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蒋晓月十六岁那年暑假,从金州师范学校回到桦树湾的蒋家大院,无意中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吃过中午饭,爷爷蒋兆祥、母亲蒋云氏各自回房睡午觉去了,丫鬟、奶妈收拾完碗筷,打扫完厨房、餐厅,也回各自的房间歇晌去了。蒋晓月没有睡中觉的习惯,便拿了一本李清照词集走出闺房,穿过母亲的门口,越过渔池、花园,到了后院的一片竹林边。
竹林边有一个亭子,亭中安放着晚清名匠雕凿的石桌、石凳,大片的竹林遮住了热辣辣的阳光,洒下一片竹荫。蒋晓月坐在石凳上,打开书读起来。清风徐徐,带给她凉爽的惬意。
太阳高悬着,四周非常寂静,院子后翠云山上的树林、门前后院竹林里的蝉知了知了地叫着,愈显午后的静谧。
突然,竹林里有窸窸窣窣声传来,接着传来俩人说话的声音。
少玩会儿,免得老爷、少奶奶醒来找不见人做事。
蒋晓月听出说话的是妈身边的丫鬟莲娣。
再玩会儿嘛。莲娣姐,你说少爷为啥不回家?他是不是在外面又娶了一房?我都来了半年,还没见过他。蒋晓月又听出是厨房的使女茶花不解的声音。
这话你说在我这儿就行了,别再问别人。莲娣小声警告。
莲娣姐,到底咋回事?
你得发誓,即使有人要你的命也不能说出去。莲娣的声音带了一丝颤栗。
我发誓!
这是蒋家大院天大的秘密……
二
民国八年仲春的一天,八抬大轿将云彩霞娶进了蒋家大院。
这一天,暖风徐徐,春和景明,三十二只唢呐、十六面锣鼓的吹吹打打声,引得田里做活的,道上赶路的,村道里晒暖暖的老头儿老太太们,像看西洋景一样看着这支规模空前的娶亲队伍。这排场,只有当年康熙爷下江南才有啊!一位柱着拐杖的鹤发红颜的老者说。
这年刚满十八岁的云彩霞在众人的艳羡目光中成了蒋云氏。
蒋云氏是娇艳漂亮的。虽然她的个头并不高挑,可天生一副艳入骨髓的风韵柔情。一张小巧的鹅蛋脸,白皙、细腻的肌肤像绷紧的绸缎似的,有种半透明的丝织感。平日里,她的略微潮湿的细眉杏眼总是半眯着,长长的眼睫毛便遮住了眼珠的顾盼有神,充满谜一般的神秘。
充满羞涩向往做了少奶奶的蒋云氏,在洞房花烛夜并没有完成从姑娘到女人的根本转变。她的新郎蒋子奇在被迫完成婚礼所有程序后,在众亲友还未完全散
去时,就悄没声息地离家出走,连夜回到省城。蒋云氏在顶着盖头坐到天亮后,对自己的命运有了清晰的感知,才一夜功夫,艳若春花的脸颊上便笼罩上一层若隐若现的阴影,眉目间有一丝幽怨流动。
蒋云氏的娘家云家在当地方圆百里地也是有名的大户人家,祖德淳厚,家风严谨,业资殷实。在明洪武年间,家里曾有人在翰林院做官,到清晚期时,家道中落,父亲云老爷在家坐堂行医,悬壶济世。云老爷膝下无儿,只有彩霞一女,夫妇俩视若掌上明珠。云家族规是不允许女儿读书识字的,女孩从小要接受的是“三从”、“四德”、“三纲”、“五常”、恪守妇道的教育,平时只能由母亲教她们学做各种女红。可开明的云老爷闲遐之余,也会教女儿读书写字,吟诗作词。蒋云氏还常常会陪在云老爷身旁,看他给人诊病,时间长了,竟了解了许多医理知识。读书识字的云家女儿自然和别人家的不同,能娶云家的女儿做媳妇,也是蒋家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早晨,一夜未曾合眼的蒋云氏,收拾起满心的惶惑、寂寞、无奈、忧伤等等她无法理清的情绪,梳洗妆扮后,去问候爹早安。这是新媳妇过门后每天早晨的必修课。
蒋家大院是中国古典式的园林建筑,由三进院落组成,前客厅,中楼房,后花院。客厅是五间厅,一律古典红木椅案,中堂悬挂着范宽的山水画,两边是吴昌硕的书法联:“道德持家荫子孙,清廉行事济苍生”。
蒋兆祥住在中楼的二楼,一楼是他的书房。自从他辞掉省教育厅副检查司长的职务后,就一直过着隐居生活。儿子蒋子奇和云彩霞的新房设在后院。后院也是两层楼房建筑,一溜儿五间,底下是他们的新房,上边是历代家藏古董,名家字画。
蒋云氏走到中院,进到蒋老爷的书房时,蒋兆祥正坐在书桌前看书。他是个严谨的人,不苟言笑,有些地方也显出几份愚拙,唯其书生气,使他脱俗得明澄、透亮。他虽待下人很宽厚,可蒋家上上下下仍然对他充满敬畏。
这时,头发花白的李妈递上茶碗。他接开盖儿,轻轻啜口茶水。
李妈说,老爷,少奶奶来了。
蒋兆祥抬头一看,儿媳蒋云氏已站在面前,叫声爹,接过他手中的茶碗放在宽大书桌上。一夜未眠,蒋云氏的眼圈有些发青,眼睛半眯着,长长睫毛将眼珠遮盖住。蒋兆祥看不见她的眼睛,但他清楚儿子连夜离家,带给这个儿媳妇的是什么伤痛。
他自然想到,当年,媒人来提亲,儿子就极力反对。都民国了,还要实行封建包办婚姻不成?蒋子奇气急败坏地说。蒋兆祥铁青着脸说,你别以为学校那套恋爱自由的思潮会蔓延到我蒋家大院,无论什么时候,蒋家儿女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那以后,父子提起婚事就有争执。婚期临近,蒋兆祥几次三番捎信让蒋子奇回家,回信只有四个字:恕不从命!一气之下,蒋兆祥亲自去学校带他回来。结果新婚之夜,还是无人掀开新媳妇的红盖头。
此刻,看着儿媳蒋云氏不怒不恼的平静,蒋兆祥默叹一声,我的儿,我给你说了房多好的媳妇,你以后会知道的。
蒋兆祥心里云翻浪涌,瘦削的脸颊上却风平浪静,有些凹陷的大眼睛冷峻地看着蒋云氏,声音低沉而不无关切地说,子奇家的,过了门你就是蒋家的媳妇。子奇妈去世后,家务事都是子奇的奶妈在操心、张罗。从今以后,你就是这个家的主妇,家里家外、大小的事你要多费心,该让奶妈歇歇了。蒋兆祥顿了顿,说,子奇在省城的学校里学业重,为成亲已落下许多功课,他不能再耽搁,你要多担待些,体谅、忍让一二。
爹,我记住了。蒋云氏垂下长长的眼睫毛说。
看着儿媳轻轻走出去,蒋兆祥又在心里轻叹了一声。
繁花落尽,夏木葱茏。算起来,蒋云氏嫁进蒋家大院两个月了。现在,她已能熟练地管理、操持家务。她的勤谨、宽厚,她的仁爱、善良,她的赏罚分明,让一家上上下下为之折服。蒋兆祥虽未形之于色,却是在心里赞赏、认同的。
然而,闲下来,守着空旷的豪宅大院,出出进进,只有身边的丫鬟伴着她,她的心里不免发慌。日头走得是那么的慢,几乎是一寸一寸挪动着沉重的脚步,放眼望去,日光遮天盖地的,望不到尽头。这么多的时光,要怎样才能过得完?蒋云氏内心轻叹着,外面竹林、树林的蝉,知了知了叫得让人空虚。
三
书房弥漫着煤油味,美孚灯黄色的光打在蒋兆祥单薄的身躯上,稍许有些暖意。他左手持一本《聊斋》,右手撑颅,似在看,又似在思考。蒋云氏手端盖碗,悄悄推门进来。她把盖碗放在桌上,轻声说:“爹,趁热吃啊!”随即,退出门外。
