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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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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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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菊花

从长安到洛阳,走旱路经过一段蓝商道,近柒於时,有上洛郡。上洛郡东南有商山,山谷深处,一条名叫兰溪的小溪旁,住有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只有爷爷和他的孙女。

十几年前,这户人家还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家人,除了爷爷和孙女,还有儿子、儿媳和两岁大的孙子。儿媳生下闺女没满月,可她已经下地做饭、喂猪、洗衣服,照顾一对儿女。没办法,地里的苞谷、黄豆、绿豆、红豆要收回家,红苕也该挖了,家里两个男人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天不亮就出门,月亮升起来才进门,哪儿有时间照顾她和儿女?

这一天,女子收拾了屋子,扫了房前屋后,蒸一锅黍米饭在锅里焖着,又摘洗昨天在溪边采的荠菜。她要用盐和麻油调制这野菜,让俩男人下饭吃。男人出力干活儿,得让他们吃得可口些。屋里一对儿女在哭,她急急奔进门,撩起衣服,将奶头塞进闺女嘴里。喂饱闺女,她赶紧下炕盛一碗饭喂儿子吃。

抬头看屋外,对面山头上,那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正在那里犁地,半山崖的大白火石,已经被太阳照得明晃晃,女子就想,俩男人怕是饿得前心贴后背了。这样一想,就叮嘱儿子看好妹妹,然后,盛了一瓦罐干饭和一瓦罐水,送往对面的山头。

门半开着,是为了让儿女看见金子一样的阳光和五颜六色的山谷,女子知道,秋天山里能吃的东西很多,野物不会来庄户人家觅食,所以放心走了。她走后,闺女睡着了,儿子看见一只蝴蝶在阳光中飞,就爬下炕,迈着一双胖乎乎的小短腿,趔趔趄趄走出门……

女子提着空瓦罐回来,炕上只有熟睡的闺女,儿子不见了。她丢下瓦罐叫着儿子的小名狗儿,屋里屋外找,哪儿都没有他的影子。她急了,一声声喊叫狗儿,嗓子都喊哑了,却得不到回音。情急慌忙中,看见一缕血迹朝板栗林去了,便顺着血迹找去,先看见一只虎头鞋,最后看见一棵板栗树下,有几根骨头。“儿子让狼吃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叫了一声“我的儿”,一头栽倒在地上。

天黑了,两个男人从对面山头回来,屋里只有襁褓中的婴儿,哭得脸乌青。两个男人找到板栗林,女子早没了气,手里紧紧握着一只虎头鞋。一天里,同时失去妻子和儿子,对于年少的丈夫来说,不啻于灭顶之灾。悲悲切切葬了那母子,他便日日神情恍惚,渐渐地,体力也不济,终于在那年冬天进山打猎时,一脚踏空,摔下山崖死了,留下襁褓中的婴儿,由爷爷一手养大。因为怜惜她尚在襁褓中就没了爹娘,爷爷努力打起精神,无论多难多苦,对着小女孩时,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且编了竹篱将三间木屋围起来,四周种了野菊花,到了深秋,开得花黄灿灿的,满院都弥漫着野菊带着苦味的香,小女孩看见菊花就乐得咿咿呀呀叫,爷爷便给她取名花儿。

花儿是爷爷惟一的亲人,是爷爷艰苦劳作、感到生活的意义的源泉和动力。转眼间,花儿奇迹般长大成人,已经十三岁。虽说山野里长大,肤色却雪一般白皙光滑。日日所见皆为青山绿水,所以眼眸清明如水。山野长大的她,为人天真活泼,从不知道忧愁,从不动气,俨然如养在笼子里的银狐。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爷爷都忙活着,不是种地收割,就是上山采药,从没有歇息的时候,即使大雪封门的日子,他也要进山打野物。养在笼子里的银狐,就是他在一个雪天,从一个山洞带回家的。爷爷说他攀上山崖采一支灵芝草时,看见一窝小狐仔,张着小嘴吱吱哭着,眼角还挂着泪花。看样子它们几天没吃东西了,恐怕它们的母亲被猎人猎走了,留它们在这里,它们会活活饿死或被其它野物吃掉。爷爷心软了,把它们带回家和花儿作伴。

花儿看见那几只狐崽子,忙给它们喂食,几只银狐吱吱叫着,在她近前挤作一团抢着吃。那情景逗得她咯咯咯笑个不停,爷爷见了,心里便觉安慰。“再也不担心出门后娃儿孤寂了。”爷爷在心里说。

端午节这天,爷爷一大早就上山,说要赶在午时采草药。“端午节前都是草,到了端午便成药。”爷爷说。爷爷还说采了药就回家陪她吃粽子,让她别忘了煮腊肉时放几把黄豆。

“忘不了,还忘不了给你烫樽柿子酒。”花儿调皮地说。

爷爷走后,花儿把昨儿上山采的槲叶、灯草拿到水泉边洗。水泉就在院子竹篱边,几块大青石垒成。洗净了槲叶、灯草,花儿开始包粽子。包粽子用槲叶,灯草是用来捆绑粽子的。包好粽子,花儿拿到灶房,放锅里蒸。

门上插了艾叶,雄黄酒抹在眉心,粽子熟了,吊罐炖的腊肉冒出香气,柿子酒烫得滚热,太阳西斜了,爷爷还没回家。花儿等得心急,站在院门前,双手拢在嘴边锐声叫喊:“爷爷……”对面的崖娃娃就一声声回应着“爷爷……”

“哎……”崖娃娃又送来爷爷的声音。

花儿满意了,她知道要不了多久,爷爷就回来了,便转身回屋。她要把饭菜再热热,把酒再烫烫,把火塘烧旺。虽说入夏了,可山里的晚上没有一塘旺旺的火,人就冷得上下牙齿直打架。花儿可不想爷爷进了家门,还冷得像在林子一样,不停捶打那双老寒腿,所以,火塘一年四季都烧着,反正住在山里,有的是木柴疙瘩。

爷爷背着一个人进了篱笆门,背进屋。“花儿!花儿!”爷爷叫着,把人放到炕上。

花儿跑进来,吃惊地看看爷爷,又看看炕上的人,他紧闭两眼,蓬头垢面,身上的袍衫也破了,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爷爷,他咋了?”花儿问。

“被毒虫咬了。”爷爷说。

“你没给他治治?他会死吗?”花儿焦急地问。

“一枝半边莲,嚼碎了,给他灌了汁子,把那一团烂粥一般的草敷在他小腿的伤口上,他不会有事的。”爷爷说。爷爷又说:“花儿,去烧锅热水。”

花儿转身朝灶屋跑。

花儿端来一大盆热水放在炕前就出去了。

爷爷脱了那人的袍衫,给他擦洗,擦去他脸上的污物,爷爷见他救回的是一个容貌俊美的白脸后生。“怕是郡城的读书人咧。”爷爷一边擦洗,一边念叨。

在屋外捣蓖蓖芽草的花儿问爷爷咋知道的。爷爷说:“看他穿戴打扮呀,山里人咋会穿长袍,戴包头巾子呢。”爷爷喊花儿把捣碎的草拿来。

花儿答应一声,走到门口,看床上脱了袍衫的客人,红了脸,不进屋。爷爷呵呵笑着说花儿长大了,知道害羞了,就走到门口从花儿手里接过捣碎的草,敷在客人的伤口上,最后盖上被子。

“睡一觉就好了。花儿,喝酒吃粽子去。”爷爷手一挥,乐呵呵地说。

长安街上人真多。李生怀抱十个月大的小皇子在大街上看热闹。一不留神,小皇子从他怀抱溜下地跑了。急得李生大叫:“小皇子别跑,小心摔着。”李生一边叫一边追上去,可一眨眼就不见了小皇子。天色暗下来,川流不断的人群骤然消失。李生在大街小巷狂奔,嘴里不间断地喊出:“小皇子,你去哪儿了?谁帮我找回小皇子?”喊声嘶哑仍不停地叫喊。这一夜,李生找遍长安城一百一十座里坊,哪儿都没有小皇子的踪影,他仰天长叹:“天要绝我,如之奈何?!如之奈何?!东方熹微晨色中,那甲胄分明的御林军是前来捕我吧。罢!罢!罢!束手,就擒,但凭皇上处置……”

