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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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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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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鸳鸯河

天还没亮,顺德爹到镇上赶集去。

鸳鸯镇三六九逢集,他是每集都要赶的。吃不完的麦子、苞谷,驴驮肩挑到集市卖,冬天的白菜、萝卜,夏天的豆角、茄子,也一趟趟地运到集市出售。圈里的牲口,收割用的镰刀,犁地的铁犁铧,老婆要的灯芯绒布料,闺女出嫁前绣花用的花线,儿子小时候脖子挂的长命锁,都是他从集上淘来的。

一连下了几天大雪,鸳鸯河两岸白茫茫一片,鸟兽绝迹,也少有人走动,就连鸳鸯河也失去了往日的灵动,没了哗哗的流水声。可这难不住顺德爹,他家祖祖辈辈住在这儿,他对偌大的鸳鸯河坝子了如指掌,闭着眼睛也能找到自家十亩地中的任何一块。

直到现在,顺德爹还清楚记得小时候祖父告诉他的流传久远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谁也说不清什么年月,秦岭山深林密,生活着成群的小兔小鹿、虎狼豺豹。秦岭南坡下,秦巴山地少有的平坝子,土地肥得流油,河水丰沛,坝子里的人过着亦耕亦猎的生活。

坝子里的穷苦人都租种地主的土地。地主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儿,相貌俊俏如仙,唱得一口好山歌。

村里有个英俊少年,父母早逝。这个孤苦贫穷的少年,是英勇无比的猎手。他骑一匹栗色的马,吹一支紫竹长笛。他吹奏的笛声,能让百鸟和鸣。他呼啸一声,能让豺狼虎豹浑身抖个不停。

少年美妙的笛声让地主女儿着迷,她舍不得他乌溜溜的眼睛,更离不开他的勇猛。少年也爱上地主女儿的美丽,迷上她百灵鸟一样的歌声。鸳鸯河岸上两个人尖子相爱了。

可是,地主怎么能让宝贝女儿嫁给一个穷娃子呢?就在女儿十六岁那年,他软硬兼施,让她断了嫁给少年的念头,可她哪怕挨饿受冻,也要嫁给他。地主一气之下,将她锁在家里,又逼得少年离开鸳鸯河,远走秦岭深山,以捕猎为生。

然而,少年美妙的笛声夜夜响在心上人的窗前,她的歌声飞出窗外,温柔地抚慰着情郎的心。

地主恼羞成怒了,他将女儿聘给下游一家财东的儿子。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出嫁那天,一身新嫁衣的女儿乘人不备,纵身跳进波涛滚滚的河里,闻讯赶来的少年大喊一声,妹妹,我来了!跟着跳进去。

人们惊得目瞪口呆,就连地主也忘了悲恸,呆呆地看着河水吞噬了女儿和少年后又恢复平静。紧跟着河面现出奇异的景象,无数的鸳鸯成双成对在水面上嬉戏、欢叫,引来数不清的百灵鸟清脆悦耳的鸣叫。

人们都说鸳鸯是这对情人的精魂幻化而成,于是,人们把流过坝子的这条河叫鸳鸯河。这个故事有多少真实成分?没人说得清,可鸳鸯河的叫法一直流传至今。

只是现在的鸳鸯河上没有鸳鸯戏水了。顺德爹看了一眼因为严寒显得空旷、寂寥的鸳鸯河,将棉帽护耳掀起。

集市并没有因为严寒而萧条多少,反倒因为春节将至而格外繁华。人群熙熙攘攘,不断有熟人和顺德爹打招呼。他嘴里应着,眼睛盯着一街两行的摊位,寻找着要买的东西。

掌柜的,来碗热热的哨子面驱驱寒吧。是女人的莺声软语。随着声音,一股香气扑面而来。顺德爹禁不住转过头,一张笑盈盈的脸盘和一锅红红绿绿的哨子同时映入眼帘。他的肚子突然咕咕地叫起来。也是,一大早到现在,就吃了四个荷包蛋,哪能不饿?他在长凳上坐下。不一会儿,一碗冒着热气的哨子面放在他面前。

顺德爹真饿了,他将头埋在那碗热气中,一气吃下去半碗面,才抬起头,突然看见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面前的碗。那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眼睛,一双饥饿的眼睛,充满渴望。小姑娘穿了件开花棉袄,光脚穿了双没有后跟的鞋,冻得瑟瑟发抖,越发显得一张小脸青白得失了血色。他吃不下去了。他朝小姑娘招招手。小姑娘胆怯地看看蹲在地上一个腰扎草绳的男人,又怯生生地看看他。

顺德爹又要了两碗面,起身走过去,去吃面吧。他对蹲着的男人说。

草绳男人感激地冲他作揖,然后,拉着小姑娘去吃饭。

小姑娘饿坏了,端起碗就吃面。不一会儿,面吃完了,汤也喝了。因为吃得太急,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是你闺女?顺德爹问草绳男人。

男人点点头。他告诉顺德爹,他姓卢,住在秦岭山地,那儿的土地薄得很,播下种子却打不下多少粮食。他家人口多,小姑娘头上还有五个哥姐,靠种别人几亩地,吃了上顿没下顿。男人一脸恓惶地站起身,给顺德爹作揖,你是个好人,行行好,救她一命吧,把她带回去,做闺女也好,做儿媳也行,随你。

秀莲,给恩人大叔磕头,求他收留你,跟着他,你就不会挨饿了。男人对小姑娘说。

叫秀莲的小姑娘连忙跪在地上,给顺德爹磕头,仰着小脸,叫了一声,叔!

看着秀莲祈求的眼神,顺德爹心疼地落下泪。虽说秀莲饿得面黄肌瘦,可还是能看出她面容的清秀,这会儿,因为吃饱了饭,眼睛显得又大又水灵。

眼前浮现儿子顺德的影子,顺德爹有了主张,他一把拉起秀莲。

几度冬去春来,花开花落。

春天又来到鸳鸯河。杨柳泛出新绿,麦苗铺一层绿毡,河岸上青草茵茵,坝子里弥漫着幽幽的清新爽朗的气息。

太阳快落山时,村东头顺德一家在吃饭。

秀莲!秀莲!隔壁槐花在门外喊叫。

哎!我刷完锅就走。秀莲急忙喝下半碗汤,收拾空了的盘盘碗碗,端进厨房洗。

又上夜校?姑娘家认字念书有啥用?有这功夫,还不如在家做针线。顺德妈看着秀莲的背影,不高兴地嚷嚷着,因为皱着眉,显得皱纹叠摞,一张脸像一块揉皱了的布。

瞎嚷嚷啥?老娘们家家的,知道啥是幺三四五六?头发长见识短,拿着白糖当面碱。她能念进去,就让她去,难道一家子都当睁眼瞎?顺德爹瞪了老婆一眼

要念书也该是顺德,一个姑娘家在外跑还不让人笑话死?男人一发话,老婆的声音低了一些。

我不是那块料。蹲在一旁的顺德瓮声瓮气地说,再说,庄户人学会念书有啥用?

妈,你的老脑筋该换换了,现在是新社会,男女都一样,没人笑话的。秀莲说完又向顺德说,你也是个老脑筋。然后,拿起花布书包跑出去,和门外的槐花急急走了,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这时,太阳坠入西山,一片玫瑰色的霞光腾起在鸳鸯河上空,映得两张少女的脸红扑扑的,尤其俊俏的秀莲更像门前正在绽放的桃花,脸庞白里透红。女大十八变。当年瘦弱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美妙绝伦的漂亮姑娘。十六岁的秀莲,有着正在成长的少女的曼妙身材和可爱而又天真的气质。两只小巧的乳房硬硬的,紧紧崩在花衣衫里面。一双晶亮的杏核眼腼腆而又带着活泼。两条大辫子垂在胸前,红绒发梢犹如一朵鸡冠花。

夜校设在祠堂,秀莲和槐花走进去时,老师已经在上课,秀莲拉着槐花赶紧在教室后边找了地方坐下。

秀莲是个聪慧的姑娘,当别人还分不清人和入时,她不仅会读写老师教的所有字,而且,能写一段简单的话。这让槐花和其她姑娘后生小媳妇们钦佩不已,也让老师对她另眼相看,常常放学后,为她开小灶。现在,秀莲已经能写一般的应用文,完整记叙一件事,正确进行加减乘除运算。

夜校老师姓章名鸿宇,是县上派来的一个二十多岁的斯文书生,脾气温和,个头中等偏高,身材很好,穿一套只有县里干部才穿的蓝色中山装。在秀莲眼里,他是那么新奇的一个人,跟周围的人有着根本不同。他纯净的肤色,洗得干净的黑发,以及他整个人,都像透过水晶折射的阳光一样在闪烁,没有任何做作的痕迹。他对学生充满热情,一心要教会他们读书识字,摘掉文盲帽子。

秀莲学习上的进步,让章鸿宇由衷欣慰。为了鼓励其他学生,章鸿宇常常在

课堂上赞扬秀莲,这更激发了她学习的热情。在田里做活时,晚上睡觉前,甚至吃饭时,她都捧着书本,嘴里念念有词。

顺德妈不满地皱眉,说她念傻了。顺德爹和顺德闷声不响。

秀莲认的字越来越多了,老师课堂上讲的内容已不能满足她,章鸿宇便借书给她读。开始,是民间故事、童话故事等等一些短小的文章,渐渐的,章鸿宇给她读的书越来越长。

那些趣味横生的民间故事,那些美丽的童话故事,秀莲一看就懂。小人鱼多好啊,为了小王子的幸福她情愿化成泡沫。秀莲情不自禁地对章鸿宇讲述小人鱼牺牲的情节:

……她把这刀子远远地向浪花里扔去。刀子沉下的地方,浪花就发出一道红光,好像有许多血滴溅出了水面。她再一次把她迷糊的视线投向这王子,然后她就从船上跳到海里,她觉得她的身躯在融化成为泡沫……

这时,她眼里含着泪水,秀美的脸盘上笼着忧伤。章鸿宇被深深感动了,多么善良、质朴的姑娘!她对美好情感的感觉是多么敏锐!

这是你看的书?秀莲拿起一本砖头一样厚的书问章鸿宇。

是啊,这是一部很有名的苏联小说,书里写的保尔成了成千上万青年喜爱的人物。他有句名言,被许多人抄在笔记本上,当做自己人生的座右铭。章鸿宇摩挲着书的封面,轻声朗诵: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临终之际,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

秀莲惊异地看到,一向斯斯文文的章鸿宇,眼里亮光闪闪,一股超越他性情的激动,在他俊朗的脸上着了火似地来回滚动。那么神圣、庄严的神态,让秀莲看得入迷,她少女的心第一次为一个男人荡起涟漪。

六年前,顺德爹从集上带回秀莲。陈家家境殷实,吃喝不愁。几个月过去,又黄又瘦的秀莲便养得白白嫩嫩,一下子显得漂漂亮亮,而她活泼的天性也充分表现出来,喊爹妈喊顺德哥的声音甜丝丝的。小秀莲干活勤快,手脚麻利。晚饭后、冬闲时,她欢快的笑声与顺德妈摇转纺车嗡嗡吱吱的声音互相重合,像一曲古老悠远而又新鲜活泼的乐曲,弥漫在三间瓦房、两间偏厦的每一个角落,一改陈家以前的沉闷气氛。在这和谐稳健的气氛里,顺德爹心情舒畅地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吧嗒吧嗒地吸水烟,顺德不声不响地修理坏了的农具。

顺德是个粗壮的黑脸后生,不爱说话,人也老实本分,可做得一手好庄稼活。村里人常常当着大家的面,叫秀莲顺德媳妇。小时候,秀莲不怎么在意,可渐通人事后,她不愿意别人这么叫。潜意识里,她更愿意顺德是哥,而不是自己的小女婿。至于,她要嫁的男人是什么样的,她也不清楚。

现在她明白了,她要嫁的是章鸿宇这样的男人。这样想时,一向大方的少女,

第一次羞涩地低下头,用手指缠着发梢。

这本书你拿回家读,读完这本书,你就知道,人要怎样活着才有意义。章鸿宇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递给秀莲,却看见红晕飞上她的脸颊,神情里浮着一抹笑,轻柔得像一小片光影在岁月中飘游。章鸿宇第一次感到,羞涩的少女那么动人,有着无与伦比的美。没来由的,他的心一颤。

秀莲接过书,扭头就跑。

章鸿宇不光教学生读书识字,还教唱新歌。刚开始,许多人害羞,不敢张口,只有秀莲大大方方地跟着唱。学会了,便歌不离口,做饭时唱,在田里干活时也唱。渐渐的,秀莲唱歌时,一帮姑娘媳妇也跟着唱起来。

村里的活动,秀莲样样带头,她成了年轻姑娘媳妇们的榜样,大家选她做了妇救会主任,不久又被村党支部批准为预备党员。

秀莲忙了,像所有农村基层干部一样忙着学习、开会,忙着组织妇女参加各种活动,带领秧歌队扭秧歌。她愉快地忙着公家的事,脸上终日挂着微笑。那微笑,像冬日温暖的阳光,像夏日拂面的轻风,是万紫千红,是天边彩虹。这动人心魄的微笑,让秀莲越来越明艳,充满迷人的魅力,甚至与她擦肩而过似能听见她体内花瓣次第开放的声音。生活的扇面在秀莲面前铺开,呈现满眼鲜花。

顺德妈收拾一篮脏衣服到河边去洗。隔着一大片柳树林,就听见河边女人们嘻嘻哈哈的笑闹声和棒槌捶打洗衣石的声音。

隐隐约约的,有锣鼓声传来,那是秧歌队在扭秧歌。女人们的话题转到秀莲身上。

太大方了,没有一点儿媳妇样儿,像后生一样,成天在外面跑。

两只眼睛本来就大,还骨碌碌乱转。一点不害羞,胸脯子挺得恁高地走路。

眼睛看人都是飘的,那胸脯子饱满得像是七月的柚子,扭秧歌时,动荡得让人看了都替她感到害臊,她倒一点儿都不难为情,扭得欢实。

心跑野了,怕是看不上陈家黑脸后生了。不过,话说回来,陈家后生恁老实,恁木讷,恁瓷呆,又土得掉渣渣,咋配上又漂亮又聪明能干的秀莲?还是老话说得好,女人不能太漂亮,太漂亮了心飘犯傻。

陈家两口子恁精明的,咋想不到早点给俩人圆房?他们就不怕鸡飞蛋打?