蒋兆祥是在京城读过书的,从政几年,因不谙官场逢迎之道,所以弃官隐居。他的书房摆满了书柜,把五间房占得满满当当。他对古典文学作品很有兴趣,多年来,他一直保持着晚上读书的习惯。每当这个时候,他不需要下人随侍身边,下人们也就歇下了。
蒋云氏嫁进来,知道他有夜读习惯后,就每天晚上为他做宵夜,有时一碗参汤,有时一碗桂圆汤。蒋云氏知道桂圆有滋补强体、养心安神、补血壮阳、益脾开胃的药用价值,人参更有大补元气、宁神益智、益气生津、补虚扶正、延年益寿的功效,因而她首选这两样。
蒋兆祥这年40岁。40岁的他,太太已过世两年。太太在世时,对他的照顾体贴、细微。太太逝去后,他再也没有享受过精致的照顾。他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而他这样的鳏夫门前又如何没有一双双窥视的目光呢?他虽闲云野鹤,但却中规中矩,不越乡规民俗、道德风化于一步。两年多了,不少人建议他续弦再娶,他总是笑着说:以后再说。在偌大的蒋家大院,他只要当年的奶妈——年过六十的李妈照顾他。李妈的老汉是他家几十年的花工,老两口与他一起生活。他的上房成了别的女人的禁地。漫漫长夜,灯光如豆,映在窗户纸上影子,有些
孤独,有些凄凉。
蒋云氏当然知道蒋兆祥的禁忌,她做好宵夜,由李妈端给他。
一个有风雨的晚上,蒋云氏煮了瘦肉粥端到书房门前,低声叫李妈,却不见回应,便端着碗站在檐下。雨丝在风中飘荡,不时有雨点落在身上,凉丝丝的。院子静悄悄的,忙碌了一天,佣人们也都歇下了。
书房内,蒋兆祥抬起一双困倦的眼睛,借着昏黄的灯光,看见歪在椅子上打盹的李妈,才知道已经很晚,便起身开门,叫人送李妈回房。
一道黄色的光从门里泻出。
爹。低低的叫声让蒋兆祥一愣,端着碗的蒋云氏站在面前,刘海湿湿地贴在额头上,长衫的下摆被风吹得裹在腿上,越发显得身子单薄、羸弱,暮春的雨夜,她就像秋风中的一片落叶。
李妈醒来,一边说老了不中用了,一边伸手接碗,不经意触到蒋云氏的衣服,很是吃惊,衫子都湿了,少奶奶来了有些时辰了吧。又絮絮叨叨地说自己老了老了,真是不中用了。
粥凉了,我去热热。蒋云氏说着便转身。
你回去歇着,让李妈去热。稍后,蒋兆祥又说,以后不用等李妈,你径直送进来就是。虽是冷着脸说,可看着蒋云氏的身影消失在雨中,一丝疼惜油然而生,半天回不过神。
中院左边围墙开了门,走出去,是一个长着几棵桂花树的园子。园子荒废很久了,野草长得齐膝深,成了野兔、鸟雀的家园。蒋云氏过门不久,便吩咐几个下人将荒芜了多年的园子整理出来,掏干净鱼池的泥土,注满清水,放入鱼苗,又给大的空地补上十几棵桂花树,种上牡丹、玫瑰、月季、芍药和榆叶梅,牵牛花给搭上架,围墙跟下,撒下四季常绿的草籽。
这里就叫桂园吧,等到桂树开花,满园都清香呢。蒋云氏满意地对大家说。
第二年,桂园花红叶绿,蜂舞蝶飞,清香四溢。这里成了蒋云氏常来的地儿,不光赏花,也修剪花枝,拔去杂草,为花草浇水施肥。有了这些事占去她的空闲时间,她不再有抓握光影的空虚。
暑期刚刚结束,却来了秋老虎施展淫威。晚上有月亮,洗浴后的蒋云氏缓缓走到园子乘凉。月色撩人。月光如在乳中浸润过一样,园子里的月季、芍药、榆叶梅等浴在月光中,越发得温润、滑腻。空气中弥散桂花的清香,还有一种异香——卷烟的香气。
蒋云氏抬头四顾,一身白色宁绸裤褂的蒋兆祥正向着一丛花弯下身,似乎去嗅它的香气,又似乎触近欣赏花瓣。
爹,您也在这儿?蒋云氏小声叫道。
蒋兆祥有些吃惊地看她一眼,你在这儿?然后又说,这园子让你盘成了,不错!
虽说声音冷冷的、干巴巴的,可毕竟得到赞赏,蒋云氏害羞地垂下眼睛。月光下,她的侧影美如仙子,蒋兆祥觉得身体最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一下。这种感觉很奇怪也很陌生。空气中依然涌动着燥热的气流,不知怎的,蒋兆祥的身体却似掠过一股寒流,他哆嗦了一下。
蒋兆祥快步走出园子。
中秋过后,天气转凉。古镇周围田地里的秋庄稼都收割光了,光秃秃一片。蒋家庄园假山背后桦树林变黄的叶子在秋风中打着旋儿,风从远处呼啸而来,在竹林的竹叶间颤抖,然后吹到渺茫的地方去。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响。
晚饭过后,蒋云氏又走进园子。可是,热热闹闹花开一个夏季的园子,在秋风的吹拂下,悄没声息地落尽繁华,香销魂散,一派遒枝裸露、黄土突显之状。蒋云氏站在残花前,痴了一般,泪珠儿从眼里滚落下来,渐渐成一条河在脸颊上
蜿蜒流淌。
直到躺在床上,蒋云氏的脸上还是泪痕斑驳。这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天下起大雪,细碎的雪花在煤油灯前飞旋,又一片片跌碎在她的脸上。突然醒来,便再也无法睡着。雪打在脸上,暗示她什么?蒋云氏的心灰了许多。天亮去给爹问早安,蒋兆祥盯着她看了看,说,哪儿不舒服?让丫鬟扶你回去躺着。
蒋云氏心里一酸,有泪花盈出眼眶,侧转身背过蒋兆祥抹去眼泪。这个小小的、小小的动作,那么深地感动了蒋兆祥,他再一次觉得身体最深处、灵魂最深处有什么东西又一次被触动。又仿佛有寒风拂过,他的身体再次哆嗦一下。蒋兆祥急速转过头,眼光的冷峻足以让人联想起闪电或是舞动着的剑影。
四
一夜北风带来了冬天的严寒,冬日的寒冷凝固了蒋家大院的寂寥和四野的冷落。蒋云氏不再去桂园,她怕看见满园凋零的花枝徒增伤感,尤其在晚上,她总觉得盘根错节的枯藤、枯枝背后隐匿着鬼魅。她变得胆怯、敏感而多疑。
冬天昼短夜长。蒋云氏料理完家务,为爹送去夜宵,便回房躺到床上。闭眼,却睡不着。在黑暗中伸手抚摸自己的肌肤,同穿在身上的绸缎小衣一样光滑冰凉的皮肤,因为绝望而像花瓣一样干涸着。整整一个冬天,她习惯了每晚双手在自己的身体上蛇一样地游走,冰凉光滑的肌肤因此而灼热,一种强烈的渴望伴着灼热从小腹渐渐升至腰腹至双乳间,直至将她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她把嘴唇扑在绣花枕头上,以防在寂静冷酷的夜里呻吟出声……
然而,她依然早起,勤谨地料理家务,从不疾言厉色地呵斥下人,每天早晚两次去爹的上房问安。可是,谁都看出,她的饭量减了许多,她在不可遏止地消瘦下去。
蒋兆祥到省城去了。他说是想见见当年的同窗好友陆云帆,顺便托他关照关照在省政府做事的子奇,再接子奇一起回家过年。
时间仿佛一下子过得很快,一眨眼就是小年了。蒋家大院忙碌起来,祭灶、
扫尘、剪窗花、写春联,小年过后,蒸年糕、做豆腐、杀猪、宰羊等等,紧紧张张忙到腊月二十九,过年的一切才准备停当。