几声犬吠远远传来。李生想难道阴司也有鸡鸣狗吠?不像是阴司,这是哪儿?朦胧的远山,笼罩着一层轻纱,影影绰绰,在飘渺的云烟中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就像是几笔淡墨,抹在蓝色的天边。优美逶迤的山岭,蜿蜒盘旋,犹如一条正在酣睡的巨龙。映入眼里的或墨绿,或清绿,都完全脱了鹅黄的底子,它是这样的葱茏和葳蕤着,不再浅薄、不再稚嫩,浓浓地把生命的层次尽情展现。李生忘记恐怖,随口吟出:

秀色难为名,

苍翠日在眼。

有时白云起,

天际自舒卷。

李生醒来了,他想起来,他从洛阳北上长安,途中遇友人相邀,游历上洛郡,今日友人另有他事,便只身前往商山寻访胜景,因身体困乏,躺在山石上睡着了。李生匪夷所思,还没进长安城,怎么会做如此荒诞不经之梦?莫非此行不顺且凶多吉少?

“笑话!天降我李生于人间,是有大用处大使命的,岂能轻易被御林军取了性命!”这样一想,李生便丢开刚才的梦,坐起来四顾,见天已过午,便想,得寻一处人家歇脚,否则夜晚困在这山里,做了虎狼的腹中物。

边走边看山野风光。忽然,啪地一声响,有东西狠狠打在他脚背上,低头一看,他拦腰踩着一条长蛇,痛得它用尾部袭击他。这是一条漂亮的长蛇,碧绿、窈窕的长身,红色、明亮的眼睛,琥珀色的尾巴。李生一惊,这是传说中的竹叶青吗?正自惊恐,蛇吐着长长的信子扑向他的小腿,“啊……”一声大叫,李生疼得一个趔趄,滚下山坡,后来的事他都不知道。

他晕了。人晕了,跟睡着了一样。现在醒来,身上还有些痛,他疑惑地四下打量着。经年累月的烟熏火燎,屋顶和墙壁已经变得乌黑,就连挨着墙壁的板柜也被熏得乌黑。连着炕头的火塘烧得正旺,火塘上的吊罐噗噜噜响,一缕烟雾袅袅上升,满屋都是肉香。

回转眼眸,李生不由得大惊,蓬牖茅椽、土炕瓦灶中,竟有天仙一样的女儿。她头梳双丫髻,穿一身粗衣布服却不减美色丝毫。眉青如黛,眼如水杏,脸若银盆,唇如花朵。满脸都是天真,满身都是秀气,嘴角一粒细细的黑痣,更增添了几分娇俏。他脱口吟出:秀色空绝世,馨香为谁传。

让李生惊为天人的女儿是花儿。花儿来给李生送衣袍。衣袍已经洗净晾干,撕裂破损的地方她已缝补整齐。她不提防客人醒着,睁着一双深凹的大眼睛盯着她看,吓得她朝门外大喊:“爷爷,客人醒了!”

“醒了?醒了好,醒了好。贵客来我家,是我们祖孙的缘分。”蓄着花白胡须的黑脸爷爷从门外进来,乐呵呵地看着炕上的李生,又吩咐花儿:“快去拾掇酒菜,我要陪贵客喝两杯。”

“早备好了,静等着。”花儿应一声,放下李生的衣物,跑出门。

“老人家,这是哪里?我如何到了这儿?”李生双手撑起身子,疑惑地问。

“你让毒虫咬了,我正好遇见,就背你回来。”爷爷说得轻描淡写。

“是老人家救了我!老人家,请受我一拜!”李生急忙下炕,给爷爷拜了两拜。

“不敢不敢,贵客身上有伤,快快请起!”爷爷忙搀起李生。

“老人家不必客气,叫我李生即可。”李生又要行礼,被爷爷挡住。

“恭敬不如从命。这样也好,显得亲近些。”爷爷说。

花儿端来一盆清水,放在屋中间转身就走。爷爷嗔怪她见了客人不打招呼,

她舌头一伸,咯咯咯笑着跑出门。那泉水叮咚一样的笑声,让爷爷忍不住笑着摇摇头,让李生别笑话,说:“山里娃不懂礼数,贵客莫见怪。”

花儿娇憨顽皮的天真神态,惹得李生也笑了,听见爷爷说话,连连摆手,说花儿天真质朴,机灵懂事。爷爷说:“你说得倒也不差。这娃自小乖得惹人怜爱,知道哄我快乐。山里日子苦焦,多亏有她陪我,才不觉得有多苦。”

李生洗脸穿戴时,花儿已将酒菜端上胡案。夏季一到,山里人喜欢在外面吃饭,说是敞亮、凉快。爷爷和花儿也是。爷爷做的粗笨胡案搁在门外院子,对着青山和溪水。一樽滚烫的酒放在桌上,是自酿的柿子酒,用杓舀在碗里,醇香清冽。为了这顿饭,花儿杀了一只鸡,炒了一碗鸡蛋,吊罐炖了腊肉和黄豆,拿一只粗瓷大碗盛了端上桌。

李生穿戴整齐出来,一袭白袍,腰系玉带,头戴布巾,飘逸非凡。爷爷连连称赞李生是神仙一流的人物。李生拱手行礼,连说不敢当。

爷爷端起酒碗敬李生。李生急忙站起来,说他敬恩人一碗酒。俩人一饮而尽。爷爷说李生爽快,对他脾气。李生也说爷爷这般豪爽,实属罕见。俩人酒逢知己,你来我往,喝得酣畅淋漓。

酒酣耳热之际,爷爷问李生怎么会到这荒山僻野来。李生说:“老人家有所不知,我出生在一个不惧万里漂泊的家族。我五岁时便跟着家人从西域迁回祖居蜀地。在牛车马背上,在举步皆为异域异族的天地间,颠簸数百个日日夜夜,这样的长途旅行,让我养成了一颗不甘平庸崇拜英雄向往异域期待奇迹的灵魂。长到二十岁,便离开故土,去成都,下渝州,足迹遍及扬州、汝州、江城。这一次北上长安,以求功名,途经上洛郡,才有商山之行。”

爷爷听了,又吃惊又羡慕,说他最远去过县城,连郡城都没去过,更不用说京城了。爷爷真诚祝愿李生心想事成,早日功成名就。

家里来客,爷爷高兴,花儿也高兴。花儿打记事起,家里从没有今天这样的热闹。她欢欢喜喜地一樽又一樽地烫酒,把吊罐里的腊肉一碗又一碗端上来。直到黄昏来临,见爷爷和李生都喝高了,她便撤了酒菜,端上汤饼让他们吃。又泡了首乌茶,让他们喝了解酒。爷爷到底上了年纪,喝了茶,就上炕睡了。

李生也喝高了,却到底年轻,喝了首乌茶,站在院子里看风景。

暮色渐浓,山鸟多已回巢,只有杜鹃叫个不停,那凄怜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回荡。李生听了,有些伤感。他是个真性情诗人,会拂剑高歌,也会惆怅满怀。这些年行走辽远、壮阔的大唐江山,宿醉醒来的月夜,会孤独,会寂寞,会有人生如梦、存在虚无感,且因此留下为数不少的诗,为众人喜欢。可他不会陷入彻底虚无。一壶酒、一缕风、一朵花、一座青山、一条河流、一个美人都会让他兴奋起来。此刻,杜鹃的悲泣,让他有了孤寂的感觉。他想朋友们了,想杜甫、孟浩然、白居易……还有魏颢,数千里追寻他,只为一睹他超凡脱俗的容颜、与他谈诗论道的魏颢。想起他们,李生脱口吟出几句诗:

