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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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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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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情事

古城情事

朱秀屏是在开元商城认识孟成林的。

那时,朱秀屏刚从大学毕业不久。毕业即失业,这在本科生、硕士生都为就业烦恼的时代,何况她一个毫无社会背景的二本本科生呢。朱秀屏心里清楚得很,她所在的金城市,任何一家机关事业单位的大门都为她紧紧关闭着。回山坳里的家吗?朱秀屏绝不甘心。难道十年寒窗苦,只落得从穷山沟出来,又回到穷山沟,然后,像姐姐一样,嫁给一个满脑子高粱花的乡下人,在生儿育女、养鸡喂猪的庸常生活里了却一生?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她的人生应该和哥哥姐姐不同,因

为她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于是,回到省城——一座以周、秦、汉、唐等13个朝代或政权在此建都或建立政权而闻名于世的古城,几经周折,朱秀屏到开元商城Hugo Boss男装专柜做了店员。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一脸春风拂面般的微笑,让那些悠闲逛商场的男女,不自觉放慢了脚步,踱进店里。Hugo Boss专柜人气上扬,带动销售额也一路飙升,不用说,朱秀屏的薪水也随之上涨,除去房租、饭费等开支,还有盈余,还能给母亲捎回去一点,为自己添置一两件服装批发城的时装。

一个中年男人在一款西装前停住了脚步。朱秀屏见状,走到他身边,轻声说,先生喜欢这款西装?您很有眼光!Hugo Boss是崛起于上世纪70年代的德国品牌,在国际男装市场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不论设计或形象都非常男性化,而且是那种很注重社会认同的男性形象。特别是西装,它是许多中高级主管心目中的标准典范,并且,在品质和做工上,维持欧洲最大男装生产商的一流水准。

朱秀屏看看面前的男人,提起衣服在面前展开,要不要试试?如果Hugo Boss能将您的风度、气质完美呈现,那么,这件衣服与先生有缘了,我得劝您买了。衣卖有缘人嘛。

说得有趣,那我就试试?一口地道的金城方言。

您是金城人?朱秀屏有些惊讶,我也是金城人。这后一句话是用金城话说的。

哦,是老乡啊!你好,老乡!男人看着她,脸上有了他乡遇故知的笑容。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肤色粉嫩细白,晶亮的眼睛小飞鱼般灵动,尖尖的鼻子刀削似的精巧。她的穿着与别的店员无异,一样的黑色连衣裙,一样的黑色高跟鞋,脖子上系同样的酒红色斜纹丝巾。可在这个男人眼里,她却穿出了别样的韵味。女人的裙子,长一分短一分,松一分紧一分,效果是不一样的。朱秀屏的衣裙裙摆在膝盖以上几公分处,长短恰到好处,露出大半截白皙、修长的双腿,而修身的款式,将她丰满的胸线和收缩有致的腰腹勾勒得十分突出,整个人看上去,婀娜得很,也挺拔得很。

真难得,他乡遇故知。中年男人再次握住朱秀屏的手,认识一下,我叫孟成林。

朱秀屏“哦”了一声,打量这个叫孟成林的男人。他大约四十出头,个子不高,顶多算中等,五官却是轮廓分明:浓眉,大眼,下巴结实有力。小腹微微隆起,黑发里夹杂些白发。如果忽略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这些痕迹,他看起来还是帅气的。

出于礼貌,朱秀屏告诉孟成林她的名字。

秀屏——孟成林念着,是草头萍吗?

秀屏说是“曲槛小屏山六扇”的“屏”。

哦。孟成林颇有些意外地看看她,很雅致的名字。然后说他是来开会的,晚上出来转转,没想到遇到老乡。

又有顾客光临,朱秀屏迎上去,孟成林朝她挥挥手,离开Hugo Boss专柜。

这是一次极平常的偶遇,如果没有有心人的刻意等待、寻觅,朱秀屏转身便

与孟成林成陌路。可是,一次又一次的偶遇呢?

朱秀屏郁闷极了,上午刚上班,一个女顾客拿着一件黑色T恤要求退货。

还是世界奢华顶级大牌,品质这么恶劣!是不是高仿的Hugo Boss?女顾客声音不高,冷冰冰的。她大概三十多岁,可也说不准。漂亮女人的年龄是个谜,看着像二三十岁,其实,可能四五十岁,就像某些当官的收入,明里一个数,暗里又是一个数,家人或许都搞不清楚,清楚的只有他自己。女顾客身上虽然珠宝皆无,但衣着考究,全身上下都是那种色泽素雅、价值不菲的名牌。此刻,她坐在沙发上,一张脸像冬天北方的冰雕。

T恤是昨天女顾客买走的,回家后,让她老公试穿,才发现领口处有色差,比周围颜色浅。秀屏看了看,领口处颜色确实浅,很浅的,不仔细看,和别处没有两样。难怪在接货、售出时没发现。她知道麻烦了。女顾客买T恤那会儿,她让店里的同事替她一会儿,有事出去了两个小时。她是店长,私自外出,若这事闹大了,她会被解雇的。为了私自外出的事不暴露,她必须息事宁人,买下那件体恤。至于店里衣服是不是国内哪个小服装厂高仿的Hugo Boss,只有老板心里清楚,她没必要弄得像小葱拌豆腐似的一清二白。她不是怕得罪老板,是她不想失去这份干得好好的工作。工作两年多就做了店长,换一家做,不一定有这份好运,再说,也不一定能找到比这儿好的工作。可是,一千六百多哪,想想都肉痛。开元是以“成功”“精英”类社会高收入群体为受众对象的商场,而Hugo Boss品牌是为钱来得容易又多得花不出去的人准备的,对朱秀屏这样家境寒微的打工妹来说,这店里,这商场的衣服,是敬而远之的,从未奢望拥有一件。

朱秀屏家在金城乡下一个叫朱家砭的小村子。出金城市区,顺着金河朝北走三十里,往东一拐,更深的山坳里,散落着几十户人家,这就是朱家砭。朱家砭是个穷村子,地少人多,几乎家家都有人出外打工,村里的孩子长到十六七岁,便跟着父亲南下北上,打工挣钱。可朱秀屏例外,上了小学上中学,中学毕业又读大学。村里几乎家家拆了旧房盖新楼,可朱家依旧蜗居在祖父留下的几间旧房子里,父亲和哥哥姐姐挣的钱,除了买化肥、油盐酱醋外,大都用来供她读书。朱秀屏读大二那年,父亲从一个建筑工地高高的脚手架上跌下地,摔死了。父亲死了,家里的日子更难了。

虽然毕业了,朱秀屏每月领到手的那点工资,除了交房租、吃饭,给母亲用作家用的钱没有多少。现在,却要花大钱买一件用不着的衣服。可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

下了班,秀屏拎着T恤袋,走出商场,朝西大街走去。男朋友打电话,说来接她吃饭,然后送她回家。朱秀屏的家在西郊,是一间租来的十平米的房子,房子放一张小床、一个简易布衣柜和一张桌子,就已满满当当,厨房、卫生间与人共用。房子小,那一块儿治安也差,朱秀屏几次在街上被几个混混拦住调戏,好在她反应机敏,几次都摆脱掉,于是,她下了班就待在房里,再也不敢出去。再有进城路远,坐公交车得一个钟头才能到开元。穿着高跟鞋一路站下来,真是受罪。

红灯亮了,秀屏停下脚步,唉了一声,暂时不去想今天的倒霉事,看眼前潮水般经过的车阵,辨认起小车的车牌标志。长城、长安、比亚迪,丰田、大众、保时捷,陆虎、宝马、凯迪拉克、雷克萨斯等等,各种各样,让人目不暇接。什么时候能开上自己的车?哪怕是小QQ呢?秀屏阴了脸,就凭每月薄薄一沓红币?想都别想。进而撇嘴一笑,真是浪漫,什么状态下都能让幻想展开翅膀飞翔。

小朱?有人在叫她,叫声里有一丝试探,朱秀屏?

她循声望去,一个中年男人走近她,她不认识他。她怔住了,疑惑地问,我是朱秀屏,你是……脑子高速运转起来,将记忆中众多形象透过记忆网加以筛滤,可是,没有一个具象与眼前的他相重合。

开元、Hugo Boss西装。中年男人提示道。

这金城方言说的两个元素,一下子使一个似乎逝去的具象,从记忆深处跳出来,哦!她恍然大悟,是你,那个老乡!

是我,孟成林。孟成林笑笑说,没想到还能见到小老乡。

真是没想到。秀屏有些兴奋。沮丧之际,见到老家人,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孟叔,这次还是来开会?绿灯亮了,秀屏一边过马路,一边乖巧地改了称呼。

孟成林落下一步,听见朱秀屏叫他孟叔,刚想开玩笑,我就这么老?一抬头,脸色大变,要说的话也吞了回去。一辆黑色奥迪疯了般冲了过来,距离他们大约五米左右,他已能感觉到高速奔驰的汽车在周围空气中形成旋风般的气流,也似乎听见汽车引擎嘶叫着的声音。孟成林从最初的紧张中冷静下来,决定他要采取的行动。

生死攸关时刻,女人和男人的反应是大不相同的。朱秀屏没听见孟成林回答,回头却看见他异常严峻的神情。顺着他的视线,她看见了令她魂飞魄散的景象。天哪!她大叫一声,傻了一般,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孟成林快速弄清了眼前的形势,朝前跑不死即伤,退回去尚有生机。他果断地张开双臂,一把抱住朱秀屏,将全身力气集中在右腿,用尽全力右脚蹬地,旋转一百八十度,再将全力集中在双臂,将她推出去两三米,最后顺着惯性,他顺地一滚,滚到了马路边。被水泥台阶挡住的那一瞬间,他看见呼啸而过的奥迪驾驶室里,那张稚嫩的娃娃脸上惊恐万分的表情。

孟成林坐起身,摇摇脑袋,确定没有受伤,便站了起来。

这时,马路对面一个脸色苍白的小伙子——朱秀屏的男朋友跑过来,扶起躺在地上的朱秀屏。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发生时,他正好赶到马路对面,他绝望地闭上眼睛,不敢看即将发生的惨剧。周围一片寂静,他奇怪地睁开眼睛,没有血肉横飞,没有车毁人亡,只有朱秀屏和一个男人躺在马路边。

孟成林过来了,朱秀屏就像看见上古的天神、欧洲中世纪的骑士一般。孟叔,你救了我。她抖着声音,今天要不是你,我就被撞死了……泪水一下子流出眼眶,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看着那张煞白的脸,那抖动的眼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孟成林的心像被揪了似地疼了一下。说什么傻话,你才多大?阎王爷眼里没你。他呵呵笑着,说了句玩笑话,试图驱走她心中残留的恐惧。

辖区交警向他俩了解情况,他们才知道,那辆奥迪车上的驾驶员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学生,他没学过开车,图好玩偷着把他爸的车开出来兜风,谁知开出一段后,车突然失控了,闯了大祸,人也吓坏了。至于怎么处置他,交警没说,他们也懒得问了。大难不死,还有什么不能了呢?

朱秀屏提着一篮水果站在病房门口,一眼就看见躺在床上的女人从身体深处流露出的憔悴与哀怨。她很瘦,白色被子下的躯体几乎是没有起伏的一条线。眼睛大而无神,眼角的皱纹像一条抛物线。脸色枯黄,烫染过的头发干枯、蓬乱,随便抿在耳后。如果她脸上少些褶皱,头发平整些,眼里少些哀愁,可以让人想象到她年轻时的清秀。

小朱来了。孟成林从床边一张椅子上站起来,接过她手里的果篮放在墙角,推过椅子让她坐下,对床上的女人说,这是在省城工作的我们金城的闺女秀屏。又回头对朱秀屏说,这是我妻子,不成样子吧,都是长年生病闹的。

朱秀屏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姨看起来还是挺精神的。女人嘴角抽了抽没吭声。朱秀屏关切地看着女人,医院的饭菜没味,想吃什么,告诉我,我给买。

聊了会儿,朱秀屏见女人露出恹恹之色,便起身准备离开。

这就要走?孟成林对女人说,我送送小朱。

不用送了,孟叔,你回去照顾病人吧。医院大门口,朱秀屏对孟成林说。

她有保姆照顾。孟成林说,她照顾她几年了,比我照顾得好。又说,那天吓坏了吧,我请你吃饭,为你压惊。

要请也是我请你,你救了我的命。

跟孟叔客气什么,再说,我的工资比你高。孟成林自然地、没有丝毫猥亵地揽住她的肩膀,走到停车场一辆丰田霸道旁,打开车门,让她坐到副驾座上,自己走到另一边坐进驾驶室。

车在街上穿行一阵后,在南粤海鲜馆门前停下。孟成林带朱秀屏走进去,已有服务员彬彬有礼地过来招呼,带他们到靠窗的卡座上。孟成林点菜,坐在对面的朱秀屏拘谨地望望周围,又看看对面的孟成林。孟成林偶尔抬头征求她的意见,声音低沉而柔和,有一种不易觉察的温暖,让她自在、安适,也让她想起她的父亲。

家里穷,朱秀屏读书一直读到大学,哥哥姐姐怨父母偏心,左邻右舍也冷嘲热讽朱家父母,穷得房都盖不起,还让一个赔钱货读书。

在外边听见别人闲话,朱秀屏哭着跑回家,说不读书了,回家干活。

屏儿,不要管别人说什么,你好好读书。读到哪儿,我和你妈供你到哪儿,只要你以后能有个好前程,吃碗轻巧饭,我们累死都愿意。父亲怜爱地看着小女儿说。

也不怨朱家父母偏心,与哥哥姐姐不同,朱秀屏天生体弱,动辄感冒,稍稍吃得不合适,便上吐下泻。再说,几个儿女中,只有朱秀屏生得像门前池塘里的荷花,又好看又水灵,衬得哥哥姐姐又粗糙又木讷。这样的女儿,朱家父母如何舍得让她吃苦受罪?不仅不让她辍学,而且尽家中所有,供她花销。金城乡下有句俗语,贫家养娇儿。如果山里能飞出金凤凰,秀屏就是父母娇养的一只金凤凰。