……

顺德妈眼前一黑,身子打了个趔趄,稳住神,转身离去。回到家就和顺德爹商量给顺德和秀莲圆房的事。

日落时分,秀莲从外面小跑着回来了。晚霞的余晖,从门前大槐树浓密枝叶的缝隙间钻出来,轻盈地伏在翠绿色的野草尖上、蝴蝶的翅膀上,还有秀莲的身上,她跳跃的影子,留在烁烁闪动的余晖中。

妈,饭熟了吗?秀莲人还没进门,声音就传了进来,晚上,我还要开会。

开会!开会!当了多大的官,比县太爷还忙?顺德妈黑着脸,端着两碗饭从厨房出来,没见过一个大姑娘成天在外面疯疯癫癫,你去听听自己挣了多好的名声。

又是哪一个长舌妇给你搬弄是非?老脑瓜,老封建,别理她们。秀莲到厨房端出一碗油泼辣子,放到顺德爹面前的方桌上。

不理人家就行了?陈家几辈子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顺德妈用筷子敲着碗沿。

吃饭!顺德爹阴沉着脸说。

一时间,一家子都不说话,悄然吃饭。

饭后,顺德妈叫住要出门的秀莲,说有话对她说。

秀莲收回脚步。

像三伏天的一声惊雷突然在耳畔炸响,秀莲怎么也没想到,顺德妈竟然让她和顺德圆房!她有些晕眩,眼里迸出无数颗闪亮的金星,像夏季飞在眼前的无数飞虫。

妈,我不能和哥结婚。秀莲回过神说。

咋不能?把你养大了,长本事了,想拣高枝飞?顺德妈气得喘着粗气。

我还小,不想这么早结婚。爹,妈,给哥娶别人吧,让我做你们的闺女,孝敬你们。秀莲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掉,又拉着顺德的衣襟说,哥,你给爹妈说,让我一辈子做你妹子。

秀莲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让顺德心疼。他是木讷的人,对秀莲的喜爱从没说出口,只是默默对她好。刚到陈家时,瘦弱的秀莲像小猫一样让他怜惜、疼爱,他把爹赶集买给俩人的好吃食,全给她吃。到村后的树林捉蝈蝈给她玩。大了后,和爹一起赶集时,偷偷省下钱,给她买发卡,买扎头发的红红绿绿的绒线。

秀莲慢慢长大了,长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村里人夸奖秀莲好看时,顺德高兴得两眼亮闪闪的,黑红的脸膛也闪着一层光。他喜欢秀莲活泼、大方的性格,爱听她唱歌,喜欢看她穿着红衣服扭秧歌。如果下地回家,听不到她的欢笑声,他就心慌,直到她云雀一样的声音在屋里响起,他的心才安定下来。尽管他心里如同发洪水的鸳鸯河一样惊涛拍岸,可他面上一点也没显露出来,不光秀莲,就是顺德爹两口子也没觉察。

秀莲入了党,当上妇救会主任,成了村里头面人物,于是,只知道在地里忙活的顺德,在一些人眼里成了落后分子,是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也有人揶揄他,秀莲是一朵鲜花,小心旁人采了去。十九岁的顺德,虽然有些木讷、老实,可他心里明白,秀莲一直当他是哥,从没当他是她的男人。他也知道,他配不上秀莲,若强娶了她,她一定不快乐,这让他心里很不好受,可一想到别的男人娶她,一股冲顶的愤怒,撞击得他脑袋要爆炸。

秀莲还在嘤嘤哭泣,顺德心乱如麻,拉开门走出去。

顺德爹沉着脸吸完水烟,对顺德妈说,行了,这事先不提。又对秀莲说,别哭了,洗把脸,忙你的去吧。

你就惯吧,等她做下丑事,有你后悔的一天。顺德妈看着走出去的秀莲,狠狠地说。

强扭的瓜不甜,总得她愿意才行。顺德爹说着,起身出了门。

忙完手头事已是傍晚,秀莲才离开乡政府回村。

初秋梦幻似的忧郁的蓝天抹上一层苍茫的暮色,笼罩着村庄、鸳鸯河、坝子尽头的山峦,以及鸳鸯河两岸隐没在紫色烟霭中的树林。田野蒙上了一层玫瑰色的晚霞。秋收后富足的村庄,蜿蜒在鸳鸯河岸上,沐浴在晚霞中,像一条横在大道上艳丽的长蛇。

秀莲被选拔当乡妇女主任,正值新《婚姻法》颁布时。在废除包办买卖婚姻,争取婚姻自主的妇女翻身运动中,她成了全乡妇女的代言人。许多陷入苦海中的妇女,在她的帮助下,解脱了不幸婚姻的束缚,争取到婚姻自主的权利。几个长期虐待媳妇的男人,被她组织的妇女会斗得低头认错,颜面扫地。一时间,秀莲俨然成了妇女的保护神。

秀莲绽出一丝欣慰的微笑,接着,又想起四个月前,她告诉章鸿宇要到乡政府工作的情景。

那天,上完课,她一直磨蹭到别人都离开,才对章鸿宇说,我要去乡政府工作了。

我知道。章鸿宇平静地看着她。

没有预想的惊讶,更没有期望的喜悦,隐隐的失落浮现在她脸上。

是我向组织推荐了你。章鸿宇补充一句。

是你?!惊愕替代了失落,进而喜悦的神情出现在她青春洋溢的脸上。

为什么不能是我?我是看着你成长进步的,你聪明、热情、活泼,觉悟高,有组织群众的能力。新成立的政府急需有文化、有觉悟的人承担领导工作,你就是这样的人。这番话,章鸿宇说得一点也不激昂,可是却很真诚、动人。

我行吗?秀莲站在比她高了许多的章鸿宇面前,仰着头,热切而又胆怯地望着他。

你一定行。章鸿宇俯视着秀莲,黑得乌亮的眼睛,白瓷一样的脸盘因为激动透着嫣红,两片红唇给人一种灵敏绵软的感觉。突然,他的心掠过一种全新的情感,迫使他温柔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纯朴、最好的姑娘,我……

章鸿宇后悔说的话急了,吞下要说的话,不觉就红了脸,调开眼睛,看向别

处。

秀莲听章鸿宇的话说得这样温柔、亲切,突然咽下不说,脸又红了,一下子想到他要说的话,一种从未有过的欣喜和柔情,一种复杂而明确的情感漫过了她心灵的河床,浇灌着她,滋润着她,在她的心底,留下温馨阵阵。

秀莲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递给他,说,我喜欢书里的保尔,要是冬妮娅不爱打扮多好啊!

章鸿宇把书又递给秀莲,你要走了,我也要回县里上班。这本书送你做纪念。

你还有什么要叮嘱我?秀莲期待地看着章鸿宇。

章鸿宇想了想,说,努力工作,争取进步。

嗯。秀莲用力点点头……

章老师,我在努力工作,你知道吗?秀莲望着暮色下的鸳鸯河喃喃自语。

秀莲到家时,天已黑尽。屋里点着煤油灯,顺德妈在纺线,看见她进门,告诉她,给她留的蒸饭在锅里。又嘟囔着说,天天这么晚回来,天不亮就走,又没工钱,瞎忙啥?

秀莲边吃边说,干工作就不能讲究报酬。咋不见爹?

你大姐的闺女病了,你爹去看看。哦,今黑你和我睡,给我锤锤腰,这几天腰疼病又犯了。

好的,你歇着吧,别纺了。听说就要给我们工资了,等我有了工资,我带你到县里医院治一治。秀莲刷了碗,到顺德妈两口子的卧房睡下。

一会儿,顺德妈也进来躺下,秀莲坐起身给她锤腰。

黑子媳妇又生了个儿子。顺德妈说,黑子比你哥小一岁,黑子媳妇和你同岁,人家都俩儿子了。

妈,我要忙工作,不想考虑个人问题,让哥找个人结婚。

瞎说啥?你不是你哥的媳妇?顺德妈抓住秀莲的右手说,歇歇手,不捶了。莲儿,从你到家来,我和你爹就拿你当闺女疼,我可不想把你嫁出去,让人亏待你。

嗯,我知道。困意袭来,秀莲口里应着,上下眼皮已粘溺在一起,不一会儿,沉沉睡去。

莲儿,莲儿。顺德妈小声喊。看秀莲睡死了,顺德妈吁了口气,爬起身,轻轻褪掉秀莲的贴身衣服,然后,拉开门出去。

顺德被推进门。

卧房传出秀莲一声痛苦的尖叫,顺德妈突然难过起来。白天,打发顺德爹去大女儿家后,晚上,偷偷将买回的中药——加了淫羊藿、香附、菟丝子、驴鞭等很有名的乱性药加进顺德碗里的蒸饭时,她心里很坦然,觉得自己所做的,都是为了陈家,为了儿子顺德。再说,鸳鸯河两岸,谁家儿女的婚事不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谁敢破?过得好是命,过得不好,跳了鸳

鸯河做屈死鬼,也是命。

可是现在,顺德妈的心像被钝刀子划了似的隐隐作痛。毕竟叫了她七年妈、像亲生的一样恋着她的闺女,自己却对她做了不是当妈的做的事。可这能怨自己吗?几次提起圆房的话题,秀莲都不接茬。还说新社会不兴老一套,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主,谁都不能干涉。看看细皮嫩肉、秀眉重眼的秀莲,那通身的气派简直就是乡里、县里下来的干部,又看看黑脸儿子顺德,那拙嘴笨舌的闷葫芦,能让顺德妈怎样呢?情急之下,只能生出生米煮成熟饭的主意。

莲儿,别怨恨我,我得为你哥着想,毕竟他才是我亲生的。顺德妈的心硬起来。

二更时,一道闪电掠过纸糊的窗子,紧接着,滚过一阵雷声,下起大雨。

黑暗中,秀莲仰面而卧,大睁着眼睛木然地看着看不见的天花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顺德无言离开的身影,打在石阶上炒豆般的雨声,全都隐匿在遥远的看不见听不见的角落。只有翻身时,下身撕裂般的痛,才提醒她刚刚发生的事,已经彻底改变了她。她不再是花一样洁净的女儿,她的身子不再散发出像玫瑰花香一样温馨的气息。她脏了,臭了,再也不能站到章老师面前,听他动听地朗诵“人最宝贵的是生命……”

想到章鸿宇,她的心痛起来,她哆嗦着闭上眼,给自己说,她得拿剪子或一把刀,将那刚刚透出一点朦胧的光的还未展开的情缘剪断。

这人世间的情缘,怎么这么薄,薄如蝉翼,使一根头发丝就能划破?

秀莲的心像被人遗忘了的、长满了荒草的场院,变得空虚又荒凉。她紧咬着嘴唇,哭声在喉咙里直往上冲。泪水、痛苦涌进头脑里一片黑洞洞的空虚,憋得她喘不过气,她放开喉咙大哭起来,哭得声嘶力竭,直到哭累了,昏睡过去。

门外,顺德抱着头蹲在门口。刚刚过去的一切,像梦一样不真实。他也不知道今晚怎么了,吃过饭后,就感到晕眩,额头发烧,整个人亢奋得难以入睡,像是体内有一头困兽在左冲右撞。当他被妈推进秀莲的房里时,总觉得在干见不得人的事,而且还是对秀莲。可是,当床上那具雪白的、他在心中想象了无数次的美妙身体横陈眼前时,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咻咻地喘着,在那黑的背景下,秀莲一白到底的身子简直就是一捧猎猎燃烧的火焰,引爆他体内积聚巨大的生物本能的能量。惊醒了的秀莲惊恐地推他,可怎么能推得动被情欲控制了的他呢?他在秀莲痛得抽搐的身子使着蛮劲,像牛一样急促地喘着气。终于,他紧绷的身体疲软了,从秀莲的身上滚下来,他才觉得汗湿得胸膛痒得要命,从额上流下的汗珠滴进眼睛,生疼生疼的。他胡乱抓起一件衣服擦了身上和脸上的汗,给秀莲擦时,才感觉她像死人似的僵冷,两眼空洞神情漠然。他突然意识到什么,逃一般出了房门。

房里,秀莲绝望而痛苦的哭声撕天裂地般,让顺德鼓荡着欢愉的胸腔一下子变得冷寂,滋生起一缕愧悔羞耻的灰败气。

月亮还没落,月光在鸳鸯河上斜铺了一条谁也不能走的路。河面上晨雾弥漫,天上却是一片繁星。

吱呀一声门响,秀莲从家里出来,走上去往乡政府的路。

秀莲走了一会儿,天就大亮了,周围的景致清晰地呈现眼前。田野上斑斓驳杂的色彩脱光褪尽荡然无存了,院坝上、塄坎上堆着苞谷杆和稻草垛。雨前播下的麦子已长出嫩绿的幼叶。漫长的雨季已结束,弥漫在鸳鸯河和村子上空的阴霾和沉闷已全部廓清。坝子里现出一种喧闹后的沉寂,原野简洁而素雅,天空高远而开阔。

清晨的冷空气使秀莲感到周身清爽。她有些微微喘气,额上也渗出毛毛汗。身子真是笨了,走得急了些,就成这样儿。她放慢脚步,带些哀怨看了看已经凸出很高的肚子、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留下的孽障,深深叹了口气。

那夜后不久,顺德妈提出给她和顺德办喜事,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她不答应能怎样呢?被人破了身子,她还能嫁别人吗?现在,对她来说,嫁不嫁、嫁给谁,都一样。秀莲心如死水。

办喜事那天,来贺喜的人很多,屋里屋外挤满了人,可新媳妇秀莲的脸上没一点喜气,也没羞涩之气,站在顺德身边一言不发,漠然地看着来贺喜的人,仿佛她是再嫁之妇,又仿佛新媳妇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新媳妇的淡漠让前来贺喜的亲戚、村人感到无趣,便纷纷告辞,三三两两结伴离去,一路走一路品凭着陈家喜事:

席面丰盛得很,顺德爹妈今儿耍牌子了。

娶了个乡干部当儿媳妇,能不好好办一场?