窥觞照欢颜,

独笑还自倾。

落帽醉山月,

空歌怀友生。

正在灶屋刷洗碗筷的花儿,听到声音探出头去看。斜阳余晖中,身材颀长的李生双手背在身后站在院子里,像爷爷讲的神仙一样好看。花儿看得忘了刷碗,听到爷爷咳嗽,才回过神,脸发烧,赶紧缩回头。

这些日子,爷爷每天不是在地里干活儿,就是进山采药。花儿留在家照顾李生,给他换药。开始她怕羞,爷爷说:“你就当他是哥哥,给哥哥换药,怕啥羞?”可是,花儿还是难为情,第一次给他换药时羞得头都不敢抬,一不小心弄疼了他,他痛得呻吟出声,她吓得住了手。李生忍住疼痛,目光温柔地看着她,鼓励她继续换药。花儿心一热,奇迹般地摒弃了羞涩、慌乱,用淡盐水清洗伤口、敷药,最后拿一块粗布巾裹住伤口。这一连串的动作从容、轻柔,那盯在他伤口上的眼睛流露出动人的柔情。李生不禁伸手替她撩起一绺乱发夹在耳后,想要再摸摸她的脸,却又收回手。她是一朵太娇嫩的花,他实在不忍心触碰。

花儿茶饭好,不光黍米饭蒸得又香又黏,胡饼、蒸饼等各种饼都做得好,李生样样爱吃,每顿都吃得香。尤其汤饼格外好吃,汤香,饼筋道,又细又长。而她擀饼的姿势像软舞一样好看,她一会儿伸出胳臂往前推擀杖,一会儿又拉回手臂。在一推一拉中,面团变成面叶,面叶一会儿被卷到擀杖上,一会儿又被展开在案板上,案板上响着擀杖咯吱咯吱的声音。李生看着擀饼的花儿有些出神,仿佛眼前是一幅敦煌飞天壁画。

李生会给花儿讲唐传奇里的故事,比如《红线》、《虬髯客传》。李生讲传奇故事比爷爷的古经讲得好多了,他本来就善于表达,一些琐屑的事,他都能讲得娓娓动听,引人入胜,何况曲折动人的豪侠故事?她常常听得忘了干活儿,机智勇敢的红拂女、豪爽慷慨的虬髯客,和深藏异术、不慕富贵、在红尘之外过潇洒自在生活的红线,都让她着迷。这是花儿以前从没有过的新奇、快乐的时光,生活再也不是以前的安静、单调,变得有声有色,让她从早到晚都在笑。李生宠溺地刮刮她的鼻子问她笑什么,她舌头一伸,笑着跑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便回荡在小院里。

花儿也会安静地坐着,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对自己兴奋地笑,那双晶亮的眼睛弯得像月牙一样,似乎灵气也溢了出来。李生见了,在心里赞道:“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可是,李生要走了。走前的晚上,李生和爷爷坐在院子喝首乌茶,说闲话,花儿坐在黑影地儿,很少说话,就是笑,也很勉强。李生看看花儿,似乎看见她眼里有泪光一闪。一种离情别绪就忽然涌上心头,他解下身上佩戴的一块玉佩,递给爷爷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这块祖上传下的和田玉,留给花儿戴,也算我一点心意。”

“使不得,使不得,这样贵重的东西,搁在我们穷家小户,会辱没了它。”爷爷拒不接受。李生让他一定收下,说“相识一场不容易”,说着就把那玉佩硬塞在爷爷手里。爷爷听他说得有理,便接过递给花儿,让她戴在颈脖子上,说:“留个念想。”

第二天早晨吃过饭,李生告辞。花儿突然跑进灶屋,拿一块粗布包了干粮追出来,一句话没说,塞给李生转身就跑。爷爷说路上饿了吃点。李生朝灶屋望,花儿却不再出来,回头与爷爷拱手告别,说声后会有期,便上路了。

送走李生,爷爷和花儿也带着山货出门,去赶兰溪集。花儿有几年没跟着爷爷赶集了。小时候,爷爷种地、收秋、赶集都带着她。山里野物多,爷爷不放心把她放在家。花儿八九岁上,不再跟着爷爷去赶集,可是种地、收秋跟着,帮着干活儿。这一次也不知爷爷咋想的,要带着花儿赶集。爷爷背篓里装满上年采集的板栗、核桃、榛子和木耳、蘑菇,花儿挎了一竹篮鸡蛋,他们要把这些东西带到集市卖了,换回每顿饭离不开的盐和收割用的镰刀、犁地的铁犁铧,还有花儿要用的针头线脑。

集市设在兰溪村。村里人家多面水而居,形成小小河街。各家门前晾晒着各色衣服,大大小小的鸡在街上觅食、追逐嬉闹,见有人来,便扑棱着翅膀跑了。房檐下悬着一只只竹篮,里面装着麦子、高粱和核桃、板栗、榛子。不逢集时,男人们要么下地干活儿,要么在自家门前干活,女人们在溪边洗衣服。一切显得那么静寂,所有人每个日子都是在这样单纯静寂里过去,安分,满足,怀着对人对事爱憎必然的期待。由于风俗淳朴,便是逢集做生意,也都遵守合义取利、守信自约、价实量足的商业道德。

这里是兰溪与另外两条小溪交汇的地方,山势平坦,因为是三条溪水流域的人们出山后必经之处,久而久之,成了商业交易活跃的一个集市,保持十五天一集。有坐镇不动的剃头铺、杂货铺、油坊、布坊、盐栈、锅罐铺子,还有佟家馄饨、庾家粽子、董家饼铺、李家切鲙这些有名的饭铺,而手提肩背各种山货、野物、木柴和牲畜赶集来的则在临河的空地上各有自己的地盘,更有从郡城甚至京城来的木质车具、小孩儿的新奇玩具、女人时兴的头饰成衣,从这里走向山里一个个偏僻村落里的殷实人家。

花儿和爷爷赶到集市,正是集市最热闹的时候,原本空阔的河街热闹起来,人群熙熙攘攘,高声叫卖的吆喝声和牲畜的哞咩声,离得很远都能听到。和以往一样,爷爷在杂货铺前占了一席之地。其实,不用他占,杂货铺的满堂掌柜早就在铺前放了胡床,给他占了摊位。满堂是郡城人,少年时便父母双亡,投靠做生意的亲戚,跟着亲戚跑丹江在船上做伙计,跟着亲戚北上长安做生意,后来长大了,亲戚给了他本钱,他便采购了一些杂货,来到兰溪租了一间房做生意。他是个慷慨大方的人,心地善良,自己得人帮助度过孤苦的日子,便对需要帮助的人给与真诚的帮助。虽然做生意得来的钱,散去不少,但他的生意一天天做大了,买了地盖了房子,娶了媳妇,扩大了杂货铺的门面,而且在大儿子十五岁那年,买了一条船,让他掌管着做水运生意。

兰溪人几乎都知道爷爷和满堂的交情。那是满堂刚来兰溪做生意时,一次逢集,一个古铜色脸膛的山里中年汉子,在他的杂货铺买了一些杂物走了两个时辰后,又回到他的铺子,从褡裢里掏出一文钱递给他。满堂不解地看他,他说满堂多找给他一文钱,还说对不起满堂,当时没发现。

“你专为这一文钱又回来?不就是一文钱,不值得你走这一趟。”满堂惊讶地说。

“那不成,钱的事上不能含糊,我不能占你便宜。”因为心急,山里汉子一张又黑又粗糙的脸涨红了。

这是个硬汉子。满堂在心里说,把他让在胡床上坐下,又喊叫他女人给他做饭吃,可山里汉子朝他行了拱手礼,转身就走了。

山里汉子就是爷爷。从那次以后,爷爷就成了满堂的朋友,逢集的日子,满堂就会放一只胡床在铺子前,给爷爷占个摊位,散集后,留下爷爷喝酒吃饭。逢年过节,满堂准备一些吃的、用的,让爷爷带回去。满堂知道祖孙俩日子艰难,时不时帮衬他们一些。爷爷也会逢集时,给满堂带来榛子、板栗和打的野物等。花儿爹娘和哥哥死时,满堂还进山帮爷爷料理丧事。