朱秀屏眼里有了薄薄的泪光,她侧过头悄悄抹去。

菜上来了,他们开始吃。可是,孟成林发现朱秀屏对着牡蛎、蛭子、虾等害羞地笑着。怎么不吃?他不解地问。

我不知道怎么吃。小声说,脸也飞上一片红晕。

孟成林笑笑,说,我教你。嘴里说怎么怎么吃,心里涌起疼惜和喜欢的感情,多真诚、单纯的姑娘。

孟成林觉得老天薄待他。他自以为对优秀女人从不缺乏鉴赏力,尽管她们从未将目光投向他。他生在偏僻的乡下,从小到大,贫困像影子一样如影随形,他终年被自己的窘迫与羞怯所困扰。他喜欢漂亮、知性的女人,她们受过良好的教育,有丰富的内心世界,眼中时时闪着动人的光彩,可在大学其间,因为穷,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他终日像只乌龟缩在人后,从不敢挺直身子将目光聚焦校园里那些美丽出众的女人。

偶尔的,孟成林会在周末登上市中心那座建于明朝的钟楼,像那些有美女陪伴的多金男人一样,昂首挺胸俯视这座千年古都,大大方方细观夹杂在人流中那些美丽女人的姿容。可她们毕竟是镜中花水中月。那些他触手可及的能追求的女同学,却总是有着这样那样让他不满意的地方,小腿肚子太粗,身材胖得走样,大声说话,像菜市场和人讨价还价的女摊贩,一点都不像知识女性。

一直过了婚娶年龄,还是没有他看着顺眼的城里女人走近他,于是,遵从父母之命,娶了邻村姑娘小凤。温柔、朴实、羞涩的农村姑娘自有其动人之处,结婚之初,他们过了一段一生中最好的日子。贤惠的小凤心甘情愿臣服于他,难以克制地仰慕讨好他,自觉将自己放得很低,营造俩人间的不平等,让他做足了大丈夫,享受到临驾于人的惬意,让他忘掉了贫穷,忘掉了因为贫穷而生出的卑微。

可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长时间,儿子出生了。儿子的出生,将原有架构在虚幻上的幸福表象撕掉,露出婚姻、生活的疮疤丑陋。生产后的小凤,三天两头生病,即使在小诊所治病,也是一笔不菲的开支。靠他的工资养家已捉襟见肘,更不用说买房。儿子已读小学,一家人还住在租来的房子里。他不得不在外面兼职,赚钱养家,看人脸色,仰人鼻息。

那是一段很纠结的日子,他疲惫而厌倦。而本来少言寡语的小凤,更像哑巴一样,终日在屋里悄无声息的走来走去。有时,他从外面回家,猛然看见她倚在沙发里的身体瘦骨嶙峋,他不由地战栗一下。他没想到,她已经那么瘦,彻底失掉了女性的特征,皮肤是蜡黄色的,额上、眼角的皱纹像菊花一般。孟成林感觉那不是活人,而是一个浓重的阴影。此时,孟成林忍不住生出逃离的冲动。

他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命运有了转机。只记得调到市城建局基础设施项目处后,生活的扇面在他面前铺开,呈现满眼鲜花。他虽然只是一个小科长,可神通广大,没有他办不了的事。表弟想从县上调到市里工作,他从中周旋,不日如愿以偿。同事的孩子要上重点小学,他打一个电话,问题就解决了。一年后,一名副局长年龄到线退下来,空出一个名额,没有任何悬念,孟成林填补了这个空缺。金城有句俗语,好事来了门板都挡不住。副局长当了两年,局长调任别处一把手,孟成林的副局长去掉副字转了正,做了金城市城建局一把手,这一年他刚至不惑之年。

春风得意,官运亨通。美中不足的,老婆一直病恹恹的,医生说是消化系统问题,还有中度抑郁。可这有什么呢?他已今非昔比,有条件为她请医吃药,请专人照顾她的衣食起居。他尽可忙他的,一天两天,甚而十天半月不着家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至于夫妻间的事,除了新婚时热烈过,婚后十五年里,他和老婆的床笫之事都是零星的,蜻蜓点水一般,聊胜于无。买了大房子后,他与她干脆分室而居了。只是看见她被病痛折磨得没了人样儿,心里会生出怜悯。

除此之外,孟成林再没不称心的。可是,曲终人散或醉酒后的午夜梦回,睁眼望望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忽然间,觉得非常寂寞,非常孤独。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时间在流逝,曾经登楼远眺的少年已经走远。揽镜自照,黑发中已见白发,对衰老的恐惧倏忽而至。

他曾遵从情欲,也为了摆脱午夜情绪,与欢场女人有过一夜情。黑夜里,他一边浑身颤抖地流着汗,一边低声谴责自己,真是堕落了,告诫自己下不为例。这样的堕落像吸毒后出现的幻觉,让他在那一瞬间忘了孤独、寂寞以及对衰老的恐惧。可是,幻觉消失,他感到更加虚妄。

孟成林觉得这种状态持续下去,他会早衰,无论身体还是心理。

直到在开元遇到朱秀屏。她的美丽,她谈吐的不俗,以及那句“曲槛小屏山六扇”,让他有种“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午夜梦回,浮现眼前的是朱秀屏青春勃发的可爱形象。她的一颦,一笑,一个转身,一个回眸,似乎都在告诉他,生活是多么美好,未来是多么美好。

孟成林期待着与朱秀屏再次相遇。

孟成林没想到他会再次偶遇朱秀屏。他本来是到开元碰运气的,看看能否见到她,谁知冥冥中,神灵早已安排他与她在十字街头相遇,并让他上演一幕英雄救美的壮举。事后想想,他救人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一种做人的本能。在危急时刻,如果他弃她逃生,他会鄙视自己的。但不可否认,他的英雄举动与朱秀屏还是有关系的。她是他魂牵梦绕的女子啊,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尸横街头、香消玉殒?

此时,正是春天,窗外,白玉兰在绽放,草坪的鹅黄已变得碧绿,丁香花馥郁的芬芳弥漫在空气中。远离老婆病恹恹的愁容,眼前是朱秀屏鲜嫩如葱白、精彩得令时光也不敢停下脚步与之媲美的青春容颜,一种光明快乐的感觉从孟成林的心底油然而生。那是他喜欢的美片即将放映时的轻松愉快,也是充满欢乐的远足的开始。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她真是太美了,他想,人生真是充满玄机,谁能想到茫茫人海里自己竟能邂逅朱秀屏,并与她坐在这儿优雅地品尝美味?

快下班时,朱秀屏接到哥哥打来的电话,说母亲生病住在金城市医院。问什么病,哥哥说瞎瞎病,她便知道是癌症了。

朱秀屏回到金城,去了市医院,在一间六人间的病房看见母亲。褶皱纵横的脸,比以前又瘦了许多,眼窝深陷,像老家门前那口干枯了的荷花塘,此时,这双眼睛紧盯着走进门里的朱秀屏,嘴唇抖了抖,叫了声屏儿,一颗眼泪从她眼角滚了下来。

心像被钝器击打了般,猛地一痛,朱秀屏扑过去,抱住母亲,失声喊叫,妈,你哪儿疼?怎么瘦成这样?一阵大哭后,猛地直起身,跑出病房。她要去找主治医生,问问母亲的病。

你母亲是宫颈癌。主治医生看着她说,尽快筹钱吧,手术越早越好。

所有费用加起来,得多少?

手术费、住院费、治疗费等等,大约七万元,还不包括后期可能要做的化疗、放疗费用。

如何从医办室走出来?朱秀屏记不得了,只记得七万这个数字。七万哪,可她能拿出的只有三千元,其中两千元还是男朋友给她的。给男朋友打电话,让他想办法?可她知道,没用。工作了几年,他没攒下钱,手里仅有的钱已全给了她。他家和她家情形相似,如果有钱,他早就张口借了。

我和你姐凑的一万元用完了。哥哥看着她说,我是再也拿不出来了。

走进病房,坐在母亲床沿,默默看着睡着的母亲。她已然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可透过岁月留在她身上的深重痕迹,尚能看出她年轻时的秀美,细细弯弯的眉毛,小巧挺直的鼻子。朱秀屏记事起,母亲才三十,可记忆里,她从未年轻、漂亮过,终日眉头紧锁,一脸忧愁,衣服颜色总是深色的,一年四季都能穿的那种颜色。朱秀屏突然明白,母亲秀美的姿容生生被贫穷扼杀了。母亲是一个心性高的人,一心要将日子过得比别人强,一生苦做,却一生也没逃离贫穷。

父亲死后,哥哥姐姐让朱秀屏辍学。再也供不起她了。他俩说。可一向柔弱的母亲突然变得坚强,她坚持要朱秀屏读完大学。难道母亲在自己身上寄托了她无法实现的理想,所以,再难也要供自己上学?

我可怜的妈!泪水突然涌出,朱秀屏掩面而出,拿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秀屏。孟成林温和的声音里不乏惊喜,你在哪儿?朱秀屏泣不成声,我在医院……

手术很成功。从重症监护室出来,朱家母亲没再回原来的六人间,转到一间单人病房。孟成林说,病房人多,吵得很,对病人养病不利。再说,家人陪护,单人间也方便。

孟成林几乎天天来医院,对朱家人来说,他像是从天而降的救星,除交了足够的医药费,又买了一大叠餐票给了朱秀屏。

别人送了一套化妆品,你拿去用吧。孟成林走进病房,递给朱秀屏一个包装精美的大盒子。

天!雅诗兰黛!我们商场就有卖的,可我做梦都没想到拥有。朱秀屏眼里掠过惊喜。

孟局长,又让你破费了。母亲不安地说。

女孩子不比男孩子,身上穿的脸上用的千万不敢马虎。孟成林认真地对朱家母亲说。

唉,可怜她生在我们这样的贫家小户,只有受苦的命。母亲的脸罩上阴影。孟成林说,

有一个哲人说过这样的话,他说,人的一生只有三声:生出来的“哇”的一声,是哭,那是“苦啊苦啊”的意思,也就是说,人生下来就是要受苦的。你看,不光是秀屏受过苦吧。

还有两声呢?朱秀屏正要拆开化妆盒,听他讲的有趣,便停下手问道。

然后是“啊”的一声,是看透人生的恍然大悟的声音。最后是“咣”的一声,棺材板盖上的声音,也就是盖棺定论。孟成林慢悠悠地说着,看见朱秀屏心悦诚服的样子,便庆幸平日里多看了一些书。

孟局长真有学问,懂得真多。母亲崇敬地看着他。

谢谢孟叔。朱秀屏打开包装,拧开一瓶柔肤水,放在鼻子下闻闻。

屏儿,你孟叔对你胜过你没用的爸妈。这次要不是你孟叔,我只有回家等死了。母亲感激地看着孟成林说,孟局长,你的大恩我们一时半会儿也报答不上,你要是不嫌弃,就让屏儿做你的干女儿,孝顺你。

孟成林一愣,进而咧开嘴角,说,我怎么会嫌弃呢?他说,秀屏这孩子,懂事,有礼貌,比我那个儿子强多了。

那就好。母亲说,屏儿,快叫干爸。

干爸。朱秀屏有些不好意思地叫了声。。

哎。今天没准备礼物,改天一定补上。孟成林说。

母亲术后恢复得很好,朱秀屏便想回省城上班,她怕丢了工作。妹子,你上班去,妈有我们。哥哥再也不用为母亲的住院费发愁,便主动承担陪护任务。

孟成林开车送朱秀屏到火车站,下车时,给她一个信封,鼓鼓囊囊的。拿去买两件好点的衣服。他拍拍她的手背说。

我不能要你的钱,借你的那些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呢。说着,将信封退回去。

孟成林说,那钱你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还,我不急着用。又不容分说拉过她的手,将信封连同她的手一起握住,摇了摇,放开。

手搁在一双厚实的手心,紧挨着装钱的信封,朱秀屏的心在晕眩中掠过温暖的感觉,这是父亲应给予儿女的强大、踏实、可靠的感觉。此刻,她真想缩成一个袖珍人,钻进他短袖T恤的口袋。孟成林掉转车头,朝她挥挥手准备离开,却突然看见她眼里的泪花,心里大惊,又猛地一痛。他猛踩刹车,朱秀屏却匆匆离开。

前来接站的男朋友,左手接过朱秀屏手里的包,右手自然揽过她的肩膀。饿了吧,想吃什么?哨子面还是鸡汤刀削面,还是回家给你炒俩菜吃米饭?我买了肉。

想吃海鲜。朱秀屏脱口而出。

啊!男朋友惊愕得嘴巴张开成一个大大的○。

逗你玩呢。朱秀屏瞥了他一眼,再说,你请得起吗?