他们父子、母子倒是随心可意了,可秀莲咋想?你看她那张脸,冷得像一块冰,一看就是心里不乐意。

给她个下马威,打她一顿,打掉她心里的念头。性子再烈的马一打就驯服,好女人都是打出来的……

顺德妈虽然没听见村里人的谈论,可秀莲的冷漠她看得清清楚楚,这让她觉得在远亲近邻面前失了面子,也让她很生气,她对秀莲的情分减了许多,出来进去的,说话夹枪带棒,而且见不得顺德在秀莲面前低声下气的样子。

刚成亲那会儿,顺德全然不顾他妈话里话外恨他没出息,一味黏着秀莲,枕头边还劝说秀莲别太在意他妈的话。可三个月后,他对秀莲没了体贴,他妈再对秀莲言三语四,他也不吭声。那个雨夜后,秀莲对他一直淡淡的,在男女事上,更是冷冰冰的,让他觉得寡味儿得很。何况男女这事儿,就像吃红烧肉,好吃是好吃,也架不住天天吃,吃多了,就起腻。种种原因,顺德待秀莲就大不如前。

一路想着事儿,秀莲走进乡政府大院,一眼就看见章鸿宇坐在钟书记的办公

室。章鸿宇一扭头看见了她,四目相对,她的心咚咚咚地跳起来,耳朵有一阵子什么都听不见,呆愣愣地看着他。有人叫她一声,她才醒过神,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一屁股坐下。心在擂鼓似的跳,脸也像着了火似的发烧。原来,她没有忘了他,原来她没有心如死水。可是,没有忘又能怎么样?她已是残花败柳,已为人妻,不久为人母。这一辈子,她与他没缘分。

章鸿宇进来了,如霜打过的树叶一般,没了往日的精神。他带着欢喜来这儿,一半为工作,一半为了见秀莲,却没想到自己的初恋竟无声无息夭折,萦绕心头的初恋情人已为人妻,即将为人母。他沉默地久久地站在秀莲身后,心中五味杂陈。终于他对着秀莲的背影说,你结婚的事我知道了。这么大的事,你也没告诉我,来之前没准备,这个就当我的贺礼。他放下十块钱,转身走了。

秀莲泥塑一般挺直背坐着,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身子,头搁在桌上,拱起的背一耸一耸的。

傍晚,秀莲从从乡政府走回柳林村,累得气喘吁吁的,到家就躺在床上。才六个月,腿脚就肿得发亮,鞋都穿不进去。

顺德妈端着饭菜从厨房出来,拉着脸说,你媳妇又躺着?叫她出来吃饭。

她说累了,不想吃。顺德低着头吃饭。

她累了?我从早忙到晚,还要伺候你们吃喝,我不累?哦,她是乡干部,身子金贵?顺德妈冲着秀莲的房子大声说,一个女人家,哪怕当了县太爷,也要伺候公婆,给男人煮鸡蛋。

吃饭!顺德爹低沉着声音说。

顺德妈不再说什么,端碗吃饭。堂屋响起咀嚼饭菜的声音。

泪水滑下秀莲的眼角,打在绣花枕头上,湿了一大片。夜里,顺德回房睡觉,摸到湿漉漉的枕头,说,妈就说了几句,值得你流一河滩尿水?

她见天儿这样说,谁受得了。秀莲哽咽着说。

受不了也得受。谁家媳妇不是老老实实在家养鸡喂猪、伺候一家老小?也就是你,当个乡干部,家里一大摊子事都扔下不管。顺德生气地拿起一只枕头睡到另一头。不一会儿,鼾声便响起来。

这日子没法过了。黑暗中,秀莲的眼泪汹涌而出,像决堤的洪水。

儿子宝文三岁时,秀莲提出离婚。

土改中,顺德家定为中农成分,虽然没有像贫雇农那样分得土地、浮财,但没有苛捐杂税和兵匪祸害的忧虑,顺德一门心思在田里劳作,只盼风调雨顺,多打粮食。他像那些固执的老人一样,对所有新鲜事物持排斥态度,游离在火热的新生活之外。顺德爹死了后,他每天早晚坐在爹生前坐的黑椅子上吸一袋水烟,

像他爹一样沉默,可少了他爹的精明、通达。他不满秀莲早出晚归地在外忙活,更不喜欢罩在她头上的炫目光环。他像他妈一样看不惯秀莲在家里和他平起平坐的态度,更受不了村里人看他的眼光,那种同情、及隐在同情里幸灾乐祸的眼光,让他很不舒服。

一天,村里有人从镇街回来,告诉顺德,看见秀莲了,和一个乡干部在镇街上逛。说这话时,那人眼睛流露出不安的神色,补充说,那个男的长得相貌堂堂。

老话说娶来的老婆,买来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现在不时兴老规矩,可男人还是女人的天,总该夫唱妇随吧,没听说妇唱夫随的。又有人说。

牝鸡司晨,天下大乱。这道理顺德懂。他家不就失去往日的安宁了?秀莲忙得不着家,宝文也不带,他有老婆却夜夜守空房,弄得心浮气躁的,将一股斜火发泄在宝文身上。宝文哇哇大哭,引得心疼孙子的奶奶哭天抹泪,骂他没本事,降不住媳妇,拿娃娃出气。

和众人分手后,顺德回家就看到秀莲。你还知道回来?顺德冷着一张黑脸,没好气地说。

正在给宝文洗脸的秀莲,回头看他一眼,见他气儿不顺,没搭理他。

我问你呢,为啥不理我?你真把自己当成大人物?秀莲爱理不理的样儿,更激怒了顺德,心里积攒的怒火直冲上头顶,他瞪着血红的眼珠,一把揪起秀莲,用手指指着秀莲,手指头都快指到秀莲的眼里。秀莲抬手挡开他的手,转身拿毛巾给宝文擦脸。啪!秀莲脸上挨了一耳光,头发被打散了,脸上红了一大块。

空气凝滞,俩人同时愣住。秀莲捂住发红的脸颊,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顺德,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好,好,你终于开打了。秀莲抱起宝文,对他说,离婚吧,我在乡政府等你。

顺德妈一直在房里听动静,听秀莲说要离婚,急急忙忙追出来,从秀莲怀里夺过宝文,气急败坏地说,这婚不能离!

我已经想好了,这婚非离不可。秀莲拿起包走了。

第二天,红肿着眼睛的秀莲,跟随钟书记到北边一个村子处理民事纠纷。钟书记一见她,便惊讶地问,你眼睛怎么了?

秀莲想谎称自己得了眼病,转念一想,干脆乘此机会,探探书记对她离婚的态度。于是,她就把自己与顺德的婚姻基础、现状及昨天发生的事说给钟书记,

并说要解除自己的包办婚姻。

秀莲见钟书记脸上越来越阴沉,心中便忐忑不安。果然,她刚把话说完,钟书记很不高兴地盯着她说,秀莲哪秀莲,我真想不到,你怎么也起了离婚的念头?说起来,顺德是老实些,但他没有吃喝嫖赌的坏毛病,你有什么理由蹬掉人家?

秀莲分辨道,我们是包办婚姻,我和他没有感情基础,当时我不愿意,是他们母子……说到这儿,她顿住了。当时那种痛苦难堪,怎么好对外人说呢?

钟书记断然说,感情不合就能成为离婚的理由?你和顺德没有感情吗?没感情能有孩子?不行,你不能提出离婚,因为你不是普通农村妇女,是党员干部。你如果闹离婚,别人会说你是因为地位提高了,嫌弃农民丈夫,这不是典型的现代陈世美?这不光对你,还会对党组织、对我们的政府带来不好的影响。你考虑没考虑这个政治后果?考虑没考虑你的政治前途?

钟书记的话,犹如兜头一瓢冷水,浇灭了秀莲心中那刚刚燃起的解除枷锁、追求美好爱情婚姻的微弱火苗。但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她政治上获得了解放,而且帮助不少姐妹获得了婚姻自主,她却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捆住了手脚,陷在无爱的婚姻中不得解脱?婚姻法没有当了干部的妇女就不能和农民丈夫离婚这一条啊!可是,钟书记代表党组织,违背他,就是违背党组织。个人服从组织,这可是党的重要原则。

秀莲抑制住内心的郁闷,协助钟书记处理完纠纷,回到乡政府大院。刚一进门,就惊呆了。院子里,顺德、怀抱宝文的顺德妈以及四五个柳林村的婶子嫂子看见她们,一窝蜂围了过来:

钟书记,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您可不能判他们离婚哪。

一日夫妻百日恩。过日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不能一吵架就离婚。

秀莲啊,离了再嫁人,二水货不值钱。女人嫁错了,就得忍。我那死鬼男人在世时,哪一天不打我骂我?我还不是跟他过了几十年。忍着吧,忍忍就过去了……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秀莲,你和顺德能成亲,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不能当了公家人,就扔下顺德娘儿们不管。

莲儿,昨儿顺德一时糊涂打了你,是他的错,你走后,我骂了他,他肠子都悔青了。看在宝文的份上,你别记恨他。顺德妈把宝文推到秀莲面前,又扯扯顺德的衣襟,顺德涨红了脸低着头,嘟嘟囔囔地说,只要你不离婚,我保证再不打你。

我已经批评了秀莲,她肯定不和陈顺德离婚。钟书记说,秀莲,你给大家表个态吧。看她没反应,又眼神犀利地看了她一眼。

眼前一张张嘴巴吐出一片嗡嗡声,钻进秀莲的耳朵,也钻进她的脑子。离婚是顺德和她俩人的事,碍着他们什么了?秀莲有些茫然,直到钟书记剜了她一眼,她才回过神,才明白她想追求婚姻幸福的想法多么幼稚!

顺德母子和一帮媳妇们回村了,带着如愿以偿和心满意足。

离婚事件似乎没给秀莲带来影响,生活似乎回到以前,秀莲还是忙个不停,没时间回家,偶尔回去也是看看孩子,放下些吃的、玩的、穿的就走。可实际上离婚事件不仅让秀莲和顺德的夫妻关系名存实亡,而且彻底断了她的升迁之路,

让她的仕途定格在乡妇联主任的位置上,几十年不动,直到退休。。

秀莲是全县最年轻的妇女干部,是县里重点培养对象。可是,就在县里准备提拔她做县妇联主任、征求她所在乡政府领导的意见时,钟书记的一句话,让县里组织部门放弃了她。怎么能把一个家庭不稳固的干部调进县城、放在更高的领导职位上?

宝文要上学了,秀莲便接来身边。那天后,她再没回过柳林村。

秀莲做梦都没想到,她到槐树垭陪同在那儿检查工作的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竟是章鸿宇。

在一块菜地边的小路上,俩人目光刚一相撞,就碰撞得他们的心咯噔响了一下,接着又觉得周围的一切没了声息,一种奇异的安静笼罩了午后的田野。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老人吆喝牛羊的声音,树上鸟儿叽叽喳喳的鸣叫声,一切,一切,如退潮的水一样渐行渐远。他们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木呆呆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旁边,是一片竹篱笆围着的菜园,开着白色花朵的绿油油的洋芋,一片黄色的、迎着太阳的向日葵花朵。

你好吗?章鸿宇打破沉寂问她,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多余。看着眼前这个明显衰败的女人,他岂能不知她好不好?眼前的她,瘦了,下巴尖了。女人过了三十岁,再瘦,脸上隐隐就有了枯寡相。眼睛更大,盛着寂寞,脸色依旧白皙,可泛着青光,不像他在柳林村时看见的她。那时的她,像身边的向日葵花和洋芋花一样新鲜,满月似的脸白瓷般细致,透着血气。眉目清澈,顾盼流转。嘴唇柔软鲜红,一张开嘴,一口细密的糯米白牙,神秘地一闪,又神秘地躲在嘴的深处。

可是,他比她又好了多少?当年得知秀莲成家后,他心灰意冷,后来经别人介绍,与现在的妻子结婚。婚后的生活像一杯温吞吞的白开水,没滋没味。章鸿宇将落寞藏在心底,将心中澎湃的热情寄托在工作上,这样反而成全了他,不到三十岁,就做了县委宣传部副主任,而且,有知情人士透露,老部长升迁后,他将是继任者。可是,在生活与情感上,老天似乎一点也不眷顾他,再次将不幸降临。结婚第五个年头,妻子一病不起,后来竟瘫痪在床。章鸿宇既要工作,又要照顾生病的妻子和五岁的女儿,生活一下子乱成一锅粥。

她好吗?秀莲一仰脖子,闭上眼睛,心里酸楚起来,喉咙堵得像是只有一条缝了。十几年的光景像过电影一样在脑子闪过。那午夜难眠时静听雨打梧桐的寂寞,那难以自抑的生理冲动的瞬间,那累了、病了无所凭依的凄凉,她给谁说呢?她能告诉他吗?他是她的什么人?他什么也不是。秀莲唇角稍稍往上一扯,现出一个哀怨的微笑。可是,在无数孤寂难捱的时刻,他却从她心的最深处走出来,

捧着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给她朗诵保尔和冬妮娅相爱的情节,和她说话,给她最亲切的安慰。

有泪花在秀莲的眼眶打转,慢慢地,慢慢地,顺着她的脸蜿蜒流下。章鸿宇的心被揪了似的一痛。

十年多了,他时不时想起鸳鸯河畔那个少女,他怀念她银铃般的笑声,怀念她带些调皮的活泼,怀念她睁着一双大眼睛倾听他朗诵“人最宝贵的是生命……”时的虔诚与感动。这份怀念酿就了他的别样闲愁,那种茫然的仿佛思念却没对象可思念、仿佛沮丧又毫无现实理由去沮丧的低落情绪。这份闲愁似满城迷雾,亦花非花雾非雾,无关利害,无处不在,不可逃避。

现在那惹起闲愁的人就在眼前,一脸泪痕,楚楚可怜。章鸿宇不由得伸出手,却在将要挨近她的脸颊时收了回去。秀莲脸上的泪,却越来越多,最后竟汹涌而下,成一条泪河。他的心越发痛起来,因为痛苦脸扭曲得变了形。别哭了。他掏出手绢递过去。

秀莲接过手绢放声大哭。那无助、软弱、委屈、悲凉的哭声,像一把利剑,钻进章鸿宇的心里,搅得他肝肠欲断。他猛地将她拉进怀里,用他的手轻拍她的背,安抚她。渐渐的,秀莲止住了哭声,温馨的感觉像一股暖流,在她疲惫、冰冷的身体里流动。

秀莲的衰败本是男人欠出来的,现在因为深藏心底的爱人的温情抚慰,失神的眼睛灵动起来,苍白的脸透出红晕。她从章鸿宇的怀里仰起头,眉毛上扬着,嘴唇稍稍嘟起,这突如其来的造型,竟弥漫着三十岁女人适可而止的娇气。

章鸿宇的胸腔充满爱怜,沉睡的身体苏醒了。他血脉贲张,身体紧绷得难受。妻子瘫痪两年了,他心理生理的饥渴怎么说都到了极限,绝不比在沙漠里迷路几日的滋味好受。秀莲就更不用说了,她的身子变得滚烫,她用一只女人小巧的手颤抖着抚摸章鸿宇,让他觉得,每一根筋骨都生出了嫩芽似的新鲜感觉,整个人就像被如莲的云朵托起,轻盈得飘飘欲仙。

突然,章鸿宇的脑子蹦出一个人——躺在床上的妻子。奔突到头顶的血液汩汩回流,紧绷的身子软了下来,紧抱着秀莲的双臂也无力垂下。

嗯?秀莲疑惑地望着他。陷入情感的女人是没有理智去想情感之外的事情的,面对将要降临的让人头疼的问题更不会未雨绸缪。可是,作为男人,即使平日闲愁缠身,即使这一刻欲火焚身,章鸿宇也能理性去考虑现在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他无法给她任何承诺,无法给她幸福的未来。既如此,为什么要纵容自己超越理智防线,享受这短暂的人生情乐?