每次去兰溪,满堂让爷爷把花儿交给他女人带,爷爷知道他们真心待他和花儿,便把花儿搁在杂货铺。满堂的大儿子比花儿大两岁,每次花儿来了,他都带着花儿玩儿,好吃的给她,好玩儿的也给她,还给她捉蝈蝈玩儿。爷爷也喜欢这个壮实的小男孩儿,专门从山里捉了小灰兔、小松鼠送给他玩儿……

“爷来了。”一个脸黑肩膀宽的后生从杂货铺出来打招呼。爷爷一见,乐呵呵地说:“承清在家啊!难得,难得。”原来这年轻后生是满堂的大儿子承清。爷爷喜爱地看着承清,问他哪日回来的,问他水上生意怎样,又夸他壮了,个儿也高了,“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承清被爷爷夸得不好意思,红着脸望花儿,问爷爷:“这是花儿吧,几年不见,长得和观音菩萨一样美。”花儿笑笑,扭过脸。

卖了山货,置办了生活所需的东西,爷爷问花儿想买啥,花儿说啥都不要。花儿从小就懂事,知道爷爷不易,每次来集上,从不要东要西。可这次不一样,她口说啥都不要,眼睛却盯着布坊的红布看。那鲜艳的红布,正适合给花儿这样的小姑娘做衫子穿。爷爷走进布坊,喊叫掌柜扯布。花儿跟进去阻挡,可掌柜手脚麻利就剪了一块布料。花儿埋怨爷爷糟蹋钱,把他甩在布坊,独自走了。

在满堂家吃完饭,爷爷和花儿回家。祖孙俩沿着兰溪溯流而上,溪水清亮亮的。两岸,壁立千仞,山林交错,红枫、小橡树、桦树、杉树、白果树、青㭎木等,枝叶鲜嫩、明亮。爷爷说:“满堂是好人,心善,大方得很。承清也好,一家子都是好人。”花儿不吭声,右手摸摸挂在脖子的玉佩。爷爷喝了酒,心里高兴,有话藏不住:“满堂今天夸你像观音菩萨一样美。花儿,满堂若请媒给承清提亲,你答应吗?”花儿的脸一下子红了,别过脸不看爷爷。爷爷自顾自说:“花儿用不着不好意思,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要是看中承清,等媒人上门提亲,我就答应。”

花儿不爱听,撇下爷爷,追一只蝴蝶朝前跑了。

从兰溪赶集回来,花儿和爷爷依旧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日子。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这一年的端午节后,麦子晒干入仓了,成熟的洋芋挖了堆在灶房,花儿和爷爷又该锄苞谷地的二遍草。这一天,花儿和爷爷起个大早就到苞谷地锄草。当太阳从对面山头升起来,花儿和爷爷已经锄完两垄地的草。

忽然,一阵嘹亮的唢呐声响起来。花儿直起腰,顺着唢呐声响起的方向看去,看见一支迎亲队伍从对岸山坡上下来,过了兰溪,又上了这面坡上一条蜿蜿蜒蜒通向山顶的小路,便偃旗息鼓。唢呐声没有了,山谷里难得的这一队行人也渐渐看不见了,四周重新变得空荡荡的,恢复死一般的静寂。花儿一直看着那群人消失,才回过神,低头锄草。

迎亲队伍经过时,爷爷也直起腰,拄着锄头把看。那群人走远了,爷爷一边锄草一边对花儿说:“倘若承清高兴娶你,请媒人来提亲,花儿,你答应吗?”不等花儿应答,爷爷又说:“承清是个好后生,又能干,心肠又好。要是你能嫁给他,那是再好不过的事。”花儿不吭声,爷爷悄悄叹口气。

从年初开始,爷爷有了心事。花儿一天天大了,已经十五岁。时间让她成长,使她学会作为人应当懂得的、会做的一切,还让她在另一项事上用心。她喜欢听爷爷讲那些人仙相爱的古经,喜欢听人唱《犀牛望月姐望郎》这样的山歌,且能领悟其中的缠绵处。她每天都要用砸碎的皂荚汁洗脸,对着院子那眼泉梳头。她身上的粗布旧衣,总是三天两头换下来,在小溪洗得干干净净,在槌布石上拿棒槌槌得平平整整。她身体发育正常,身上因年龄自然要来的月事,到月就来,这让她再也不是以前的她了。以前她像喜鹊一样叽叽呱呱说个不停,现在她会害羞,会把以前说给爷爷的话,一个人放在心上辗转,辗转,辗转思想着,在黄昏的院子,在下雨的夜晚,在飘雪的黎明。

爷爷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力气大,胆量大,啥都经得起的山里硬汉。他老了,背开始驼了,再也赶不上野猪,就连野兔、果子狸都赶不上了,相思鸟从头顶飞过,握枪的手抖得瞄不准。按说他早该歇下了,一生中所应得到的劳苦和不幸,他全得到了。假如世间真有神灵,且这神灵有一双手支配一切,那么,应该把他收回去,让花儿这些年轻的生命接受他留下的那一份。可是,他还不能走,他还没把花儿交给一个妥当的人,这个人要能善待花儿一辈子,他才放心。他觉得承清可以托付,所以,两年前专意带着花儿去赶集,看看满堂的意思,又拿话试探花儿,她脸红了,却不回应。

又逢兰溪集,爷爷便拾掇一些山货去赶集。

爷爷走后,一袭青衫的李生来了。他来的时候,太阳正在中天,阳光铺满院子,落在他身上,像一只只小手小脚抚摸着,温温的,软软的,很舒服。李生晦暗、沉郁的脸,在阳光的抚慰下,慢慢变得明亮。

离开商山,李生去了长安。原以为凭着他优美飘逸的容貌和非凡的诗才,长安迎接他的是功名、美酒和美人,可是,即使他满腹诗书,字字珠玑,却无人赏识。上不得报效朝廷,下不能光宗耀祖,反而穷困潦倒在长安城,被当红的权贵们讥讽。他愤然离开长安南下,途经上洛郡,他停下南行的脚步,登上商山,拜谒商山四皓,与东园公、夏黄公、绮里季、甪里先生进行超越时空的灵魂交流。离开四皓古陵,他就去探访兰溪边那祖孙俩。

兰溪边,竹篱围着的木屋后,木笼子前,花儿抱着花花喂它吃撕成碎条的腊肉。

当初爷爷带回家四只银狐,后来增加到十几只,爷爷便把老了的银狐拿到兰溪集上卖。银狐的毛皮是缝制贵妇大毛衣服的上好皮子,常有京城商人来兰溪收购,拿到京城牟取高利。其中一只叫花花的银狐和花儿最亲,只要看见花儿,便亲昵地冲她吱吱叫个不停。爷爷玩笑说他又多了一个孙女:“你是花儿,它就是花花。”爷爷要卖掉老银狐,花儿舍不得花花,求爷爷留下它,爷爷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别看爷爷脸黑皮糙,嗓门高,其实他心肠很软,花花对花儿的依恋、花儿对这些狐崽子的喜爱,他都看在眼里,就是他自己看着这些已经被驯养得可爱、温驯、雪绒绒的小兽,也喜欢得很。可是,不卖了它们怎么办?他和花花要吃要喝要穿,再说它们本来就是兽,是人口里一道吃食,它们的毛皮天生就是贵人身上的衣料。

只是爷爷根本没想要卖花花。他见过花花像小儿与母亲亲昵一样,立起后蹄,把脸偎在花儿腿上,一双迷人的眼睛汪满笑意。他觉得它不是兽,是传说中的狐仙,有人性,有感情,再说,花儿从小孤单单的,只有花花和几只银狐与她作伴,特别是花花,给了花儿很多快乐,他怎么忍心卖掉它?