别小看人,总有一天,我请你到南粤海鲜馆。男朋友搁在她肩膀上的手狠狠地向下压了压。南粤是省城有名的海鲜馆,擅长正宗港式大菜和海鲜粤菜,在食客中享有美誉。

39路车到了。

朱秀屏说累了,要回去睡觉。一扭身上了公交车,男朋友紧跟着挤上去。

晓峰,哦,就是朱秀屏的男朋友,三年前汉源师院毕业的,毕业后直接到省城,做了漂一族。工作换了好几个,哪一个都做不长,最近又炒了家广告公司。

你这样不好。朱秀屏说,不停跳槽,没积累,升不了职。

有什么办法?一月就那点可怜的薪水,还要给人当牛做马。累都不说了,靠那点收入,什么时候才能攒够房子的首付?朱秀屏,你记住,我是千里马,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供我驰骋的那片广袤草原。

我等着。朱秀屏撇撇嘴。

朱秀屏和晓峰是在东城一个公交站认识的。那是她刚毕业那年的暑假。一天,她乘公交车去东郊一家家具厂应聘,刚下车,肩上挎着的小坤包被一个贴着她走的纹身男子抢走。站住!还我包!朱秀屏边喊边追赶纹身男。可是,哪儿追的上啊!仿佛眨眼间,纹身男就从她的视野蒸发掉,令她疑惑刚才的一切是否发生。这种意识模糊的状态没持续多久,她就清醒了,她遭人抢劫了,被抢走的包是她的全部家当——五百元钱,还有身份证、手机等。

夏日的天娃娃脸,说变就变。刚刚还是烈日当空,一眨眼,黑云翻滚,暴雨如注。裹挟着尘土的瓢泼大雨兜头而来,泪水混合着雨水在朱秀屏的脸上恣肆横流,浑身被雨淋得湿漉漉。雨滴从她的裤脚滑落到地上,摔成无数的小水滴。不一会儿,阵雨过去,破碎的云团匆匆逃奔,云缝中的天蓝得炫目,阳光又是毒辣凶狠了。朱秀屏就站在这七月的阳光下,被暴虐,刚刚淋得透湿的衣裤被晒干后,有了一道道的污渍印迹。

身边走马灯似的行人,谁也没多看她一眼,谁也不问问她遭遇了什么。这就是现代都市,一派歌舞升平、欣欣向荣的盛世景象,却也掩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罪恶与冷漠。

朱秀屏就那样孤零零地站着,悲伤而无助。一顶遮阳帽戴在她头上,紧跟着一瓶纯净水搁在她手里。喝点水吧。一个年轻的声音说。

朱秀屏转过头,看见一张同样年轻的脸——晓峰的脸在俯视着她。这张脸写满同情,朱秀屏一下子哭出声,像看见了亲人一样地哭起来。远离亲人的孤苦,求职无门的郁闷,被人欺侮的委屈,一齐涌上心头,直哭得花颜失色,树上的鸟儿不忍谛听飞向远处。先天体弱的她,遭遇抢劫后又遭雨淋日晒,这一场痛哭,也让她体力耗去不少,她力不能支,头有些晕,脸色变得惨白,慢慢地,慢慢地,她朝后倒去。

晓峰一把抱住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将她抱进车里,告诉司机,开到附近的的医院。出租车停在一家小区诊所门前。不是大病,这儿就能治,大医院麻烦,收费也高。司机看着晓峰说。

医生说朱秀屏是中暑了,打点点滴就可以了。晓峰长吁了口气。

打完点滴,晓峰把朱秀屏送回西郊的家。

他简直不相信这是一个女孩子的家。房子本来小,随处丢置的衣物、化妆品、空方便面袋,让这十平米的空间更显得狭小。懒丫头。晓峰摇摇头,让朱秀屏靠在床上休息,他动手整理。

嗯?什么味儿?晓峰猛地拉开桌子抽屉,几双脏了没洗的长筒袜赫然出现眼前。朱秀屏一头扑过去抢袜子,脸也羞得绯红。

你呀,一点儿生活能力都不具备。晓峰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看来,得有个人照顾你。

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朱秀屏认真打量起晓峰。这是一个充满阳光的小伙子,脸色红润,泛着健康的光泽。面容清秀,身材颀长。尤其那双眼睛,水一般碧清、明亮、纤尘不染。上学时,她喜欢海子的诗,几乎着了魔似的喜欢“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谁的声音能抵达秋子之夜,长久喧响,掩盖我们横陈于地的骸骨”这些句子。因为这喜欢,也喜欢了他这个人,便到处搜罗他的资料,包括他的照片。照片上的海子有一双迷人的眼睛,可像他的诗歌一样充满忧郁,忧郁得带了阴气,让她感到压抑。而晓峰的眼睛,却是明亮的,带着一股活力,光彩照人。

这一刻,她心里掠过一股温柔、羞涩的情感,漫过了她心灵的角角落落,滋润着她,震撼着她。褪去的红晕又漫上脸颊,不经意间,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那张潮红的脸、晶亮的眼神和上下起伏的胸口。我上洗手间。为了掩饰,她转身出了门。

一来二去,朱秀屏和晓峰好上了。俩人好上后,晓峰只要不加班,总买菜带过去做饭,稍带洗了她换下的衣服。晚上,俩人牵着手,在人潮涌动的商业街、广场徜徉,在街头烧烤摊吃一串烤羊肉串,喝一杯冰糖雪梨汁。一周俩周的,看场电影。进场前,晓峰买来爆米花、冰激凌等零食,让她一边吃着一边看。这样的日子,朱秀屏感觉还是惬意的。如果没有后来,朱秀屏会忘了她对自己的人生设计——华贵典雅的生活,会和晓峰在这个城市结婚、生子,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可是,生活没有如果,它总要出其不意地给人展示其多彩、诡异的一面,让本来简单的方程式变得复杂难解……

一个多小时后,俩人到了西郊朱秀屏的住处。放下包,晓峰叮咛朱秀屏洗洗上床躺会儿,他赶紧去做饭。一阵忙活,饭菜端了上来,一盘豆芽青椒肉丝,一盘清炒小青菜,一盆丝瓜虾皮汤,两碗米饭。吃完饭,洗了锅碗瓢盆,朱秀屏催促晓峰回家,走吧,一会儿赶不上末班车了。

我今晚不想走。晓峰坏笑着说,我快饿死了,你不饿?像往常一样,他晚上住在这儿时,总在上床前营造气氛,而朱秀屏也总是乐意配合的。可是,今晚她神情倦怠,不肯多说一句话。晓峰明白,这段日子,她为了母亲的病,已是心神俱疲。便心疼她,不再坚持。

晓峰将风扇风速由高档调至低速,转过身,在她额上亲了下,说,好好睡,我走了。

嘭的关门声后,晓峰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朱秀屏关掉屋里的灯,侧身睡去。

不知不觉,只见哥进来说,妹子,医生说妈必须手术,要不癌细胞扩散得快,妈就没

几天活头了。朱秀屏恍惚记得妈是患了癌症,一听就慌了,忙说,那你跑来干什么?还不让医生赶紧给妈手术。哥摊开手说,要钱哪。没钱不给做。多少钱?我们凑凑。朱秀屏急忙穿鞋下地。十万。我是一分都没有,你看着办吧。哥说完,扬长而去。恍惚间,姐拉长脸说,你从小到大吃偏食,全家挣的钱都花给了你。公平地说,妈这次的手术费也该你掏了。再说,我们兄妹三个,妈最疼你,你能看妈生病不管?又恍惚死去的父亲站在面前,含泪说,屏儿,你明事理、孝顺,和你哥姐不一样,你救救你妈。朱秀屏噗通跪在他面前,放声大哭。朱秀屏明白,说她没法救妈的话是没人信了,只有找晓峰,看看他有办法没有。这样一想,便看见晓峰站在面前,屏儿,我就这么多钱,全给你。说着,递过一沓百元钞票,大概有三四千块吧。朱秀屏立眉瞪眼地说,你打发乞丐哪。手一抡,将晓峰手中的钱打落在地。晓峰急赤白脸地说,你叫花子还嫌饭冷?爱要不要。说完,气哼哼地要走。朱秀屏气得浑身乱颤,抖着声音说,晓峰,我今天才知道你是无情无义的人。说完,大哭。晓峰唉了一声,回头对她说,你要我怎么样呢?我把心都给你吧,你就知道我是不是无情无义。说着,一把抓开胸口,掏出血淋淋、颤巍巍的一团东西,递给她,你看看。朱秀屏骇得魂飞魄散,一会儿又大哭。又恍惚孟成林进来,笑嘻嘻说,多大的事儿,就哭成泪人儿,真是小孩子家,没经见过事。来,擦擦小脸儿。孟成林递给她面巾纸,又说,你别怪晓峰不帮你,也别说他无情。你要理解他。他要是有钱,能不拿出来?其实,晓峰已经很不错,倾囊而出了,他只是没能力罢了。屏儿,你要记住,人只有拥有足够多的财富,才能慷慨待人。你年轻,还不懂这些,晓峰也不懂。朱秀屏哽咽着说,照你说的,我妈就没救了?说什么孩子话?你有我。又听见手机蜂鸣声响起,一睁眼,原来做了场梦。

喉间还在抽泣,枕头上已经湿透,手机还在锲而不舍地震动着。朱秀屏见是同学陈梅的电话,便调整了气息。喂!一如平日的柔和。啊!你要结婚?祝贺祝贺!好,一定,一定。拜拜!放下电话,朱秀屏没了丝毫睡意,只听见外面淅淅飒飒,像风声,又像雨声。又听见远远的吆呼声,再听,却是隔壁合租者睡着了后的鼾声。不时经过小区的车声也传入耳中。不知不觉,她又朦胧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清脆的鸟叫声又吵醒了她。小区的树上——冬青树、银杏树、石榴树上,不知栖息了多少鸟儿,啾啾唧唧,叫个不停。一抹清光从窗帘缝隙间透进来。天亮了。

站在陈梅婚后新家的客厅,朱秀屏拘谨得手都不知道放哪儿。

屋里低回着莎拉·布莱曼的《告别的时刻》。华丽的水晶吊灯,清一色的地中海家私,高尚、典雅中散发着古老尊贵的田园气息和至高的文化品位,以鹅黄色抛光背景墙砖装饰的电视墙,与浪漫的白色情怀淡淡地融为一体。酒柜里陈列着高高低低形色各异的酒瓶,散发着优雅的格调与痴情。低调的奢华,与品味同行。

在中央空调徐徐吹出的冷气中,陈梅体贴地牵着朱秀屏,参观她的家。

美好的音乐让人动容,让人的心无限遐想,人们往往能在动听的旋律中找到寄放灵魂的地方。莎拉·布莱曼的天籁之声让朱秀屏的心舒缓,她不再拘谨得无所适从。

这是一套二百多平米的复式房,客厅、餐厅、咖啡厅三厅设计,中西双厨、双主卧。在其中一间浓浓书卷气的主卧里,一架钢琴、两柜书、一盏大吊灯,和一抹不经意的主人气度,由内向外散发。

再回到客厅,朱秀屏恢复如常。陈梅端出两杯咖啡,递给她一杯。噗!朱秀屏将喝进口的咖啡吐了出来。

陈梅递给她纸巾,说,苦吧。开始,我也喝不惯,可老公在国外几年养成了喝咖啡的习惯,说夜里加班时喝它提神。慢慢的,我也习惯了。

他现在还工作到深夜?朱秀屏擦擦嘴唇,疑惑地问。

以前给别人做事,现在是给自己做。陈梅轻声说,自己开公司,要做的事更多了,所以,晚上常常加班到深夜。

俩人正聊着,陈梅丈夫开门进来,在门口弯腰换鞋。一米八零的个头,一身大品牌的装束,一头板寸浓密黑亮。看侧影就非常尊贵。梅,家里有客人?他迎着她们走过来。气度轩昂,又斯文儒雅。他三十岁左右,方方的下巴,棱角清晰的脸盘,双目炯炯,浓黑的眉毛剑一般伸向太阳穴。

老公,这是我中学同学秀屏。陈梅迎上去,接过他手里的包,给他介绍。

你好!他向朱秀屏伸出手,彬彬有礼。

你好!朱秀屏慌乱地站起来,却碰翻了放在茶几上的咖啡。她羞惭得绯红了脸。

他与陈梅对视一眼,说,你们谈,我去洗洗。

朱秀屏没等陈梅丈夫回到客厅,便告辞离开。

她放慢脚步,细细打量这省城著名的富人别墅区——白玉兰庄园。庄园位于南山脚下,一条小河从庄园外蜿蜒流过。庄园内,流水,小桥,假山,雕塑一应具有。草坪里草色青青,花圃内,名花异卉盛开,一条条鹅卵石铺就的甬道向不同方向蜿蜒延伸,一座座风格迥异的白色小楼掩映在葱茏的绿树中。听不见叫闹声,也看不到裸着上身打牌的人。偶尔有人从身边经过,都是神态安详,脚步轻轻。这里是和她租住地完全不同的世界。

陈梅的婚礼在金帝酒店举行,金帝是驰名省内的五星级酒店。朱秀屏那天有事没到场。现在她倒很庆幸没能到场。她可以想象到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参加婚礼的人,或气宇轩昂,或温文尔雅,或华丽雅致。她若置身其中,将如何自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朱秀屏一直以为财富是划分人的阶层的唯一标准。但是,今天她才意识到财富的划分是相对的,意识形态及生活方式的区别则是绝对的。不同文化阶层的人,有不同的生活行为和生活需求。因此,住在这里的该是财富精神及地位身份同属一类的人。

陈梅是朱秀屏中学时的同学。与朱秀屏不同,她出身良好。父亲是金城市副市长,母亲是金城学院教授,从小生活在优裕、充满爱的氛围里,使得她拥有了阳光、健康的心态。她虽然有一个当官父亲,还有一个高知母亲,可她从不居高自矜,颐指气使。她热情、善良、仁爱、聪慧,读书也用功,各科成绩都不错,毕业时,高考分数远高于一本线,上了京城一所重点大学。本科毕业,又读研究生。本来俩人再无机缘联系,谁知毕业后,都到了省城,只是陈梅在高校工作,朱秀屏在商场打工。

陈梅知道朱秀屏也在省城后,曾一次次邀约聚会,大都被她婉拒。陈梅不知道朱秀屏为什么不愿见她,她自觉中学时俩人关系不错。朱秀屏家距学校很远,周末常常不回家,陈梅就把她带到家里吃住,时不时的,还帮她一些零花钱。

陈梅哪儿知道,这些正是朱秀屏不愿再见她的缘故。被助的人心理很复杂,自卑、心虚、懦弱、感恩戴德,生活在这样的心情里,人会变得敏感多疑,何况朱秀屏天生自尊,她比任何人都渴望一种体面、心安理得的生活。可到了今天,她的处境并没多少改观,受人之恩无以回报,让自尊又自卑的她见了陈梅何以自处?

朱秀屏想不通老天为什么如此厚待陈梅?给了她高贵的出身、繁花似锦的人生,又给了她出色的丈夫。可自己除了容貌清秀外,有什么呢?出身寒微,工作低下,漂泊不定的生活,两手空空的男朋友,如果命里没有奇迹发生,那么,她的一生一眼就可看到头了。一眼能看到头的人生多么惨淡?朱秀屏心情坏极了。

手机在包里震动着发出蜂鸣声。

屏儿。电话那头是孟成林低沉、柔和的声音,你在那儿别动,我马上来接你。

朱秀屏坐在庄园外小河边的石凳上等孟成林。庄园背后,巍峨的南山绵亘不绝,多情的白云给一座座青山绕上了梦一般的白纱。脚下是清澈的欢快流淌的小河,倒映着垂柳婀娜多姿的倩影。河边,几个老者在垂钓,神情怡然。午时的风悠悠吹来,带着南山的清凉和草木的清香。朱秀屏顿觉神清气爽,心情也好了起来。

群星演唱的《北京欢迎你》在车里萦绕。

北京奥运会还没开呢,满大街都在唱北京欢迎你,连干爸也跟风。朱秀屏侧过头对孟成林说。

不是再有半个月就开了吗?你不喜欢,就换一首。孟成林换了首张信哲的《爱

如潮水》。

不问你为何流眼泪

不在乎你心里还有谁

且让我给你安慰

不论结局是喜是悲

走过千山万水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么美 ……

干净、没有杂质的音色,让朱秀屏想起空灵这个词语,而心灵也随之发生共鸣。突然,歌声里加入了另一个声音,低沉、浑厚,带着磁性的声音,是孟成林的声音。

……

我的爱如潮水

爱如潮水将我向你推

紧紧跟随

爱如潮水它将你我包围

……

朱秀屏惊奇地看着孟成林,她没想到他唱歌这么好听。

经常有人请到KTV唱歌,没办法,只好跟着哼几句。孟成林看她吃惊,解释说。怎么样?唱得还不算太差吧。又说,你到这儿干什么?