对不起,我太冲动了。章鸿宇痛苦地看着她,我们不能这样。

秀莲的脸慢慢变得苍白,她明白了。明白后,她有些恨他,他为什么不能苟且一些?

事后,她也想到这份情感可能会给两个人带来什么。她已心灰意冷,什么后

果落在头上都无所谓,可对他来说,打击将是致命的,这是她不愿看见的。他是她情窦初开时的恋人,是她灰暗人生的一抹彩虹,她怎么忍心看见他羽翼折断、跌落深渊?

秀莲又回到与章鸿宇重逢前的状态。也不完全一样。午夜梦回,再没有人从心底走出来,和她说话,陪她度过漫漫长夜。她显得颓唐、黯然,还有些潦草。从此,她的心里只有儿子宝文,她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宝文身上,盼着他长大成人,前程似锦。

妈,我走了。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的宝文朝秀莲挥挥手,便走上回柳林村的路。

仿佛一眨眼般,宝文高中毕业了。这一年是一九六六年,这一届及随后两届的毕业生们在中国历史上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老三届。老三届是饱经磨难、心灵倍受创伤的一群人,老三届也记录了我们民族一段让人心痛的历史。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宝文就要拐过乡政府的院墙,他又回头看看秀莲。阳光下,高大的宝文,俊朗的炫目。这个不是爱情结晶的儿子,却继承了父母身上的全部优点,他像顺德一样高大体壮,又像秀莲一样白皙、漂亮,眼睛大而深邃,方方的下巴,棱角清晰的脸盘。

宝文朝秀莲裂开嘴角一笑,便拐过院墙走了。这一抹微笑,在秀莲眼里是那样无奈、不甘,她不禁怅然若失。宝文从上学起,就是学业优秀的孩子。几乎是单亲的家庭背景,让他早熟。秀莲独自抚养她的辛劳,他都看在眼里,小小年纪就立志发愤读书,将来考大学,为她争光。可是,再过几个月就要高考时,一场风暴席卷全国,高考取消了,他不得不背起背包,告别母亲,回柳林村参加生产。

知子莫如母。确实,宝文的内心充满不甘与无奈,可是,跟在身后的母亲的心思他又怎能不知呢?他是她精神与情感的寄托,他与她息息相通,他了解她的孤苦,懂得她的寂寞。他知道母亲对他的期望,那期望也是他的理想,他与她共同期待着他实现理想的那一天。可是,这一天不会来了,他沮丧极了,他想母亲也是。

宝文回头看母亲,她的脸仍然漂亮却已显出衰老,红颜褪尽,肤色憔悴发黄,乌黑的头发里已银丝闪闪,眼睛失去了灼人的光芒,露出空茫的倦意。他的心骤然一痛,他极力抑制着内心的酸楚,咧开嘴角,给母亲绽开微笑,希望能给她慰藉,随后拐过院墙,消失在母亲的视线之外。

宝文到家时,顺德还没收工,他坐在门前大槐树下的石墩上等着。

晴朗的天气,天蓝得像水洗了一般,雪白的云朵飘浮在天空。坝子里连片的苞谷绿毡似的一直铺到山边。矮矮的绿豆秧苗结满丰腴的绿豆荚。遥远的天边弥

漫着淡蓝色的雾霭。麦地已经翻过,呈深棕色。门前,菜地里,绿莹莹一片,不远处的鸳鸯河水蒸腾着热气。打麦场上,堆着密集的麦秸垛,远远望去,像一朵朵黄色的蘑菇。

当农民也不错。眼前秀美的风光,让宝文的心情慢慢好起来。

儿子回家劳动,顺德很高兴,除了生活上照顾好他,锄草、耕地、播种、收割、送粪这些农活,他也手把手教他。几年过去,宝文也像年轻时的顺德一样,做得一手好农活,人晒黑了,壮实了,更有一种阳刚之美。

一大早,队长分派宝文和七八个壮劳力,往水田送粪。

太阳升到一竹竿高了,阳光驱散了春日早晨的凉意,变得暖和起来。天空湛蓝得像一块绸缎。槐树上浓密的新叶闪闪发光,闪烁着沙滩上蚌壳一样的光。金黄的油菜花在鸳鸯河两岸艳艳开放,旱地里小麦正在抽穗,水田的土已翻松,灌了水,空气中蒸腾着沤烂了的人畜粪肥味。

宝文哥!队长的闺女改兰跑到水田边,告诉宝文,秀莲婶托人带信,让你今儿到她那儿,有话给你说。

知道了。宝文将一铲粪扬到水田,答应一声。

你早点去,别误了事。改兰不放心,又叮咛一声。

宝文回头看看她,点点头。

改兰满意走了。改兰长得很漂亮,像白杨树一样颀长的身材,一双大眼睛闪着动人的光芒。她穿一件翻领的白底红花短袖衫,一条毛蓝布裤子,一双白色塑料凉鞋,从外表上看,一点都不像农村人,比宝文那些高中女同学都漂亮。她对村里几个向她献殷勤的小伙子不冷不热,可是,看到宝文就高兴,还时不时去宝文家给他们父子洗衣服、做饭。可是,宝文不想和她好,他要出去工作的想法一直没改变。如果和改兰好了,那就意味着他要一辈子当农民,这是他不想要的,所以,他对改兰的态度就像她对别人一样不冷不热。

晚上收工后,宝文去了秀莲那儿。

我能到公社中学当民办老师?这天大的喜讯让宝文发懵,他不相信地看着秀莲。

毕业六年了,宝文眼巴巴地看着那些插队知青、他过去的同学一个个招工回城,进了工厂、银行、国营商店,而他们当年在班上的学习成绩远远落后于他。招工无望,上大学、当民办教师或公社半脱产干部,也只有大队、公社的干部子女才轮得上。秀莲虽说是公社干部,却无权无势,加上宝文大姑的公公在旧社会当过保队副这样的社会关系,这类好事根本就轮不到宝文。看着那些小学文化水平的人都当了民办教师、半脱产干部,或被推荐上了大学,宝文的胸腔憋屈得要炸了,夜晚,在无人的鸳鸯河边翻滚,把头杵在沙滩上像狼一样吼叫着发泄一番。更多的时候,他用读书驱除烦恼和愤懑不平。

妈,我真的要当老师了?宝文还在疑惑。秀莲再次郑重点头,他终于相信老天开了眼,降下福祉。妈,我一定好好工作,争取早日转正。他兴奋地围着秀莲

打转转,像小时候一样。

看着高高大大的儿子像孩子一样高兴,秀莲却高兴不起来。儿子,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秀莲忧心忡忡地看着宝文,轻轻叹口气。

卢主任,最近身体好些吗?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贾恒才微笑着走进秀莲的办公室。

好多了。亏了贾主任在会上提议,谢谢啊!秀莲感激地说,人也从椅子上站起来。

刚进四十岁,秀莲的身体就出现种种不适,失眠多梦、心悸心慌、头晕、经期紊乱、胃胀腹痛,腿也常常痛得不能走路。她已然成了一个衰老多病的女人,身材臃肿,皮肤松弛垮塌,而且,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那种从身体深处自然流露出的憔悴与哀怨。

一次公社革委会会上,贾恒才提出秀莲身体不好,公社革委会应给她配一名年轻女干事,协助她工作。贾恒才分管财务工作,实权在握,他的话没人不重视,会后,公社便安排一名年轻的半脱产干部协助秀莲。这样一来,秀莲便很少往下边跑,吃药、打针也方便多了。

秀莲感激之余,也心存疑惑,虽说是同事,俩人一向没来往,更谈不上交情,他怎么会帮她?

贾恒才是个很会来事的人,处事圆滑,见风使舵,只要有机会,哪头的好处都捞取。秀莲到乡上当妇联主任时,贾恒才才是村会计,凭着心眼活,会笼络乡长、书记,后来调到乡上当了信用社会计。文革开始后,他一面在经费上给造反派大开绿灯,一面偷偷给挨批斗的当权派们通风报信。成立公社革委会时,他顺顺当当地做了副主任,成了紧握财权的实力派人物。

最近咋没看见宝文?贾恒才关切地问她。

队里忙,他没时间来。贾恒才的声音把秀莲跑出很远的神思拽回来,她带些歉意看着贾恒才。

宝文是高中生,让他在队里劳动,真是委屈了。贾恒才认真地说,我想想办法,让宝文到公社中学当老师,你看咋样?

嗯?秀莲似没听清,一脸的疑惑。

我做做工作,让宝文当老师。贾恒才又重复一遍。

贾恒才理解秀莲听见这事反应的迟钝。几年了,公社干部的子弟上大学的上大学、当半脱产干部的当半脱产干部,最不济的,也当了民办教师,可秀莲的儿子却依旧和土坷垃打交道。眼看宝文的年龄一天天大了,工作没着落,个人问题也不得解决,秀莲着急得上火。秀莲的焦虑,贾恒才看得清清楚楚,可是,若不

是为了宝贝闺女,贾恒才也不会给她帮忙。

贾恒才的闺女秋云,比宝文小一岁,在公社农技站当出纳,不过也是半脱产干部。她皮肤黝黑,葵花般的大脸盘上点缀着一双细小的眼睛,有些不太协调。可她体态丰腴,高耸的胸部将衣衫的纽扣快要挣开,臀部像放了发酵粉,充满活力和喧腾感。她长相不怎么样,脾气也坏,说话尖酸刻薄,动不动给人甩脸子,可找对象的标准还不低,挑挑拣拣好几年,还没遇上个合适的。庄稼汉,她自然不考虑;脱产干部呢,好的看不上她,差的她不愿屈就。她成了“高不成、低不就”的老大难,她着急,贾恒才更着急,在村里,像她这样大的,早都嫁人生孩子了。

云儿,你看宝文怎么样?一天,贾恒才突然问秋云。

他?秋云一愣,父亲怎么想起问宝文?她和宝文是在公社大院一起长大的,怎么会不知道他。可他现在在农村,她从没想到要和他怎样。父亲怎么啦,是不是着急要将她嫁出去,不管香的臭的贵的贱的,都给她拉来?他再好,也是修地球的。秋云没好气地白了贾恒才一眼。

傻闺女,我能让你嫁一个农二哥?贾恒才说,如果我能让他当公社中学的老师,你愿意考虑他吗?

秋云心里一动。宝文高大英俊,要是他能当民办老师,那再好不过。凭着他的聪明劲儿,他一定是个好老师,过几年遇上机会,转公办肯定没问题。退一步说,就是不转正也可以考虑,她不也是个合同工嘛。

秋云点点头,算是默许。

好,那我就去运作这件事。贾恒才满意地说。

贾家父女的这一番谋划,秀莲怎么会知道?她在确认贾恒才是真的帮她、帮她儿子后,久病的苍白的脸上,一下子闪烁亮光,贾主任,你帮了我大忙,让我怎么感谢你?