蒋兆祥在天黑前回到蒋家大院。他告诉一家老老小小,子奇忙得很,今年过年不回家了。他又给蒋云氏说,你陆叔——我当年的同窗好友陆云帆过了年就来咱们滨江县当县长,不定什么时候会来家做客,你让厨子提前做做准备。再有,子奇问你好,子奇说让你别牵挂他,他在省城什么都好,还说,等忙过这阵儿再回家。蒋兆祥说完转过头去,从行李包拿出一块粉红底色点缀小白花的绸料,说这是子奇买给你的,到了夏季做件长衫。
蒋云氏接过来说,难为他惦记着。爹,我去做点吃的,你吃了早点歇着。目送蒋云氏离去,蒋兆祥仿佛一下子使尽了气力似的,眼神变得涣散而呆滞。
大年三十,蒋云氏早早起来,吩咐下人贴福字、贴窗花、贴年画、贴对联。蒋家大院不说打扫院落、请神祀祖,单就这贴对联一件事,也要费好些时辰,从大门二门、前门后门、书院门、厨房门、花园门等一路贴来,得贴多少?院门的对联一律是蒋兆祥写的。你看那“喜居宝地千年旺,福照家门万事兴”写得龙蛇飞动,力透纸背,且字面涂金,自是富丽堂皇,大气磅礴。中院书房贴的是“文章江海,书籍林泉”,倒也合了屋子主人身份、修养。
蒋云氏的后院房门用了李义山的“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诗句,用隶体写成,显得娴静淑淡。只是身边的丫鬟彩珠念了一遍,说是不懂,彩珠是跟着少奶奶识了一些字的。蒋云氏笑笑说,你不懂,可我喜欢。
除夕,祭过祖之后,蒋家上上下下围满几桌子吃年夜饭守岁。大门两边以及廊檐下挂上点亮的红灯笼,各房间的炭火也已烧旺。午夜交正子时,蒋兆祥跟前的旺儿带了几个人到大门外燃放鞭炮。在这“岁之元、月之元、时之元”的“三元”时刻,屋内是通明的灯火,庭前是灿烂的火花,屋外是震天的响声,除夕的
热闹气氛到了最高潮。
蒋兆祥兴致勃勃,脱口吟出王安石的《元日》诗: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蒋兆祥环视左右,说,除夕是
新旧交替之时,“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一年里只有这样的时候,一家人要围炉团聚守岁。
老爷,为啥过年要守岁?或许是蒋兆祥出奇的健谈吧,旺儿大着胆子问。
蒋兆祥呵呵一笑,说,好,我给你们讲一个民间流传很久的故事吧。说罢,喝一盅酒润润嗓子,娓娓道来。
太古时期,有一种凶猛的怪兽,散居在深山密林中,人们管它们叫“年”。“年”面目狰狞,生性凶残,专吃飞禽走兽、鳞介虫豸,一天换一种口味,从磕头虫一直吃到大活人,让人谈“年”色变。
看看大家紧张地看着他,蒋兆祥端起酒盅喝下一口,接着说,有一年,-个英俊后生名叫大牛的人在山上打猎时被“年”吃掉,他刚过门的媳妇腊梅悲痛之余,决心为丈夫报仇,决不让“年”再得逞。
腊梅花了很长时间掌握了“年”的活动规律,它是每隔三百六十五天窜到人群聚居的地方尝一次口鲜,而且出没的时间都是在天黑以后,等到鸡鸣破晓,它们便返回山林中去了。算准了“年”出动的日期,腊梅和乡邻们便把这可怕的一夜视为关口来熬,称作“年关”,并且想出了一整套过年关的办法:放炮是为了驱年。每到这一天晚上,每家每户都提前做好晚饭,熄火净灶,再把鸡圈牛栏全部拴牢,把宅院的前后门都封住,躲在屋里吃“年夜饭”。由于这顿饭具有凶吉未卜的意味,所以置办得很丰盛,除了要全家老小围在一起用餐,表示和睦团圆外,还须在吃饭前先供祭祖先,祈求祖先的神灵保佑,平安地度过这一夜。吃过晚饭后,谁都不敢睡觉,挤坐在一起闲聊壮胆。
此后,“年”再也没能伤人,腊梅却终因“年”太凶猛也未能了却为大牛报仇的意愿,抑郁而终。可年关躲避“年”的法子流传开来,逐渐形成了除夕熬夜守岁的习惯。
哦,原来是这样啊!以前只知道过年就是吃好的,穿新的,放鞭炮,没想到过年是这么回事。旺儿憨憨地点头,老爷懂得真多。
蒋兆祥呵呵一笑,接着说,其实,点起蜡烛或油灯,通宵守夜,是象征把一切邪瘟、病疫照跑驱走,期待着新的一年吉祥如意的意思。
座上已经有人在打盹,蒋兆祥估摸着四更天了,说,差不多了,大家散了,都回去歇着吧,明天还要早起。
于是,众人起身离去,热热闹闹的厅堂一下子冷清下来。唉!一声长叹,蒋兆祥散了架般靠在圈椅上,一会儿,酒劲儿冲上来,一阵晕眩,他闭起眼睛,睡着了般。外面传来零星鞭炮声,院子里红灯高照,灯火通明,却寂静无声。厅堂一片狼藉,是热闹后的冷落,繁华后的凋零。恍恍惚惚中,子奇妈慢慢地走来,弯下身子,为他盖上一件棉袍,几根发丝触在他的脖子上,痒痒的,久违了的女人的体香将他笼罩,一种渴望、渴望女人温情抚慰的冲动使蒋兆祥呢喃低语,儿子叛逆不孝,停妻另娶,误了人家女子终身……多好的女子…… 造孽呀,我心力交瘁,你帮帮我……呢喃中将那个温软的身体搂住……
啊!一声低叫,昏迷醉梦中的蒋兆祥从混沌中睁开眼睛,傻了一样,眼前羞红了脸的人分明是儿媳蒋云氏。
五
正月里,不是打发人出去拜年回节,就是在家里迎来送往。无论是打点拜年回节礼,还是安排酒席待客,打发来人,蒋云氏料理得井井有条,一样儿不差。
虽说蒋家上上下下忙了一个正月,可还是没有多少新鲜事好记。倒是云家,因蒋云氏忙得脱不开身,差人带着厚礼代她拜了年,所以,家里父母已经有些日子没见到这个女儿,正月过完,特意让人来蒋家接她回去团聚。
蒋兆祥连连自责,说,只顾自家的事,没能体谅亲家想念女儿的心情。于是,
急忙打发蒋云氏上路,又吩咐她多住些日子,不急着回来。
回到云家,蒋云氏又成了父母的掌上明珠。她与父母有说不完的话儿,彼此间浓浓的思念之情得到最大限度的释放。可是,在欢乐中,蒋云氏的眉宇间偶尔会笼上一层淡淡的忧伤,虽然瞬间即逝,但却被细心的母亲捕捉到了。面对母亲的询问,蒋云氏将忧戚深埋心底,显出快乐和幸福。她别无选择。她能告诉母亲蒋子奇新婚夜离家出走, 已近两年不曾回家么?她能告诉母亲自己的丈夫、他们的女婿已在外面另娶妻室么?不能,她不能让年迈的父母为了她而生活得不快乐。
在娘家的一个多月里,是蒋云氏结婚以后最快活的日子。她无忧无虑,尽情享受云家大小姐的尊贵和闲适。但她近日不断梦见蒋家老爷吃不上饭,生活起居无人照料。她开始坐立不安。
一天,蒋家的旺儿来云家接她,说,家里要来客了,老爷让我接少奶奶回家。旺儿说,老爷还让我给亲家老爷亲家太太说对不起。
与父母告别,蒋云氏忍不住落泪,伏在母亲怀里,只说舍不得离开。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终是牵肠挂肚。
上了路,蒋云氏愈加牵挂起蒋家大院,她不在家,家务谁在安排料理?来了客会不会怠慢人家?快开春了,家里上上下下该添单衫,得吩咐人去县城布庄买布料,好分派家里人赶做,要不 ,开春换不了季。除了这些之外,蒋云氏最牵挂的还是蒋家老爷蒋兆祥,他是不是每天晚上还看书到深夜?有人为他做宵夜么?身上的衣服是不是勤换洗?年前年后多宴席,他喝酒多吃饭少,醉酒后谁照顾他?