我有个同学住这儿。

住在白玉兰吗?

嗯。朱秀屏情绪一下子低下来,刚刚的活泼不见了,沉默下来。

不高兴?孟成林看看她说,不想说就不说。现在我带你去吃饭,然后再带你去个地方。

车在一家餐馆前停下,孟成林带朱秀屏走进去,上到二楼。与坐满人的楼下比,二楼很安静,朱秀屏感觉很温馨。服务员带他们进了一间小单间,然后拿了菜单给他们。孟成林点了许多菜,有荤有素。朱秀屏最爱吃的是烧牛排、咖喱鸡和蟹黄羹,尤其烧牛排和蟹黄羹最鲜美可口。

喝点酒。孟成林倒了两杯红葡萄酒,递给朱秀屏一杯。

什么酒?朱秀屏端起杯子闻闻,有点香。

你先喝一口,我告诉你什么酒。孟成林端起杯和朱秀屏碰了一下。

有点涩,还有点甜,嗯,香味绵长。朱秀屏慢慢喝着慢慢说。

不错,还知道品酒。孟成林开心地笑了,这是原装进口的拉菲红酒,产地法国。

啊!是法国酒?不是吧。朱秀屏惊得瞪大了眼睛。

准确地说,是法国拉菲传说波尔多法定产区红葡萄酒。孟成林笑得更开心。

朱秀屏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举杯说,我还要喝。

慢点喝。孟成林给她倒上酒说,大口喝的是白酒,红葡萄酒要小口喝,要慢慢地品,要观色、闻香、品味。首先是观色。把酒倒入无色葡萄酒杯中,将杯子举齐眼的高度观察酒的颜色。好的红葡萄酒呈宝石红色,澄清得近乎透明。次一点的酒或加了其它东西的红葡萄酒,颜色不正,亮度也差。

孟成林举起手中的高脚杯说,我们今天喝的酒不错,酒色红得很正,亮度也好。其次是闻香。好的红葡萄酒香气较淡,表现为酒香和陈酿香,没有刺鼻的怪味。最后是品味。将酒杯举起,杯口放在嘴唇之间,并压住下唇,头部稍向后仰,把酒吸入口中,轻轻搅动舌头,使酒均匀地分布在舌头表面,然后将葡萄酒控制在口腔前部,稍后咽下。

孟成林举杯为朱秀屏做示范,就这样……

朱秀屏聪明,几杯酒下肚,就像一个经常喝酒的人那样熟练地品酒。一杯一杯地喝下去,朱秀屏感觉脚像踩在云上一样飘飘忽忽,让自己郁闷难抑的恶劣心情也淡化了。

屏儿,不能再喝了。孟成林收了酒杯。

干爸,人和人的差别怎么这么大?同样是女人,同样长得不难看,为什么陈梅的命那么好?要什么有什么,而我什么都没有。就因为我是穷二代?就得永远处在社会的最底层,没有资源,没有人脉,永远是最弱势群体,最辛苦,赚钱最难?那些有地位、有权力、有资源的人,谁也不愿搭理我,我一个本科毕业生,落得在商场当营业员的命运,而那些民办学校、技术学校等等烂校毕业的,只是因为有个当官的爸妈、有权的三姑六姨,就能堂而皇之地在国家机关单位,做体体面面的公务员。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个社会所有的机构,都是为那些拥有权力和金钱的人服务的。朱秀屏抬眼看孟成林,脸色绯红,眼神迷离,泪水滴答答落在桌子上。

看着眼前伤心的朱秀屏,孟成林想起以前的自己,同样的无助、悲伤,只是他比她还多了对生活的绝望。孟成林理解她,他不认为她是一个虚荣和现实的女孩子。人人都在追求幸福的生活,只是这个社会还缺乏应有的公平与公正,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得到一份满意的生活。若没相遇也就罢了,遇上了,孟成林决定以自己的能力给她一份满意的生活。孟成林轻轻擦去她的泪,说,只要你想要,你也什么都会有的。又补充说,屏儿,命运掌握在你的手里,谁也左右不了你的生活。

你不知道啊,陈梅家超大,超豪华,超有品。朱秀屏嘴里嘟嘟囔囔着,头慢慢伏在桌上。

叫来服务生买单后,孟成林半扶半抱着朱秀屏下楼,打开车门,将她放进副驾座上,驾车离去。

车子停在市中心一个小区,孟成林抱着朱秀屏打开一套房门,把她放到卧室床上。回客厅倒了杯水,扶起她的头,将杯口放在她的唇边,喝了这杯水。他轻柔地说。

放下杯子,又将她的头放在枕头上。

哎呦,头好疼。朱秀屏叫了一声。

孟成林坐在床边,将她抱在怀里,用拇指轻轻按揉她的太阳穴。渐渐的,朱秀屏安静了,蜷缩在他的怀里睡着了,眼睛闭上了,眼圈红着,睫毛上还挂着几颗泪珠,哭过的娇俏的脸,涂上腮红般,粉嫩嫩,红艳艳,嘴唇红润鲜艳,像颗汁水饱满的红樱桃。朱秀屏的头在他怀里拱了拱,孟成林爱怜地抱紧了她。此刻,孟成林觉得她像一只玲珑、柔软而又毛茸茸的猫,抱着她就像抱着说不出的敏感和暧昧。他心头骤然一热,心脏也跟着突突地跳起。他低下头,想亲吻她鲜嫩的脸、红嘟嘟的樱唇……

嘤咛一声,朱秀屏在他怀里挣了一下。他松开了手,他有些看不起自己。在她醉得不省人事时,要了她,和街上小流氓有什么区别?

这样一想,那种热乎劲儿慢慢过去了,变得可有可无。孟成林给她盖好薄被,离开这间房子,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下。

朱秀屏一觉睡醒,天已大亮。目之所及皆是气魄、华贵,便疑是陈梅家,可又不太像,恍惚记得她是离开了陈梅家的,摇了摇宿醉后糨糊一样的脑袋,坐起身发怔。

门外有了动静,脚步声由远而近,卧室门开了,孟成林站在门口笑呵呵地说,小醉鬼,早晨好!

孟成林一身休闲装的样子,让朱秀屏大为吃惊。宽松的卡其色裤子,浅色套头衫,很时尚的法式款,纯棉质地,一股阿玛尼味道在他周身弥漫。好帅!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孟成林笑呵呵地说,帅什么,就图个舒服。

这是哪儿?朱秀屏说,我怎么会睡在这儿?

走出去的孟成林又回头说,还记得昨天吃饭前我说要带你到一个地方吗?

嗯。

这儿就是我昨天说要带你来的地方。孟成林把一把钥匙递给她,搬过来住吧,你那儿太远了,再说治安也不好,我不放心。这套房子是我刚刚装修好的,我现在用不上,又不愿租给别人,你住过来,还能帮我看着。

可是,可是……

没有可是。哦,物业费我缴了一年,到了明年,我再缴。孟成林又温柔地说,去洗洗吧,我等你吃早餐。

这是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明亮的三室两厅,精致的中式装修,清一色的实木家具散发着幽幽雅雅的贵族气质。我真的可以住在这儿?我不是做梦吧。朱秀屏眼里是梦幻般的眼神。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傻瓜。孟成林亲昵地捏捏她的鼻子,快吃饭吧,吃了饭,还要帮你搬过来。

布衣柜是用不着了,床、桌子是房东的,再说那边什么都有,她提着衣服过去就能住。

上车前,朱秀屏回头望了望,这个她深深鄙视却又不得不屈居在这儿的、充满农民工小商贩等底层人气息的地方,此刻,她对它有了一丝留恋。可是,这种情绪只存在一会儿,就被对新生活的好奇所代替。

等到晓峰赶过来,小屋已人去屋空。

按照朱秀屏电话里指点的,晓峰找到了她的新家。

你好!晓峰对前来开门的孟成林说,我们见过。孟成林点点头,请进!

让进晓峰,又倒杯水给他,孟成林朝关着的卧室门喊一声,屏儿,客人到了。

卧室门开了,朱秀屏从里面走出来。一件果绿色衬衣,束在白色哈伦裤裤腰里,头发一律往后梳,束了一个高高的马尾松,露出她白皙、光洁的前额和脖颈,像只骄傲的天鹅。晓峰只觉得那抹明艳的果绿在这华宅里缓缓铺展开来,他似乎闻到一股新叶的清香。原来华丽的衣服可以让女人更美。朱秀屏虽说穿什么都不难看,可这身款式新潮,质地、面料考究的衣服,让她多了几分典雅和贵气。

朱秀屏对晓峰笑笑。

准备好了?那就走吧。孟成林看看朱秀屏赞赏地点点头,回过头对晓峰说,晚上我请你们吃饭,祝贺屏儿乔迁新居。

还是我请吧,您帮了她这么多,我应该表示表示。晓峰连忙说。

车子停在南粤海鲜馆门前,朱秀屏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晓峰和孟成林跟在后面。

点的酒菜上齐了,孟成林端起酒杯说,为屏儿开始新生活干杯!

谢谢干爸。朱秀屏笑吟吟举杯与孟成林碰,俩人喝光了杯中酒。你怎么不喝?朱秀屏问闷头不响的晓峰。晓峰一口喝干。

三个人开始吃海鲜。孟成林剔了一壳蟹黄蘸了姜醋放进朱秀屏面前的小碟子里,说,吃点醋,消消毒,肚子也不会痛。又招呼晓峰,别客气。

从坐在这间小房子开始,晓峰一直没说话。他看着孟成林细心地照顾朱秀屏吃喝,时不时亲昵地看着她的吃相,看着朱秀屏时不时地冲孟成林甜甜一笑,心安理得地接受孟成林的照顾,如同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给她提供的一切。

朱秀屏是个爱美、又没生活能力的女子。不会做饭,也不做饭,吃快餐、方便面。小屋脏乱,脏了的衣服,放几天又穿在身上。和晓峰好了后,晓峰为她做饭、洗衣,陪她逛街,省下钱为她买喜欢的衣服鞋,每当这时候,她甜媚地给他一个吻,而晓峰也认为爱她就要为她做一切,从不要求回报……

来,吃虾。孟成林将剥好的虾搁在朱秀屏的醋碟里。

晓峰突然感觉他是多余人。

吃完饭后,晓峰抢着买单。接过单子,晓峰傻眼了,他口袋里的钱不够为这顿饭买单。

我来吧。孟成林微笑着说,你是客人,咋能让你破费?他掏出一张卡递给服务生。

晓峰不觉红了脸,默不作声地跟在他们后面下楼,走到车前,他说,你们先走,我转转。便头也不回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你什么意思?朱秀屏跳下车,气呼呼地喊叫。

屏儿,你陪晓峰转转。孟成林说。虽然孟成林是多么想和她单独在一起,可他还是让朱秀屏去陪那个失意的人。朱秀屏不清楚,孟成林却清楚晓峰此刻的感受。男人活的是一张脸,晓峰当着自己,失了脸面,他怎么能不恼羞成怒?

朱秀屏在常去的烧烤摊前找到晓峰。桌上搁着一堆空啤酒瓶,他还在喝,看见她,便瞪着充血的眼睛说,你来干什么?看一个多余人丢人现眼后是什么德行?

你发什么疯?干爸好心请我们吃饭,你什么态度?

干爸,叫得那么亲热,你怎么不知道脸红?他哼哼一笑,太阳穴上的一根筋老树根似的凸出来,轻蔑?嫌恶?抑或愤怒?

你说清楚,我为什么要脸红?朱秀屏气急败坏地说。

我老家门前有棵松树,树上缠满凌霄藤。松树很老了,比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还老,凌霄藤沿着它褶皱纵横的树干攀援上升,长得郁郁葱葱,每年夏季都开满橘红色的红,很艳丽,很养眼。晓峰说,朱秀屏,你知道大家都把老树、藤叫什么?叫小蜜傍大款。

啪!朱秀屏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晓峰一把攥住她的手,瞪着血红的眼睛说,朱秀屏,你不就是贪图那男人的房子和钱吗?好啊,我成全你,从今天开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滚!说完,一把推开朱秀屏,踉踉跄跄又坐回去。

你!朱秀屏被他一搡,摔倒在地,爬起来,哭着跑了。

晓峰端起一杯酒,还说新恋爱观有三:送送房,送送车,多点实惠;买买花,赏赏景,多点浪漫;实在没钱,那也好办,当牛做马,任劳任怨,奉献真情,一生爱恋。切!TMD不靠谱,当牛做马、任劳任怨、奉献真情哪儿敌得过送送房、送送车?

当夕阳隐没在地平线下之后,残留的火红光芒迫不及待地变成了紫色,紧接着黑暗笼罩了四周,黑夜立即降临。

朱秀屏停下脚步,才发现她只顾哭,一不留神跑进一条陌生的破旧巷子。这条狭长的巷子两边,杂乱无章地排列着高高低低的老房子、破房子。巷子里古槐繁茂的枝叶挡住了路灯的光,但朱秀屏仍能从那狭长的过道、狭长的四合院依稀看见明清建筑的影子。这里曾经车水马龙、衣香鬓影,那歪斜的门窗,虫蛀空了的柱子,彩绘斑驳的廊檐,长满瓦霜的房顶,记录了那曾经的灯火繁华、富贵荣昌。可是,现在它沉寂、晦暗,静观危险一步步逼向这个无意闯进来的姑娘。

哎呀呀,哪儿来的美女?三个叼着烟的小混混嬉笑着朝她走来。嗨,别吓着美人哪。

你们想干什么?朱秀屏颤抖的声音,像哗啦啦在风中抖动的庄稼叶,再过来,我要报警了。

我们好怕哦。三个小混混围住了她,一个抢了她的包,一个扯她的衣服。哥们动手啊,弄到城外去,好好玩玩。拿着一条绳子的对那俩人说。

有人吗?救命啊!朱秀屏惊恐的喊叫声,在这空寂的巷子里,像一滴水滴进海绵里一样被吸纳得无声无息。干爸,救救我。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突然,正在捆绑她的三个混混丢下她跑了。朱秀屏睁开眼睛,一股强光——车的灯光刺得她又闭上,等她再次睁开眼,便看见孟成林那张因愤怒、紧张、心疼扭曲得变形的脸。屏儿,他们对你干了什么?