谢什么?都是当娘老子的人,都是为儿为女嘛。贾恒才摆摆手说,中学就在隔壁,宝文当了老师,照顾你也方便。我是看着宝文长大的,他懂事、孝顺,比我那秋云强多了。以后,让宝文多和秋云谈谈,改改她坏脾气。

秀莲突然明白了,她心里的喜悦一下飞走,脸色也黯淡下来。

卢主任,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贾恒才知道秀莲心里想什么,他也知道,秀莲终究不会拒绝他的安排。可是,宝文会怎么样,他心里没底。于是,他的话点到为止,再也不往下说。

头有些晕,一会儿就好。秀莲无力地说。

你不舒服,我就不打扰了。贾恒才走了出去。

秋云怎么配得上宝文?论才学、品貌,她都远远低于宝文。怎么办?难道为了工作就以儿子的婚姻做交换?秀莲内心矛盾、挣扎着。可是,拒绝贾恒才,等于堵死了儿子以后工作的路。想象着儿子一辈子在农村受苦,到老累弯了腰的样

子,秀莲心里一颤。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秀莲想,再说贾恒才并没明确提出宝文和秋云的婚事。

秀莲看着高兴的儿子,不忍说破。

秋云来找宝文时,他正被学生们簇拥着从教室出来。

宝文教初一语文,还有全校各年级的音乐、美术课。站在讲台上,看台下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眼睛,老师的尊严油然而生,青春的激情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他把激情灌注到整个课堂,使课堂像一条奔腾向前的大河,时而蓄势待发,时而汹涌澎湃,时而舒缓有致,学生们仿佛和他一起登上他的激情之船,开始了激情之旅。

他把学校那架坏了的风琴修好,脚踏风琴教学生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在油菜花盛开的田野,教学生写生。一学期还没结束,宝文的课成了学生最喜欢上的课。

走在校园里,年轻的宝文,周身散发着青春的活力。他热情、礼貌,关心学生。不光学生和家长喜欢他,老师们也喜欢他。

下午放学后,学校篮球场上,经常举行学校教职员工之间或学校教职员工与外单位的友谊赛,场外站满观众,除了本校师生,还有公社及公社下属单位的人。一身天蓝色运动衣的宝文,显得英姿勃发,加上他高超的投篮技术,立刻就吸引了围观的球迷。一会儿,外单位的人知道了那个速度又快投篮又准的前锋的是公社中学教书最好的老师,是公社妇联主任的独生子。已经有人在悄悄打听他的年龄和婚姻状况。

他去公社唯一的那家国营商店买东西,刚一进门,年轻的女营业员就热情地迎上来,问他买什么。吃饭时,炊事员给他打得饭菜总比给别人的多一些。放学后,总会有年轻姑娘来找他,那些姑娘要么是公社卫生所的,要么是农技站的,当然还有学校那个教数学的年轻女教师。

宝文正被人们喜爱着,这很正常。毕竟在公社所在地,有才能又长得潇洒的青年如凤毛麟角一般。

可是,秋云坐不住了。

宝文到中学报到后,秀莲陪他去贾家道谢。贾恒才很高兴,一再夸宝文懂事,有礼貌,让宝文没事了就去他家玩。我和你妈是多年同事,关系处得像兄妹,今后,你们年轻人也要多来往,走动得多了,我们两家就成了世交。

对贾恒才的话,宝文没多想。再说,秋云一脸的无可无不可,更不会让宝文对贾恒才的热情想到亲事上去。秋云原本自视甚高,宝文又是贾恒才给解决的工作,所以,她对宝文又多了施恩惠与人的心理。当宝文听了贾恒才的话,微笑着

对她点头时,她一声不吭,一脸的矜持。

宝文没像秋云想象的那样,经常到农技站找她,反倒不时听见有人称赞他。她怀着好奇心去看他打篮球,立刻被他潇洒的姿态吸引。她对他加了关注,知道已有姑娘有事没事去找他,而且,卫生所的赵云,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

秋云急了,再也不能安稳地坐等宝文主动上门。

柳林村常给人保媒的李德才家的说,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面前,就像一块鸡肋,但在两个女人面前呢?那就是天下。对秋云来说,没有别的女人,宝文什么都不是,可现在有别的女人惦记着,他就是天下。虽然这天下只是巴掌大,可对秋云来说,却是胜者王,败者寇。

她愤愤不平,有人要和她抢桃子。更让她气愤的,贾家栽了桃树,可这棵桃树竟不懂感恩戴德。没良心的东西!秋云心里骂了一声。

骂归骂,宝文依旧没来找她。

一天中午,农技站的人都在午睡,秋云睡不着,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空空的院子发呆。午后的阳光暖暖的却不灼人,黄澄澄的却空阔透明,周围飘荡着似有似无的草木清香,浸润其中,仿佛被融化了一般。这一刹那间,秋云感到很孤单。她已二十六岁,别人在她这年纪早已结婚成家,可她连对象都没有。伤感的情绪蔓延开来,像外面的草木清香一样将她笼罩……

秋云坐在宝文宿办室,远远看着被学生围绕的他。

你来了。宝文看见秋云稍稍有些吃惊,可是瞬间恢复常态,笑着打招呼。

我来找你借本书。秋云脸一红,继而有些气自己贱,主动给人献殷勤。这样一想,脸上现出羞恼之色。

宝文给秋云倒杯水,问她,想看什么书?

秋云看了看他的简易书架,抽出一本《艳阳天》说,就这本吧。

浩然的代表作是《金光大道》,我还有柳青的《铜墙铁壁》、曲波的《林海雪原》等。你想看就来取。宝文看她脸色不自然,便热情地说。

真是个怪人。宝文看着秋云离开的背影,摸摸后脑勺,有些不明白。

一周后,秋云来还书,又带走《林海雪原》。这次隔得时间短,三天后就来还书了。《林海雪原》写得真好。秋云说,曲波一定是小说里的少剑波,要不,他怎么能把杨子荣、高波、少剑波、白茹写得活灵活现?

少剑波不一定就是曲波,不过少剑波这个人物有曲波的经历。曲波当年参加过东北剿匪,杨子荣和高波就是曲波的战友。宝文认真说。

哦,我说嘛。小白鸽真可爱,少剑波把她写得多好啊!秋云热情背诵:

万马军中一小丫,

颜似露润月季花。

体灵比鸟鸟亦笨,

歌声赛琴琴声哑。

双目神动似能语,

垂髫散涌瀑布发……

宝文吃惊地看着秋云,没想到她竟然把少剑波雪夜抒怀的诗背下来。他看她的眼神带了探究的神色,以前可没听说她喜欢读书,现在怎么突然喜欢看书?而且,以前见到他爱理不理的,现在为什么对自己的态度也变了,就因为他当了老师?

不管宝文怎么想,秋云到他这儿更频繁。走的时候,不光带走借的书,还有宝文的脏衣服。有时,宝文去看秀莲,也顺带到农技站取秋云给他洗净熨平的衣服。在学校老师们的眼里,他们有了交往。公社附近就那几个单位,青年男女也不多,宝文的母亲、秋云的父亲又是当地显赫人物,俩人交往的事,一下子就传开了。卫生所、农技站和学校那几个姑娘也不再来找宝文。大家见了他们就开玩笑,什么时候吃喜糖?

秋云暗暗得意。宝文百般解释他与秋云只是普通朋友,可根本没人相信。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俩都二十六七了,不说谈对象,即使做点什么,也不为过。听的人理解一笑。宝文百口莫辩,便有被设计了的感觉。

他不再去农技站,尽量回避秋云。可是,秋云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依旧到他这儿借书、还书,顺手带走他的脏衣服,态度端庄、自然。反倒让宝文觉得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心里有些愧疚,对秋云的态度就好了许多。

秋云不仅为他洗衣服、收拾办公室,偶尔还将家里做的好吃的给他带来。宝文拒绝了几次,她该怎样还是怎样。宝文无奈之余,他会在商店买些大白兔奶糖啊饼干什么的,送给秋云,作为回报。

事情的性质在一个周末发生了逆转。这是宝文始料不及的,也是他后悔不已的事。

秀莲的身体越来越差,宝文放了学就去帮她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一个周末,他拆了秀莲床上的被褥、床单、枕套和枕巾,拿到鸳鸯河洗。秋云知道后,便来帮他。

宝文选择远离大家洗衣服的地方,在一个河流拐弯处,一片长满水菖蒲的沼泽边,支了块平整的大石头洗衣服。正是五月,菖蒲花开了,暗红色的,花间飞舞着许多蝴蝶,黑色、紫色、宝蓝色的,把朴素的河岸装点得风花雪月。天气晴朗,太阳升得很高,河边的气温也升得很高。宝文脱掉长袖衬衣,只穿一件背心站在水里,给洗净的床单透水。秋云高高挽起衣袖,用棒槌使劲捶打洗衣石上的被里子。因为热,她的脸红扑扑的,嘴唇也红润着,就连细小的眼睛也亮晶晶的,这让她看起来有些动人。她将被里子放进水里透水时,浑圆的屁股高高撅起,两只饱满的乳房颤巍巍的,挣开的纽扣处,显出一道诱人的乳沟。

五月的阳光照得河水蒸腾着热气,也把他们身体里一些东西蒸腾得膨胀开来,身体中一种神秘的力量出现了,生命中想要开花结果的愿望瞬间抬起头,并

且强烈得不可抑制。秋云手里的被里子掉进河里,顺水漂了,她来不及脱鞋,跳进水里去追,慌慌张张中,踩到光滑的鹅卵石上,身子一歪就要倒进水里,宝文急速迎上去,一把拉住她,可她仍不可逆转地往下倒。情急中,宝文张开双臂,迎接倒向他的这具热烘烘的身子。

她一动也不能动,过了几分钟,或许只有几秒钟,她用手去掰他的手,可她的手软绵绵的,没了一丝力气。宝文腾出右手,一把抓住她的一只乳房,揉捏着。秋云喘不过气,只觉得晕,天旋地转似的晕,任凭他抱着,倒在河边的沙地上。后来的事,秋云能想起的,只有头顶的蓝天白云,和身边暗红色的菖蒲花。

十一

完事后,宝文就后悔,就像一条花皮小蛇在他心里腾挪跳跃,搅得他肝肠寸

断,痛苦不堪。他闭着眼睛躺在沙滩上,颓然而疲倦。

你说咋办。秋云穿好衣服说。

什么咋办?他闭着眼睛问。

哦,提上裤子就不认账?秋云身体钻心地痛,宝文问都不问,还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她一下子火了。

宝文睁开眼睛,看见秋云发怒的脸黑得乌青,一双细小的眼睛像要喷出火焰似的死死盯住他,一缕乱发披在前额。刚刚显出的那点动人颜色荡然无存。他闭上眼睛悲哀地想,他能咋办。碰了人家的身子,就得负责,否则,他就是强奸,就得坐牢,就算秋云能饶他,贾恒才怎么会放过他?

像猛地揭开蒙在窗户上的纸一样,宝文突然醒悟,原来他真是被人设计了。工作、借书都是预先设计的环节。一时间,他恨不得扇自己耳光,他恨自己太冲动,竟将二十七年的清白断送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

婚期一天天临近,宝文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和喜悦,而秋云前段时间为争得宝文隐藏的坏脾气,一一表现出来。

一天,俩人说起结婚话题,宝文说摆两桌酒席,请两家人一起坐坐。勤俭办婚礼嘛。宝文说。

不行!一辈子只结一次婚,你就得风风光光把我娶进家门。不大操大办,总要摆三五十桌才像样,要不然,还不被人笑掉大牙?秋云变了脸。秋云好面子,爱热闹。贾恒才掌握公社财政大权多年,认识的人多,想要结交他的人也多,每逢他家有红白喜事,人们趋之若鹜。秋云习惯了家里办事的红火热闹,根本不能接受宝文低调办婚事的想法。

结婚是我们俩人的事,用不着管别人说什么。再说,我没积蓄,借钱装体面,那是虚荣。宝文耐心劝说秋云。

你没钱,让你妈拿啊!四五十岁的人了,又病得七荤八素的,说不定哪天……

她要钱干什么?

宝文一巴掌抡出去,立刻,秋云的半边脸红了一大片。他实在气坏了。他可以忍受她们父女联手设套让他跳;他可以忍受她逼得顺德腾出东屋,给他们做新房,可是,他不能忍受她用轻慢的口气,诅咒秀莲、他含辛茹苦的母亲。

秋云愣住了,她捂住红肿了的半边脸,死死地瞪着他,然后,一头扑过去,将头抵在宝文的胸前哭叫着,你打啊,打死我算了。宝文恼羞成怒,一跺脚走了。

秀莲知道后,狠狠说了宝文一顿,又拿出500元钱,给他们办酒席。秋云满意了,可宝文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逐渐看清了秋云,一个任性、偏执、脾气暴躁的女人,自负而愚蠢,他隐约看见他未来的生活潜藏着的暗影。

她看宝文是她的私有品,她到哪儿、干什么,宝文都得无条件跟随,否则,小则斗嘴,大则哭闹不休。逛街、送礼,甚至穿衣吃饭等一些生活琐事,都是引发她吵闹的导火索。

婚后不久,秋云娘家堂哥为儿子摆满月酒,秋云让宝文陪她一起去。那天是周一,区文教组组织全区中学老师,在公社中学观摩宝文的课堂教学。宝文说去不了。再说,他要讲公开课。

秋云不以为然地说,你把观摩课往后推推。

你谁啊,我又是谁?你堂哥家的满月酒能和区里的教研活动比?宝文哭笑不得之余,为她的狂妄无知感到费解。她也算是初中毕业生,也在农技站上了几年班,怎么和没见识的村妇一般?即使村妇,人家也能看出眉高眼低,也能分个轻重缓急吧。宝文说,你去吧,我要上课。

秋云勃然大怒,继而嘴角一撇,不屑地说,我娘家的事,你就这么不上心?也不想想,你这老师咋当上的?

是,我当老师是你的好父亲给安排的。不光工作,就连你,都是他施舍给我的。我立刻辞职,免得让你说嘴。然后,我们去离婚。宝文气冲冲推车走了。

秋云意识到话说得太重,伤了宝文的自尊心。可她是个不会拐弯的人,又在气头上,眼睁睁看宝文离开,却不说一句软话,她又急又悔,趴在床上大哭。

类似这样的争吵,在他俩结婚初期频繁发生,每一次争吵,都在宝文心里留下一点怨恨,这样琐屑微末的恨积攒起来,就成了腐心断肠的毒药,任你情比金坚,也禁不住它天长日久的销蚀,何况,宝文与秋云哪有什么比金坚的情?