最难忘的是除夕四更,蒋云氏知道外表冷峻的蒋兆祥其实心里很苦,为自己的中年丧妻苦,也为她的不幸婚姻苦。那天夜里,从蒋兆祥的嘴里听到蒋子奇已停妻另娶,她并不震惊。她在自己亲手揭开红盖头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清晰的感知到:蒋子奇不是她这一生的男人!可她也知道自己生是蒋家人,死是蒋家鬼。这是她的命。
太阳落山前,蒋云氏回到蒋家大院。这时,一轮鲜红的日头垂挂在翠云山顶,映衬着竹林、刚刚绽出绿芽的桦树、以及这座幽深的大宅院,竟透出一片氤氲的柔光来。旺儿告诉她,客人是刚刚上任的滨江县县长陆云帆。老爷说,陆县长一到滨江县就来看他,这份同窗情谊难能可贵,一定要盛情款待。蒋云氏顾不得歇息,径直走进蒋兆祥的书房。
书房静悄悄的,没有客人,只有蒋兆祥在伏案读书。读书时的蒋兆祥,面部线条比平时柔和了许多,一袭灰色的长夹衫使他看来更像一位教书先生。他一定专注于书上,直到蒋云氏叫了声爹才抬起头来。
蒋兆祥在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凹陷的大眼睛竟有一丝温柔的光闪烁,你回来了。可你陆叔又因要紧公务来不了了。蒋兆祥有些遗憾地说,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让人接你回来,你可以在娘家多住些日子。
蒋云氏想说自己该回来了,再住下去,自己不放心家里。又觉得不妥,不放心什么?难道爹不能管好家么?欲说还休间,脸一下滚烫起来,脸颊上似乎还滚动着夕阳的光晕,又飞上两朵红云,她垂下眼睑,让长长的睫毛把眼珠覆盖住。蒋云氏羞答答潮红了两腮,让阅尽人间沧桑的蒋兆祥突然心跳加速,一向冷峻、从容的他竟有些失措。
日子在不动声色中缓缓走过三月、四月,到了五月,清朗的、恬静的五月,白天是茫茫长空匀净地碧悠悠,只有一片白云仿佛在轻轻飘浮,又似乎在袅袅融散,微风敛迹,天气暖洋洋的,空气就像刚刚挤出、还冒着丝丝热气的奶水一样新鲜。田地的麦子、蔬菜茁壮成熟。桦树湾散开了它的发辫,变成了一片碧绿。翠云山上各种植物在林子里茂盛地生长起来,红的、粉的、黄的、白的野花在树丛和荆棘丛中探出头来,桦树披上崭新的绿装,恢复了强盛的生命力。一切呈现出勃勃生机,充满无限的希望。
然而,伤寒悄悄潜进蒋家大院,袭击了蒋兆祥。
蒋兆祥是在五月初觉得浑身乏力、心慌、头晕的。先是低烧不退、咳嗽、恶心, 吃了几服镇上郎先生开的药,症状没有缓解,却烧得更厉害,每天不吃不
喝昏睡。
看着躺在床上的蒋兆祥苍白、瘦削的脸,守在床边的蒋云氏心里掠过一阵恐惧。旺儿,快去县城请大夫,快去啊!蒋云氏失声叫喊。
旺儿连声说,好好好,少奶奶,您别急,我马上去。说完,他失急慌忙地跨出了蒋家的大门。
旺儿请来了城里的赵大夫。赵大夫已经从旺儿描述中估摸出几分,现在看看蒋兆祥的情形,又伸手为他把脉,肯定地说,蒋老爷得的是伤寒。
伤寒?蒋云氏身子晃了晃,站住了,有些晕眩。
赵大夫说,先开几服药吃着,过几天我再来看看。
送走赵大夫,蒋云氏急忙吩咐丫鬟熬药。
因为不放心下人,蒋云氏日夜守在上房。大夫开的几服药已经吃下三服,可是,人依然烧得糊涂。到了发病的第十天晚上,蒋兆祥突然浑身打颤,嘴里不断叫着,冷,冷……蒋云氏急忙吩咐人拿出几床棉被加盖在他身上,可是他仍然冷得发抖。蒋云氏又痛又急,泪水哗地淌下来,情急之下,俯下身,将盖着被子的蒋兆祥紧紧抱住,试图多给他一些温暖。
也许真是多了温暖,到了后半夜,蒋兆祥不再有那种瘆人的颤抖,渐渐的,安静地睡着了。黎明时分,他睁开眼睛,看见伏在他身上的蒋云氏泪痕犹存的脸,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一种强烈的不可抑制的感情冲破他心中的森严壁垒,一种血肉之情在他心里激荡。一种什么情感呢?父女抑或别的什么?一刹那间,蒋兆祥情不自禁伸出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蒋云氏醒了,看着蒋兆祥那双柔和的眼睛,泪水渐渐从眼角渗出。
彩霞,是蒋兆祥微弱的声音,我吓着你了。
是,你差点要了我的命。蒋云氏的眼泪如夏天竹筒河发洪水一样,奔涌而下,你不能这样,蒋家大院不能没有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因为压抑着不哭出声,蒋云氏伏在蒋兆祥身上的身子不停地发抖。
蒋兆祥凹陷的双目泪光闪闪,用尽力气将蒋云氏的头抱在怀里,再也不这样了,为了你……你们,我也要好好地活着……
天亮后,旺儿去县城请赵大夫。
赵大夫把过脉,又仔细看了看蒋兆祥的面相,说,伤寒病人出现持续十多天的高烧,并出现昏睡、精神错乱,腹痛、腹泻、便血等表现,这都是正常现象。但是,出现急骤高热、寒战等症状,则是伤寒重症的表现,治得不及时,是会出人命的。依你们说起来,昨天夜里,蒋老爷的那种表现就是伤寒重症的表现,能挺过来,应该是蒋老爷福大命大!我再开几服药,吃了应该慢慢好转。约莫再有十天半月的,就会痊愈。赵大夫一边开药单,一边叮嘱说,即使体温下降,也千万不可大意,要按时服药,细心调养,以免复发。
蒋云氏自是不敢大意,病人一应大小事她都亲力亲为,尤其吃的喝的,更是不放心别人操持。她小心服侍、照料着蒋兆祥。
蒋子奇接到家信,在一个黄昏时刻赶回到蒋家大院。而此时,蒋兆祥的病情己经明显改善,体温已接近正常。蒋子奇在父亲身边住了三天四夜。有好事的下人说,后院厢房出奇的安静,只有第三天时上房传出压低的争吵声,老爷大发脾气,少爷没有吭声。
六
夕阳蹲在桦树林顶上了,蒋云氏还没从娘家回来。蒋兆祥心里有些不安,走出家门,走到镇外。田野上,野花开得热热闹闹,红的、白的、粉的、紫的,姹紫嫣红,浸润在西天橘红的霞光里,呈现出奇异的美。夕阳落得很快,只一会儿功夫,花上的、云上的、天上的橘红全都消失了,天渐渐暗下来,透出越来越深的宝石蓝色。地里做活的人已向炊烟袅袅处而去,路上已少行人,通向蒋云氏娘家路的远方却杳无人影。云家托人捎信说蒋云氏日落前到家,咋会到这时还不见
人影?蒋兆祥越来越不安,便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四野空旷,万籁俱寂,夜幕降临,初升的月亮洒下一片清辉。远处,一个人影蹒跚而来,渐渐的,蒋兆祥看清是蒋云氏一瘸一拐的。彩霞……蒋兆祥迎上前,伸出手却又放下。脚……咋啦?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关切、焦急。
摔了一跤。蒋云氏抬起头说,却没说一不小心掉到塄坎下崴了脚。月光下,她额上细小的汗粒清晰可见。
赶得太急了吧,所以摔跤。今天赶不回来就明天再回来嘛。低低的抱怨声没了平日的冷峻,绵软得像天上的云朵。
蒋云氏痴了一般站在他的面前,她想说她只想回到蒋家大院,所以,不顾母亲不舍的脸色,硬着心肠上路。可她什么都没说,只用梦一样的眼神望着他,刚刚经历的崴脚的痛苦、独行旷野的惧怕,在见到他的刹那间烟消云散。
蒋兆祥别转过脸,说,回家吧。他嗓子发干,声音飘得像羽毛。蒋云氏相跟着往回走。
蒋兆祥彻底康复,又能像生病前一样吃饭、睡觉、读书、写字、走亲访友、料理田庄事务了。蒋云氏仍然在早晨、晚上到他的上房去,仍然为他送去她亲手
做的夜宵,只是现在不仅仅是简简单单的问安,还有刹那间的四目温柔地相对。
现在的蒋兆祥在蒋云氏云彩霞的眼里还是年轻的,一点都不老。瘦削的脸颊,有一种让人醉心和心疼的沧桑感,凹陷的大眼有忧伤更盛满睿智、成熟的光芒。他个儿高,清瘦、笔直,玉树临风一般。他是她眼里最英俊的男人。她不再和他单独相处时叫他爹,而是叫他“哎”,而这样的时候,她和他都会因这声“哎”而红了脸。他和她在那个生死攸关的一夜后,不再有肌肤接触,尽管他们已心意相通。她愿意这样,只在对方的心里。