现在花花老了,已经十二岁了,十二岁是银狐的寿命。花花已经咬不动花儿喂进它嘴里的肉条,端到嘴边的面糊糊,它闻闻就移开了嘴巴,那双迷人的眼睛泪汪汪地望着花儿。花儿抱着花花,把脸偎在它脸上,求它吃一口:“花花,你吃一口,吃一口啊!”花花听懂了,艰难地吞了一口面糊糊,却噗地一声吐出来,吐出的不光是面糊糊,还有血,溅在它的皮毛上。一向爱干净的花花挣扎着抬起头,伸出舌头去舔皮毛上的血,可它没力气,够不着。花儿替它用手抹去那血,花花看看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脸偎在她的脸上,突然,那迷人的眼睛一闭,头耷拉下来。

花儿没见过死亡,爹娘死时她尚在襁褓中,花花闭上眼睛,她不知道这就是死了,还以为它昏过去了,抱着它,一声声叫花花。可是,花花小小的身子慢慢变冷了,僵硬了,她这才明白,花花死了,大哭起来。哭着哭着,悲从中来,平日里积攒的幽思别绪全都涌上心头,哭得声音都嘶哑了。午后的太阳光虽然强烈,可这里被板栗林遮挡,阳光穿透不过来,显得惨淡得很。

站在院门外的李生,突然听见花儿哭声,叫声不好,推门进院。还好,不是爷爷,是花花。可是,花儿那么悲伤,让他感动。对兽如此,她的善良该是与生俱来的。看见李生,花儿惊得止住哭声,可是,眨眼间,又哭起来,却竭力憋住哭声,却煞不住那呜咽的声音,一声响似一声。她被泪水洗过的脸,那么光润,那么忧伤,那么纯真,李生揪心地疼。他蹲下身子,从她手里接过花花,安慰她说:“别伤心了,你还有爷爷。”

把花花埋在板栗林后,花儿又伤心落泪,李生用帕子给她擦眼泪,柔声说:“你还有我。”与两年前比,花儿瘦小的肩膀浑圆了,胸部臀部显出曲线,白皙的皮肤呈现出羊脂般的光泽,像一朵迎风怒放的野菊花,娇艳,美丽,善良,散发出让人心旷神怡的女性魅力。李生怦然心动,双手捧起她泪光莹莹的脸,在她泛着纯洁光泽的额上亲了一下,又一次温柔地说:“你还有我。”然后看着她,目光温暖、柔和、深情,好像要把她拥抱起来,贴近他的怀抱,既含情脉脉,又荡人心魄。

从没有被这样的眼光注视过的花儿,突然像得了风痹症似地四肢全都麻痹了,既不悲伤,也不欢喜,连眼泪都凝结在眼角,紧跟着,心咚咚咚地跳起来,像有十二面锣鼓在敲打一般,而他身体散发出的青春男子陌生而浓烈的气息,既让她晕眩,又让她甘愿沉迷其中。“你还有我。”这温柔的声音,从这一刻起,就刻在这少女的心里,连同他的长相。她爱上了他,这爱就像只在夜间开放的昙花一样在她心里隐秘盛开,让她死心塌地、舍身忘己,把全部热情聚集起来,一头栽进她的命运,就像跌进深渊一样……

这一天,爷爷回到家,太阳已经落到西山背后,看见李生,高兴得连连喊花儿烫酒,煮腊肉,说要陪李生好好喝一场。花儿嗔怪爷爷回家晚。爷爷说满堂非要请他在李家切鲙喝酒,还要请油坊的艾掌柜、布坊的鱼掌柜和盐栈的熊掌柜作陪。爷爷还说满堂又夸花儿了:“满堂向艾掌柜、鱼掌柜和熊掌柜夸你像观音菩萨一样美,满堂还请艾掌柜……”不等爷爷说下去,花儿打断他的话,说爷爷只顾谝淡话,把客人冷落了。爷爷急忙向李生赔不是,又催花儿烫酒煮肉。

酒菜上案,爷爷和李生对饮。吃着喝着,聊些长安城的风俗人情,顺带说到李生在长安城的遭遇。提到这个,李生脸上就现出黯败的微笑,眉梢眼梢往下耷拉,叹气道:“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爷爷一听就明白了,劝他不要灰了心,安慰他来年再考:“凭着你一肚子文墨,肯定能中状元,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李生谢了爷爷,喝干碗里的酒。

山里人表面是有些粗野,但其实心很细,善良在骨子里,爷爷为绕开李生的伤心事,便岔开了话题,说起本地风物。李生的愁闷倒也去得快,爷爷说完商山和商鞅后,他就说起商山四皓,说他们为避秦时之乱隐居山野的高洁,说他们出山辅佐太子刘盈功成不居的超凡脱俗,尤其对他们功成身退的做法极为推崇,赞不绝口。李生说着随口吟诵:

白发四老人,

昂藏南山侧。

偃卧松雪间,

冥翳不可识。

云窗拂青霭,

石壁横翠色。

龙虎方战争,

于焉自休息。

秦人失金镜,

汉祖升紫极。

阴虹浊太阳,

前星遂沦匿。

一行佐明圣,

倏起生羽翼。

功成身不居,

舒卷在胸臆。

窅冥合元化,

茫昧信难测。

飞声塞天衢,

万古仰遗则。

花儿坐在一边,听他们说话,不时往樽里添酒。爷爷和李生说得投机,喝得高兴。爷爷怕花儿熬不住,让她先睡,可她哪儿舍得睡?那个人就在那里喝酒、说话。虽然他说的许多话她不懂,可她喜欢听他说话,喜欢他说话的声音,喜欢他说话时脸上生动的表情。她不时偷偷看他一眼,星光下,他年轻的脸庞实在让她欣悦,那容长的脸上,充满热情的嘴唇上长着柔丝般的唇髭,又深又明亮的眼睛好像能用目光给人以摆脱忧愁、哀伤的神力。

这是一个美丽的夏夜,夜空发亮。和天上晶亮的星星相比,天空是昏暗的,可是它也发光,好像天上有一块蓝色的布幔遮住了满天的光,好像闪闪烁烁的星星只是天窗和缝隙,从那里泄出无法言说的光亮。花儿从前和以后再也没有看见过夜空像今晚这样湛蓝、冷清却又燃烧着、充满着从星星和月亮中泻下的光。

这一夜不是往日铁一般的静谧,蝈蝈在叫,纺织娘在叫,间或有一只草莺也叫几声,还有爷爷和李生的鼾声,从泥墙那边传来。花儿躺在炕上,在夏虫如雨的叫声中,仔细分辨爷爷和李生的鼾声。其实,不用费劲儿,她在爷爷的鼾声中长大,那打雷一般间杂吹口哨一样的鼾声就是爷爷的。而那细微、沉稳就像白日在她耳边低语“你还有我”一样的声音,必是李生的。花儿的心咚地跳了一下,她感觉她的脸火烧火燎的,她想她的脸,肯定像兰溪布坊的红布一样了。不光是她的脸,她整个身子都火烧火燎的,粗布裹兜下润滑的皮肤上好像有数不清的小草要破土而出……

吃过早饭,李生告辞上路。等花儿追出门,他已经踩着列石到了溪对岸,走上溪水边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

初夏的早晨,翠绿的山谷一片寂静。花儿奔跑的脚步声,惊醒栖在树梢、草丛中的鸟儿们,山谷便响彻着鸟儿的轰鸣声。李生停下脚步,回头望见花儿正急急赶来,身上的红衫子在翠绿中格外亮眼,在初夏的阳光中,像一面旗帜在风中猎猎招展。

