、紧紧咬住的嘴唇、痛苦而坚毅的眼神,一下子全明白了,她红了眼圈,一种母性的柔情骤涌心头,心疼地抚摸他的眉毛、脸颊,愿能安抚他。

晨曦透过窗格纸渗进屋内,盛开的腊梅,尚还明亮的炉火,怀里柔情缱绻的枝儿,这一切多么温馨美好。可是,天亮后,他要去虎狼窝,救他的同志,也许他一去不回,被镣铐锁住手脚,在阴暗的牢笼磨蚀掉他的青春、才华,也许流血牺牲,与这一切永别。无论如何,他再也看不见枝儿美妙的双眼和那盆云霞一般的海棠花,温暖、明亮将远离他而去,而他的枝儿、正当青春妙龄的枝儿,没了他,将会如何的凄惨、悲凉?

表哥。是桂枝的叫声,慵懒、娇柔的声音,忘却了现实的小娇娘的声音。阮贵堂敛起哀容,脸上浮现暖意的笑容。暂且抛却门外的血雨腥风吧,给她最温柔的爱情,与她一起在这温柔乡里沉醉。

桂枝看见鲁继琛的第一眼,就感觉不妙。他印堂发暗,眼睛黯淡无光,脸色苍白充满抑郁之气,像从坟墓中走出来的人。他是来找阮贵堂的。后院,阮贵堂的屋内,一灯如豆,光影飘忽。院子里,月色迷离,夜寒如冰。桂枝立于院中,不觉思绪萦怀,纷乱不堪。

送走鲁继琛,阮贵堂和桂枝相对而立,良久,俩人不约而同伸手搂住对方。

什么时候动手?

凌晨两点。

你非去不可吗?

我必须去。阮贵堂说,你放心,我们拟定的行动方案很周密,鲁继琛联络了城里、乡下一些同志,营救行动一定会成功的。

默默相拥,好一会儿,桂枝长叹一声说,在我心里,你是一个叱咤风云的英雄。我自知在精神上,我够不着你的高度。虽然你爱我远远不及对你为之奋斗的事业的挚爱,可我还是这么爱你,如爱自己的性命一般,为你欢笑,为你痴傻。你好,我就好,你不好,我也不快乐。这一生,我是为你而活,因为有你,我的人生缤纷绚丽;没有你,我生不如死。表哥,无论我做了什么,你记住,都是为了爱你。你意已决,我不再说什么,就让我们好好待一会儿吧。

桂枝再次进来,端来两杯茶,不知道是否太过忧虑,递给阮贵堂茶时,手竟然抖了一下,好在茶水不太烫,没有伤着。

阮贵堂接过茶杯,凝目注视她,那幽深的眼睛流露出依恋、忧伤和诀别的神色。

表哥,我以茶代酒,为你一壮行色!桂枝双手捧杯轻轻碰了碰他的杯身,看他喝干杯中茶。

依偎在一起,俩人说着话。渐渐地,阮贵堂觉得眼皮粘溺,头也重如千钧,枝儿的影子渐趋模糊,便一任她搀着躺到床上,不多时便沉沉入睡。

等到阮贵堂醒来,已是翌日午后。头在隐隐作痛,床前站着枝儿,似乎有什么不对。突然,他黑了脸,急忙穿衣下床出门。桂枝扯着他的袍子一角跪下,表哥,事已了结,鲁继琛被当场枪杀,其余人死的死,伤的伤,没人逃出。事情早已被官兵鹰犬知晓,他们布了个局,为的是一网打尽,刘姐早被他们转移到梅岭峰顶的灵岩古刹。

阮贵堂身子一抖,晃悠着跌坐在身边的椅子上。他疑惑地问,我为什么睡得那样沉?为什么到现在头还痛?枝儿,你知道的,对吗?

桂枝哆嗦着身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阮贵堂脸色一紧,问道,是昨晚的茶?

桂枝心如刀绞,愧疚悲愤溢满全身,仍旧哆嗦着不说一句话。

你还知道什么,都说出来,我承受得住。阮贵堂铁青着脸说。

听说刘姐在灵岩古刹受尽折磨。他们用炭火烤得她全身没一处好肉,还让她背装满开水的煤油桶。打得她昏死过去,又用水浇醒她。她忍住一句话不说,只求速死。眼泪汩汩而落,桂枝终于泣不成声。

受尽折磨。阮贵堂重复着,然后,捧着桂枝的脸,看得出神而入神,那迷离的眼光,直叫桂枝想一头扎进去。枝儿,你昨晚说我爱你不够,你错了,我很爱你。你美丽的容颜,晶亮的眸子,白皙、纤长的脖子,差一点让我忘却在日本横滨发过的誓言及为之奋斗了多年的宏伟大业!我是多么爱你!因为有你,再苦再累再危险的环境我都能挺过来。我一直相信,我爱的和爱我的枝儿,与我声气相

通,理解、支持我对理想、信念的坚守与追求。可是,没想到你的爱将我变成贪生怕死的小人!枝儿,你让我以何面目见我活着的、死了的同志?我又如何坦坦荡荡行走天地之间?这样活着的我如同行尸走肉,你还爱吗?