月亮已升得很高,快到中天了,周围没有一丝云彩,明净极了,让人担心没遮没拦的它会突然掉到地上。蒋云氏不声不响跟着蒋兆祥,心里快乐极了。她真想这样,这样一直走下去。可是,蒋家大院到了。蒋兆祥回头看她一眼,深邃的眼光,似乎能穿透她的心。蒋云氏只来得及向他绽出一丝微笑,他已消失在大门里。那丝带着腼腆的微笑便定格在她唇边。
蒋云氏崴了的脚肿得像发面馒头,蒋兆祥让旺儿请来郎先生为她诊治,忙了几个时辰,众人才得以安歇。
半个多月,蒋云氏躺在床上静养,蒋兆祥多守在她的身边。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崴脚的事被演绎成一则香艳的绯闻,像长了翅膀一样不胫而走。
蒋氏门里辈分最高也最年长的蒋老先人蒋宗治,在两个族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来到蒋家大院。蒋兆祥迎到大门口,将他搀扶进上房坐下。蒋云氏亲自奉茶。子奇家的,你不用忙乎了,回去歇着吧。蒋宗治和颜悦色地说。蒋云氏应了一声,退出门去。我和兆祥很长时间没见面了,今天要听他聊聊《三国演义》,你们先回去吧,回头让兆祥送我回家。蒋宗治对俩族人说。
没人知道上房里的谈话内容。上房门紧闭着,直到晌午饭时,门才打开,蒋宗治一脸严肃地走出来,搀扶他的蒋兆祥铁青着脸。送走蒋宗治后,蒋兆祥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下人请他吃饭,被他厉声斥退。蒋云氏来过几趟,看着关闭的门,默默走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她猜得出来,这事对他打击很大,没人帮得了他。
直到天黑,蒋云氏做碗馄饨送过来,才敲开书房门。书房弥漫着煤油味,美孚灯黄色的光打在蒋兆祥单薄的身躯上。他眉头紧锁,额上挤出深深的川字纹。他看着她,一双憔悴的眼睛流露出的无奈、不舍、疼惜、爱恋刺痛了她。她的心满溢着对这个男人的心疼。她和他长时间对视着,所有说不出的话在眉目间传递着。
终于,蒋兆祥长叹一声,避开眼睛。他将要说的话压回心底,那样的话,那样众人嘴里最不堪的公爹和儿媳深夜野合的话,他怎能对着这双澄澈得像水晶一
样的眼睛说出来呢?他又怎能忍心让这双明亮的双眸再次蒙上忧伤?那样的话,他知道他会心疼的。一切都让自己一人承受吧。
蒋云氏把碗递给他,轻声说,吃吧,别和自己的身子骨过不去。声音里有着母性魔力,蒋兆祥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日子水一样滑过,无声无息。蒋兆祥依然严肃、不苟言笑,依然在只有他俩
时,看她一眼,然后紧绷着脸转过头。蒋云氏依然早晚两次去上房问安,感受与他独处时刹那间心的欢快跳动,从而使她的日子在希望中缓缓走过。
一个有月亮的晚上,蒋云氏来到园子里。正是满园紫的、红的、白的、粉的花儿放出晚香时,即使看不真切花的色彩,可五月的花香扑鼻而来足以使她心神俱醉。蒋云氏抬头看一眼天上的月亮,然后低头看看浴在月色中的花呀、草的,
觉得她能整夜流连在这园子里,享受这份清静而快乐的感觉。
晚风送来一股香味,一股奇妙的香味,不是榆叶梅、芍药、玫瑰的香味,也不是牵牛花藤和牵牛花的香味,蒋云氏知道这是蒋兆祥的卷烟香味。对蒋兆祥来说,这初夏的园子同样是他喜欢光顾之处啊!香味愈来愈浓,已有他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蒋云氏屏住呼吸,她怕心的急骤跳动声从胸腔扩散出来,弥漫在夜空,她因此脸颊发烫,呼吸也短促起来。
月光下,身穿白色宁绸衣裤的熟悉身影,在月色中徜徉着,一股带着卷烟味的陌生的阳刚气息向她逼来。恍恍惚惚中,除夕夜里被这个男人裹在怀里酥软的感觉,此刻又回到心间。她怀念这个男人强有力的胳膊,怀念他要猛烈狂吻却无法理解她拼命挣脱的嘴唇。她感觉她的血因为强烈渴求而燃烧起来。此刻,她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为了有力地接受并接受一种甜美的幸福的情感,为了既给予他又从他那儿得到极大的欢乐。她向他走过去。可是,内心狂放的激情使得她脚步踉跄。脚步踉跄中,被脚下的花藤一绊,她柔若无骨的窈窕的身子便不可遏止地朝前扑去。蒋兆祥疾步上前,双手托住她迅速倒下的身子。蒋兆祥的怀抱,让她神志恍惚、温润迷乱,也让她战栗、痛苦。她觉得像做梦一样,身子软得没了一丝劲儿,只得使劲儿抓紧他像落水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眼前是一片混混沌沌的雾,这雾浓极了,像烟,呛得她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便在雾里飘游、坠落、俯仰沉浮。
蒋云氏窈窕的处女身子落在蒋兆祥怀里,他本能地欲推开她,逃离这儿,然而,怀里女人哀怜而又充满渴望地看着他,他的心一下子像被重物击打了似的痛起来。彩霞。他痛楚地叫了一声,声音低微却又温柔得像春风舔抚着竹筒河边冬雪消融的土地。蒋云氏颤抖着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脖子,他体内的血迅猛燃烧起来,他猛地抱紧她,惟愿自己温暖的怀抱能驱散她心底的凄凉。怀里柔软的躯体即刻变成一团炽热的火球,这团火球点燃了他,焚毁他心里的道德藩篱。一个声音对他说,说什么伦理纲常,讲什么族规训诫,清清白白还不是被妄加非议么?与其白白受辱,不如遂了俩人的心。于是,情欲如肆虐的洪水在他体内奔涌、激荡。他极力抑制着自己,温柔、深情地吻她,成熟男人应有的沉稳、经验和对怀里女人的疼爱,让他小心翼翼地循序渐进,他不想让她的第一次有明显的不适。然而,怀里艳入骨髓的女人越来越急迫起来的呻吟声和他心中残存的乱伦的罪恶感,使得他只求在这刻将自己完全焚毁。在疯狂的冲撞中,他身上的汗粘在她的身
上,炽热得很,似沸水一般,两个人也快被熔化。
从梦里醒来后,蒋云氏成了真正的女人。
绝好的仲夏早晨,鸟雀嘴里噙着露珠在桦树林里婉转地鸣叫,空气象用牛奶洗过一样,和煦的轻风携裹着各种花草的甜香,一轮桔红色的太阳慢幔地从翠云山后升起来,蒋家大院沐浴在和煦的朝阳中,一切都是那样美妙,一切都充满了无限的生机!
蒋云氏换上一件粉红底色点缀小白花的夏衫(蒋兆祥从省城带回的那块绸料,可她明白,绸料并非蒋子奇买给她。),鲜嫩、亮丽,烘托得她越发娇艳,风情万种。她走出房间,朝上房走去。
李妈告诉蒋云氏,老爷一大早就出去了。
去哪儿了呢?蒋云氏满心疑惑。
蒋家坟地里,蒋太太坟前,蒋兆祥默然而立,声音抑扬而哀戚:
冷月冥冥,空室寂寂。思妻念德,辗转难眠。卿归黄土,四载有余。春去英落,花开两地。黄泉路上人不归,爱到深处人孤独。碧云天,黄叶地,乱云飞渡悲情凄。
卿离尘世正青春,吾失爱妻心如焚。娇儿子奇陪夜读,常念举案齐眉时。自卿驾鹤归西天,奇儿陷入孤独地。闭门谢客,深居简出,素装慎言,独往独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心只读圣贤书。吾原以此是短痛,谁料四载皆如故。每及念此,寸断肝肠。
奇儿学成从政,新锐从简,正直清廉,有口皆碑。儿俨然伟丈夫也!吾即为儿娶云女,伊贤能淑慧,品行-流,聪慧伶俐,貌美非凡,工巧绝伦,性善情温,矜持自爱。然,奇儿人大心大,自主婚姻新潮。洞房花烛夜,闻鸡离家欢,唯留新人独自眠。儿伤天害理,停妻另娶,负妻之心,坚如磐石。花样女儿,不日形销骨立。呜呼!吾自负天文地理,无一不通,竟教此一儿,悲哉!哀哉!
今岁五月,吾染伤寒,九死一生。奇儿远在省城,惟伊长守榻前,拥被喂药,送茶端饭,看无常来而复还,独自栗栗惊惧。漠漠人世,唯伊同生共死,相依为命。吾何以对情如骨肉之伊?道德文章,人情世故,陷我于两难之境。吾妻教我,如何是好?
今奇儿不归,卿自逍遥,伊孤影彷徨。吾惟以槁木之身,与伊结连理,以慰伊心。“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吾冒天下之大不韪,罪孽深重,诚惶诚恐。望妻在天有灵,唯怜吾形单影只,恕吾负卿之情!