朱秀屏一边摇头一边哭。孟成林长出一口气,扶她到车上坐下。你下车后,我不放心你,就一直跟着你。可是,你怎么跑到这儿来?

朱秀屏靠在椅背上,不出声地哭着。她怎么跑到这儿?难道不是因为他吗?因为他,她被人轻蔑、羞辱后,被甩了,还差点让几个小流氓糟蹋。可是,这能怪他吗?他没有对不起她。他救过她的命,给予她的,是她的亲人,包括男朋友晓峰都无法给予的帮助。

朱秀屏能想象到,他能解决她所有棘手的问题,满足她大大小小的物质请求。他无所不能,又儿女情长,他对她的体贴与呵护是细致的。是的,就是呵护,带着宠溺的呵护,像父亲对女儿,又像男人对他喜欢的女人。她能感觉到他悄悄注视她的目光中流露出的爱意,隐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欲望,在远处像水一样温柔地一波波地拍打着她的身体。她假装若无其事,耽溺于这暧昧不明的情感。

而晓峰呢,像夏日的阳光,明快,通透,感情热烈奔放,爱恨分明。如果没有孟成林,他的爱,可能会让她忽略他物质的贫乏,嫁给他,与他共度一生。然而,孟成林出现了,带着成功男人大气磅礴的气度和父亲一样的温暖,走进她的生活,揭开梦想生活的一角,扰乱了她的心。

和晓峰一起过简单、困窘的日子,复制母亲的人生?还是像棵凌霄藤依附在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上,享受尊贵人生?从母亲生病以来,朱秀屏一直矛盾纠结着,对晓峰便也渐渐冷了下来,不再与他如胶似漆、一有机会便粘溺在一起,他来看她,也不再答应他晚上留宿的要求。

其实,朱秀屏对孟成林不算了解,她只知道他是金城城建局大权在握的人,有求于他的人很多,即使他在省城短暂逗留期间,也有人驱车跟来,谋求见面。连省城一些设计、建筑行业大佬们也为见他一面费尽周折。其次,她还知道他有个病歪歪的妻子,一个学业优秀的儿子。再多的,她就不知道了。但是,这已经足够了。如果她忽略他黑发中夹杂的根根白发,对他微微凸起的腹部和额头眼角的皱纹也视而不见,她几乎能看见他年轻时的模样,英俊、幽默、健谈、善解人意……一个有着无限可能性的男人。

她侧过头,悄悄看着他的脸。时光像水一样淌过这张脸,留下些匆匆走过的痕迹。但是,痕迹不深,浅浅的,淡淡的,反倒带着年轻男人没有的稳健、自信、强大、有力的成熟魅力。此刻,朱秀屏的心有些飘逸和温暖,她竟想伸手摸摸那浓密的头发,还想要他。是的,她想要他,没有欲望,只想和他拥抱在一起。

她看得出他喜欢她。二十七岁了,她怎么不懂得一个成年男人对一个年轻女人的一味付出,真是干爸对干女儿的情感使然?只是因为晓峰,她才假装糊涂。可是,现在晓峰和她分手了,她还有什么顾虑?顾虑没有名分吗?如果名分就是婚后在菜市场和菜贩子为一角两角争得面红耳赤,在家里和丈夫为一日三餐吵闹不休,直到把促成俩人结合在一起的爱情消磨殆尽;如果名分就是为了攒够房子首付,她不敢要孩子,有病不敢请假,电影院、美容院、美发厅在哪儿,旅游的乐趣是什么,她统统无从得知;如果名分就是等到还清房贷,她头发白了,背也驼了,一生即将谢幕,那么,这样的名分不要也罢。

屏儿,晓峰对你怎么啦?为什么他不跟着你?刚才多危险,我要晚到一会儿……我真不敢往下想。孟成林看她一眼说。

朱秀屏眼圈一红,止住的泪又涌了出来。孟成林伸出右手,犹豫一下,握住她的手,默默的,不说一句话,又松开手,将她搂在怀里。靠在孟成林的怀抱,朱秀屏哭得更厉害,先是哽咽不止,然后放声大哭。

他半扶半抱着把她抱进房,用脚带上门,抱着她坐在沙发上,而她的的舌头已经在焦急地寻找他的,温热而生动。

孟成林的脑子几乎混沌一片,理性倏然逝去,他热烈地回应她的亲吻,深情地呼唤,屏儿,我的宝贝,我的最爱……

晓峰。迷醉中,朱秀屏习惯地叫一声。

像正在奏着的琴弦突然断裂,又像正在激越地吹响的铜号戛然而止,孟成林一下子从混沌中清醒过来,汩汩冲向大脑的血慢慢回流。他起身对她说,洗洗,早点睡吧。

朱秀屏愣在那儿,有些尴尬。

你只是和他赌气,你还爱着他,我不能乘人之危。孟成林说完,回到房里,关上门。

晓峰一觉睡醒已是第二天中午。窗帘没拉,午时的阳光直射进来,屋里一片狼藉,昨夜吐出的秽物,从枕边一直撒到床前地板上,连他穿在身上的衣服都撒得斑斑点点,经过一夜发酵,散发着浓浓馊味。

闭眼赖在床上,醉后木木的脑子渐渐清晰,昨晚发生的事,像电影的快进镜头,在脑海掠过。小蜜傍大款?他一个激灵坐起身,我说过这样的话?真要命!他迅速起床,以最快速度收拾了房子,冲了澡,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急急出了门。

屏儿一定气坏了。他喝了酒,失去理智,只图痛快,胡言乱语。虽然这段时间她不让他碰她,他心里和身体都憋着一股火,可也不能拿她当出气筒。晓峰很后悔。其实,秀屏除了懒得打理家务外,还算是个不错的女孩子,人长得漂亮,内心也丰富,对生活也没过分的要求,穿服装超市买的衣服,和他在拥挤的小吃店里吃面,戴不值钱的塑料耳坠、玻璃珠项链,看到一身品牌的贵妇,也会艳羡,跟他发牢骚,可谁也不当真。

那么,昨晚他邪火上升,是因为孟成林吗?因为他为秀屏一掷千金的阔绰?他对秀屏的体贴入微?还是他给予他的热情却不失高高在上的态度?晓峰弄不清了。可即使如此,他是秀屏的干爸,他有能力为秀屏做一切,自己有必要发那么大的火、说那么难听的话?秀屏的干爸能和大S的干爹杨登魁、刘亦菲的干爹陈金飞一样吗?她们的干爹要么是娱乐圈呼风唤雨的资深人士,要么是实力雄厚的富豪,显然她们这些明星们认干爹是为了上位,至于干爹干女儿之间有无暧昧,只有他们清楚。

羡慕嫉妒恨哪。晓峰撇撇嘴,表示对自己的轻蔑。得赶紧道歉,否则,这姑奶奶还不知要怎样惩罚自己。晓峰上了一辆出租车,前往开元商城。匆匆赶往Hugo Boss专柜,朱秀屏的同事显然认识晓峰,告诉他朱秀屏辞职了。

什么时候?晓峰大为惊讶。

上午,一个先生陪着她,还来同我们告别。你不知道吗?

顾不上回答那个姑娘的问话,晓峰转身离开。边走边拨打朱秀屏电话,电话通了却无人接听,手机丢了?还在生他的气?心里七上八下地离开商城,拦了一辆出租车,朝市中心腹地那个小区驰去。

一遍遍地按门铃,却没人开门。他怏怏下楼,快要走出小区时,看见一幅情侣相亲相爱的画面——孟成林一手拎着几个购物袋,一手搂着朱秀屏的肩膀过来了。俩人都没看见他,孟成林在讲着什么,引得朱秀屏歪着头看他,一脸调皮、可爱。阳光下,那张粉脸闪着亮晶晶的光泽。

直到快撞上,俩人才看见挡在面前的他。

朱秀屏一下子拉长了脸。你不是和我分手了吗?你不是让我滚吗?你还来干什么?她红了眼圈。

小伙子,爱一个人,就要为她着想,迁就她,容忍她,给她幸福和快乐。你怎么反倒让她伤心?你不懂得女孩子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作践的?好好想想,你都给了屏儿什么。孟成林说完,又对朱秀屏说,好好谈谈,别置气。

孟成林朝晓峰点点头,朝电梯走去。

晓峰看着朱秀屏,用充满愤怒和伤痛的眼神死死盯着她。

你!朱秀屏恨恨地回瞪他一眼。

我怎么啦?我没本事让你吃得好,穿得好,住大房子,不会哄你开心,又没车带你去兜风,还缺少自知之明,穷光蛋一个,还不知放你一条生路,让你去找自己的幸福。不过,我放不放手都无所谓了,你已经找到幸福了。晓峰痛苦、悲哀地说。

朱秀屏终于感到晓峰的伤痛。我没有,我没有。她急切而又委屈地说,晓峰,不是你想的那样。

晓峰直愣愣瞪着眼看她,然后转身朝外走,像醉酒的人那样,脚步踉跄。正是下午上班时间,人们从电梯出来,匆匆朝外走,又突然回过头看看他,然后又匆匆走了。下午两三点的太阳晒着他,身上的汗一股一股地冒出来,又啪啪啪打在地上,溅起点点水星。

有朋友打电话问他在哪儿,说要找他说事。他让朋友开车来接,他在小区门口等。

晓峰恍恍惚惚朝小区门口走去,脑子里飞沙走石一般。天天和你说爱,时时滑在你的怀里,粘溺得让你厌倦,只要一想着她,就有一朵俏丽的百合花在夜里炫目地开放的女人,突然间就离你而去。你受用了几年的那个身子,那奶酪般的肌肤、饱满的双乳、修长细腻的大腿,都不再属于你。曾经与你海誓山盟,哄得你为她掏心掏肺、当牛做马的女人,在金钱、豪宅、钻石、珠宝面前低下了她高贵的头颅。她爱过他吗?或许她爱过,只不过爱得很肤浅,很蜻蜓点水,很点缀。这根底不深的爱,在丰厚的物质面前,立刻人仰马翻,尸横遍野。可是,有几个女人能抵挡钻石、华宅的诱惑?品质高贵的时装又有哪一个女人不喜欢?有几个女人不喜欢生活得体面、安逸而心甘情愿吃苦受累?当梦想中的一切以温情脉脉的形式奉献眼前,有几人能抵挡如此诱惑?毕竟,追求物欲的满足是人的本能。朱秀屏也不例外。只是她获得方式不可取,有些不光彩,还有些损人利己,可是,在这充满物欲的世俗社会,这又算得了什么。

朋友说有间咖啡店转让,问晓峰愿不愿和他联手接过来。地段不错,在一条文化步行街上,来来往往的是些讲究品味和环境的文化人,想来生意不会差。朋友边开车边说,我们现在就去那儿看看。

晓峰闭着眼靠在椅背上说,好。晓峰想,也许奔忙能让他忘掉撕裂心肺的痛。

朱秀屏追到小区门口,晓峰已坐上朋友的车离开。她拦一辆出租车,去了晓峰工作的公司。他没来上班。办公室的人说。她立刻去了他南城的家——与人合租的房子,可是,她一遍又一遍地按门铃,却无人开门。

这是他曾一次次恳求她、她却不愿搬来的家,可是,从此这扇门再也不为她打开了。朱秀屏突然感到失去的悲哀,身子一软,坐在地上,过去的点点滴滴像一幅幅画全都浮上脑海。偶尔吃一次鱼,他将剔了刺的肉,一块块放进她的碗,却夹了没了肉的鱼头放进嘴里吮咂,说他最爱吃鱼头。舍不得抽好点的烟,省下钱,给她买女孩子中流行的金属发卡。天不亮就陪她逛街,为了帮她寻找《废都》中的鬼市。累了,赖在他背上,让他背着她上楼……

朱秀屏泪流满面。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啦,昨天还想要离开的人,现在却为他的消失而伤心欲绝。她爱晓峰,却又迷恋孟成林给予的温暖感觉,渴望着他的怀抱。她真是贪心的人,什么都想要,可是,她想得到就能得到吗?