花儿的红衫子,是她用爷爷在兰溪布坊扯的红布缝制的,一直搁在板柜,没舍得穿。早晨她拿起粗布衫子,又突然放下,从板柜拿出红衫子穿上。从来不打扮自己,一年到头都穿着有补丁的粗布衣裳,突然穿上这么鲜亮的红衫子,花儿羞得不敢见人,趁着李生没出屋把饭端上胡案后,一直呆在灶屋不出来。她多想让李生看见自己,可又怕他看见自己,心里七上八下的,脸上一阵儿热一阵儿凉。她躲在灶屋偷偷看李生,看他吃完饭,告别爷爷后朝灶屋望了好几次,才出院门。可是,给他带在路上吃的核桃饼还在锅里,她再也不能躲在灶屋了,她什么都不顾忌了,用一块粗布包几块饼,抬脚就追出门。

花儿跑得太急了,站在李生面前,胸脯在剧烈起伏,脸涨得红扑扑的,就像红衫子一样红艳艳的。李生用热烈的目光迎接她,她把手里的干粮递给他,抬头看他,晶亮的眸子里泪光闪闪,含着万般不舍。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那楚楚可人的脸上,他看见她清澈的眸子里映现着他这一刻的情感:多么动人的女子,今后怕再也见不到她了。他突然伸出双手一把抱住她,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发誓一般说:“我不会忘记你。”他说着,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看,目光似乎要射进她心灵深处,好像要把她的样子牢牢记住似地。而她在他怀里,神志恍惚、温润迷乱,心中一片空茫,待恢复神志,身子颤抖得没有一丝劲儿,只得紧紧地倚靠在他的怀里,一任他擂鼓般的心跳声响在她的耳畔……

送走李生,爷爷没上山干活儿,在院子里晾晒药材。花儿换上旧衫子,红衫子依旧放进板柜。

“老哥……”崖娃娃送来一个男人的喊叫声。爷爷走到院门,看了看,大声招呼道:“哦,艾掌柜来了。”急急忙忙下到溪边迎艾掌柜,说山路弯曲,高低不平,难为艾掌柜走这一趟。艾掌柜让爷爷不客气,又拱手说:“贺喜贺喜”。

爷爷领着艾掌柜进了家门,喊花儿泡首乌茶,却没人答应,就自己泡了端上来。说了会儿闲话,艾掌柜就说起正事,说今天是来提亲的,说满堂的大公子承清和爷爷的孙女花儿是郎才女貌,若结为夫妻,是地成之美,天作之合。爷爷心里高兴,却不知说什么,只是搓着一双结满老茧的手呵呵笑着。艾掌柜问爷爷意见,爷爷说:“这件事我还得问问花儿,毕竟是她的事。”艾掌柜说那是应该的。

艾掌柜走后,花儿才提着一竹笼野菜回来。她是爷爷去迎艾掌柜时,溜出门的。她隐约明白艾掌柜为什么事来,可她又不愿意听见这事,不敢待在家,便到山上采野菜。

花儿在泉边摘洗野菜,爷爷蹲在她跟前,笑眯眯望着她不作声。花儿被爷爷看得不自在,就问爷爷笑什么。爷爷说:“花儿长大了,要离开爷爷飞走了。”花儿说她没想过离开爷爷,说完脸就红了。

看这种情景,爷爷知道花儿什么都明白。“鸟儿大了,总要有自己的窝。”爷爷像对花儿又像对自己说。爷爷又说:“花儿,满堂让艾掌柜做媒,想娶你做儿媳妇。问我愿意不愿意。我老了,说不定哪天晚上睡着就再也醒不来,愿意不愿意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自己。这是你的事,你好好想想。愿意,我就答应;不愿意,就罢了。”

花儿低头摘野菜,不吭声。

爷爷说:“承清有出息,人也好,你能嫁给他,是你命好。”

花儿还是不吭声,低头摘菜,摘完后,又用瓢舀水洗菜。爷爷见花儿总是不吭声,就笑了说:“花儿,你好好想,想好了给我说,等满堂家里再来人,我回他。”

爷爷进屋去了,留下花儿独自在泉边,她心里乱纷纷的,理也理不清,就想哭,可也哭不出来。

这是午后,阳光烤在人背上已有了几分力量。竹篱外板栗林,溪边芦苇和麻柳,都已繁荣滋茂,带着几分野性的生气。草丛里飞着绿色蚱蜢,枝头轰响着新蝉的鸣叫声。溪两岸翠色逼人的山林中,有杜鹃、山雀和黄鸟交替叫着。花儿看着,听着,也在想着:到一趟长安得两年,到洛阳得多少日子……爷爷六十九岁了,要是……要是……她手摸脖子上挂的玉佩,人便入定了般一动不动。

“花儿。”花儿一惊,见爷爷好笑地看着她:“你这是洗菜?”花儿低头一看,野菜的菜叶被她一片片掐掉丢进泉里,漂了一层。

过了一些日子,爷爷似不经意说起承清,说也不知道承清的船这会儿在丹江口还是到了老河口。花儿忽然问爷爷:“坐船能去洛阳吗?”

爷爷一愣,便想起李生正在去洛阳途中,却不明白花儿提起洛阳的缘故,倒是让他牵挂起他,也不知他到了洛阳没有?心绪好了没有?爷爷觉得李生是人中龙,眼下龙困浅滩,总有一天会一飞冲天。只是要问花儿主张的话,再也说不出口。花儿问完爷爷,似乎也不指望得到答案,便回头看远处出神。祖孙二人便沉默下来。

祖孙俩的日子依旧有条不紊地往前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气越来越热了,爷爷终日光着膀子在地里忙活,却不让花儿跟着,只让她做些家里活儿。到了七月,山里最热的日子,爷爷后晌也不出去干活儿。这时,祖孙俩就在屋后树荫下的石墩上坐着,爷爷说些流传在山里的古经,什么狐仙与进京赶考的书生相会、桃花精与山里的后生相好的古经,这些花儿最爱听。每次爷爷说古经,花儿都会央求他讲,而每次她都听得眼睛发亮。爷爷不说古经时,花儿就给爷爷讲李生讲过的红拂女的故事,或折柳树枝编一个帽圈,给爷爷戴在头上。光着膀子的爷爷,银光闪闪的白发上是一圈翠绿,看上去滑稽可笑,花儿就拍着手笑着说他也是仙。祖孙两个,似乎谁也不记得满堂家提亲这事儿了。

近中秋节时,艾掌柜又来了。这次不光艾掌柜来,承清也跟着来送节礼。爷爷看这情景,想必满堂家这次是要一个准信。爷爷很赞赏满堂的做法,承清大花儿两岁,已经十七了,俩娃正当婚娶年龄。放在别人家,在这个岁数都已生养。

招呼客人在屋里喝首乌茶,爷爷进了灶屋,问花儿的想法。爷爷低声问道:“花儿,你得给爷爷一个准话,你倒是中意不中意承清?”花儿不说话,只是在灶上忙着。爷爷不甘心,又问:“花儿,你倒是怎么想,让爷爷心里明白。”

花儿抬起头,看着爷爷说:“我走了,你咋办?谁给你做饭?谁给你洗衣服?谁陪你说笑解闷?我不嫁人,我要陪着你,给你养老送终。”

爷爷松了口气,原来花儿不是不中意承清,是操心他老来无所依靠,心里就又受用又难过,勉强笑着说:“爷爷自己做啊!爷爷什么都会做,再说我还没老,不信你看。”爷爷说着,弯曲手臂,握紧拳头,努力显出筋肉。花儿看看爷爷弯曲的手臂,看看他苍老的面颊和微驼的脊背,眼圈突然红了,低下头,又忙着做饭。

