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梁玲的头像

梁玲

网站用户

散文
202106/20
分享

仙河绣花楼

“弯弯的月儿挂夜空,小妹妹我在绣楼上数星星……”环形天窗下,一个少女坐在绣花绷子前,一边绣花,一边轻声吟唱。歌声透着孤寂,衬得月下的少女越发落寞,“星星啊星星你告诉我,小妹妹我何时才能下楼挂红灯……”

这是早先看过的一部舞台剧,表现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儿,从定亲那天起就被关在绣楼上孤独地生活了六年,满腹心事无人诉说。凭窗远眺,亦只见被前庭的飞檐翘角切割的一方小小天空……

于是,我知道了,绣花楼封锁了少女的自由与发展空间,是男权社会女性男尊女卑观念的集中体现,是恪守“女子无才便是德”、“深宫固门,阁寺守之,男不入,女不出”等等封建伦理观念的父母,在自家庭院的幽僻处建绣花楼,囚禁待嫁女子的所在。绣花楼随着旧时代的结束而结束,成了神秘而不可再现的物件。然而,我日日所思,睡梦中魂魄便不安分,总觉得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在召唤我,像深闺女子呼唤情郎归来的绵绵情意,又像来自幽冥界的吊诡声音。

于是,知道武家老院绣花楼存在时,我去了旬阳县东的仙河镇仙河村。

一条碧清的小河流过村子,两岸田畴交错,林木茂盛。这一天正是仲夏,空气中弥漫热辣辣的气息,林子间鸟儿的叫声此起彼伏,山花放出芬芳,果林青果累累。仙河新村傍河而居,武家老院静悄悄隐在清一色儿的小楼后。

武家不是仙河土著。

老院后的山坡下,一座石砌坟前的碑刻《皇清例授国学武公讳振德、母讳陶氏二位老太之墓》载:“祖原籍陕西榆林府神木县人,迁居旬阳县高店铺镗沟,乾隆初年复迁仙河铺王家湾(即今址)……”武氏先祖因何漂泊?今天的武氏后人没人说得清,说得清的是绣花楼留存至今已历十二代,由此推断,武家老院始建年代可能是清代中晚期。

我在墓前徘徊着,看疯长的野草爬满墓丘,想象着武氏先人犯事被下狱斩首,为避祸,老夫人带领全族老小星夜逃离榆林神木,不知走了多少天,行了多少路,一路南奔至旬阳高店铺镗沟栖身。不久,又惶恐逃离镗沟,沿汉江而下,来到一座矮山前。山前有条河,山坡上生长着杂树野花,头顶上的山头正托起缓缓坠落的太阳。这情景和高原的傍晚多么相似,老夫人决定在这儿落地生根。

于是,这支来自陕北高原的家族,便在后来称作仙河岸上的荆棘丛中,开荒种地,伐木建房。若干年后,这支昔日官宦之家,建起了一座包括绣花楼在内的深宅大院,户外门头上挂着“耕读传家”匾额……

一声清脆的鸟鸣,唤醒了沉迷幻梦中的我。我扬起嘴角,莞尔一笑,离开坟墓,走向武家老院。

没有想象中的屋宇重叠、飞檐翘角,也没有朱红门楼和精美石刻。唯有青砖灰瓦的绣花楼孤立在武家老院旧址上,在新村小楼映衬下,失去原有的阴冷、神秘,显出岁月走过的沧桑。

绣花楼坐东面西,砖木结构,硬山屋顶,脊饰“万”字,龙形脊头,屋面铺小青瓦。楼高约10米,建筑面积30平米。绣花楼外、楼内层数不同。楼外分两层,一层四周开八扇圆窗;二层四面出檐,且带翘角。檐下装饰砖雕斗拱,四周墙壁开八扇八边形窗户。楼内分三层,每层架一木梯连通上下。

绣花楼只有一道拱形门洞,我沿着木梯拾级而上,内心紧张而期待,以为会与旧时的陈设,与一梳妆台、一小凳、一木床、一些锈迹斑驳的绣花针、绣花用的丝线劈面相逢。可是,什么都没有,没有镶着铜镜的梳妆台,没有绣花绷子,没有瑶琴。时光像水一样流过,带走了曾经的一切,那串起数百年寂寞和孤独的点点滴滴,早已化为乌有。

在主人搁置的生活物品中,我见到一把塑料梳子,它应该是现在主妇的,我把它想象成一把断齿的木梳,想象它属于旧时代的主人,它每天梳理女子的头发,但任凭梳顺发丝三千,也难消红颜落寞,女子憔悴了,木梳也憔悴了。

中国文人多浪漫而落魄,当无法实现理想中的一切,便往往失落,无可奈何。于是,他们寻求宣泄,以写作行为代偿他们的情感和生存势态,因此在他们的笔下,便产生了《西厢记》类文学作品,有了莺莺等佳人爱慕才子,几多幽会,几许风波。其实,才子是他们自己的影子,几千年来,他们穿梭在文学的游廊里,无度量撷取男女相思。

然而,绣花楼不是他们笔下所呈现的,绣花楼满地都是悲凉。

生为女子是悲哀的,稍微懂事即被裹足,不能去读书,十三岁以前被关在绣楼上学做女红,书香之家,也教她们吟诗作画,以取悦未来夫家。彼时民谚说:“十三留头,十四嫁,十五生个毛娃娃。”女子直到出嫁,才能离开绣花楼。

踱步至小小的八角形窗户前朝外看,看见楼前的石坎、石阶和新村明亮的小楼。先前的主人,也是这样倚栏远眺吗?从窗户眺望远方是她们唯一与室外沟通的空间,可是被四周高大的房屋、围墙所挡,只能看见头顶一块蓝天。多少豆蔻风华耗费于冷冰冰的绣花楼啊!

沿着木梯下楼,尽管极力动作轻柔,木梯还是颤巍巍的。这颤巍巍的木梯是给少女送饭的人上下。绣花楼的少女只在穿上嫁衣时才走下木梯,被抬上花轿那一刻,这木梯便完成了少女从一个牢笼进入另一个牢笼的转折使命。

离开武家老院前,我最后回望绣花楼,阳光下,它依然端庄宁静,就像从不曾囚禁过那一个个年少鲜活的生命。可是,我分明感觉它冰冷、阴暗,视野狭窄。此刻,我内心充满感激,感激我生活的这个时代,让摧残女子身心的封建礼法不复存在,让我可以告慰无数芳魂,时代在发展,女权在闪耀,人性在复苏。这座孤立的绣花楼,只徒留昔日哀怨凄婉的故事,让人觉得美丽神奇和不可思议。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