深沉、哀戚的声音渐渐消失,写着祭文的纸片在焚烧的纸钱中化成灰烬。蒋兆祥泪流满面,久久地俯伏在亡妻坟头。
没有见到蒋兆祥,蒋云氏心里有些不安。晌午饭前,她又一次走进上房,
悄悄站在蒋兆祥的身后,“哎”字还未出口,手就被蒋兆祥一把抓住,抱她入怀,默默无言。过了很长时间,用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把蒋云氏的手蜷起来,放在自
己的手心里,十指交缠在一起,久久地缠绵着,摩挲着。蒋云氏温顺地伏在他怀里,感受着这深沉的爱意。
七
又是一个月色撩人的深夜。月光透过窗棂漫进屋子,将床照得泛出梦幻般
的白光,也使屋里正在行着的房事有了异样氛围,浴着月光的蒋云氏就有了腾云驾雾的曼妙感觉。
完事后,蒋兆祥躺在蒋云氏身旁,软绵绵地握住她的一只手。
哎,晌午,孙婆子来了。蒋云氏说。
她来干啥?我们家又没人说亲。蒋兆祥闭着眼问。
她来给你提亲。蒋云氏一手撑起身子看着他继续说,她说桃树沟的张老爷愿意将女儿许配给你。
你舍得把我让给别人?依旧闭着眼问。
蒋云氏爱恋地把蒋兆祥额前湿漉漉的一绺头发向后捋去,小声说,我舍不得。
伸手把蒋云氏揽进怀里,蒋兆祥附在她耳边说,有你,我不续弦。
俩人拥抱在一起,半天不说话。
哎,你身上怎样?要是还懒得动的话,就找大夫来看看。蒋兆祥突然想起来问。
不用,肯定是天热,没胃口吃饭,所以精神不济。蒋云氏已是似睡非睡的,软着声音说。
俩人不再说话。夜晚的蒋家大院静得很,只有他俩一粗一细的呼吸声在屋里弥漫,而夜色就在他们此起彼伏声中深沉起来。
太阳升上翠云山顶几竹竿高了,蒋云氏才醒来。蒋兆祥是早已离开的,在大家都还在熟睡中。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红木架子床上镂刻的瓜瓜蔓蔓间闪烁
金色的光斑,蒋云氏睁开眼睛,慵懒地看着。
哎,你说,床架上为啥不刻些花鸟虫鱼,却刻些瓜瓜蔓蔓?一次缠绵后,蒋云氏不解地问。
这你就不懂了,听我慢慢说给你听。做了我的女人,就要跟着多喝些墨水。嗯?蒋兆祥捏捏蒋云氏小巧的鼻头,端出先生的架子说,架子床上雕刻瓜瓜蔓蔓,是有典故的,应该是取材于《诗·大雅·绵》中的一句“绵绵瓜瓞”。你该读过吧。不等蒋云氏开口,他接着说,这句诗比喻古代一个名为“周”的国家,国人由弱小而强盛。“绵绵瓜瓞”中“瓞”是小瓜,“绵绵”,指由瓞成瓜又生瓞,绵延不绝。在床架子上镂刻瓜蔓,它的寓意就是祈求家族人丁兴旺,世代延续……
想起蒋兆祥当时说话的得意劲儿,看着闪闪烁烁的光斑在瓜蔓间跳跃,蒋云氏抿嘴一笑。可她依旧懒懒的,不想起身。最近一段日子,不知咋回事,整天懒
懒的,浑身没劲儿。饭也不想吃,早晨睡得醒不来,刚吃过晌午饭,眼睛就困得睁不开,许多事只好指望下人们张罗着。
快到晌午饭时,蒋云氏强行打起精神,起来梳妆打扮。身边的丫鬟彩珠端一托盘进来,老爷说少奶奶不舒服就不用过去吃了。彩珠边说边给蒋云氏盛饭。蒋云氏舀了口鸡汤喝下去,胃里一阵恶心,翻江倒海一般,急忙放下调羹,不等走到痰盂跟前,一滩秽物已脱口而出。
少奶奶,你怎么了?彩珠吓得脸都变了色。蒋云氏愣愣的,好半天才回过神,说,我没事,可能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克化不了。你把这里收拾一下,吃饭去。又叮嘱彩珠,不用给老爷说,也不要告诉别人。
蒋云氏已经明白,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有些事在出嫁前,母亲都是悄悄告诉了她的。可是,蒋云氏还是为这样的事发生在她身上而感到不可思议和惶恐。于是,她背着人开始了折腾,从高高的坎上往下跳,一次又一次,在夜晚的园子里,绕着花丛跑圈,吞吃巴豆、蓖麻油。可是,她体内那块血团依然紧紧依附着她,无论怎样都撼他不动。
一个月色朦胧的晚上,当她在园子里跑得身上像泼了水似的,无力地躺在草地上时,蒋兆祥找到她,一把将她抱起来,凹陷的大眼睛冷峻地看着她,说,不要试着拿掉他,别再折磨你、折磨我。
可他是不该来的啊!蒋云氏哽咽着,脸上,泪水和着汗水一起往下流。
谁说他不该来?傻女子,他来了就是我们的,我会疼他的,就像疼你一样。蒋兆祥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说。谁知蒋云氏的眼泪越抹越多,越流越快,最后竟似滔滔而下的泪河。蒋兆祥边为她抹泪边深情地说,傻女子,都快要当妈的人了,还哭天抹泪的。也好,现在哭够,往后不许再哭。我要让你天天笑着过,做我幸福、快乐的小女人。说着,捧起蒋云氏的脸,认真地问,假如有一天,你们娘儿俩一起哭,我是安抚你还是哄他?
蒋云氏一愣,接着扑哧一笑,娇俏的脸就像一朵带露的玫瑰了。
立秋已过多日,可暑热仍未退去,薄的绸衫已遮不住蒋云氏渐渐凸起的肚子。她不再刻意掩饰。她会在早晨和太阳将要落山时,在院子里、园子里走动。有时也会在彩珠陪伴下,漫步在竹筒河边,看西天那轮鲜红的落日,把博大的天宇点染得壮丽无比,看翠云山脚灰瓦白墙的蒋家大院,在夕阳下泛出的凝重和橙色的温暖。这样的时候,莫名的不安也会像一缕阴云偶尔从她明净的心的天空飘过,但不会影响她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因为,这时候的蒋云氏是幸福的。
八
已是三月了,却春寒料峭。蒋家大院的人如身处夏日般,额上渗出细微的汗珠。蒋云氏的分娩极不顺利,她已发作一天两夜,还在生死边缘挣扎。接生婆倒是见多了这场面,可蒋家上上下下的心却揪成一疙瘩。
终于,在大家心里的那根弦绷紧得快到极限时,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传出。蒋云氏得救了,蒋兆祥也得救了!一天两夜哪,蒋云氏在生死边缘挣扎,蒋兆祥同样忍受着生死煎熬。当响亮的啼哭声传来,几近崩溃的蒋兆祥心里涌出对上天的感恩之情,是上天的好生之德让她们母女平安!
蒋兆祥虔诚地望着天空。天快亮了,那蛾眉形扁扁的下弦月,在一点一点的低下去,沉下去。天是青色的,像蟹壳青。再过一个时辰,太阳就会从翠云山后升起来。此时,正是夜与昼交接时刻,也是一天中最美妙苍茫的时刻。
蒋兆祥给孩子取名晓月。蒋云氏抱着女儿,看着她粉嫩的小脸蛋,一遍遍轻声叫着,月儿,月儿……看着蒋云氏潮湿动情的眼睛,蒋兆祥知道,他给女儿取名月儿的用意她已完全明白,也合了她心意。蒋兆祥在心中起了一阵感动:这个冰雪聪明合人心意的女人啊!
晓月人见人爱,见风儿长。她会笑了,会爬了,会咿呀学语了,会蹒跚学步了。蒋云氏为女儿每一丝细微变化、每一点小小进步而欣喜若狂,她的喜悦、兴奋也同样传给了蒋兆祥。
蒋兆祥虽然不喜形于色,但他愉快的心情却是显而易见的。他说话明显增多,瘦削的脸颊时不时绽露出笑意,他会在处理完一件事,或读完一章节书后,踱步至蒋云氏的房门外,静听一会儿大人、孩子的笑语声,然后再轻轻离开。夜深人静,怀抱着生育后的蒋云氏丰腴、性感的身子,蒋兆祥心中涌动绵绵爱意,他一遍遍轻唤,我的傻女子,我的小娇娘……蒋云氏在醉心的幸福中,祈求上天,保佑她一辈子拥有这份幸福,保佑女儿无病无灾、健康长大。
然而,这种隐秘的、醉心的幸福在一个早晨被打碎。
早晨,蒋云氏照例抱着月儿到蒋兆祥的上房去。从月儿出世,蒋云氏都会在早晚两次带她去,让蒋兆祥看看女儿,享受和女儿在一起的欢乐。当然,也是以礼问候早安的意思。晓月快一岁了,已经学会叫妈、奶妈这些她身边最亲的人,听到晓月奶声奶气吐字不清地叫自己,蒋云氏和奶妈都会高兴地亲一下她粉嫩的脸蛋。
月儿,到我这儿来。蒋兆祥伸手去接月儿。爷,爷……月儿嘴里叫着朝蒋兆祥的怀里扑。蒋兆祥像遭雷击了似的,脸上的微笑冻结了,伸出的双手停在半空,因为痉挛而紧紧握在一起。爷,爷。月儿还在叫着,还在从蒋云氏的怀里努力地往外挣。月儿在叫我,是吧。他把脸转向蒋云氏,他的脸色在瞬间变成了灰白色,他想给蒋云氏挤出一个笑脸,可是那张脸却因努力而扭曲成痛苦的表情。
蒋云氏同样被女儿叫出爷的称呼惊呆了,她没有想到月儿会一口叫出“爷”,她是无师自通的?或许是奶妈教的吧。可是,不管怎样,该来的还是来了,只是
来得早了些,在她和蒋兆祥全身心沉浸在隐秘的幸福中,而把现实撇在一边而完全没有接受这一称呼的心理准备时,女儿给了她和蒋兆祥重重一击!看着蒋兆祥由灰而白的脸,蒋云氏的心也灰了。
旺儿来报,老爷请少奶奶到他的书房去见一个客人。客人是谁?蒋云氏边走
边问。
是县长大人陆老爷。蒋云氏知道了,他是蒋兆祥在省城读书时的同窗好友、上次要来而没能来的陆云帆。