这顿饭还是在院子吃。腊肉炖黄豆,蘑菇炖山鸡、炖野兔、炖麂子肉,木耳炒鸡蛋,还有调了盐和麻油的马齿苋、野苋菜、苦苣菜,地皮菜也用盐和麻油拌过端上案,酒樽也端上桌,满满当当一胡案。虽说花儿没和爷爷商量,把过年都不舍得吃的山珍野味全拿出来做了,可爷爷不生气,还暗赞花儿懂事明理,且不说为谢承艾掌柜为这门亲事跑路受累,单是为了满堂与他多年的交情、为了承清从小到大对花儿的呵护,也应当倾其所有招待他们。

可是,在艾掌柜看来,深山里的这户人家是以这种方式,含蓄表明对这桩亲事应承的态度。事情顺利,大功告成,艾掌柜高高兴兴地和爷爷划拳喝酒。艾掌柜说:“听满堂说花儿长得像观音菩萨,没想到茶饭也好。”

爷爷叹口气说:“我们这贫寒人家,与满堂家结亲是高攀了,要不是祖上积德,哪儿会有这样的好事?穷人家的娃早当家,花儿自小就懂事,知道体贴我辛苦,啥活儿都抢着干,没少吃苦受累。这娃心重,担心出嫁了,没人照顾我。刚才还说要陪着我,给我养老送终呢。”

“若是别人,我不敢打保票,可满堂是啥人,老哥你还不知道?花儿嫁过去,你不是少了一个孙女,而是多了一个孙女婿孝敬你。”艾掌柜说。

承清也高兴,不停用杓从樽里给爷爷和艾掌柜的碗里舀酒,艾掌柜说完,他接着说:“爷爷,以后我和花儿一起孝敬你老人家。”

爷爷点头应着,呵呵笑着,笑得眼泪都流出来。这一天,爷爷喝多了,送艾掌柜和承清走的时候,脚步打晃,差点摔倒。承清眼疾手快,一把拽住,爷爷还说大话,说他没醉。承清把他搀着送回家,让他躺在炕上,出门遇到花儿,站住和她说话:“花儿,难为你……”

花儿头一低,走进灶屋门,回头看承清还站在那里望她,脸一沉,关上门。

说话间就到了腊月。中秋节后,艾掌柜又跑了几次,花儿和承清的好日子就订在年前一天。日子一订,满堂家就开始忙了,逢着过年,更是加倍地忙。

日子订下后,爷爷松了口气,犹如压在他心口的一座大山被搬走,一下子轻松了。吃饭时,他对花儿说:“你终身有靠,爷爷放心了,就是阎王爷现在叫我走,我也二话不说就走。”

花儿吃了一惊:“爷爷,你说啥?”

“花儿,承清后日娶你进门。出嫁了,你就是人家的媳妇,不比在家有我惯着、护着你。进了人家门,你要多干活儿,少说话,一切但凭公婆做主。”爷爷说。爷爷说着着说着,伤感起来,眼里有了泪花,拿手抹掉,嘿嘿笑着说:“老了老了,咋说着说着就掉眼泪……”

爷爷还在说,花儿却一句也没听见,心里乱纷纷的,像一团干枯的枣树枝,带着尖利的枣刺直钻进她的脑子,脑子里便覆盖上无边的疼痛和恐惧的乌云。“我不嫁。”花儿说。

正在伤感的爷爷,听见花儿又急又短促的话,这才看见变了一个人似地的花儿,寡白的脸,直愣愣的的眼神,竭力抑制却仍不时抽动的唇角。“我不嫁。”花儿又颤抖着声音说。

“花儿,日子都订了,你说不嫁就不嫁,我咋给满堂交代?再说,这样的人家,这样的后生,你不嫁,你想嫁啥人?”爷爷很不高兴地说。

从没有违逆过爷爷的花儿第一次和爷爷犟嘴道:“我谁都不嫁,就在家陪着你。”

“花儿,做人要厚道,得替别人想。满堂是有头有脸的人,都知道他家要办喜事,你这一闹,让人家咋收场?我和满堂交往二十多年,你让我咋对得住人?我这老脸还要不要?”爷爷急吼吼地说。

“我说不嫁就不嫁,除非捆了我去,就是捆了去,我还是要跑回来。”花儿狠狠撂下这些话,起身收拾碗筷拿到灶房。

花儿的话噎得爷爷发愣,待醒过味儿,又赶过去,试图说服她。爷爷觉得花儿不过是小女娃,自小与他相依为命,离不开他,舍不得他孤单,就任性说了上面那些话。可是,任他好说歹说,她就是不嫁,还说爷爷若逼她,她就死给他看,反正爷爷不待见她,活着也没趣儿。`

爷爷不敢再说什么,怕她真找她爹娘去。他猜不透这件事在哪里结了疙瘩解不开,难不成他自己真是花儿不愿出嫁的缘故?可他又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儿。火塘里,木柴柈子烧得噼里啪啦响,那红红的火焰映红了他那双枯树枝一样的手,他就想起花儿那件红衫子,想起挂在她脖子的玉佩,隐隐约约体会到一件事情,再细想下去,便有些害怕。要是……要是……若强迫她嫁过去,他就糊里糊涂做了对不起满堂的事儿,末了承清一纸休书给送回来,那花儿真就活不成了。花儿活不成,他又咋能苟活?

大冷的天,爷爷头上却直冒汗,他索性跑出门,站在院子里,让冷风吹。天空飘着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他头上、脸上,不一会儿,他就成了雪人。没想到夜里受了寒,第二天早晨,爷爷躺在炕上起不来。花儿见他闷闷的,就用手摸他额头,额头烫手。“爷爷,你病了!”花儿吃惊地说。

爷爷苦着脸笑笑说没事。花儿跑到灶屋煮了一碗姜汤,看着爷爷喝下,又做了汤饼给他吃。爷爷不说话,心里惦记着要去兰溪村见满堂。吃过饭,他就把褡裢搭到肩上走出门。褡裢里装着满堂家送来的彩礼,花儿不嫁了,彩礼当然要退回去。褡裢里还有鹿茸、麝香、灵芝和天麻,是他这些年给花儿积攒的陪嫁,虽然花儿不嫁,但这些东西还要给满堂送去,但愿这些东西能多少弥补花儿悔婚对满堂一家造成的伤害。

花儿听见动静,从灶屋追出门,爷爷已经出了院门。花儿喊他,他只管朝前走,头也不回,粗声大气吼一声:“你回去!”

爷爷是被山石绊倒摔下兰溪冻死的。放在平日,根本不会发生这祸事,可他病着,腿脚软,被山石一绊,就稳不住身子,一头栽进溪水,等人看见,他已经没气了。那人认得他,便把他送回家。

见爷爷被人送回来,花儿以为爷爷病情加重,吓得惊慌失措,一声声叫着爷爷摇晃着他,可他再不回答。花儿便知道他死了,大声哭起来。来人可怜花儿,叮咛她烧锅热水,预备给爷爷擦洗身子,便赶到兰溪去报信。

满堂接到信,吩咐承清带人置办了寿衣、麻布、白木棺和米、酒、猪肉后进山,他带着女人即刻出发,先去看老朋友。一见炕上躺着那个僵硬的老友,满堂淌出眼泪,摸着那冰凉的身子说:“老哥,你咋一句话没给我说就走了?”说着放声大哭。花儿给他和他女人磕了头也跟着哭,他女人就搂着花儿哭。

满堂先止住哭声说:“花儿,不要哭了,爷爷死了,我们都难受,人活到多大岁数都得死,爷爷后事你不要发愁,一切有我。”花儿就呜咽着给满堂磕头。

承清带人抬着白木棺等东西到了后,人就入了殓。晚上,跟承清一起到的道士拿着法器绕棺转圈,且走且唱,安慰亡灵。后半夜,花儿哭累了,靠在棺木上睡着了,但只一会儿,突然醒来,明白爷爷死了,就又哭起来。满堂就劝她不要哭,说爷爷死了,她还有他们。