虽然在秀莲、贾恒才的劝说下,宝文没辞职,也没和秋云离婚,可是,他们的夫妻关系发生了变化。他们不再为一些琐事吵闹不休;以前,尽管宝文对秋云有许多不满,可她的丰乳肥臀对年轻的、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宝文来说,还是有着强大的诱惑力,俩人在床上还是和谐的。现在,他对她的身体不再有强烈的兴趣,十天半月做次爱,也是应付了事,了无趣味。一种冷漠的东西横在了俩人中间。

女儿英子出世了。这个小生命的诞生,像是润滑剂,使宝文和秋云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得以维持。他们像众多感情不合的夫妻一样,将各自的情感寄托在英

子身上。如果生活像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溪,不发生变化,那么他们将同许多人一样将日子凑合着过下去。

可是,一场巨大的社会变革到来了,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包括宝文和秋云。 

陈宝文做梦也没想到,一九七七年秋,在他近而立之年时,命运突然补偿他十年前应该享有的高考权利。

他像千千万万的老三届一样,兴奋、激动后,积极备考,凭着扎实的基本功,

他的高考成绩超过分数线,被陕西师大中文系录取。

十二

过完春节,宝文走进大学校园。

宝文所在的班,百分之八十的同学都是老三届。相同的经历,共同的遭遇,让他们惺惺相惜。晚自修后,他们躺在床上,海阔天空地神聊。聊得最多的是各自的婚姻生活。大刘因家里拿不出彩礼钱,被大队支书的儿子乘机抢走心上人;右派儿子的唐明借房成亲,大喜之日被房东从部队回乡探亲的儿子赶出家门,不得已栖身牛棚度过新婚之夜;因没有姑娘愿嫁给地主儿子的沈立,不得已娶了父母荒年收养的长相丑陋的姑娘……几乎人人都是一部情节曲折电视剧的主人公。宝文感慨着,原来,这世上,不仅仅只有他与母亲不幸。

他们是恢复高考制度后的第一届大学生,他们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大学四年,宝文的学习成绩一直稳居班里第一名。同时,文学被推崇至尊贵,创造文学作品的作家享受着无与伦比的尊荣,多少青年,怀着圣徒般的感情,像当年投奔革命一样投奔文学。这是文学的时代,宝文和他同时代的佼佼者们命中注定要遭遇这个时代。

宝文的短篇小说《鸳鸯河的呜咽》,被一家晚报发表。小说写解放初期,一个十六岁的美丽童养媳、一个前程远大的乡妇联主任,因要解除婚约,反被童养婆婆、未婚夫合谋糟蹋,最后跳鸳鸯河自杀被人救起,终究精神失常误食老鼠药凄惨死去的故事。女主人公的原型是秀莲,宝文只是对故事结局做了大的改动。其实,也算不上改动,秀莲惨淡的人生能比疯了后死去的女主人公好多少?小说虽然不成熟,可充满惨烈的激情。中文系一个教授读了后,这样评论道。那段时间,不仅中文系、其他系的学生,都在传阅《鸳鸯河的呜咽》。

我们怎么能没文学刊物呢?那就办一个吧。于是,以宝文为首的一群人跃跃欲试,摩拳擦掌,于是,《绿风》诞生,大家推举宝文为主编。

《绿风》出刊了,在这尚还沉闷的、似乎还在徘徊等待着什么的校园里,带来一股春的清新气息。油印的《绿风》,在成百上千的学子们手中传递着,有人抄下里面的诗句和经典的哲理性段落。陈宝文的名字被人谈论着,他的诗、散文、小说也被人谈论着。看,那个高个儿男生就是中文系的大才子陈宝文。走过校园,不时有人指着他给别人介绍。宝文俨然成了陕师大校园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

宝文和他的同学们会在星期天,到郊外的小树林聚会。他们这群浪漫的年轻人怎么能不喜欢树林这样美丽的地方呢?草地上铺几张报纸,放上豆腐干、酱牛肉、花生米等,还有城固特曲。一瓶城固特曲在男生手里转着喝,他们对着瓶口喝,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女生们用手捏花生米、酱牛肉吃。然后,他们唱歌、读诗。唱那些童年时代的歌曲,“让我们荡起双桨,”“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着我们,”还有“生产队里养了一群小鸭子,我每天早晨赶着它们到池塘去”,也唱“雪绒花,雪绒花,清晨迎着我开放,”“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他们朗诵诗歌,读自己的,也读北岛、顾城的,普希金的,还有泰戈尔的,读了一首又一首。轮到宝文了,他读了一首舒婷的《呵,母亲》:

你苍白的指尖理着我的双鬓

我禁不住象儿时一样

紧紧拉住你的衣襟

呵,母亲

为了留住你渐渐隐去的身影

虽然晨曦已把梦剪成烟缕

我还是久久不敢睁开眼睛

……

宝文低沉着声音诵读着,忧伤而深情。他由诗里的母亲想起他的母亲秀莲,想起她孤苦的一生,禁不住落泪。他的情绪感染了大家,没了喧闹声,只有几声清脆的鸟鸣从头上掠过。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递过折成方块的花手绢。谢谢!宝文擦去泪痕,竭力恢复常态,将手绢递给主人、十九岁的阮文丽,幽默地说,我知道,你们这些小姑娘有洁癖,这漂亮的花手绢算是让我玷污了。

沾上大作家的泪,这花手绢更有价值。大家哄然笑闹。阮文丽害羞地退到大家身后,将手绢展开重新折叠,有宝文泪痕的那面折到里面。没人注意这个细节,在《绿风》历史上,这个细节可以忽略不计。

当然,这样浪漫的聚会也不是经常有的,他们学习任务很重,宝文就更忙了,他是学生会主席,还是班长,社会活动多。他还去图书馆,只要有时间就去,周

末更以图书馆为主。大量阅读,让他博古通今,积淀深厚,也让他英气勃勃的外表平添了几丝儒雅风度,走过校园,总有女生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

宝文忙碌着,快乐而充实。如果不是数学系发生那件震动全校的事件,他或许将他不幸福的家庭生活一直压在心底,起码在四年大学期间不触动那块神经,因为他知道,一旦触动了那根神经,他会陷进烦恼、痛苦中,不得自拔。

大三那年,一个姓王的老三届,神不知鬼不觉与农村妻子离了婚,与班上一位小他十多岁的姑娘建立了恋爱关系。俩人形影不离,很快成了学校的新闻人物。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有人夸他们是勇敢追求理想爱情的斗士,有人骂姓王的是典型的现代陈世美。无论人们说什么,两个当事人依然卿卿我我,当他们甜蜜恩爱地走过校园时,不光夸他们的,就连骂他们的人,心里也只有对他们的艳羡了。

宝文平静的心情被搅乱了。他佩服王姓同学的勇气,羡慕他从旧的婚姻生活中解脱,获得心仪的爱情。与秋云缔结婚姻的屈辱和痛苦、烦恼又从他心底浮出。

十三

秋云对宝文报考大学,态度十分矛盾。一方面她希望他考上,将来出人头地,她在娘家和单位有面子,另一方面又怕他考上,他身价提高,与她之间拉开距离,俩人位置互换,她低他一头,这是她很难接受的。因而,他考得考不上,她便无所谓了。何况,宝文并未征求她对他报考的意见,这深深地刺伤了她的自尊心。原来她赞同也罢反对也罢,根本影响不了他的决定,原来他根本就无视她和她娘家的影响力。秋云愤怒了。她不光不给他创造安静的学习环境,反而故意生事和他争吵,含沙射影地讽刺、挖苦他。为了息事宁人,宝文忍气吞声不与她计较。谁知他的忍让,更激起秋云的怒气,八字还没一撇,眼里就没人?

宝文上学走了,秋云没觉得难受,也不像别的年轻夫妻那样,盼着他三天一封信,两天一封信。一月俩月的,宝文来信了,信里也只问英子的情况,连她提都不提,她心里有点不舒服,可很快过去,毕竟,她与他的情分寡淡得很。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真是轮流转。宝文大二那年,贾恒才作为“三种人”,被撤销副主任职务,成了一般干部。不久,农技站又以压缩非生产人员为由,辞退秋云。可怜一向仗恃父亲权势目中无人的她,突然,遭遇沉重打击,人一下子蔫了,像被霜打过的叶子一般。宝文知道后,心情很复杂。贾恒才造反起家,被撤职固然在情理之中,但秋云没有过错,受株连就太不公平。都什么时代了,还能像封建社会那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给秋云写了封信,劝她想开些,不要太生气,伤了身体。

秋云接到信,看也不看,揉成一团丢掉。她知道她与他是怎样结婚的,她也明白她对他的言语伤害、那些刻薄的侮辱性话语是怎样伤害了他,他现在春风得意,而她落魄了,失意了,她能想象到,他将以怎样恶毒的语言回击她。

整个寒假,秋云对宝文更不如以前,可以说是冷若冰霜。她变化很大,丰满的身子瘦了一圈,人倒比以前好看了一些,先前的蛮横、霸道被一副凛然的面孔代替。宝文猛一见秋云,心里生出了怜悯,待她温柔了很多。主动和她一起干活。她擀面,他坐在灶前烧火;她去洗衣服,他陪她一起去。她冷着脸不和他说话,他就和她说一些学校里的逸闻趣事。尽管这样,秋云仍然不为所动。这不能怪她。一个被父母宠坏了的女儿,一个从来没看过别人冷眼的幸运儿,突然,背靠的冰山倒了,她从小到大拥有的一切都没了,这种失落和无所适从的感觉,不是宝文一个假期的温言软语所能化解的。况且,她明知他是由于怜悯而放低姿态温和待她,这让一向骄傲的她如何受得了?

可是,宝文哪儿知道这些?他只一味体贴她,希望能安抚她。夜里上了床,他伸手搂抱她,她冷冰冰躲开他,拿起枕头睡到另一头。

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宝文说,“文革”十年,运动不断,风云人物走马灯似地升沉起伏,这种事你见得不少,应该能想开。再说,这种升迁沉浮的事,我一个大学生有啥办法?那十多年,我不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吗?工作没了无所谓,在家种地也不错,过几年毕业了,我的工资养活一家人没问题。

你是说,那十年是我爸主宰了你的命远吗?狼心狗肺的东西,不是我爸,你能风风光光地当老师?你能轻轻松松地复习考上大学?现在,我们家倒霉了,你出息了,有资格站在一边说风凉话。陈宝文,我告诉你,贾家就是倒霉了,你也别想小看我们!秋云忽地坐起身,指着宝文说。

这日子过得真没劲。好一会儿,宝文郁闷地说。

没劲?你觉得没劲?秋云狠狠地说,没劲也得过。别以为大学里有人当了陈世美,你也想把我当抹布一样扔掉?做梦!

窗外,严酷的冬风呼啸而过,似乎透过窗户纸钻进屋子,屋里似冰窖般,比先前更冷,宝文和秋云裹紧被子,不再说话。不光夜晚,白天他们也很少说话。每天吃过饭,宝文带英子到秀莲那儿去,英子和奶奶玩,他到学校去和老师聊天、下棋。晚上,秋云带英子睡觉,他在堂屋看书,直到夜深才睡。

本来是带着和解心情回家,没想到事与愿违,宝文与秋云的关系反而更冷淡。

回到师大,宝文变得沉默,只是学习更刻苦,工作更努力。一天晚自修后,大刘约他到校园西北角的香樟林散步。大刘是班上团支书,虽比宝文大几个月,可显得成熟得多,俩人在工作上互相支持,配合默契。宝文像对兄长一样信任、敬爱他,什么烦恼、痛苦都告诉他,也总能从他那儿得到安慰。

有心事?大刘打破沉默。

唉!宝文长叹一声。

寒假过得不愉快?大刘问。

从结婚那天起,我就不知道愉快是什么感觉。宝文苦恼地说,文学作品中的美好爱情,难道全是作者的杜撰?现实生活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爱情?我的婚姻没

有爱情,是阴谋和冲动的结晶。

这么尖锐?说来听听。大刘深深看了他一眼。

这个仍然寒冷的早春夜晚,两位有着相同命运的年轻人,长久漫步在香樟林间的石径上。一个叙说,一个聆听,聆听的那个适时加进简短的评论。

保加利亚爱情婚姻问题专家瓦西列夫认为,“爱情是一种复杂的、多方面的和内容丰富的现象。爱情是生物关系和社会关系、生理因素和心理因素的综合体,是物质和意识的多方面的和深刻的生活辩证法。它把人的自然本质和社会本质结成一体。”我们这代人有几人能有这样的爱情?大刘深沉地说,我们更多的是遭遇婚姻的不幸。

你打算怎么办?大刘问。

能怎么办?离婚吗?那几乎就要打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虽然离婚对某些人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可对我来说几乎不可能。综观解放后三十年的离婚案,一方是干部或知识分子,另一方是农民,而离婚又由有工作的一方提出的最为艰难。往往一拖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把人一生最美好的时光都搭了进去。就像我母亲。宝文顿了顿,接着说,可是,不离婚,和一个没感情的女人凑合着过下去,我不知道这种漫长的痛苦我能否忍受。宝文痛苦地说。

既然如此,那就慎重对待吧。大刘说,我们是不幸的,我们又幸运的在将而立之年时,赶上好时代。宝文,让我们放下生活中所有的痛苦与烦恼,将精力投入到学习和未来的工作中。培根说过“一切真正的伟人(那些英名长存的古人今人),我们可以发现,没有一个因爱情而发狂犯癫,伟大的事业抑制住了这种软弱的感情。”我们没有幸福的婚姻,岂不正好成就一番大丈夫的伟业?

