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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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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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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心灵深处的祭奠

滨江师大中文系七七届毕业生,在滨江锦旗宾馆举行三十年同学聚会。

宽敞、豪华的中型会议室张灯结彩,鲜花簇涌。老班长肖林峰忙前忙后地招呼大家。在广东琛州市开发房地产的沈耀祖,身着白衬衣、米黄色夹克,闲适中不失持重,谁也看不出他是中国目前十大房地产商之一。这个不显山露水的成功男人,有个优雅、漂亮又贤淑、温柔的妻子,虽是琛州前任市长的女儿,却没有市府大院子弟惯有的骄矜与傲气。沈耀祖还有个懂事、上进的儿子,政法大学毕业后,又攻读硕士学位。在大家眼里,拥有这样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竟能将志得意满隐藏,沈耀祖可真能沉住气。

老班长肖林峰一九七七年入学时三十六岁,比最小的谢雅丽整整大了十八岁,比李跃明、沈耀祖大了十四岁。当时他已结婚,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毕业后,老肖分回甘肃省岷县县城中学教书,从教师做到校长。而他的同学中,许多是县处级以上的干部。虽说老肖是这次参加聚会同学中社会地位低的同学之一,但还是被公推主持这次活动。

老肖头发稀疏而又花白,黑色短袖上衣扎在同色西裤里,花白的头发朝后梳去,精神矍铄而又书卷气十足。他走向昔日班上的才子李跃明,双手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住,热泪在眼眶转动,却终究没有掉下。李跃明喜悦而安详地望着昔日兄长般的班长。已是滨海市市长的陆如海稳步走了过去,从肖林峰手里接过李跃明,紧紧地拥抱着,刚刚吵嚷叫闹声一片的会议室一下子肃静了。衣着朴旧,不修边幅的李跃明从陆如海的拥抱中挣脱,伸手摘去他西服领子上的一根头发丝,安然一笑,然后走动着,一一和同学握手。

周围更静了,连李跃明身体的行进,都跟空气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沈耀祖腾一下站起身,却在李跃明走近时,又慢慢坐下。

岁月不饶人。在座的男生已经腆出了啤酒肚,女生的手臂变腰,腰变水桶。李跃明却依然清瘦如竹竿一般,只是头发中夹杂着根根银丝,玉树临风的身姿不再挺拔,变得微驼。没有变的是他的眼睛,依然深邃、清澈。

跃明,跃明……同学们都围了过来,关切地问,这些年过得好吗?

还好!还行!李跃明满脸堆笑地回答大家,白天和一群山里娃在一起,晚上看看书,日子倒也过得清静。

隔着人丛,沈耀祖看着李跃明清癯、瘦削的脸庞,脑子里翻来覆去的是三十年前在滨江师大中文系学习的日日夜夜……

三十年了,滨江师大的学习生活恍若隔世。沈耀祖感慨万端。那时候,他们时不时在晚自修后,买一些豆腐干、酱牛肉,还有花生米等,提一瓶三四块钱的城固特曲,回到宿舍,在地板上席地而坐,边吃边喝边聊。更多的时候,躺在床上,海阔天空地神聊。聊上山下乡,回家务农的轶闻趣事,聊老师讲课的神态腔调,聊给女生取外号的机智与幽默,聊文学,聊秦始皇与吕不韦、嫪毐间的恩怨情仇,聊萨特与波伏娃令人矫舌难下的爱情生活。他们也聊流行歌曲,聊到兴奋时,有人会从被窝里钻出来,拿起喝水杯权当麦克风现场演绎。

沈耀祖至今还记得李跃明穿背心、短裤,唱罗大佑的《恋曲1980》的情形:

亲爱的莫再说你我永远不分离

什么都可以抛弃什么都不能忘记

现在你说的话都只是你的勇气

春天刮着风秋天下着雨

春风秋雨多少海誓山盟随风远去

啦……啦……

他的音色很好,是那种有金属质感的男中音。他唱得很投入,惟妙惟肖的神态,倒颇有几分明星范儿。唱“啦”时,他闭着眼睛,星味十足,晕黄的灯光下,依稀可见脸颊上细密的汗珠。最后,大家一起唱:

或许我们分手就这么不回头

至少不用编织一些美丽的藉口

啦……啦……

歌声从门缝挤出,在整座宿舍楼飘荡,随着飘荡的还有他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哦,一群“惨绿”少年啊!