此刻,陆云帆正和蒋兆祥在书房品茶、聊天。书房里,两张摆满书的书柜占了一面墙的位置,靠窗的一面是一张书桌和两把高背椅子。书房最醒目的墙上是一幅对联:一元复始三材发,两袖清风五车书。
陆云帆背着双手站在对联前,对蒋兆祥说,兆祥兄,你还是没变,只是隐居田园的生活让你更像一个老夫子了。
我闲云野鹤一个,用几句先贤的话装点装点门面,比不得你云帆老弟,有鸿鹄之志,也有治世惠民之才,瞧,你不就做了县太爷了么?我早就想去拜访你,可你衙门的门槛高,我怕进不去。
陆云帆接过话头说,看看,你呀,还是不为五斗米折腰,是不是茅厕的石头,又硬又臭?说罢,俩人会心地一阵哈哈大笑,蒋兆祥热情地邀陆云帆入座喝茶。
陆云帆端起茶碗,揭起盖儿,喝口茶,说,还是你老兄活得悠闲、滋润,哪像我成天忙于事务,像一只鸵鸟。早该来拜访老兄,可就是抽不开身子。
云帆老弟最近忙什么?蒋兆祥问。
我来滨江已将近五个月,通过明察暗访,基本上掌握了县情。我觉得应从民风着手治理滨江。
嗯,云帆老弟高明。蒋兆祥拱手称赞。接着说,可以将梁启超的“民主立宪”;严复的“天演论”;胡适的自由新思想,一些先贤的经典言论加以注释编辑成册发放。
陆云帆拍手称赞,妙!老兄接着说。
蒋兆祥忙起身致歉,献丑了。我知道云帆老弟已谋划妥当,成竹在胸了。
老爷,少奶奶来了。是旺儿的声音。
随之,蒋云氏从门外进来,蒋兆祥说,来,见过你陆叔。
陆叔好!蒋云氏微笑问好。
蒋兆祥又对陆云帆介绍,这是我儿子奇媳妇。他觉出,说这句话时他的心突突地跳起来,顿了顿,说,子奇不在家,家里事就靠她打理。
陆云帆打量一番蒋云氏,心里不禁暗暗称赞,好一个绝色佳人!那半眯的眼睛,掩不住天生的艳丽风情,窈窕却不失丰腴的身段更生出女人的绰约风姿。陆云帆对蒋兆祥说,子奇侄儿不光风神俊逸,而且是省政府最年轻的处长,前途不可限量,今天又见到侄媳妇。老兄,你有福呀,有一对佳儿美媳。
蒋云氏垂下眼睑,有些害羞地为陆云帆续上茶水。一抬头,和陆云帆注视她的眼睛相对,忙移开眼睛,待为蒋兆祥续好茶水抬头,又与陆云帆注视她的探究的眼神相对。蒋云氏的心突突跳起来,难道陆老爷已知隐情?心里一慌,神情更加不自在,便退出书房。
一直望着蒋云氏走出房门,陆云帆才掉转回头,看着蒋兆祥,又一次由衷赞叹,好一个绝色佳人!老兄,你真是有福。
蒋兆祥的心又突突一阵跳动,面上是一脸的谦逊,村姑俗妇的,让老弟见笑了。
吃过饭后,陆云帆离开蒋家大院回县城。他的到访,让蒋兆祥、蒋云氏彻夜
难眠。
九
园子里传来闹哄哄的声音,从中院经过的蒋云氏好奇地走进去。
彩珠在修剪花枝,旺儿在修剪过的花丛边用小竹棍编篱笆,月儿一边在花丛间跑着追蝴蝶,一边喊叫奶妈帮她。
月儿,乖,慢点跑,小心摔倒了。奶妈急得大叫。彩珠放下手里的活,也急急忙忙去追月儿。月儿看见奶妈和彩珠追来,跑得更快,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奶妈抱起月儿,看看没有伤着,才放下心。
月儿哭个不停,彩珠逗她,你再不去看,旺儿就用篱笆把花儿全给围起来了,那些芍药啊,玫瑰啊,你想看就可看不着啦。正哭得泪人一样月儿,赶紧从奶妈的怀里挣出来,牵着彩珠的手就走。
我不让你把花儿围起来!一进园子,蒋云氏就听见月儿的声音。月儿哎,花儿胡乱长,把走的道儿都挡住了。我给它们编个篱笆,好让它们规规矩矩地长在该长的地方。你说好不好?旺儿一边编篱笆一边哄着月儿说。我也来编。月儿还说些什么,蒋云氏已经听不见,她的耳边只响着旺儿的声音,恍恍惚惚中,她从园子里走出,走进中院的书房。
蒋兆祥不在,两把高背椅空空的,可蒋云氏似乎看见陆云帆坐在那儿,那双探究的眼神正在她身上梭巡,耳边似乎响着他的声音,我知道你们的隐情,那是该修剪掉的孽情!兆祥兄,《礼记·郊特牲》中有这样一段话:男女有别,然后父子亲,父子亲然后义生,义生然后礼作,礼作然后万物安。无别无义,禽兽之道也。你满腹伦理道德文章,没想到竟干出此等有违人伦之事!圣人的话不全都是对的,他没娶,我是没有丈夫的,为什么我们不能成为夫妻?蒋云氏在心里喊了起来。定定神,没有陆云帆,没有蒋兆祥,只有午时的风从开着的窗户悠悠吹进来。
彩霞。蒋兆祥走进来,望着她的眼睛有关切,也有探询。
蒋云氏看着他,渐渐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我想你了,过来看看。
傻女子。一把揽住蒋云氏,蒋兆祥的声音有些异样。
拂过面颊的风中,送来园子里清醇的桂花香,漂浮在蒋云氏和蒋兆祥的屋子里。蒋云氏伏在蒋兆祥的怀里,闭着眼,她知道桂花期即将结束,这样的醇香气也将随之而逝,因而一任这桂花的清香将自己湮没,浸透五脏肺腑。
晚上,蒋兆祥、蒋云氏度过了一个刻骨铭心的夜晚。搂抱住蒋云氏丰腴的身子,蒋兆祥便觉出异样,怀里心爱的女人一反往日的温柔、顺从和腼腆,变得火热、疯狂,她像一条蛇紧紧地缠着他,一次又一次的,仿佛要掏空他似的。
蒋云氏疯狂的爱抚感染了蒋兆祥,他对她的激情也如火山一样迅速爆发。那天作地和的做爱后,蒋兆祥才发现蒋云氏泪流满面。原来伴随巨大欢乐的是同等程度的痛苦,她是因为痛苦而感到欢乐,因为欢乐而加倍痛苦!蒋兆祥更紧地抱
住蒋云氏,心里充满疼惜和隐隐的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蒋云氏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说,我把你刻在我心里了。
蒋兆祥在她嘴唇上吻一下,柔声说,我的傻女子,你也在我心里。
第二天,太阳还未升起,蒋云氏就带着旺儿出了门,晌午饭时,才回到蒋家大院。
我去见孙婆子了。蒋云氏告诉蒋兆祥。
嗯?一脸的疑惑。
桃树沟的张家还愿意把女儿许给你,我请她去桃树沟,和张家老爷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早点完婚。蒋云氏平静地看着他说。
凹陷的眼睛紧紧盯住她,她觉得好像盯进她的心灵深处,在探索、感觉,渐渐变得冷峻,进而喷出火来,手里的茶碗被掼在桌上,又滚在地下,天女散花般,碎了一地,蒋兆祥一字一顿地说,我——不——续——弦!甩手走出去。
蒋云氏呆愣愣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耳边、心里,只响着他的声音,我不续弦,我不续弦……温柔的,愤怒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越来越大,在整个书房回旋、震荡。蒋云氏逃一般跑了出去。
半夜里,蒋云氏突然发病,脸通红,额头烧得滚烫,浑身大汗淋漓,贴身小衣也湿透。请来郎先生诊治,郎先生把过脉后,对蒋兆祥说,少奶奶是积劳成疾。加上人太聪明好强了,就有许多不如意的事,就会太过忧虑,终究忧虑伤脾,肝火过旺,酿成症候,偶感风寒便会引发病症。这个病,除了药物治疗,要紧的是宽心、静养。说着,开了药单,旺儿拿过便去药铺抓药。
几服药吃下去后,烧是退了,可蒋云氏时不时头晕,四肢酸软无力,精神也倦怠不堪。于是终日躺在床上,家里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事都由蒋兆祥打理。
一天,晌午饭后,蒋兆祥来到蒋云氏屋里。这会儿,奶妈带月儿到园子里去玩儿了,彩珠服侍蒋云氏吃过饭后,也提着一竹篮脏衣服到竹筒河去洗,屋里只有蒋云氏躺在床上。
才多长日子啊,蒋云氏瘦得变了样儿,脸颊的轮廓小了一圈儿,半眯的眼睛跌了一个坑,伸在被子外的手苍白而筋骨裸露着。蒋兆祥的心底潮起一阵酸楚,凹陷的眼睛也有些湿润。
昏睡中的蒋云氏隐约觉得床前有人,便睁开眼睛,与蒋兆祥望着她的眼睛相对,四目相对,久久没人说话,渐渐的,泪花在蒋云氏的眼里泛起。你也不要作践自己的身子,我知道你的心思,往后我照着你的心意做就是。我会好好疼月儿……这个孙女。蒋兆祥低沉的声音哽咽着,顿了顿,说,只是你也别勉强我续弦。说完转身走出屋子,带上门。
门哐地一声响,蒋云氏忍不住大哭,放纵的、无助的、软弱的、绝望的、悲伤的哭声,穿过门框的缝隙,一路追着蒋兆祥踉跄的脚步,直到钻进他的心里,搅得他肝肠欲断。
等到蒋云氏能在院里走动,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一天了。大雪下了好几天,地
上已积了厚厚的雪,桦树林的雪被风吹着,像要埋了这依山的蒋家大院似的。风在林子间号叫,风雪向蒋家大院遮蒙下来。一株山边歪着的大桦树,倒折下来。太阳早被风雪吓得退缩到天边去了!