宝文慢慢舒展紧锁的眉头,苦笑着点点头。

十四

再有小半年就毕业了,所有人忙得四脚朝天,忙于应付各门功课的毕业考试,忙毕业论文,忙毕业去向的关系搭理。对分配去向的关注,几乎占了每个人多半注意力。这可以理解,它关系到每个人大半生的命运。十二月初,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了自己的去向。“文革”造成的人才断裂,使这届毕业生成为抢手货。学校留一些,省文教部门也将择优录用一批。按宝文的成绩和能力,已内定为留校对象。

一天,宝文正在教室写毕业论文,系秘书突然找到他,说党总支郑书记有事叫他。是落实他的分配去向吗?跟在秘书身后的宝文很兴奋,走到郑书记办公室门口,秘书通报后离开,宝文进去,郑书记让他关上门。这样郑重其事?宝文有些不安。

陈宝文,你是不是曾向你妻子提出离婚?宝文刚坐下,郑书记严肃地问他。

没有。宝文一愣,踌躇了一会儿,低声说,我们的婚姻没有感情基础,经常闹矛盾,我产生过结束婚姻的念头,可我从来没有提出过。

你们最近一次闹矛盾是什么时候?郑书记又问道。

去年寒假。宝文想起那个寒风呼啸的夜晚,心情一下子沮丧起来,他难堪地简略地说了那个寒夜发生的事。

以后会离婚吗?一丝怜惜在郑书记的眼里闪过。

没想过。宝文低声说,先凑合着过吧,实在过不下去再说。

唉!你这娃子呀!郑书记长叹一声,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封信,望着宝文,遗憾地说,你妻子给学校党委写了一封信,说你想要离婚,还说你们现在关系很僵。因此,她强烈要求把你分回老家。她说假如让你留在西安,就等于破坏你们的夫妻关系。昨天,学校刘书记把我叫去,让系里郑重考虑你的分配去向,他建议最好还是把你分回陕南老家。一则那儿更需要人才,二则你这种特殊的家庭状况也不宜留在西安。系里研究后,也是这个意见,希望你能正确对待。

宝文懵了。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一向沉稳的他失去判断力,他弄不清此刻是梦还是现实。然后,他明白了,秋云使出最狠毒的招数,断了他通向辉煌前途的路径。贾秋云,算你狠!这样也好,我再也不心存内疚而迟迟下不了决心离婚。

毕业后,宝文被分到县群艺馆搞创作。到单位报到、安排好行李物件后,他去看秀莲。

看宝文进门,秀莲从椅子上艰难地站起来,久病、苍白的脸上有了笑模样。

妈!秀莲的衰老让宝文心里一酸。她还不到五十岁,好像被衰老和沧桑吸干了。枯瘦的嘴角凄凉地耷拉着,布满皱纹的眼皮肿胀而又沉重,眼神昏暗,颧骨高高凸起,脖子上也爬满细碎的褶子,像过得艰难的家庭老妇。秀莲对着儿子看了又看,宝文心里更难过,他是母亲唯一的安慰,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呢?一日复一日的无望叠加至死亡,就是她全部的人生——她的人生一眼就看到头了,一眼看到头的人生是多么荒凉。

听宝文说了工作分配和离婚的决定,秀莲长叹一声,泪水溢出眼眶,想不到儿子重蹈她当年覆辙,这难道是命运对她们母子的无情捉弄?

宝文写了长达万字的离婚诉状,递到县法院民事法庭。

写得太长了。老书记员翻了翻诉状,皱了皱眉头,又问宝文,你和你妻子的职业是什么?

我刚毕业分到县群艺馆,贾秋云在家务农。宝文认真答复。

哦。明显的厌恶浮现在书记员的脸上,他又皱皱眉头,说,年轻人,不要地位变了,就嫌弃糟糠之妻。再说,打离婚官司,要先经村乡两级政府调解,调解不成,法院才受理。

对书记员的指责,宝文默不作声,他清楚这将是他今后经常要面对的,再说,其中的曲折又不是一句两句话说得清楚的。于是,他默默拿过诉状回到单位,重

新写了诉状,然后回柳林村。

宝文怎么也没想到,他还没回到村里,可他要与秋云离婚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似的早就飞了回去。

乍暖还寒的早春,鸳鸯河岸那片柳树林刚刚绽开几丝绿芽,野草还没露头,成群的鸟儿还在从南方飞回的路上。春天的脚步太慢太慢了,村里的婶子、嫂子们实在等不及了,相约着从家里出来,到鸳鸯河边洗衣服。

听说了吗?顺德家的宝文要打离婚。支书媳妇神秘地说,我家老陈从区法庭听说的。

听说这小陈世美,考上大学没多久就闹离婚,真不是东西。

啥蔓蔓儿结啥蛋蛋儿,有啥妈就有啥儿子,宝文他妈年轻时闹离婚闹得可凶呢。

听说秀莲当年和县里一个大干部不清不楚的,要不她能豁出命地闹?

秋云也来洗衣服啊!有人招呼道。

秋云提一篮衣服,正走出柳树林,向一块洗衣石走去。

秋云,你要想开些,看看,你都瘦成啥样儿了。三婶子同情地说。

宝文是不是外边有人了?他相貌堂堂,又在省城念过大学,保不准跟人约好了,跟你离完婚就娶别人。

秋云,可不能答应他,让他和别的女人在城里享福,你在村里受苦。这太便宜他了 。

他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好过。他想抛下我们娘儿俩过好日子?等下辈子吧!秋云举起棒槌狠劲儿槌衣服。

是啊是啊,这就对了。婶子、嫂子们赞同地点点头,满意地举起棒槌捶衣服。

这是一群善良的人,她们的善良决定了她们总是同情弱者。她们把同情当做医治痛苦的中药,加了水熬了给人随随便便地服用。以前她们同情顺德。顺德无奈腾出东屋,她们在鸳鸯河边同声谴责秋云,同情宝文找了个蛮不讲理的丑媳妇。秋云没了工作回到村里,她们又把同情从宝文那儿取回给了秋云。虽然她们的同情只限于威叹一番,从不越雷池一步,可是却能使被同情者的感觉麻木,从而缓解痛苦,更使被谴责者在舆论氛围上处于劣势。

河边洗衣声、说话声还在继续,宝文正在支书家,和他说离婚的事。

支书是宝文的本家长辈,在村中威望很高,而且,是法院民庭多年的陪审员。昨天,秋云找他,说宝文要起诉离婚,求他做主。甭急甭慌,一切有我撑着。他小子本事再大,也翻不过我这如来佛的手板心。支书朗声说。

支书没说大话。他当支书几十年,在村里,没有他摆不平的邻里纠纷,父子、兄弟间的矛盾纠葛。只要他出面,哪怕双方打得头破血流,也立刻熄火停战。在柳林村,他就是法官,他的话,没人不听。

叔,请您在上面签意见。宝文简要说明离婚请求,将诉状递给支书

宝文哪,你要离婚的事,我听说了。秋云现在是配不上你,过去你们之间也有些矛盾,但那时你从未提出过离婚。现在,她落难回村,你当了干部提出离婚,你让秋云、村里人咋看你?你到村里听听,大家是咋说你的?支书端起茶缸,慢悠悠喝口茶水,目光炯炯地看着宝文说,娃子,做人要堂堂正正,要不就会被唾沫星子淹死。说完,把诉状推回宝文面前。

叔,我当年结婚的事,你可能听说了。我是不得已结的婚,这也是我和她之间经常闹矛盾的原因。现在我要离婚,和她有没有工作、和我做人如何毫无关系,是我和她没感情。我不管村里人怎么说,这婚我一定要离!请您在上面签意见!宝文不卑不亢地把诉状又推回去。

从没有被人这样当面顶撞,支书气得把茶缸墩在桌上,拿过诉状,在最后一页写上“村上调解无效,请法院受理”,便推给宝文。

宝文谢过支书,拿上诉状到法院,交给民庭书记员。

等候通知吧。书记员说。

半年后,法院受理宝文离婚案件。办案人员按例行程序,询问当事人:

陈宝文,你和贾秋云是什么时候开始恋爱、什么时候结婚的?

1973年开始恋爱,74年结婚。

婚后闹没闹过矛盾?

闹过。

主要有哪些矛盾?

宝文叙说了他与秋云婚前婚后的不和,包括因酒席规模、送满月礼的争吵等。

办案人员又问:

你是什么时候提出离婚的?

1982年4月。

陈宝文,你这是典型的喜新厌旧,陈世美式的嫌弃糟糠之妻。希望你今后加强道德修养,放弃离婚要求。办案人员严肃地说。

宝文不服,便详细叙说他们的婚姻基础和现状,坚持离婚。办案人员不耐烦地让他等候公开审判。

半个月后,法庭公开审理陈宝文、贾秋云的离婚案。那天旁听的人很多,宝文的本家支书正襟危坐在陪审员席位上。气氛明显对宝文不利,他申诉离婚理由时,冷嘲热讽不绝于耳。

轮到秋云反驳了。秋云还没开口,可她憔悴、黝黑的脸与高挑、白皙的宝文形成强烈反差,立刻赢得审判官和听众同情,现场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和陈宝文是先恋爱后结婚,我们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我知道,我现在和他差距很大,我是农民,他是国家干部,我配不上他了。可是,这并不能成为他喜新厌旧,抛弃我和女儿的理由……秋云哽咽得说不下去,现场响起一片嗡嗡声,审判员不得不宣布休庭。

三天后,判决书发下来,结论是“不予离婚”。宝文尽管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但真正面对这一严峻现实,仍十分失望。他的情绪很低沉。

春去春来,鸳鸯河边的柳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五年过去了,宝文又一次耷拉着头从中院回单位。五年了,他记不得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多少趟,可他的离婚诉求仍旧在起诉、上诉,起诉、上诉中循环往复。

五年前,他听从群艺馆同事建议上诉中院。他字斟句酌地写了上诉状,针对一审判决中的理由逐条辩驳,重点是反驳对他婚姻基础、离婚理由和动机的曲解。虽然中院法官给了他起码的理解与尊重,但仍旧维持原判。

一次次起诉、上诉,均以败诉告终,宝文内心几近绝望。这次又一次面对那些熟识的面孔,他引用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的一段话,“在婚姻关系上,即使是最进步的法律,只要当事人双方在形式上证明了他们是自愿结婚,也就十分满足了。至于在法律幕后现实生活是怎样进行的,这种自愿的约定是怎样达成的,关于这些,法律及法学家都可置而不问”,说明他和秋云缔结的婚姻,正是这种表面看来自愿、其实不自愿的典型。他又举出他上大学前两个人之间的一系列矛盾冲突,说明并非是他“地位变化抛弃农民妻子”这个简单武断的评判。

他愤懑不平地说,尽管在现实生活中走向破裂的婚姻,双方地位相同或相近的总占绝大多数,人们也很自然地将其看作性格、志趣差异的正常家庭矛盾。可是,一旦双方地位、文化差异较大,分手又是较强的一方提出的,人们马上会认为这不是感情问题,而是道德品质问题,这难道是客观公正吗?既然地位、文化素养相近的夫妻都有可能发生感情破裂,那双方差异较大的夫妻,不是更容易发生感情不和谐乃至走向破裂吗?

审委会初步作出改判的决定,宝文终于看见云缝里透出一丝亮光。

然而,河南郑州发生了一桩震惊全国的离婚案件,让那点亮光像划过夜空的流星,转瞬消失。一对分居已近十年的夫妻,法院判离后,女方当庭服毒身亡。事情发生后,男方受到强烈的舆论谴责,法院办案人员受到组织处理。

中院以此为戒,要求谨慎判案,再一次调解无效后,维持原判。

宝文心里的失望、伤感、悲戚达至极限。他对通过法律解除这已名存实亡的婚姻已不抱任何希望。以后怎么办?与那个一次次庭审辩论中,恨不能将他置之死地的女人重修秦晋之好?这简直是天方夜谭。然而,背负婚姻枷锁,苦苦折磨他的精神和肉体,直到进入坟墓,这又让他多不甘心。

十五

离婚成了遥遥无期的幻影,宝文的心灰了,人显得很颓废。烟抽得很凶,酒也喝得很厉害。

一天,宝文又在宿舍喝酒,门被人推开。

宝文眯了眼睛朝门口望去,阳光簇拥着一个玲珑剔透的人、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姑娘走进来,充斥烟味、酒气的房子,立刻有了太阳的味道,有了清爽的玫瑰的芬芳。

班长!来人叫了一声。

阮文丽!这熟悉的声音,唤醒了宝文,他喜悦地说,你长成漂亮的大姑娘了。

是的,站在宝文面前的姑娘就是阮文丽——那个躲在人后,细心折叠手绢的小姑娘。不过,现在的她不再青涩、腼腆,浑身散发出成熟女性迷人的韵味。她娇小玲珑,肤色白皙,一双迷人的大眼睛透出灵气。她依然娇嫩,几乎是如花似玉,神态也极其迷人。

宝文看看乱糟糟的屋子,不好意思地说,太乱了,我收拾收拾。他手忙脚乱地收捡着,却怎么也收拾不整齐。

我来吧。阮文丽先打开窗户,然后动手收拾。她洗了空的杯盘碗筷,盖上酒瓶,放进橱柜,抹了桌、柜,扫了地。她像拥有一双神奇的魔幻手,一间凌乱不堪的房子,眨眼变得干净整齐。开了的门、窗,不断地拥进空气和阳光,替代了长久盘踞在房子里混合了烟酒气的霉味。

好了,我先出去,你也讲讲个人卫生。阮文丽调皮地眨眨眼,你快馊了,班长。

你从哪儿来?你到哪儿?宝文追出去。

你先忙,待会儿我找你。

宝文对着镜子,闻闻衣袖,嗯,有味。看看镜子里的他,头发脏了,胡子长了。他拿了香皂和毛巾去了县城中街的公共澡堂。

阮文丽调到县文教局工作,这是宝文请她在西关外的小餐馆吃饭时知道的。在地区文教局待得好好的,为什么到这儿?宝文兄长般的责问阮文丽。

阮文丽夹块红烧肉放进他碗里,你多吃点。听你馆里人说,你常常喝酒不吃饭,这不好,容易得胃病。

别打岔。还是说说你为什么不待在地区?你不知道待在那儿比待在县上更有利于你发展?宝文停下筷子,轻声责备。

为什么?难道不是为了他吗?不是他——师大校园那个风流倜傥的翩翩青年、那个才气横溢的儒雅书生,让她——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迷恋他至今吗?她爱他,这种爱经常热情地来骚扰她的神经。她想关心他却不能。她写了一首又一首的情诗,将自己感动一下,却不敢拿到《绿风》上发表。看着校园里相爱的情侣,她很伤感,躲在无人的角落,哭一阵儿。没有什么能消解她的心理需要,也无法找到一个可以肆无忌惮挥洒情感的方式,于是她的感情就向内心发展了。她觉得内心深处好深,夜有多深,情有多深,时间有多长,情有多长。为了心中这隐秘的爱,她拒绝了许多异性的追求,其中不乏青年才俊。可是,这能告诉他吗?不,她不会告诉她。她爱他,是她的事,和他无关。她只想离他近一点,能感受