李跃明是顶着地区文科状元的光环走进师大的,因此,不光在班里,在系里,他都算得上是知名人物。他个儿高,挺拔,斯文,深陷眼窝的大眼睛明亮而深邃,举止大方、得体,一副青年才俊的俊朗、洒脱样儿。他说话风趣、幽默,妙语连珠,因为读书很多,话语中常常迸射出思想的火花。在当时他的同学眼里,他无疑是最博学、最有才华、最有前途的人。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但一点也不激昂、不张扬、不显摆。

记得大一开学后的第一个周的班会上,每个人要作自我介绍。他在台上说,我叫李跃明,木子李的李,跃进的跃,光明的明。我愿踊跃参加班上的集体活动,做一个遵纪守法、认真学习、团结同学的好学生。这番话,换个人,一定说得慷慨激昂,激情四溢,可他却说得很沉静,而且诚恳。他刚一开口说话,声音就迷住了台下的女生们,那样清澈的声音,安静、空旷、晴朗。不光他的声音,他的眼光、他整个人都是清澈、通透、明朗的,像秋天高原上的阳光清澈得让人疼惜。

自然,开学不久,许多女生就迷上了他。男生们由衷地佩服他博闻强记,才华超群,经常问他问题,或找他聊天。沈耀祖就是其中之一。后来,中文系成立《绿叶》文学社,李跃明被推选为文学社负责人,做了《绿叶》月刊主编,沈耀祖做了副主编,谢雅丽等人做了编辑。渐渐地,三人小团体就固定下来了。

那些日子忙碌而快乐。

白天上课,晚上写稿、编稿,刻蜡版,推油印机,用订书机装订,常常忙到深夜。有时,也会因一篇稿子看法分歧而发生争执,争得面红耳赤。有一天晚上,大家都在伏案工作,小小的编辑部静悄悄的。啊!好凄美的小说。是谢雅丽忘情、兴奋的声音。此时,已近午夜,她的声音就有声震屋宇的效果,显得非常突兀,惊得李跃明、沈耀祖等一起抬头看她。谢雅丽不好意思地吐下舌头,红了脸。

谢雅丽是腼腆的,动不动就会红脸。

谢雅丽,发现什么夜明珠了?李跃明问。

喏,你看。谢雅丽将手中的稿子递给他。

沈耀祖也凑过脑袋去看。

哦,是政教系一位同学写的小说。

李跃明拿过去,认真地阅读着。4000字的作品,他很快读完了。他放下稿子,静静地看着谢雅丽,平静地说,小说塑造了一个苦难的女人的形象,她在封建夫权、族权、神权的压迫下追求真爱的炽烈和执着,很感人,可读性强。可是,作品中有-种宿命论、悲观主义的思想情感,这样就大大地冲淡了小说的思想性。我认为这篇小说调子过于低沉、灰色,情感显得绝望,不宜发表。

谢雅丽柳眉卧蚕,撅起小嘴,坚持这是一篇写人性的好作品。

李跃明用低沉而显得自信而坚定的语气说,文学要给人以生活的勇气和力量,给人以未来的希望。这篇作品太悲观,太消极。

可是在旧中国,在封建社会,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很多啊!文学作品不就是要表现生活的真实吗?谢雅丽涨红了脸,小声反驳。

文学作品的真实不是照搬生活,不是复制生活。优秀的文学作品不仅仅要反映生活,还要澄明生活,照亮生活,引领生活。一个有责任感的作者,不会把虚无与绝望呈现在读者面前……沈耀祖,你说呢?李跃明望着沈耀祖。