穿戴厚厚的蒋云氏,怀里笼着手炉,从屋里走出,小心地在雪地上走着,到了中院朝园子走去。园子同样是一片惨白世界,没有了花红叶绿、蜂舞蝶飞,也看不见花落枯枝香消魂散,一切被大雪覆盖,了无痕迹。蒋云氏在园子里摸索着走,脚下一拌,她打了个激灵,蹲下身子,用手摸到拌她的枯藤,刹那间,清风明月一下映现脑际,热泪滚滚而落。花藤是在的,只是被埋在了雪下。也是,深植地下的它咋会轻易绝根而去?
少奶奶,天太冷,我扶您回屋去。彩珠找来了,将落了一身雪花的蒋云氏搀扶着离开园子,回到后院。
不一会儿,园子里,院子里,她们的脚印就被雪抚平,不留一点痕迹了。
十
蝉依旧在林子间知了知了地鸣叫,午时的风悠悠拂过面颊,惬意得很,蒋家大院还未从小睡中醒来,只是竹林里没了梦魇般的声音。蒋晓月睁开眼睛,起身回院里。可是,身子却软得很,两只脚也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轻飘飘的,心里乱纷纷的,像纷乱射出的炽热的箭,带着灼热的倒钩直钻进她的脑子,脑子里便覆盖上无边的羞辱和绝望的恐惧的乌云。她晃晃荡荡地到了母亲的房间。
蒋云氏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镜子里映出走进来的月儿,惨白的脸,直愣愣的的眼神,竭力抑制却仍不时抽动的唇角。妈,我的……父亲……父亲……蒋云氏手里的梳子掉在地上,屋里一片肃静,空气粘稠起来了,想流动却不能。
蒋晓月点点头,说,我明白了,转身朝门口走去。
月儿,月儿……惊醒过来的蒋云氏伸出手想搂抱女儿,蒋晓月却已飞奔出门外。
谁也没想到蒋晓月乘着月色离开家里,提前回金州。待蒋云氏追出大门,只见竹影婆娑,哪儿还有女儿的影子?急忙回到晓月的房间,换洗的衣服、带回来的书整整齐齐摆放着,花边书包也挂在墙上。女儿只身离家,一时间,蒋云氏心里酸甜苦辣,五味杂陈,终究还是悲苦占了上风。含泪凝视闻讯赶来的蒋兆祥,正与他凝视她的那双凹陷的眼睛相对。四目相对,蒋兆祥也红了眼睛。
半夜,莲娣哭着跑到上房,说,少奶奶晕倒了。蒋兆祥听了,神情凄然,强忍住涌上心头的酸楚,使唤人去请郎先生。
已经白了头发的郎先生,给蒋云氏把过脉后,说,到城里请个大夫吧,兴许还有希望。郎先生的话,让蒋兆祥刹那间大恸,十九年的时光,竟像不可抗拒的浩荡长风,从他面前呼啸而过,刮得他站不稳当,也睁不开眼睛。
城里的赵大夫请来了,看过蒋云氏后,到了蒋兆祥的上房,一边开药单一边
说,少奶奶的情形不太好。先吃几服药看看,若是好些了,这病就回头了。反之,就不好说了,那是天意,天意难违。一脸肃然的赵大夫走了,蒋兆祥觉得自己半条命也被他带走了。
蒋云氏的病越来越重,咳出的痰带血,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蒋兆祥站在她的床前,凄然望着她,形容枯槁的躯体,塌陷的两颊白得阴冷,紧闭的双眼,没有一丝生气透出的鼻翼。这还是那个充满活力和激情的鲜活女人么?哀恸攫住蒋兆祥,他猛地抱起这个生命渐行渐远的身子,一如十五年前那样。
蒋云氏醒来了,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蒋兆祥,仿佛要把他的形象牢牢记住似的,说,我把你刻在我心里了。
你也在我的心里,我的傻女子。蒋兆祥哽咽着。
还有,月儿……蒋云氏艰难地说。
月儿会回来的,我替你等着她。蒋兆祥泣不成声。
当天夜里,蒋云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送蒋云氏上坡那天,莲娣戴重孝,长跪在蒋云氏坟前,哀哀恸哭,几次昏倒在地。送葬的人很多,见莲娣哭得伤心,也都陪着落泪,感叹,莲娣这丫鬟重情重义,不枉蒋家少奶奶生前待她厚道。
五十九岁的蒋兆祥,在蒋云氏上坡后,一头黑发全白了。
十一
许多年过去了。
这一年,正是新中国历史上的土地改革时期,后来的地方史志也记载了滨江进行的民主建政、反霸减租、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土地改革等等事件。这场声势浩大的革命浪潮,对有些人来说是毁灭性的灾难,可对蒋兆祥而言,却无关痛痒。土地和房子分给大伙,他留下后院三间房子——蒋云氏当年住过的房子,和旺儿、莲娣一家搬了进去。(莲娣后来和旺儿成了亲,一直跟在蒋兆祥身边照顾他。)除此之外,桦树湾人没有为难蒋兆祥,他们是善良、厚道的,也是记恩的。他们没有忘记民国二十三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家家户户断了炊烟,是蒋兆祥开仓放粮,救了全镇老老小小的命。
又一个静谧而美丽的傍晚。夕阳还没有坠落,河水、竹林、树林,还有掠过河面的鸟、山坡上晚归的牛,包括拄着拐杖的蒋兆祥,全都融入在令人心颤的金色中。这时,通往县城的路上,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身影向这里走来。读者一定还记得那个美丽、活泼而又任性的蒋晓月吧。当年,蒋晓月一气之下,愤然离家,回到学校。紧张的学习生活让她淡忘了那种激愤的情绪,然而,在心里上却不愿
原谅妈和……爷。
毕业后,蒋晓月留在金州师范附小做了小学教师。又过了几年,结婚成了家。生活似乎像一条小溪缓缓而欢快地向前流淌,蒋晓月似乎已忘了蒋家大院。
一天晚上,蒋晓月做了一个梦,梦见妈一边凄然地叫她,月儿,月儿,一边
往后退去。她哭着叫喊妈,可妈却渐渐远去。醒来后,心里有种不祥之感。第二天,便接到家信,当“母病重,望儿速归”几个字跳进眼眶时,蒋晓月一阵晕眩,进而怵然心悸。难道昨晚的梦……她不敢想下去,此刻,她真想生出一双翅膀,飞到母亲身边。可是,一想到妈,想到蒋家大院,那深埋在心底的耻辱和怨恨即刻跃上心头。不!我没有那样的母亲,没有那样的父亲!蒋晓月抹去脸上恣意流出的泪水,心一下子从柔软变得坚硬。
等她再次从梦中哭醒、明白自己是多么爱他们……爷和妈时,悔恨就像毒虫日夜噬咬着她的心。
蒋晓月踏上归途。
这一年,是蒋兆祥搬进后院厢房的第二年。
一身风尘的蒋晓月,迎着蒋兆祥走来。夕阳坠落,暮色苍茫。暮色涂在蒋兆祥的脸上身上,使他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那曾经笔直、玉树临风一般的身子,
佝偻得像一座石刻的雕像,而拄着拐杖的瘦骨嶙峋的手则像一团枯老的树枝。蒋晓月哪儿知道,面前的蒋兆祥在此之前已呈弥留状态,躺在床上昏睡好几天了,今天却突然神清气爽,好人一样。如果她知道了会怎样呢?即使这样,蒋晓月的心还是在绞痛中感到了时间,十几年的时光啊,竟像一阵风,迅疾而无情地呼啸而过。
蒋晓月跪在蒋兆祥的面前,良久,一声长叫,爷……
月儿,是你么?蒋兆祥苍老、木然的脸上有了一丝疑惑,渐渐的,悲喜交集,我终于把你等回来了。去看看你妈吧,她在等你。蒋兆祥朝祖坟那边示意。
蒋晓月一愣,突然发疯般地朝坟地扑过去。
妈,我苦命的妈,是女儿害死了你……蒋晓月哭得昏倒在蒋云氏的坟前。
旺儿背回了蒋晓月,却再也找不到蒋兆祥。
园子。莲娣突然朝园子跑去。蒋晓月和旺儿随着跑去。一根枯藤上,蒋兆祥靠在上面,身子已经僵硬。
他再也不用受苦了。莲娣泪流满面地说。
此时,天将破晓,一弯残月正慢慢沉下西山。幽暗中,一大片似乎望不到头的衰草地,荆棘丛生,老鸹在枯藤和枯了的桂花树上不住声地叫着。记忆中,那明月高悬、桂树吐香、姹紫嫣红的园子,已不复存在。蒋晓月跪在地上,欲哭无泪。
三天后,蒋兆祥被抬上坡,与蒋太太合葬一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