楼梯间有了脚步声,是这儿的人下班回来了。朱秀屏站起身下楼,在一座亭子里坐下,这儿正好看到晓峰家的窗户。

夕阳坠落,夜幕降临,小区里散步的人都回家了。一个个窗口亮起了灯,离她最近的窗户里传出电视声。时间在分分秒秒逝去,人家窗户里的灯光渐次消失,只有小区里的路灯还散发黄晕的光。晓峰回来了,带着一身酒气。

晓峰,我不想离开你,只要你愿意,我明天就和你去领证。朱秀屏拦在晓峰面前,哽咽着说。

晓峰怜悯地看着哭泣的朱秀屏,平静地说,我知道你现在对我还有些不舍、留恋,可这些情绪很快就会过去,你会被新生活所吸引。何况在我心里你已经上了别人的床,我还怎么和你在一起?勉强在一起了,我对你已没了信任,我们会整天生活在猜疑、争吵中,彼此伤害,感情消磨殆尽,最后还是分离。何苦呢?不要再来找我,我明天就搬家。说完后,轻轻推开她,朝楼梯间走去,头也不回。

不!朱秀屏不甘心地拉他的手,却被他一把挡开。不一会儿,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间,只有夏夜的微风轻轻拂过她的面颊。她双手捂住脸蹲在地上,无声抽泣,肩头一耸一耸的。

隐在窗帘后的晓峰看着楼下的朱秀屏,泪水奔腾而出。

很晚了,朱秀屏还没回来,打她电话,电话通了,却听不清她说什么,孟成林感觉是夜店之类的地方。他分析位置要么在市中心,要么在晓峰住的南郊。于是,他开车在这两个地方找,几乎找遍市中心和南城所有的夜店,最后在南城一家酒吧找到她。她已经喝醉,还在吆喝服务生给她拿酒。

孟成林带朱秀屏离开。她已醉得迈不开脚步,孟成林只好把她抱上车,放在座上,让她靠着。独自一人喝了这么多的酒,他知道她正在经历什么。若是别的痛苦,他愿意代替她,可这种苦痛无人能替代,只有她自己承受。此时此刻,他所能做的,就是在一边默默地关心她、照顾她。

停好车,孟成林将朱秀屏抱回家放在床上,又拧了湿毛巾为她擦洗了手和脸。想起蜂蜜水能缓解醉酒后的不适感,便到厨房冲了一杯端进来,喂她喝。孟成林刚把她的头放回枕头,“哇”地一声,一滩带着酒气的秽物从朱秀屏的嘴里喷出来,正喷在他的脸上、衣服上,床上也是。一阵哇哇的呕吐后,朱秀屏轻声呻吟,身子蜷缩成一团。

孟成林将自己和朱秀屏擦洗干净,换了床单和被褥,坐在床边陪她。夜已经很深了,四周寂然无声,朱秀屏气息均匀地睡着了。他也靠在床头睡着了。等他醒来,天色已从窗帘缝隙间透进来。他起身想回房间躺一会儿。

不要走。朱秀屏睁开眼睛,抱住他的手臂。成林。她低低柔柔地叫。

孟成林一愣,紧接着,一颗心飞上天空,绽放出朵朵鲜花。他张开双臂,将这日思夜想的小女人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

十一

金城市政府驻省城办事处门前,朱秀屏从奶白色宝马MINI驾驶座上下来。

一身乳白春装的朱秀屏,戴一副遮住大半张脸的茶色遮阳镜,长发飘飘,看上去窈窕得很,也飘逸得很。她一路走过,便有年轻女人投来艳羡的目光,这让她感觉非常舒服。她自觉已是跃上枝头的凤凰,至于做麻雀的历史她已渐渐忘却。

朱秀屏现在是公务员了,她是到办事处上班的。在商场待了几年,与各色人打过交道,朱秀屏不知不觉练就了交际能力,因此,办事处对外宣传和接待工作很适合她,而她也确实做得出色。朱秀屏很满意这份工作,不光体面,月工资也比在商场多。虽然她不缺钱(孟成林走时给她留了一张卡,里面不下十万元),可朱秀屏领工资时的喜悦一点也不亚于过去。

记得第一次在办事处领工资后,她兴奋地打电话告诉母亲,母亲竟高兴得哭了,说她死了也安心了。说什么呀,妈,你要健健康康地活到一百岁,让我好好孝顺你。然后,跑到邮局,将刚领到手的工资全部寄给母亲。

朱秀屏的工作又轻松又愉快。下了班,找一家不错的馆子吃饭,然后,开车在街上乱转,尽情演绎信马由缰、天马行空等等词语的内涵,这份惬意简直无与伦比。没有特殊情况,孟成林每到周末便过来与她团聚。可也说不准,偶尔的,也会在周二或周三晚上,不打招呼就过来。想你想得不行。孟成林说。

怕我红杏出墙吧。朱秀屏撇了撇嘴又撅起来,那娇娇嗲嗲的模样,惹得孟成林抱住她就要求欢。

朱秀屏也会下班后和同事去吃饭,然后去夜店玩。有一次,孟成林打电话给她,从电话里听见喧嚣声,就问她在哪儿,她说在夜店,孟成林一声不吭挂了电话。她知道他生气了,他说过不喜欢夜店那种地方,酗酒、打架、吸大麻,一群醉生梦死的人。他不屑地说。

朱秀屏告辞回家。行至途中,孟成林又打来电话,让她别玩得太晚,影响明天工作。

怕大爷您不高兴,我已经在回家路上。朱秀屏不高兴地说。

不高兴?屏儿,我是担心你,总怕我不在你身边时,你有什么闪失。孟成林的声音绵软得像天上的云。

刚刚硬邦邦的朱秀屏一下子软下来,在电话里和孟成林缠绵。屏儿,你开着车,我们不能再说电话,先挂了啊。

晚上十点钟,正是夜生活开始的时候,街上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一幅活色生香的景致。汽车排成长龙,蜗牛一般爬行。朱秀屏一边跟在前面的车后缓缓移动,一边看着窗外人群中相伴着的男女,心情突然有点低落。此刻,她多想依傍着一个人,漫步在都市红尘,享受常人的欢乐和幸福!

将钥匙插进锁孔,还没转动,门开了,孟成林笑吟吟站在眼前。朱秀屏惊得瞪大了眼睛,进而欢呼一声,扑进他的怀抱,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腻在他身上。

小傻瓜,钥匙还插在门锁里。孟成林笑呵呵地说。

当散发着沐浴露清香的朱秀屏走进卧室时,孟成林正靠在床头等着她。

朱秀屏和他在一起大半年了,每一次他总会带给她新奇的感觉,让她神魂颠倒。她至今想起俩人第一次在一起的情景仍然会羞红了脸。

这让她感觉不可思议。她以前可对他没有欲望啊!

那晚上,她抱住他手臂不让他走。他狂喜地抱住她,一遍遍地说他爱她,很温柔地亲吻她、爱抚她,从额头到腰腹,从脖颈到后背,一遍一遍的,指尖轻轻地似触非触爱抚着,研磨她的感觉,使她对他的感觉苏醒了,并且越来越敏锐,在她禁不住呻吟出声时,他才一跃而起,进入她,与她合二为一……当终极快乐到来时,她忍不住尖叫出声。事后很长时间,她都不敢看他的眼睛,怕他笑话她。

可是,孟成林怎么会笑话她呢?朱秀屏太不了解男人了。对于男人来说,眼看着心爱的女人原来紧绷的身体,在他的爱抚下,柔软起来,逐渐享受到性爱的愉悦,是最快乐、自豪的事。这充分证明了他的身影已深植她的心里,也让他感觉自己依然充满活力,依然年轻,而令他更加自信了。

此刻,看着半裸他,朱秀屏的心嘭嘭嘭地跳个不停。孟成林起身走近她,将她抱到床上,环拥着她。他端起床头柜上一杯红酒,喝一口,再慢慢送进她的嘴里,舌尖轻触她的嘴唇,在她口腔里缠绵一会儿,然后,再喝一口送进她的口中,又给她一个温柔的湿吻,一口一个吻,直到将两杯酒喝完。她脸若桃花,眼神如梦如幻。孟成林收了酒杯,俯下头,深深地,深深地,吻住她的嘴唇,狂热地亲吻她,那股吸附力强大得仿佛要把她吸进他的身体内。她晕眩了。晕眩中,身体也似着火了般滚烫起来,每一个毛孔都充塞着对他的渴望……

风息浪止。她四肢舒展横卧床上,姿态松弛温顺,生动诱人,毫无一丝紧张与矜持以及反抗的意识。她头发散乱,脸色绯红,两颗眼仁晶亮得像玛瑙一般,浑身都是汗,身体在灯光下亮晶晶的。

孟成林心中涌起满腔的爱恋。屏儿,你不知道我多爱你。孟成林靠过来抱住她,我很爱你,你是我的初恋。

我是你的初恋,那你家里的女人呢?

她不是初恋,也不是爱人。孟成林沉吟了一会儿说。她是老婆。

嗯?朱秀屏疑惑地看他。

她是我最灰暗一段人生的佐证。孟成林眼里的神色暗下来。

城市终于从喧嚣中沉静下来,进入睡眠状态。偶尔的,从大街上传来车声,反倒更显出夜的寂静。孟成林低沉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格外苍凉。他给朱秀屏说他困窘的青少年时代,说他调到市局之前的纠结、绝望。说他只有站在钟楼上才有勇气挺直身体,坦然注视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他没有说他对漂亮女人的渴望);说他遵从父母之命,娶了不爱的小凤的无奈与悲哀。

那时,我三十多岁,可是,放眼望去,我一眼就望到四十年后的自己,真是活得没劲,我死的心都有过。想到未来,真的想颓废,但是,想想儿子,又不能颓废。孟成林轻声说。

朱秀屏深深叹口气,她没想到成功男人孟成林竟走过一段灰暗的岁月,那远比她苦得多。若不是真的爱她、相信她,他怎么能冲破大男人不把虚弱、软弱、脆弱显露在女人面前的禁忌,将一切悉数告诉她?这可是有损他形象的。

朱秀屏的心一下子变得很柔软,她伸手抚摸他的额,希望捋平他因为皱眉而显出的川字纹。

孟成林握住她的手,欣慰地说,现在好了,有了你,我再也不孤单,不寂寞,生活也有了目标,再也不是盲目的。屏儿,你就是老天为了弥补我,送给我的天使,我的宝贝。

朱秀屏被感动了,她知道孟成林喜欢她,对她好,没想到他对她这么深情。她抬起头亲吻他,把吻痕印满他的额头、脸颊、耳垂、脖子、胸脯……

孟成林无限满足地闭上眼睛,任由朱秀屏腻在他身上爱抚他。这可爱的小女人,无论她是弱者的无助,还是小女人的媚态;无论她抬眼崇拜地看他,还是撇嘴斜睨他;无论她欢呼雀跃着扑向他,还是撅嘴生气不理他,都让他欢喜。他像回到二十多岁,周身散发着荷尔蒙的气息般将掩藏已久的情欲尽情散发出来,再温柔地看着她冲向巅峰时的欲罢不能和欢愉中的呢喃呓语。

他精力充沛,充满热情,对她提议的任何活动都感兴趣。他们会在周日,穿着运动装骑着自行车去郊游。晚霞满天时,手挽着手,在没有改造的老巷子漫游。他也会带她走进百年剧院,去欣赏原汁原味的老戏,去电影院看二十岁的小年轻们喜欢的国外大片……这些平日他觉得索然无味的事,现在都变得有意义了,充满实实在在的快乐。

十二

日子水一样流过。

朱秀屏的生活渐渐规律起来。周一至周五,她一人过,周末,孟成林过来住两天。有时,他要有事,周末也就过不来。白天她挤在人丛里,到处晃荡,整个人晕乎乎的。

黑夜降临,朱秀屏回到家,独自面对空荡荡的房子,她的心也是空荡荡的。漫漫长夜,她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就困了,躺在沙发上就睡。睡着睡着,又醒了,就给孟成林打电话。

你怎么还没睡?显然刚刚结束应酬的孟成林说。

我难过。她说,我特别难过。

好好的,为什么难过?孟成林温柔地问。

所有的事都让我难过。希望在哪儿啊,我看不见,而且,我越来越爱你,可你已在疏远我,总有一天,你会告诉我,你不爱我了,让我离开你,那时我怎么办哪?忧伤在她心中漫溢,她像自言自语地说,

你又胡思乱想了。孟成林轻声责备一句,又温柔解释说,屏儿,我爱你,这点你不用怀疑。可你要知道,我不光是你的爱人,我还有一个社会角色,这个角色让我有许许多多的不得已,你要理解。

夜色温柔,忧伤也似乎很温柔,而且无所不在。孟成林握着手机,柔声说,屏儿,你知道柴可夫斯基有个情人叫娜杰·塔吗?娜杰·塔作为大资本家梅克的遗孀继承了万贯家财,而当时的柴可夫斯基只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音乐教师,贫困潦倒,为生存身心受到了超常的戕害。娜杰·塔张开她温暖的羽翼,为柴可夫斯基的艺术生命撑起了一片明朗的天空,成就了一个伟大的音乐家。这两位终生没有见过面的精神恋人,在书信中向彼此袒露了纯真的灵魂。他们虽然完全融合,却又保持着绝对的纯洁。一个钟情的人之所以爱,并非因为他钟情的对象以其美德吸引了他,而是因为出于本性,因为他不能不爱。柴可夫斯基在信中这样说。柴可夫斯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万分痛苦、疲惫不堪,却又极其清晰地反复呼唤着情人的名字娜杰·塔……最后咬着牙,充满复杂的情感说道,冤家……

俩人终生未曾谋面,却相爱终生。屏儿,你怎么能因我周末不能和你相聚就怀疑我对你的情感呢?

夜色愈发温柔,城市安静下来。窗外,亮着车灯的汽车快速驰过。一道光,又一道光,如一把把刀,迅速切开夜色,夜色又迅速愈合。

当初夏到来时,孟成林带朱秀屏去了深圳。

天蓝海阔,花红叶绿的南中国,美不胜收。欢乐谷、世界之窗、锦绣中华民俗文化村、青青世界、野生动物园……到处都留下他们欢乐的足迹。

想不想看真正的大海?孟成林问朱秀屏。

做梦都想啊,我们现在就去,好吗?朱秀屏突然想起来此目的,急急说。

我不说,你都忘了吧。孟成林宠溺地捏捏她的鼻子。

下了车,美丽的小梅沙呈现眼前。她三面青山环抱,一面海水蔚蓝,一弯新月似的沙滩镶嵌在蓝天碧波之间。她无闹市的繁华与喧嚣,却有美丽的阳光、沙滩与海浪。延绵近千米的的沙滩洁净,呈金黄色,海滨浴场洁净开阔,蓝色的大海碧波万顷,茂盛的椰树婆娑起舞。这东方的夏威夷,让朱秀屏情不自禁低叫一声,大海,我来了!