哦,我没看,不好发表意见。沈耀祖看看谢雅丽,又看看李跃明,摇摇头。

最终,谢雅丽在李跃明耐心说服下,心悦诚服地撤了这篇小说。

争论归争论,他们依然相处得很愉快。有时,他们在晚自修后的校园散步,也会在校门外的小餐馆奢侈一顿,AA制,三菜一汤,两荤一素。两瓶啤酒,一瓶汽水。汽水是谢雅丽的,她不喝酒。沈耀祖记得谢雅丽唯一一次喝酒,是庆贺李跃明的中篇小说《一朵凋零的花》在南方一家很有影响的报纸连载的聚餐庆贺时。

那是一篇伤痕小说。小说写十年浩劫期间,一个下乡女知青因不从大队支书的淫威,如何被不明真相的人们以道德、正义的名义凌辱,最后跳河自杀被人救起,终究精神失常的故事。小说虽算不上成熟,但充满激情,有评论家后来评说。那段时间,人们在办公室谈论的话题是《一朵凋零的花》,大中学校园的报架前,挤满课间十分钟阅读小说的学子。一时间,那家南方大报“洛阳纸贵”。李跃明,以他的惨烈激情搅动了正在复苏的校园和尚还沉闷的城市。

祝贺你,滨江师大七七级中文系的骄傲,我们的未来大作家。谢雅丽满怀深情,用温柔而又好听的女中音表达着她内心的爱慕之情。她的目光明亮而略带羞涩,一手端酒杯,一只手抱在胸前,小臂托在双乳下面,看上去丰满迷人。

这顿饭吃了两个小时,啤酒喝了十二瓶,两个男生有了酒意,谢雅丽也是微醺。微醺的谢雅丽格外柔媚动人。略宽的前额稍显高深,玲珑而挺直的鼻梁流露出几份秀气,满月形的脸庞洋溢着菩萨般的善意情态,与她的额头、鼻梁搭配在一起,显得纯洁、温柔、文静、清丽、娴雅。她的肤色好极了,恰似在白瓷上抹上了淡淡的腮红。小巧的嘴唇光滑而滋润,眼角上翘的大眼睛明亮而柔和,镶嵌在微长的眉毛下。她一点也不胖,但肩膀圆匀,露在短袖外的胳膊也是圆润的。她不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可是在男生的心里,她是最有女性美的气质和风度的。她学习好,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为人正派、热情、善良。

像许多女生迷恋李跃明一样,有许多男生钟情谢雅丽,只是太羞涩,不敢表达罢了。沈耀祖便是他们中的一个,只不过他比他们幸运多了。时不时和她一起吃饭,经常和她一起说话、散步,这样的美事,别人只能白日做梦里有,在他却是极平常的事,虽然是三人同行。可是现在,沈耀祖有些不满了,有些小小的嫉妒了:谢雅丽怎能将她明亮的目光久久投向李跃明而不看他沈耀祖一眼?

正在沮丧间,谢雅丽朝他举起酒杯,我也敬你,沈大哥!明亮的眼睛带着一丝调皮,沈耀祖释然了,怨自己多心了,谢雅丽还是他和李跃明共同的小妹,虽然她只偶尔叫他大哥,而从不叫李跃明大哥。

正如历史学家记载的那样,1978年的大学校园,百废待兴,却又充满蓬勃向上的氛围。恢复高考制度后的第一届大学生们,珍惜着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对学习抱有狂热的激情。同时,文学被推崇至极致,多少青年像当年投奔革命一样投奔文学,期望自己像一颗新星在文学天空冉冉升起。《一朵凋零的花》的发表,让李跃明一夜之间成为滨江师大的风云人物,从而大大提高了《绿叶》的知名度。于是,《绿叶》文学社的巅峰时期到来了,投稿的范围由中文系迅速扩展至全校各系,稿件像雪片一样飞来,在那间被称作编辑部的斗室里堆积如山。李跃明、沈耀祖和谢雅丽兴奋地忙碌着,满怀热情地看稿、编稿,接待投稿的大学生作者,还得按时上课,完成学科作业。