阮贵堂仰天长叹一声。

桂枝泪流满面,心碎裂成粉末,怯生生欲伸手抱他,被他一把推开,只有他的衣袖从她指尖滑过。目送他一步一步远去的清瘦背影,桂枝绝望地瘫坐在地上。

阮贵堂踏上梅岭峰山路,才清楚他是去救刘玉珍的。

金城起义失败,清廷鹰犬日日盘桓在街巷、乡野的阡陌之间,金城革命党人无人躲过这一劫难。刘玉珍被囚在梅岭峰顶,受尽折磨却坚贞不屈,李宏宇、鲁继琛却再也不会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起义一次次失败,数不清的革命党人倒在血泊中。还要多少人的鲜血才能换来中华民国的建立?难道真要血流成河吗?

山路弯曲、陡峭,悲哀和孤独无边蔓延,压得阮贵堂无法呼吸。寒风呼啸着掠过耳边,带来刘玉珍受刑的惨叫声。他揪心地痛。正在遭受酷刑的女子,是与他一起在横滨加入同盟会的革命同志,她是丈夫温柔的妻子,是女儿慈爱的母亲,是徜徉在唐诗宋词里的才女子,这样的女子在敌人的淫威面前,却是不惧牺牲的“竞雄女侠”。越往上行,那惨烈的叫声越清晰,他攀行的速度越快。他也知道,他救出刘玉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的这一行为在后来的史学家看来简直愚蠢透顶,近乎送死。可是,他只想舍命一拼,救得了救不了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的同志受难时,他没有束手无策地弃她于不顾;重要的是,他的死可以号召更多的人将反清斗争进行到底。除此之外,他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桂枝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刚追到梅岭山半腰,听见嘭地一声枪响。她一惊,是谁?是刘姐还是他?接着继续追赶。她终于攀上山顶,追上阮贵堂。看见她,阮贵堂微微一笑,他眼里的柔情让她恍若回到从前,回到两年前在家里的客堂看见他时的怦然心动。

一群拖着枪的清兵簇拥着他,从她面前走过,朝梅岭峰绝壁前的小路走去。桂枝怵然心惊,眼前的一切和梦中所见十分相似。她惊骇异常,撕心裂肺地大叫,表哥……

阮贵堂回头看她一眼,目光中有视死如归的坚毅和义无反顾的决绝,还有爱恋、不舍和一丝责怨。

桂枝扑向阮贵堂,她要抓住他,可是,枪响了,他像一片树叶无声消逝在深不见底的山涧。

此时,暮色四围,天色越发晦暗。从此,在桂枝心里,这个阴云密布的黄昏就被冰封起来,冻结起来。

天色昏暝,风势越来越强劲,吹在脸上有尖利的痛感。桂枝长长的发辫散开了,在风中飞舞。她呆呆站在前院海棠树的枯枝下,痴痴地望着大门外,谁也劝

不动她。四周的一切,巍峨的梅岭山峰、喧嚣的街巷、行人和车轿,包括父母锥心的痛苦,似乎突然之间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了初夏无垠的阳光,明净到虚无,照耀着一个静静等待的女子,等待一个身着蓝色长衫的人,从那明亮的虚无中穿过岁月朝她走来。

    补记

阮贵堂死后十个月,即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辛亥革命武昌起义取得成功。次年,中华民国成立,阮贵堂的骸骨迁葬革命烈士公墓。

三十九年后,佟先生夫妻前后相隔一天去世,佟家大院住进来十几户人家,院里的花草被挖掉,种上了各种蔬菜。两株西府海棠也被砍掉,做了灶膛里的柴火,烧成了灰。

西府海棠被砍掉后的第二天,桂枝从家里走失。有人说在梅岭峰顶见过佟家那个脑子有毛病的老闺女,嘴里念念叨叨,听不清说什么。另有人说,在省城西安看见过她,街上人多,一眨眼就不见了。佟家亲戚上梅岭峰顶找过,也去西安寻过,终未果,便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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