旅游旺季还没到,游客不是太多。房子是孟成林提前预定的,三星级酒店的海景房。俩人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去附近的海鲜店吃海鲜。鲍鱼、扇贝、牡蛎、虾等,都比在省城吃的个儿大得多,让朱秀屏惊讶得瞪大了眼。

到达小梅沙公园,沙滩上已撑了十几把太阳伞。孟成林买了游泳圈、草席,又租了把太阳伞撑在沙滩上。朱秀屏的泳衣是穿在里面的,俩人脱了外套就冲下海。看着海浪涌上来,朱秀屏吓得要往回跑。孟成林抓住她,别怕,有我。因为朱秀屏第一次下水,所以,孟成林带着她在靠边处冲浪。一波波的海浪打来,人根本招架不住,朱秀屏一声声尖叫着,却又感到非常刺激,又一次次地抱着游泳圈和孟成林冲进去。

感觉到冲浪的乐趣吗?孟成林大声喊叫。

感觉到了,很刺激,很好玩。朱秀屏兴奋地说。

天气不错,海面上波涛起伏,浪头一个接一个,那些勇敢的冲浪者迎着风浪向前冲,身子随着浪的起伏而起伏,海面上星星点点,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

累了,坐在太阳伞下休息一会儿,接着又冲下海。两个多小时过去后,朱秀屏累坏了,孟成林也是。回到酒店,冲个澡,俩人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已近黄昏。在一家中餐馆吃过饭,天已黑尽,朱秀屏挽着孟成林的胳臂,赤脚在沙滩上漫步。海风吹来,带着大海的味道——很舒服的咸腥味,还有海涛声,组成小梅沙美妙动听的小夜曲。此时此刻,孟成林也好,朱秀屏也好,都暂时忘了大海、沙滩外的世界,沉浸在眼前的愉悦中,惟愿这美妙的金沙滩长得没有尽头,俩人就这样依傍着,彼此温暖着,一直走下去。

朱秀屏抬头看孟成林。

看什么?孟成林拍拍她的脸颊。

没什么。朱秀屏心里暗数着,如果数到十,潮来了,那么她和他就能长长久久。一、二、三……十,潮来了!朱秀屏叫出声。

潮来了也这么高兴,真是孩子。孟成林不解却也很开心。

十三

第二天,看完海上日出,孟成林和朱秀屏回到深圳市区。

晚上,孟成林带着朱秀屏去南国饭店招待客人。这是一家四星级酒店,他们定的是一间豪华包间,镀金的餐具,挂着水晶流苏的吊灯,踩上去无声无息的厚绒地毯,空气里弥漫着檀香的气息。特制的圆形餐桌,可容纳二十个人就餐。可现在,桌子中心摆放着名贵的花草,占去了桌子面积的二分之一,而沿桌只放了四副金光闪闪或镜光闪闪的杯盘。这一切都让朱秀屏感觉到高贵。

孟成林和朱秀屏到了不久,两位客人到了。确切地说,客人只有副市长甄鸣音,展丽莹是金城市城建局办公室主任,算不上客人。甄副市长人很随和,饭桌上谈笑风生,不时夸夸两位女士的美丽。看样子,孟成林和他交情很好,他一直称孟成林老弟,而且,俩人谈兴很浓,说到精彩处,甄副市长会仰面大笑,孟成林也会击节喝彩。

孟成林端杯敬酒,甄市长,感谢您对城建工作的指导和支持,更感谢您多年来对我的栽培,在我心里,您不光是我敬重的市长,还是我敬爱的兄长,我敬您!

呵呵,支持你是应该的,都是为金城市嘛,至于栽培嘛,就不用说了,谁让你是我的兄弟?甄副市长端起杯和孟成林碰了碰,一饮而尽。

吃菜吃菜,您二位吃点菜再喝。展丽莹用一双公筷为俩人分别夹菜,又夹了块鹿肉放进朱秀屏的小碟里,吃啊,小朱,别客气。

朱秀屏连忙说,谢谢展主任!她抬眼看对面的展丽莹,都说女人看女人,看不出美丽,可是朱秀屏看却看出她的魅力。看样子,展丽莹有二十八九岁,可听孟成林说她已经三十五岁了。她的气质中有文艺范儿,有蕴藉浪漫的风度,有温柔甜媚的一面。而且,仔细看,她举手投足间神情很笃定,眼神中有种锐利坚硬的东西,这让她比其她漂亮女人多了一种独特的魅力。

小朱,想什么呢?甄副市长亲切地对朱秀屏说。

屏儿,承蒙甄市长的关怀,你到了办事处工作。来,我们一起敬甄市长喝杯酒。朱秀屏端起杯和孟成林站起来敬酒。

呵呵,客气了。甄副市长笑呵呵地说。

展主任,我还要敬你一杯,感谢你在工作上对我的大力支持。孟成林和展丽莹碰杯喝酒。

展丽莹对甄副市长说,我要好好敬孟局长两杯酒,您不知道孟局长多照顾我。

我很惭愧,没照顾好你,反而是你支持了我。你能力强,干什么都很出色,有你这能干的办公室主任,我真是幸运得很。孟成林说,我要敬甄市长,感谢组织上为我们局派来这么一位优秀的干部。

你孟局长不就想要灌醉我嘛。甄副市长笑呵呵的。

屏儿,你敬展主任一杯。孟成林对朱秀屏说。

朱秀屏赶紧端杯,展主任,我敬您。

展丽莹说,都是姐妹,不用客气。

酒是好东西,能增进彼此的感情。看看,两位女士喝了酒就成了姐妹。甄副市长感慨道。

我倒觉得酒和男人的关系更密切。我以前单位有个同事爱喝酒,中午、晚上都要喝,每次喝不多,也就一二两,每次喝完酒都是很舒适、很惬意、很潇洒的样子。后来,因为胃不好,老婆让他戒了酒。他不喝酒后,整个人都蔫了,再也没有以前的状态了。展丽莹说。

呵呵,有意思。甄副市长说,所以,男人应该喝酒、抽烟,哪怕他玩弄权术搞阴谋,也是他男性生命状态的体现。

孟成林拍手赞叹,甄市长说得太有哲理了!

甄副市长谈兴更浓了,男人与酒的关系是很密切的,翻开中国历史,凡是有酒的章节,几乎都与男人有关系,可以说,历史上有名气的男人都与酒有不解之缘。比如屈原、刘邦,还有曹孟德,他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一直流传至今。

对对对。孟成林也兴致昂扬了,古中国的鼎盛时期唐朝,就出了很有名的“酒中八仙”,有人将他们编成八仙歌在坊间传唱,于是八仙之名就传了下来。八仙歌的内容是:一仙贺知章: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二仙汝阳王: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三仙李适之: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四仙崔宗之: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五仙苏晋: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六仙李白: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七仙张旭: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八仙焦遂: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阔论惊四筵。

还有荆轲。甄副市长不甘示弱,又想起了一个,“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已而相泣,旁若无人”。后来刺杀秦始皇未果,名垂青史。

竹林七贤的代表人物刘伶,想必几位都清楚吧,他的《酒德颂》是千古绝唱。“天生刘伶,以酒为名”,每每外出喝酒,必带一小童背锨相随,“死便埋我”之语旷世骇俗。每逢喝醉了酒,他就会把衣服裤子脱个精光,在屋里一边喝一边疯狂地裸奔。其实,刘伶在文学史上的名气,得益于他醉酒的故事,仅凭诗才,恐难传下来。甄副市长掉书袋了。

朱秀屏没想到这位副市长不光会喝酒,而且还真有学问,以前他只知道孟成林懂得多,现在看来,能当官,定然不是草莽之辈。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孟成林高唱赞歌。展丽莹端起酒杯敬酒,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甄副市长喝了酒,带着歉疚说,我们只顾说话,把小朱冷落了。小朱,你也说说看。

我不敢在三位领导面前班门弄斧。朱秀屏微笑着说。

屏儿,甄市长是一个很宽容很厚道的领导,即使你说错了,他也不会批评你。孟成林一旁鼓励朱秀屏。

朱秀屏带着崇拜的眼神看着孟成林说,甄市长,您让我受益匪浅。她沉吟一会儿说,我要说了,领导们别笑话我。酒和男人有着密切的关系,这是不争的事实。其实,女人有时也需要借酒消愁,“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也向往“红泥小火炉,绿蚁新焙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意境。说完看了看孟成林。

说得好,小朱。甄副市长用一种惊讶和赞赏的目光看了看朱秀屏,暗暗叹服孟成林的眼光。

甄副市长看了看表,说,酒是好东西,能使男人更具阳刚气,能让女人更有阴柔美,可是,什么事都要有个度,爱酒不醉就是一种境界,古人也说过“花看半开,酒饮微醺”嘛。现在已经十点,我们干了这杯,休息吧。

四个人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告别甄副市长、展丽莹,孟成林和朱秀屏回到宾馆的房间。

直到躺到床上,朱秀屏才将一晚上的疑问,一股脑儿搬出来,你知道展主任和甄副市长在这儿?他们怎么会在一起?你不怕他们知道你有我?

我知道他们在这儿,因为是我安排展丽莹陪甄副市长来深考察城建项目的,我也是来考察的。孟成林眨眨眼一笑,好孩子偶尔干了坏事的神情,接着说,展丽莹是甄副市长安排到城建局的,而且,不久就是副局长。之前,她在金城饭店打工,偶然结识在饭店接待客人的甄副市长,被他看中,先安排在市府做打字员,后来到市府接待办待了几年,最后派到我们局。他们知道我有你,只会更信任我。屏儿,要在一个圈子混,你就得和别人一样,别人有的你没有,别人做了你没做,他们就会认为你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不相信你,你会被踢出圈子的。

嗯?朱秀屏迷惑地看着孟成林。

好了,你不需要懂这些,只知道我爱你就行了。孟成林抱住她说。

十四

朱秀屏家房出水,孟成林送朱秀屏回了趟朱家砭的家。

丰田霸道后备箱装满烟、酒、礼花炮、鞭炮。买这么多东西?你不是已经让我给了哥十万块嘛。朱秀屏嗔怪着。

他是你哥,我大舅子,给他再多,我也舍得。孟成林嘿嘿地笑。

朱秀屏撇嘴睨他一眼。

腊月二十三,正是阴历小年,在外打工的人都回来准备过年,平时冷冷清清的朱家砭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朱秀屏家的院坝围满了人,新房前铺了厚厚一层

鞭炮碎屑。

孟成林将车停在新房前,把后备箱的炮仗取出点燃,噼里啪啦的放炮声引出朱秀屏的哥和侄儿,父子俩跑到车跟前招呼孟成林。母亲站到门上,朝新房张望。朱秀屏赶紧跑到她身边搀扶她。

屏儿,快招呼你干爸到家坐。母亲说。

朱秀屏垂下眼说,我先扶你回去坐着。

屋里火盆边坐着朱家的亲戚们,母亲坐下后,对他们说,屏儿的干爸就差生了她,待她就像亲闺女一样,没少给她钱用,身上穿的,脸上抹的,啥都给她买,就连她的工作都是他安排的。我常给屏儿说,以后出嫁了,你不认我这亲妈都行,必须要认你干爸。人哪,得有良心。母亲身子虚得很,这一番话说得喘嘘嘘的。

亲戚们都说是,又夸朱秀屏生得好,命好,奉承朱秀屏母亲说,你就享小女儿的福吧。

朱秀屏感觉脸发热,便借故走开。

朱秀屏的哥陪孟成林进来,稍稍坐了会儿,孟成林说单位忙,要赶回去。

那怎么行?怎么说,也吃过饭再走,再忙也不差这会儿。一家人极力挽留,但孟成林执意要走,便作罢。

朱秀屏在家和母亲睡一床。没有外人在跟前,母亲很忧虑朱秀屏的婚事。你过了年就满三十,你二爸家的焕桃比你小一岁,可儿子都七八岁了。母亲叹口气说。

妈,省城跟我一样大没结婚的,多了去。你就别为我操心。朱秀屏安慰母亲说。

可你老了咋办?屏儿,嫁人不为别的,就为自己有亲人。妈总要离开你的,你哥你姐有人家的日子,你老了,没个一男半女的,多恓惶啊,你想没想过?母亲的眼角滚下一颗泪珠。

妈,我没说不嫁人,有了合适的,我就结婚。朱秀屏赶紧说。

朱秀屏回到省城的第二天,有中学同学到办事处找她。八九年没见面,俩人都挺兴奋。下班后,朱秀屏请他在一家餐馆吃饭,俩人边吃边聊,聊得很投机。

可惜这次见不着陈梅。他惋惜地说。

都硕士了,还跑到南京读什么博。朱秀屏批评说。

这你就不懂她了。从不放弃对理想的追求,永远进取,这就是陈梅。同学夹了根海蜇丝在嘴里咀嚼着说,她是我们同学当中唯一的官二代,可她身上那些可贵的品质——质朴、高贵、进取、不俗、悲悯等等,是我,是你,是许多同龄人身上都不具备的。

朱秀屏没接他的话。她心里不悦,可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对。

晚上没事,在家上网,搜狐网上一个帖子吸引了朱秀屏,金城市副市长一行名为赴欧洲考察学习,实则游历德国、法国、西班牙、葡萄牙、荷兰、奥地利、

比利时欧洲七国。有知情者称随行者除几位男性官员,另有一名神秘女子随行。网友展开人肉搜索,搜索出副市长和神秘女子的姓名、身份。朱秀屏大吃一惊,副市长是她见过的甄副市长,而神秘女子就是展丽莹。网上还曝出展丽莹由打工妹到政府工作人员的华丽转身与甄副市长的关系等等。跟帖很多,说什么的都有。

朱秀屏急忙拨打孟成林电话。你看到搜狐网上的帖子吗?就是曝副市长出国游的帖子。电话通了,她张口就问。

我看见了。不光搜狐网,各大网站都转了。孟成林说,这个帖子成了金城街谈巷议的焦点话题,很糟糕。

连孟成林都说糟糕,看来情况很严重。朱秀屏莫名地担忧,这件事会怎么样?