终于,谢雅丽在高负荷的工作压力下昏倒了,昏睡两天两夜,第三天醒来后,身体依旧酸软无力,医生说是疲劳过度。在医院打了几天营养液后,医生准许她出院。

学校在远离市内的郊区,被农田、菜地包围着。谢雅丽和前来接她的李跃明没赶上最后一趟班车,只好步行回学校。此时,太阳沉下去了,暮色即将来临,有一种特别澄澈、寂静的天光笼罩了远山、原野、大江和河流般的公路。这是一天中最美妙、动人的时刻,也是最感孤独的时刻。处在这样的时刻,人会产生一种不知身处何方的飘零感觉,多想抓住一点靠实的东西啊,抓住温暖的血肉东西,于是,爱情最容易在这样的时刻诞生。

此刻,谢雅丽又鲜活地走在李跃明身边,小鸟依人般。他们胡乱找些话题说着,说的话,经常不着边际,有时,俩人还会莫名地沉默,可是空气中的快乐是那么稠密,可以掬起来。谢雅丽晕倒昏睡不醒,李跃明突然感到,仿佛自己的肋下有一条细小的丝线与她身体的某一部位连接着,她痛他也痛,他怕她不再醒来,隔着一道奈何桥,连接两个人的丝线会断裂,那么,他的身体会流血,他会痛不

欲生的。那一刻,他知道了,他爱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爱?李跃明不得而知,也许看见她的第一眼吧,也许是看稿的夜晚她为他轻轻放下一杯清茶时,也许是她端着酒杯羞涩地说“我们未来的大作家”时。总之,在李跃明的感觉里,很长时间了,他暗恋她,像王子守护着他美丽、温柔的公主般暗恋着。

一团光明出现在夜色初降的前方,俩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看着学校温暖的菊花般的灯光,默然无语。到家了。终于,谢雅丽仰着头看着李跃明说。就在这一刹那间,事情发生了,像玫瑰在暗夜突然绽放,像校园的桂花树突然放出清香,李跃明一把将谢雅丽拉进怀里,目光灼灼注视着她,雅丽,将来的一天,你能跟我回家——我俩的家吗?谢雅丽慌乱地摇摇头,紧跟着点点头,最后又摇摇头。突然而至的爱情,让尚还虚弱的她心力交瘁,她失去了判断力和表达力。

终于,幸福的感觉席卷而来,她的脸颊像燃烧着熊熊烈火,烧得发烫。李跃明,她倾慕已久的亲爱的人啊!谢雅丽幸福得颤抖不已,她将她灼人的、泪花花的脸埋进李跃明的怀里。李跃明心疼得紧紧抱着她。

一个人患上了单相思,他的鼻子就拥有了上天入地的敏锐,这是任何高科技都无法破解的秘籍。沈耀祖暗恋着谢雅丽,晚上失眠了,眼前总是谢雅丽柔媚、娇羞的样子。夜深了,六个人的寝室里,鼾声此起彼伏,鼾声像水波一样,一波一波地拍打着夜的宁静。沈耀祖听着李跃明沉稳、平静的鼾声,心里释然了,一切和平日没有两样,所有让他心神不宁的,都是自己的想象。自己过于敏感了,

他自信谢雅丽对他有好感。

沈耀祖是有理由自信的,他是以全县高考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进滨江师大的。在那个山区小镇,沈耀祖也算是风云人物,像今天滨江师大的李跃明一样。他长得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不好看,眼睛鼻子嘴巴都在,也都在该在的地方,说不清楚,或许是五官长得欠精致,比如像金鱼一样鼓着的眼睛,比如矮塌的鼻子,还有厚厚的有些外翻的嘴唇,或许还有统筹分配上的问题,他显得成熟,这是客气的说法,不好听地说,他显老,像一块颜色暗淡的布料,自来旧。才二十大几的小伙子,走在路上,被熟人问及有几个儿女。他的形象是一步到位了,后三十年几乎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些沧桑,倒让他比年轻时更加动人,这是后话,暂且不说。