第三天,爷爷上山,丧事结束,满堂要带花儿一起走,住在他家,待四十九天守孝期满,和承清圆房。承清不说话,期待地看着花儿。花儿摇摇头,说她要在这儿陪爷爷,还说她配不上承清,没福气做他媳妇,要满堂给承清另找一个好女子娶了。满堂坚持要带她走。花儿给满堂跪下磕头,说:“难为叔风风光光把爷爷送上山,花儿这辈子报答不了您的大恩大德,下辈子给您当牛做马报以报大恩。”

满堂无奈,只好让他女人留下来陪花儿,可是,花儿说啥也不让那女人留下,她知道年关将近,作为主妇,家里有干不完的活儿在等着她,她若留下来,那一家子老的小的吃啥喝啥,再说满堂家人客大,年后打点拜年回节礼,安排酒席待客,打发来人,哪一样离得了主妇?花儿说从小到大,爷爷进山采药、打野物,都把她一个人留在家,她早就习惯一个人在家。她让他们放心。满堂听她说得有理,便千叮咛万嘱咐后带上家人走了。

家里一下子空下来静下来,犹如大雪覆盖着的山谷,死一样静寂。“爷爷,说一个古经。”花儿说出口,想起爷爷死了,再也没人给她说古经了,心里一酸,哭起来。一直哭到屋里暗下来,她才觉得饿,便点亮油灯,给自己做饭吃。端着碗吃饭,又想到爷爷,想到爷爷的死是因为她的忤逆,因为她不可告人的儿女私情,又愧疚又羞耻。愧疚羞耻中,又想起李生,不由得呜咽起来。

腊月二十九,承清来接花儿到家过年,花儿摇头拒绝。承清说:“你一个人住在这儿,我咋能在家安心过年?花儿,你就听爹的,住到家里,我也放心。”

花儿冷着脸说:“我凭啥住到你家?你又有啥不放心?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别说那伤人的话。这一辈子,我非你不娶。”承清撂下这句话就走了。

三十早晨,花儿从梦中笑醒。那是一个快乐的梦,爷爷说了笑话,逗得她在梦里大笑,笑着笑着就醒了,想起爷爷已死,觉得十分凄凉。

五七那天,满堂来了,给爷爷烧过纸后,便和花儿说要把她接他家去,等七七后,给她和承清办婚事。花儿不愿意,说她要在这儿给爷爷看守坟山。至于婚事,她还是那句话,她没福气做他家媳妇。满堂听她说话,看她神情,就知道她是铁了心不嫁承清。本来他就觉得爷爷死得蹊跷,有啥天大的事,非要在孙女出嫁前一天急着见他?这时他几乎能确定,爷爷急于见他与婚事有关。满堂想起一句话,强扭的瓜不甜,这样一想,要娶花儿做儿媳妇那颗热热的心就冷下来。

花儿悲悲戚戚过完年,七七过后,悲伤的心情淡薄了,生活似乎回到以前,她在家洒扫庖厨,给火塘添柴,爷爷出门干活儿,或进山打野物。可分明又不是以前,黄昏站在院子里,锐声叫喊爷爷时,再也听不见崖娃娃送来快乐的“哎”声。她再也等不回爷爷了。她再也不是爷爷呵护的娇娇女,她学会干庄稼活儿,锄草、耕地、播种、收割、送粪,样样都行。

她不再是李生一眼所见的仙女,她如柔荑的手变粗了结了茧,白嫩的脸蛋让太阳晒得微黑。可是,她依旧漂亮,微黑的皮肤蜜蜡般光滑动人,如水的眼眸里,添了几分成熟的魅力,当她凝视远方陷入沉思时,她的眼睛会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十分动人。

暑热遁去的黄昏,花儿坐在院子里,看天空被夕阳染成桃花色的薄云。这时,山谷响起杜鹃的叫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气味儿。这熟悉的景象,让她想起那个温柔的黄昏,于是,李生从她心底走出来,一袭白衫,俊美飘逸,目光灼灼,给她说“你还有我”……

西天那抹橙红消失,黑夜降临了,不一会儿,月亮升起来,吹过脸颊的风带着一丝凉意。没有李生,也没有爷爷,只有她孤孤单单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手握挂在脖子上的玉佩,回忆从前的时光,心中有些薄薄的凄凉。

“你还记得我吗?”躺在李生睡过的炕上,花儿把嘴唇扑在李生枕过的枕头上,似乎闻得他的气味儿。待仔细吮吸,却又闻不到。眼泪流下来,打湿枕头。

几番秋风秋雨,竹篱上的野菊又开了,黄灿灿的,一簇簇,一丛丛,密密匝匝,重重叠叠。花儿一闻到满院子弥漫的带着苦味的香气,就想起爷爷从前说过的话。爷爷说她跟野菊花一样美。现在她也觉得,她就是野菊花,日子苦,还能一天天熬过来。

这一天兰溪逢集,花儿早早起身,收拾了一背篓核桃、板栗、木耳、香菇去集上卖,送给满堂家的,搁在竹笼里。爷爷死后,她依旧在赶集时,带一竹笼山货,送给他们尝鲜。满堂情长,虽然花儿冷了他的心,可知道她日子苦,时常准备一些日用杂货,让她带回去。

承清还是跟船跑丹江,不常回家。可只要回家,都要进山去看花儿。每次去他都看不见花儿笑脸,他带去的吃的用的穿的,被她冷着脸搁在竹篱门外让他带走。可他依然在她最难的时候出现,青黄不接的二、三月,春种秋收时,大雪封门的寒冬腊月,他不声不响地放下带来的粮食、过日子离不开的油盐、女人必备的针头线脑和山里人没见过的水晶龙凤糕、糯米糕、蔗浆、女人头饰、花衣衫等,一刻不停地干完活,然后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

十年了,承清拒绝了媒人提说的一门门亲事,伤透了满堂夫妻的心。十年了,他做了一个男人为自己女人该做的事。可花儿没给他说过一句温柔的话,甚至连一个笑脸都没有。她硬着心肠赶他走,没用。于是,她知道了他是说一不二、掷地有声的,是那种认准了就一条道走到黑的人,是那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明知前路是悬崖也要跳的奋不顾身的人。而花儿何尝不是他一样的人?

“世上比我好的女子多了去,你为啥缠住我不放?”最近一次,大约三个月前,承清又带了东西进山,花儿气急败坏地对他说,“这一辈子,我是不会嫁人的,你就死了心吧。”

“你一辈子不嫁人,我也一辈子不娶。”承清丢下一句狠话走了。

“轻扭的瓜不甜,强摘的花不香。”坐在铺子里的满堂,见承清灰败着脸色进门,就知道他又碰了一鼻子灰,便教训他说。

“除了她,我谁都不娶。”承清撂下这句话,赌气走了,这一走,再没回来。

花儿背着、拎着山货到了集上,见满堂杂货铺没开门。她向人打听,就有人给她说掌柜的大儿子承清出事了,一家人送他上山了。那人说船过紫荆险滩,承清被船桨打到水里淹死了。“按说他跑丹江好几年都没出事,这次也不该出事,咋人就没了?”那人不解地说。

花儿像挨了一闷棍,身子晃了晃,站稳后,凄惨地说:“这是天意。”

再无心思卖山货,花儿收拾了搁在杂货铺门口,就离开回家。

几个身着袍衫的人说着话过来,花儿让过他们才走。

“学士大人来过上洛郡?”一个人恭敬问道。

“来过两次,去商山拜谒四晧,还在山里一位老人家住过一些日子。”一个身着白袍衫的人说。

“何时之事?我等怎么不知道?”刚才那人吃惊问道。

“哦,老人还有个孙女,算起来,他孙女早该嫁为人妇生儿育女了。”一袭白衫的人自顾自说。

他们说这些时,花儿已经走进山谷那条傍着溪水的小路,回她开满野菊的家,守候一个希望,尽管这个希望越来越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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