你不操心,也不要和人议论,这件事会有人管。孟成林叮嘱她。

周末,孟成林没有过来,接着是春节,朱秀屏回了朱家砭。直到假期结束后的周末,孟成林才过来与她团聚。小别胜新婚。像隔了一个世纪似的,俩人格外缠绵,夜里直到折腾得都气喘吁吁的,才静静躺下说话。

网上的那条帖子没了。朱秀屏说,我每天都上网看的。

找人删的。孟成林说,这段时间,甄副市长瘦了一圈,展丽莹就更不用说了,仿佛一夜之间,岁月把那个三十六岁的女人还原成了她应当被损害到的那个程度,她变得潦草、凌乱,显出颓唐之势。

太可怕了。朱秀屏说。不过,帖子删了,都过去了。她语气轻松地说。

是,都过去了。孟成林附和着说。

妈要我结婚。朱秀屏突然想起来,抬头看着孟成林说,她怕我老了没人管。

嗯?孟成林一愣,盯着朱秀屏看了会儿,移开眼光,看着天花板,愧疚地说,屏儿,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啊,我愿意。朱秀屏更紧地偎在孟成林的怀里。

十五

小区里,海棠花、紫藤花、杜鹃花、郁金香、虞美人、牡丹等等盛开,群芳争艳,大街上的国槐树绽开一树树新绿,拂过面颊的风也带着温热的气息。古城又迎来一个春天。

周日早晨,孟成林对朱秀屏说,世园会开幕了,我带你去看看。

孟成林说这话时,朱秀屏还躺在床上。我懒得动,哪儿也不想去。朱秀屏闭着眼说。

去看看吧,机会难得。孟成林哄着她。

我听说了,全世界的人都跑来了,人山人海的。朱秀屏睁眼看看孟成林,说,要去你自己去,我不想被人挤来挤去的。

好好好,不去就不去。孟成林顺着她说。没办法,小女人就是小女人,他得顺着她,而不是让她顺从他。

手机铃声响,孟成林接听,嗯?他拿着手机走出卧室。

屏儿,局里有事,我得回去处理。孟成林进来了,歉疚地为她掖掖被角。

你走吧。朱秀屏幽幽叹口气。

孟成林心有不忍地俯下身抱抱她。

孟成林走了,屋里一下子显得空荡荡的,朱秀屏的心也空旷得像这房子。她寂寥地看着卧室的门,希望孟成林会突然改变主意,从那儿进来。可是,她知道不会。最近一段时间,他这样突然离开的时候越来越多,这让她很郁闷。而她对他却越来越依赖,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她希望每天和他一起吃饭,一起讨论家事,每晚都和他睡在一张床上,俩人一起逛街、看电影,欣赏明星演唱会。她觉得这才是爱情,才是她要的生活。

朱秀屏突然感到恶心,她急忙朝卫生间跑,一阵呕吐,将早晨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慵懒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突然又睁开,她想起已经快俩月没来例假,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几年都没事,难道现在……朱秀屏打了一个激灵。

嗨,拆迁拆出存折。正在浏览网页的同事大声说,我给你们念念,事情发生在本省金城市。在一栋旧房拆迁的废墟上,两个拆迁工发现了藏在一个旧暖水袋里的九十万元存折,两个人为争夺打起来,其中一人被打成重伤,此事被媒体曝光,当地公安局、检察院已介入调查。

存折的户主会是什么人呢?另一个同事也在浏览。

不是大款,就是高官呗。先前读新闻的同事说。

胃里翻江倒海,朱秀屏拼命抑制住呕吐的感觉,快步朝卫生间走去。

勉强挨到下班,朱秀屏回到家就躺到床上。胃很空,也很难受。要是孟成林在身边,有他嘘寒问暖,她一定不会这么痛苦。她又想起他。

手机蜂鸣声起,是孟成林的电话。屏儿,你在哪儿?

我在家。你周末能过来吗?朱秀屏期待地问。

这段日子,我太忙了,简直分身无术,等忙完这段时间我就过去。现在你听我说话,我有事要交代你。孟成林顿了顿,说,左边床头柜抽屉有一包东西,里面有你现在住的房子的房产证,我已经过户到你名下。还有一张存折,你一定要收好,如果哪一天我不能照顾你了,办事处的工作你就辞了,用那些钱租个店面做生意。

我不要钱,多少都不要,就要你陪着。朱秀屏撒着娇。

屏儿,别任性,记住我说的话。孟成林第一次严肃地跟她说话。

你什么意思?哦,你是用这些东西打发我吗?我不稀罕!朱秀屏生气得扔掉手机。可是,没摔坏,有电话打进来,它在地板上转圈儿发出蜂鸣声。她知道是孟成林的电话,赌气不接。

阳光穿过白纱窗帘照着屋里的木质器具,反射出金属的光泽,渐渐显得黯淡,阳光已趋于微弱,房间里的黑暗到来了。朱秀屏哭够了,朦胧睡去,脸颊上留下斑斑泪痕。

到了周末,孟成林没过来,只打了个电话。后来,人不过来,电话也没有。朱秀屏深夜睡不着时,也曾冲动拨打他的电话,可电话通了却无人接听。这可是以前从没有的事。以前,只要是她的电话,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会接,若正在开会,他会挂掉电话,发短信解释原因。

现在他像空气一样看不见摸不着,连声音都吝啬给予。也是,俩人在一起三年了,新鲜感没了,促使俩人结合在一起的爱情变成同情,欣赏变成包袱,他还有什么心情去承受俩人相处的时光?如果继续坚持下去,他会被她拖累死,同时也把所有的美好情感杀个精光。

这不是朱秀屏想要的,她决定与他断得干干净净。

在医院妇产科门外,她坐在椅子上等着,一些大肚子孕妇也在等着,她们是丈夫陪着来做产检的。这种时刻,朱秀屏多么希望她和那些孕妇一样,有一个男人陪在身边,疼爱自己,和她一起陪伴孩子成长并分享所有快乐时光。可是,她却因为他弃了她要杀死自己的孩子。她心痛地将手搁在小腹上,隐约感觉腹中的胎儿动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最温柔的情感——母爱,像水一样弥漫她的身心。

当护士叫她号时,她已走出医院。

夜里两点钟,孟成林打来电话,朱秀屏摁了接听键,却一声不吭。屏儿,我知道你生我气,不愿和我说话,我理解,是我对不起你。我错了,一开始就错了,我不该把你扯进我的生活,又把你丢下,让你忍受寂寞和孤独。如果没有我,你一定过得比现在好。孟成林柔肠寸断,我真后悔,为什么贪恋局长位子,舍不得离开经营多年的金城,带你到一个你喜欢的地方去生活?为什么不硬着心肠离婚,给你一个名分?你是我在这世上最爱的女人,我却害了你、毁了你一生。

你出了什么事?告诉我啊!孟成林令人心碎的哽咽声,让朱秀屏坚硬的心又变得柔软,她心疼得泪流满面。

孟成林极力平静下来,问起她的生活。

朱秀屏说,我怀孕了。

嗯?孟成林非常震惊,你怀了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是我们的孩子。

我们有孩子了。孟成林低声说,突然又提高声音,屏儿,听我的,赶快去做掉,再大就来不及了。他的心在滴血。

为什么要做掉?他是我的孩子,你不要,我要!朱秀屏后悔刚才一时心软,谅解了他,他根本就是不想承担责任的男人。

屏儿,未婚生子会被人歧视的,你还怎么嫁人?孟成林悲凉地说。

朱秀屏猛地挂了电话。

孟成林忍了半天的泪奔涌而出。

十六

朱秀屏的肚子一天天大了,修身的衣服穿不成了,便请了长假待在家。她清楚,她已经被孟成林抛弃了。肚子越来越大,那是腹中的孩子向世人昭告,他或她是一段孽缘的产物。

她独自应对一切。没人为她做饭洗衣服,她得挺着大肚子去超市买米买面,买油盐酱醋。没人陪伴,她将在分娩时独自在产床上痛苦呻吟。这是她应得的报应,她怨不了别人。

周末是她和孟成林团聚的日子,可现在她孤零零蹒跚在街头。身边走过一对又一对幸福的情侣,越发衬出她的孤独无依。她走进开元商城,在Hugo Boss男装专柜逗留,眼前浮现出当年年轻、优雅的自己,而那注定命运的情景此时也浮现在她的脑海,“哦,是老乡啊”“认识一下,我叫孟成林”……

朱秀屏长时间踟蹰在这儿,引得那些年轻店员看了看她,她们根本没想到这个憔悴黯然、身材走形、满脸妊娠斑的女人,曾经是Hugo Boss专柜容颜靓丽的店长。

黑夜降临,屋里弥漫着寂寥和冷清,朱秀屏逃一般跑出家门,到人流涌动的大街上去。城市的夜晚,华灯璀璨,一派迷人风光。朱秀屏像幽灵一样在街上漫游,走过一条条大街,穿过一条条小巷,她的脚肿了,走不动了,便朝一家咖啡馆走去。 

咖啡馆里放着悠扬的钢琴声,温暖、明亮的灯光穿梭于微隙的气息,舒淌,漫长,把天地间一切空虚盈满。朱秀屏朝咖啡馆的大门迈进一只脚,却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定住,她看见晓峰坐在卡座上,笑吟吟地和对面一个斯斯文文的客人在说话。一个笑容灿烂的女孩子端一杯咖啡轻盈地走过来,递给那位斯文的客人。晓峰起身和女孩子并肩离开,他侧过头亲昵地看了女孩子一眼,女孩子回他一个甜媚的笑容。

朱秀屏的眼泪不合时宜地流下来,她收回迈出的脚,转身离开。泪水哗哗地淌下来,在这人流如潮的街头,没人看见她的泪,甚至没人注意她的存在。

门铃声一遍遍响着,将朱秀屏从梦中惊醒。她看看表,已是中午十二点,便起床去开门。偌大的城市,除了陈梅,没人会来她家。可陈梅还在南京,会是谁呢?

打开门,朱秀屏看见两男一女三个陌生人站在门口,便要关门。女的对她说,我们是金城市检察院的,专程来向你了解情况。说着向她出示了证件。朱秀屏侧过身让进他们。

两男一女检察官坐在沙发上,朱秀屏怔怔地站着,她不知道检察院的人找她干什么。

请问,你是朱秀屏吗?其中一男的严肃地问。

朱秀屏愣怔怔地看着他们点点头。女检察官让她坐下说话。你据实回答就是。她语气温和地说。

孟成林伙同他人,在承包工程、办理规划审批、处理违规行为、安排工作等方面为他人谋取利益,从而收受巨额贿款。这些赃款的一部分,他拒不交代去向。经调查,他用其中的一部分在省城购买了一套房子,那套房子已经过户给他人。你是那套房子的新户主。请配合调查,出示你的房产证。男检察官一脸肃容。

朱秀屏晕眩了,有一阵子,她只见那男检察官嘴巴上下飞动,他的声音却很遥远,听不清。

你怎么啦?女检察官看朱秀屏的身子往地板上溜,急忙拽住她。

他已经被抓进去了?朱秀屏慢慢清醒,望着女检察官,声音微弱地问。女检察官的温和让朱秀屏觉得她可亲近。女检察官点点头,说,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不交代那部分赃款的去向,可能他想保护谁的利益吧。可是,他的抗拒态度,决定法官对他的量刑会从重考虑的。

朱秀屏摇摇晃晃站起来,走进卧室,拿出孟成林留下的那包东西,交给女检察官。这些能为他减轻罪行吗?朱秀屏惨白的脸上滚下一颗颗泪珠,都是我拖累了他,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不会收别人这么多钱。

一个傻女人。女检察官动了恻隐之心。她说在量刑时会考虑的。又问朱秀屏,你知道最近金城那件贪腐大案吗?朱秀屏摇摇头。女检察官说,作为城建局局长的孟成林与金城市副市长甄鸣音等人几年前就结成了利益同盟,利用手中权力为个人谋利。

你有段时间没上网了吧。女检察官看看朱秀屏的肚子,说,几月前网上曝出拆迁拆出存折,就是指甄鸣音家。他老婆将存折藏在旧热水袋里,搬家时忘了带走,致使罪行暴露。甄鸣音名下的房产有十二套,另有存款两千万。我们在查他的同时,查出孟成林、展丽莹等人和甄鸣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女检察官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愤怒,副局长展丽莹除了利用职权牟利,还与甄鸣音配合,“情妇收钱,贪官办事”,通过提拔他人和为他人安排工作等,大肆聚敛财物。而孟成林,一个市城建局局长,竟然贪腐上千万。

两个男检察官在检查、登记包里的东西,一本房产证,一张三百万元的存折。其中一个哼了一声说,他对她倒有心。

两男一女检察官走了,朱秀屏窝在沙发上死了一般。

办事处打来电话,说根据上级指示,她被除名了,让她去办事处办理相关手续。意料中的事,朱秀屏一点儿也不震惊。

十七

朱秀屏又回到西郊那间十平米的小屋。一桌、一床、一个布衣柜,什么都没改变,改变的只是时间,时间在朱秀屏的脸上、心上烙下痕迹,那痕迹就是沧桑。

哥打来电话,张口就骂她不要脸,羞死人,认贪官当干爸,又给干爸当二奶,全家人的脸都让她丢尽了,一家老小在村里抬不起头,母亲也活活被她气死。妈死了,我送她上山,你就死在外头,不许回来丢人现眼!哥狠狠丢下几句话,就挂了电话。

这时,朱秀屏正挺着大肚子准备穿过街道去对面的蔬菜市场,接到哥的电话,她傻了一般,没有眼泪,没有哭泣,表情空茫,眼睛一眨也不眨,仿佛哥哥电话里说的事与她无关。突然,又像想起此行目的似的,朝大街迈开脚步。

你他妈的找死啊!一辆小货车贴着她猛然刹住,司机将头伸出车窗外,气急败坏地骂她。

朱秀屏回头想看看骂她的人,却眼前一黑倒在车前。

干什么?想讹我?司机气冲冲跳下车,却看见她眼睛紧闭,面色惨白如纸,便知道不是诈死,而她掉在地上的手机正旋转着发出蜂鸣声……

朱秀屏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除了一色白的房子,还有关切地俯视着她的陈梅。我为什么在医院?你怎么也在这儿?她疑惑地问。

你总算醒了。陈梅长出一口气,说,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从南京一回来我就给你打电话,接电话的是送你到医院来的司机师傅。你可把我们吓坏了,那位司机师傅还以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医生检查后说你是由于情绪过分激动、紧张,导致血压上升、心跳加快、心肌收缩增强,从而诱发心肺不适而晕倒的,司机师傅才放心。

朱秀屏的眼泪突然涌出来,哽咽着说,我气死了我妈,那个世上最疼我的人。说完放声大哭,狠命捶打她的腹部,为什么不让车撞死我?没有家,没有亲人,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活着干什么。

你会弄掉孩子的。陈梅抓住朱秀屏的手说,你还有孩子,还有我这个老同学。再说,你失去的东西本来就不属于你。

朱秀屏的哭声低下来,变成抽泣。

陈梅看她渐渐平静,轻声说,我是你的同学,也是你的姐妹,没人比我更了解你。你、我都是心怀理想的人,也都为了各自的理想付出了努力。可是,在追求理想的人生路上,你丢掉了最珍贵的东西——真爱和奋斗精神。是,不付出即可拥有梦想中的一切的人很多,可我们不能因为这种不正常现象的存在而随波逐流。我们总得为自己坚持点什么,比如做人的原则,比如对理想的坚守。秀屏,我们还年轻,即使做了错事,还有大把的时间改正。莫泊桑说过这样一句话,生活不可能像你想象得那么好,但也不会像你想象得那么糟。相信我,只要肯努力,失掉过去的一切,未来不会像你想象得那么糟。

出院时,陈梅要接朱秀屏到她家养着,朱秀屏婉言谢绝,回到西郊的小屋。不能再依赖别人。朱秀屏在心里说。

夜半醒来,听着窗外秋风拂过树梢的声音,想象落叶在风中飘零的萧索、惨淡,抚摸像小山一样高高隆起的腹部,朱秀屏的眼泪从眼角滑出,滴到枕头上,发出嘀嗒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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