虽然他长得不能让人青睐,可他理想远大——走出山坳,做一个让人仰视的人。他因此刻苦学习,付出比别人多几倍的努力。他表面随和,内心冷峻,意志坚定,为达到目的可使出浑身解数。家境的寒微又让他早熟,他有着同龄人少有的沉稳和城府。在大山深处的镇中学,沈耀祖以优异的学习成绩,博得班上好几个女生的青睐。然而,他怎会与几个村姑有瓜葛,从而将自己的人生确立在深

山小镇?他是鸿鹄,天生要展翅高飞的,至于飞多远,那个时侯,他还不能确定。他考入滨江师大后,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美好前途,目前,赢得谢雅丽的芳心是他最重要的人生要求,这关系到他人生目标的方向问题。沈耀祖兴奋了,谢雅丽柔媚、娇羞的影子出现他的眼前,他仿佛看到黑暗之后的黎明泛着耀眼的白光,为今后搭建了一条通天的神梯一样。

沈耀祖开始了对谢雅丽热烈的追逐,他像一只嗅觉异常灵敏的猎犬,谢雅丽的行踪时常在他的视野之中,同时关注着李跃明的一举一动。沈耀祖不知道,其实潜意识里他是提防着李跃明的。虽然李跃明把他当作好朋友,就像他也愿意把李跃明当作好朋友一样,可李跃明从内至外放射出的光芒,让他自惭形秽。于是,嫉妒就像春天洒在泥土里的种子,在他心中生出嫩芽。他对谢雅丽更加关心体贴,时不时买回大白兔奶糖放在她课桌抽屉,因为大白兔是女生的最爱,在小餐馆聚餐的次数也多了,因为谢雅丽抱怨学校食堂饭菜粗糙。虽然李跃明、谢雅丽坚持遵循AA制原则,沈耀祖总是争抢着自己买单。

日子水一般滑过,又是金风送爽的十月了,李跃明倡议、组织了一帮同学到金城拍摄小城秋色,为《山南秋色》大学生摄影展准备参展作品,而拍摄其地貌的最佳去处是梅岭山顶。梅岭山兀立群山一侧,南山脚下就是山环水绕的金城。金河从秦岭一路奔来,在金城与滨江交汇处,环绕成横卧的“S”形,生生将县城分割成阴阳两岛,阳鱼岛的金河北、阴鱼岛的老城似两鱼岛首尾相逐,构成一幅惟妙惟肖、巧夺天工的山水太极图。另一侧的西山,刀砍斧劈般的绝壁下是浩荡东去的汉江,它的雄浑大气与南山脚下金城的秀气,形成强烈对比,阳刚与阴柔,坦荡与藏而不露,在这儿和谐共处,共纳天地之灵气。

山上散布着黄一块、青一块的秋色,还有十几个寻找秋色的天之骄子。山顶上,野草荆棘中,一棵巨大的银杏树孤立着。银杏树多是通直的,树冠不会太大。可这棵银杏的三根巨干伞形闪开,树荫有少半个篮球场大。此时,满树暖暖的黄色,看着很舒服。一片黄的银杏叶落到沈耀祖的手腕上,他随手拂去,踩着一地厚厚的落叶,朝谢雅丽走去。

谢雅丽站在枝叶婆娑的银杏树下,看着崖畔山坡下将镜头对准她的李跃明,一脸的恬静、幸福,落日余晖把她脸上淡淡的绒毛涂成金色,把崖畔的野草尖儿涂成金色,就连空气中也浮动着金色的微粒。李跃明按动照相机的快门,咔嚓一声,拍下这美好的瞬间。