到他的存在,时不时看他一眼。

不为什么,想来就来了。阮文丽莞尔一笑。

你发在地区报上的作品,我都读了。写得好,可是数量不多。阮文丽说,你曾经那么辉煌,你不应该是这种近乎沉寂的状态,

唉。宝文刚刚神采飞扬的脸阴沉下来,伤感地说,十年了,我失去的太多了。你要愿意听,我告诉你。

这十年宝文发生了什么,阮文丽是知道的,可是,她还是愿意听他说,愿意他将心里的苦楚倾吐出来,那样的话,他会好受一些。我愿意听。阮文丽期待地看着他。

于是,两个毕业后第一次见面的老同学,在这个远离闹市区的小餐馆,一个不远处有着河流、柳树林的地方,倾心长谈。他第一次给人讲他十年离婚历程,他内心的希望、挣扎、绝望。他讲啊讲啊,啤酒喝了一瓶又一瓶。餐馆吃饭的人走光了,只剩下他们这一对男女。餐馆老板坐在吧台后,无聊地将吧台擦了一遍又一遍。宝文从来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他像要把后半辈子的话都要说了似的,一直说到最后一次上诉结果,维持原判。他说他绝望了,他这辈子注定不能拥有心仪的爱人和甜美的夫妻生活。他看着阮文丽,忧伤地说。

怎么没有?你有啊。阮文丽说,她已经泪流满面了。眼前这个男人,她十九岁时就暗恋着的男人,十年来承受的身心折磨,让她心疼不已。她忍不住说出藏在心里的隐秘。

嗯?宝文看着阮文丽,怔住了。渐渐的,他头脑清晰了,他想起师大读书时的一些事,那些看似不重要的一些细节,现在想起来,觉得暗藏玄机。那时,她一见到他脸就红,他还笑她小姑娘怕羞;毕业聚餐时,他喝高了,她用白开水悄悄换掉他的白酒。他还想起大学最后一个元旦联欢晚会,教室的天花板上挂着彩纸剪的纸饰,双卡录音机播放着友谊地久天长、雪绒花、蓝色的多瑙河、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等等经典名曲。一队队舞伴翩翩起舞,人人跳得很投入。午夜将至,宝文和阮文丽共舞,他们的舞步带了惜别之情,渐渐的,她的眼里有泪光闪现。他很震惊,因为不了解,而更加震动。

此时此刻,他全明白了。十几年了,她默默地爱着他,不为人知地、以她的方式爱着他。宝文深深被感动了,他觉得身体最深处,他的灵魂被触动了。这感觉很奇怪,如电流从身体掠过一般,他有些晕眩。他躲开那双深情凝视他的眼睛,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惊涛骇浪,平静地说,我是没有资格获得幸福的人。

你有。再说,爱你是我的事,和别人无关。

宝文把阮文丽送回去后,躺到床上,怎么也睡不着。阮文丽哭泣的、害羞的、调皮的、深情的脸庞交替着出现眼前,让他有喘不过气的感觉。多么美丽的姑娘,多么痴情的姑娘!可是,他有什么值得她爱?他比她大了十岁,他人到中年,却碌碌无为,而她那么年轻,正是女人最美的时候,却把最好的青春年华都用来爱

他。

宝文突然不安起来,为他荒废了十余年的时光,为这个美好的姑娘爱上甘愿沉沦的他。他再也不能安睡。他起身坐到桌前,铺开稿纸,写下他已经构思好的一篇小说标题。

这是一个温和、柔美的夏夜,凉爽的风轻轻吹打着群艺馆老式的木格子窗框,夜空中弥漫着远处河水的湿气和柳树树叶的清香,隔壁睡着了人的鼾声也在夜色里起起伏伏。这一夜,宝文房里的灯一直亮着,早起锻炼的同事奇怪地跑来看,看见桌上散乱着一沓稿纸,宝文爬在桌上睡得正香。

十六

秋云越来越不快乐。

她再也没有当初胜诉的感觉,那种看着宝文霎时灰白了脸的快感。

起初,两级法院判决不予离婚时,秋云沾沾自喜。她听说过像她和宝文这种情况,只要她不同意,法院不可能判离。她想宝文碰过两次壁后,也许就会像不少人那样屈服于现实,回心转意与她将就着过下去。然而,宝文屡次败诉却不死心,依然一次次上诉,与她离婚的态度越发坚决。她也越来越能言善辩,一次又一次的庭审辩论,她已揣摩透了法官和听众的心理,她娴熟地使用那些最能打动人心、也最能打击宝文的言辞,把一次次庭审变成对宝文的声讨。

然而,离开法庭,没有那些同情她的人在身边,特别是夜里,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孤独感油然而生。渐渐的,她迷惘了,越来越苦闷。最近一次庭审,秋云听到审判员宣判结果,却没了以往的喜悦,人也木木的。

英子被她奶奶接到身边上学,家里只有秋云和公公顺德。顺德本来话少,几十年形同于鳏居的生活,更让他变得哑巴一般。在家里,她几乎连个说话人都没有,变得越来越孤僻,性情越来越差,英子不在身边,她又不能朝顺德撒气,长久压抑,便内分泌失调,月经紊乱,还添了痛经毛病。

这年顺德不到六十岁,背着和秀莲的夫妻名分,他独自过了三十多年。父母活着还好,下地回家有饭吃,衣服破了有人缝补。后来,老两口相继过世,顺德就恓惶了。出门一把锁,进门冰锅冷灶,有个头疼脑热,也没人嘘寒问暖。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和秀莲徒有夫妻名分,却无夫妻之实,这对正值盛年的男人来说,实在难以忍受。他也曾想过与秀莲离婚,找一个和他年龄相当的农村女人过日子,可是,他怕村里人说他窝囊,没本事,便断了这念头。

秋云带着英子回家种地,给这个沉闷的家一度带来欢乐。顺德过去自己做饭、洗衣,现在这些活全让秋云揽去,他只照管庄稼和菜地。下地回来,能吃到现成的饭菜,空闲了就背着小英子逛街,或在村里转悠。谁知儿子和媳妇闹起离婚,一下子打乱了家里短暂的和谐气氛。背过秋云面,顺德不停叹气,当了她的面,他却不知道怎么说。

秀莲接走英子,家里只剩下他们翁媳,尴尬之余,互相都意识到了彼此互为依靠相依为命的现状。顺德便尽力驱除尴尬心理,秋云也不再无端呕气折磨自己。顺德下地干活时,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做好饭菜,等他回来一块儿吃。农忙时,她和顺德一块儿去地里干活,抢收抢种,两个人倒也过得平静安然。

秋云每月经期,肚子都痛得厉害,急得顺德又是拉车子送她上医院,又是买药,还包下全部家务活,不让秋云插手。这让秋云很感动。顺德有个头疼脑热的,秋云也总是尽心尽力服侍照顾他。

近乎耳鬓厮磨的生活,让这对翁媳彼此成为对方感情最亲近的人,终于,这种感情在特殊环境下,演变成不伦之情。

那是麦收不久,中午还是艳阳高照的晴日,午后,突然乌云翻滚,狂风大作,紧接着,铜钱大的雨点刷拉拉落了下来。忙了十多天的翁媳二人正在午睡,顺德先听到风雨声,赶紧翻身下床,一边抄起家具往外跑,一边大声喊,秋云,快起来收拾麦子。

酣梦中,突然被顺德喊醒,秋云听到外边噼噼啪啪的雨点声,便顾不得穿胸罩、背心,抓起短袖衬衫穿好,冲到院子里,和顺德一起收麦。

一阵紧张忙乱,总算把一千多斤麦子收进堂屋,俩人都松了一口气,这才互相看了看。顺德上身没穿衣服,雨水顺着胸膛一直往下流。秋云的短袖已湿透,紧贴在身上,成熟女人丰腴的躯体凹进去、凸出来的部位十分显眼。忙乱中,白的凉短袖上边的两颗扣子已松开,硕大的乳房显露无遗。突然看到这些,顺德像喝醉酒似的浑身燥热,他身子哆嗦着,双腿颤抖。秋云见顺德有些异常,低头一看,脸刷地一下烧得发烫。她想回屋子换衣服,脚却不听使唤地僵在那儿,痴痴地盯着顺德那健壮的古铜色胸膛,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大脑,头有些眩晕。

突然,轰隆隆一声震天响后,传来门前大槐树被雷击断的咔嚓声,吓得秋云尖叫一声,扑到对面那厚实的胸脯上。立刻,一双有力的臂膀便紧紧箍住了她,紧接着,两个焦渴的嘴唇,抖抖索索而又十分急切地黏在了一起……

乱伦的羞耻感和强烈的罪恶感控制了秋云和顺德,使得他们在获得性的巨大快感后,反而像陌生人一样,好几天都不说话,也不互相看一眼,只默默地做着该做的事。秋云后悔不该一时糊涂,做下被人不齿的烧火事。但是,当欲火烧得她心烦意乱时,又会恨恨地想,要不是陈宝文狠心绝情,她咋会走到这条路上来?于是,生理上的饥渴和心理上的强烈报复欲,促使她又禁不住偷偷摸进顺德的房门,与顺德再一次陷进那埋葬过多少人的欲海深渊,再也难以自拔。

人的道德心、羞耻心,在压抑不住的生理欲望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他们像久旱的庄稼逢甘霖一样,恣意沉浸在这畸形而泛滥的爱河之中。只是,在别人面前他们却比过去更庄重、更严肃,因此,两人的私情多年没有被村里人发现。

十七

秀莲在六十三岁那年,油枯灯灭,撒手离去。

这是一个冰雪覆盖鸳鸯河流域的日子。天真冷,大地仿佛要冻裂了似的。太阳冻得躲在云里不敢出来,天空便显得灰突突的,好像刮了大风之后,呈现出混沌沌的气象,而且连日飞雪,地上已经积了一尺厚的雪。鸳鸯河边的村庄、菜园、麦田都被雪盖得严严实实。野兔越过顶上被大雪覆盖着的篱笆,留下一圈圈梅花形的趾印。饿急了的乌鸦飞到有人烟的地方,在路旁的灰堆里徘徊着觅食。

天空飞雪,田野寂寥而苍茫。想到母亲一生短暂风光终生悲苦,再想到他尴尬的处境和默默爱她的阮文丽,宝文哀痛不止,悲凉的心情久久不能过去。

处理完秀莲的身后事,已是阴历小年后,宝文送英子回柳林村去。

英子,过完年,我来接你到城里上学。宝文将英子的书包放在门前台阶上,摸摸英子的头。

嗯。英子看着宝文离开后,用手敲门,大声喊妈开门。

严寒的日子,正是庄户人躺在被窝里歇气的好时光。土地承包到户了,人人都豁出命地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将太阳从东背到西,没人舍得用半天时光躺到床上,舒展舒展疲累至极的身子,只有在这冰雪缚住手脚的日子,才能心安理得地酣睡。陈顺德在睡梦中满足地咂吧着嘴,臂弯里的秋云也睡得正香。

妈!妈!英子还在大声喊着。顺德突然被惊醒,他摇醒秋云,低声说,快,快起来,英子回来了。秋云惊出一身冷汗,赶紧穿衣起床,蹑手蹑脚地从西厢房出来,走到堂屋中间才咳嗽一声,去开门。

妈,你要冻死我了,我敲了那么久你才开门。门开了,英子一头钻进来,一边抱怨一边夸张地耸肩缩头。

你一个人回来的?秋云转移了话题。

我爸送我到门口。英子边说边往东屋走,不小心碰上堂屋中间的小饭桌,上面的碗盘哐啷响了一声。秋云又是一惊,昨晚几杯酒下肚,热血沸腾,来不及收拾碗筷,她和顺德便上了床,本想早晨起床后收拾,没想到英子回来了。

不等秋云解释,英子已进东屋,“叭”一声拉亮电灯。秋云向床上一望,脸色刷地一下白了,床上的被子整整齐齐靠墙放着。英子睁着大眼睛,疑惑地问,妈,你昨晚没……英子突然闭了嘴,她看见秋云棉袄领口纽扣没扣,脖子露出两排清晰的红色齿痕。她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眼睛直愣愣地瞪着秋云,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转过身,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跑去。

英子,你回来!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让秋云的脑子一下子懵了,等她回过神来,英子早已跑出门。

我不在家过年了,我找爸去。远远的,传来英子抖抖索索的声音。

秋云没追英子。追上能怎么样?做下这种被人不齿的荒唐事,还能捂住她的嘴?这一天 迟早会来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秋云慢慢地在门前晃悠着,一会儿身上落满了雪,她却毫无知觉,任思绪飞扬。

她一会儿恨宝文无情无义,否则她咋落到今天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一会儿又后悔,既然忍受不住情欲的煎熬,何苦拼死与宝文赌气?要是十多年前宝文刚提出离婚那会儿,就毫不痛惜地把他像剔除坏疽那样扔掉,然后,靠她新鲜的血脉养好伤口,找一个条件相当的男人,像普通夫妻那样过日子,该多好啊!十几年来,那么多亲戚、邻居为她撑腰打气,两级法院一次次支持她,不判离婚,她却对不住他们,做下这种事。突然,她想,那些一直支持她不离婚的人,真的是为她好吗?或许他们是为了显示自己高高在上的优越地位,站在岸上对溺水者表达适可而止的同情?或许陈宝文太耀眼,让他们黯然失色,他们不想他占尽天下好事?退一步说,就算他们真的为她好,他们可曾想过,她一个弱女子,在有名无实的婚姻里死撑死熬、守活寡苦不苦?

秋云终于醒悟。可是,遗憾得很,她觉醒得太晚。十几年了,她被仇恨、报复蒙蔽了眼睛,拜倒在某种超然的、貌似公正的虚幻的力量脚下,向它乞讨,求它做主,靠它活着,把她的人生交给它支配。没想到,它可以满足她,用无形的力量帮助她对一个男人实施报复;但它很狡猾,不动声色也毫不勉强地要她向它支付某种代价。这代价包括她的青春、幸福和人伦享受。一句话,她能把男人剥夺到何种程度,它也要她对自己剥夺到何种程度。

屋里传出嗵地一声响时,秋云已经到了鸳鸯河边。看到静静的鸳鸯河时,秋云一下子明白了,这儿是她最后的归宿,唯一的永久的归宿。她一头扑进河里,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不一会儿,涟漪散去,河面恢复如常,水平如镜。

(注:本文与石水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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