沈耀祖走近谢雅丽了,很近的,低下头就能闻到她头发中海鸥洗发膏的味道,甚至能听见她体内花瓣次第开放的声音。雅丽,我想和你照张相。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在他的喉咙,沈耀祖颤抖着声音说。谢雅丽似没听见般,飞快地向李跃明跑去,从他脖子上取下挎着的相机,又飞快地跑过来把相机塞在沈耀祖的手里,笑着说:沈大哥,给我和李跃明照张相。她又像燕子般飞到李跃明身边,攀着李跃明的胳膊,头倚在李跃明的肩膀上,笑盈盈地看着镜头。沈耀祖惨白了脸,不

知怎样按下了快门,他轻轻地把相机放在地上,悻悻地走了。李跃明一脸茫然,谢雅丽兴奋不巳。

山顶上,银杏树正沙沙地落着叶子,沈耀祖透过枝桠斜横的大树望去,天空像碎碎的破棉絮。一种挫败感,像丝袜上一道裂痕,阴凉地在腿肚子上往上爬。

从金城回滨江师大后,沈耀祖退出《绿叶》文学社,也淡出三人小团体,他说再有大半年就毕业了,得集中精力拿学分,保证顺利毕业。李跃明不相信,又不好追问。谢雅丽心里明白,没说话。

转眼间,大学时期的最后一个元旦到了。元旦联欢晚会在改作舞厅的教室举行。天花板悬挂着彩纸剪的纸饰,双卡录音机播放着欢快、热烈的舞曲,比如《草原上升起了不落的太阳》,比如《雪绒花》,比如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等。伴着震耳欲聋的乐曲声,一群青春勃发的年轻人,欢歌笑语,轻舞飞扬。沈耀祖跳了几曲后,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

一曲《友谊地久天长》响起来,李跃明和谢雅丽共舞。这是慢三曲子,舒缓、深情。李跃明带得好极了,优雅、从容,谢雅丽配合得默契、天衣无缝。她的乐感、节奏感非常好,舞姿柔美,旋转起来轻盈得像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她微仰着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的呼吸渐渐显得粗重,像带电的风,拂在她脸上,刺激得她的脸鲜艳极了,妩媚极了,在李跃明眼里,她简直就像深夜潜入人家替人做好事的小妖精一样,妖冶逼人。他们忘情地跳着,深情对视着,如入无人之境。身边跳过的一对对舞伴,看着他们会心一笑。谁都看出,他俩相爱了,谁都觉得,他俩若分开与他人相爱,那真是暴殄天物了。

坐在角落里的沈耀祖,阴沉着脸看着他们,内心烈火炙烤般痛苦。一丝嫉妒、一丝恨意细若游丝地漫延着,在他的血液里渐成气候,散发着幽幽的气息。

嗨,怎不跳舞?李跃明带着舞伴经过沈耀祖身边。

跳累了,歇一曲。沈耀祖强颜一笑。

李跃明旋转到了舞场另一头。沈耀祖脸上的笑意,好比落日的余晖迅速消失在夜晚的天际。

临近毕业,校园里的男女生大都谈起恋爱,大三前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唱歌的事少得多了,恋人们更加珍惜俩人独处的机会,只要可能,便躲在无人处卿卿我我。晚自修后的紫藤架下,香樟林深处,简直就是爱的伊甸园。唯独沈耀祖置身于如火如荼的恋爱氛围之外,没有一丝蠢蠢欲动准备恋爱的迹象。于是,他成了约会归来意犹未尽的男生倾诉的对象,从他们嘴里他知道了,李跃明、谢雅丽也在频频约会。

再有小半年就毕业了,所有人忙得四蹄朝天,忙于应付各门课的毕业考试,

忙毕业论文,忙毕业去向的关系搭理。每天都有不同消息传来,每天都有人高兴,有人沮丧。昨天说毕业分配方案已定,这一级大学生全留在滨江各中学。今天就变成分配方案遵循哪儿来哪儿去的原则,全部分回各市县。高兴、沮丧后,谁也没把这些“消息”真当回事。可这几天,关于李跃明留校的说法,大家觉得可信度还是比较高的,而且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就是他的归宿,他不留校谁留校呢?当校园的梧桐树叶变得墨绿时,李跃明留校的消息被证实是确凿的。

七月初的一个晚上,沈耀祖去滨江医学院看一个中学时期的老同学,回来的路上,有温热的风吹过,惬意得很,于是,便不想太早回到蒸笼似的宿舍,就在大街上转悠。说实话,沈耀祖的转悠完全没有目的,可是,事情却那么凑巧,巧得让人生疑,连沈耀祖也觉得仿佛是鬼使神差一般。在一条幽僻的小巷,沈耀祖突然看见,李跃明和谢雅丽走进一家名叫南苑的小旅馆。

沈耀祖猛地一愣,心里先是酸溜溜,进而有了愤怒、妒忌,凭什么上苍那样偏爱李跃明,给了他漂亮女人、爱情、幸福,还有美好的前途?一时间,长久以来埋藏心底的恶劣情绪——因为自己得不到想要得到的东西而内心感到沮丧、不满的情绪,同虚荣心煽动起来的妒忌和仇恨联系在一起,使沈耀祖产生罪恶的念头:毁了这一切,让他和她不幸!

一钩残月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黑云密布,使这幽僻的小巷,每一条墙缝仿佛都有魔鬼出没。沈耀祖在它们起起伏伏的呼吸中行走,这气息穿过他的皮肤,渗进他的血液和骨髓。在这一刹那间,那些魔鬼的唾液养育了他,他成了它们在人世间的替身。

南苑旅馆的门在凌晨被敲响。寂静中,纷乱的敲门声在整条巷子回荡,突兀而瘆人。李跃明、谢雅丽从酣睡中醒来,惊恐地听见无数的脚步声纷至沓来,停在他们的房门外。一声声敲打房门声,伴随不耐烦的“开门声”,像极了小鬼的催命声。谢雅丽绝望地苍白了脸,身子抖索着,李跃明爱怜地揽过她雪白、丰腴的身子,亲了亲她的脸说,宝,别怕,有我。然后,松开手,给她穿上一件件衣服。

门被撞开了,小小的房间涌进许多人,除了民警,还有旅馆老板、房客。所有人在走进房间的瞬间,就收敛起或好奇或猥亵的目光,默然不语。没有想象的满地丢弃的衣服,没有淫邪,没有龌龊不堪。他们看见小伙子拥着穿戴整齐的姑娘坐在床边,虽然姑娘的脸色苍白了些,但和小伙子一样,目光平静、坦荡,似乎在说我们是相爱的。人们退到门外,默默散开。两名民警把李跃明和谢雅丽带走了。

笫二天上午,滨江师大学生处的辅导员老师从派出所领回了李跃明和谢雅丽。

一天后,学校公布了分配方案,李跃明分回他的家乡,取代他留校的是沈耀祖。班长和同学们陷入茫然与惊愕之中。谢雅丽在李跃明怀里痛哭了一场后,便不知去向。李跃明发疯似地找遍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滨江的大街小巷,却再也找不到她——他最亲爱的人、他的宝。

当李跃明无望地在大街上,凄惨地叫喊雅丽时,谢雅丽正在开往金城的中巴车上。梅岭山顶满树墨绿的银杏树,让她想起了那个金色的十月和满树暖暖的黄叶,还有山坡下欢快奔跑的李跃明和幸福的自己。她的嘴角浮现笑意,多么美好啊!如果没有那个晚上,那个幸福而可怕的晚上,多好!谢雅丽脑子里翻腾着那晚上发生的一切,俩人的欢笑、亲密,渴望、挣扎和柔情缱绻……

毕业留校已成定局,李跃明、谢雅丽兴奋不已,俩人决定小小庆贺一下。晚上,在远离学校的一家餐馆,他们点了菜,要了啤酒。端起杯,眼睛看着眼睛,眼里盛满笑意。谢雅丽说,说点什么吧。李跃明说,为了我们——你和我的美好未来,干杯!

谢雅丽的酒杯和李跃明的碰了一下。李跃明一饮而尽,谢雅丽喝了少半杯就呛得咳个不停。少喝点,嗯?李跃明递过一杯水,拍着她的背,怜惜地、疼爱地说。我高兴嘛,谢雅丽看着他的眼睛,心鹿撞般跳起来,一抹红云飞上脸颊,小声撒娇,我要陪你喝个够。看着柔媚、娇羞的女友,李跃明心里荡漾着喜悦和爱意,他像欧洲中世纪的骑士般,豪爽地端起了酒杯,我喝满杯,你小啜一口就行了。

离开餐馆时,谢雅丽醉了,眼光迷离,脚步踉跄。有了酒意的李跃明伸手搂住她,爱怜地亲了亲她的脸颊,眼神温柔地看着她,那样的温柔,是让所有女人动心的男人的温柔。她抬头望着他,心里很潮湿,一股陌生的欲望像洪水涌进身体,她觉得快喘不过气,呻吟道,跃明,跃明……李跃明强压住心中的欲望,亲吻她的头发,想让她平静。他抚摸她微微发烫的脸颊,感到无数欲望的小鹿在皮肤下跳跃。李跃明心中的欲望之火腾地燃烧起来,呼吸中有了粗鲁,手也渐渐狂乱。晚上不回去?他声音嘶哑、颤抖……

啊!都是她,是她放纵了自己,任情欲之火燃烧、漫延,焚毁了她和他,焚毁了李跃明——她最亲爱的人的锦绣前程,焚毁了他和她的体面与尊严,唯余丑陋。如果她在激情难抑时多一点理智,对心爱的人多一些劝慰,那么,她亲爱的、才华横溢的李跃明就将在滨江师大驰骋纵横,一展才华……可是,错已铸就,无力挽回。悔恨像一条喷吐着毒焰的花皮小蛇在她心里翻腾跳跃,噬咬得她痛断肝肠,泪水哗哗地流下她苍白的脸。

残阳如血。西天弥漫着令人惊心的血光,银杏树的上方,一朵血红的云慢慢降落,笼罩梅岭山,就连西山脚下大江的粼粼波光、飞翔的白鹭都被血色笼罩。

突然,传来呼喊雅丽的声音,遥远、细微的声音,细听,是李跃明的声音,他在呼喊她,凄惨、绝望地呼喊她。谢雅丽一下子回到现实。她还怎么有尊严地活着?还怎么好好爱他?还怎么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爱?江上那群白鹭翩翩飞来,在谢雅丽眼前旋转、上下翻飞,然后飞向大江。她回过头无限依恋地看一眼来路,哀婉地、爱恋地叫了声跃明,便张开双臂,纵身一跃,慢慢地,慢慢地,飘落大江。

从灰暗的簇叶下走来,

一身灰暗如同这座橄榄园,

他把盖满了灰尘的额头

埋进满是尘垢的灼热的双手。

这是在一切之后。这是终点。

既然快要失明了,此刻我必须离开,

你为何像这样情愿,我得说

你存在,但我不复能将你找见。

我再也找不到你,你不在我的心头,不在。

不在别人心头。也不在这岩石里面。

我再也找不到你。我孤独无依。

……

哦,那颓废诗人模样的人是李跃明吧,他在朗诵里尔克的《橄榄园》。在哪儿?在那间六人宿舍?不对,是编辑部,是《绿叶》编辑部的斗室。谢雅丽在哪儿?哦,她双手托腮听得入了神,她凝神不语的样子真美……血色黄昏中,谢雅丽张开双臂,在一群白鹭的簇拥中,朝大江飘然而落。不,不,谢雅丽不要跳……一声喊叫,沈耀祖从梦里醒来,吓出一身冷汗。他再也睡不着,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直到窗帘缝隙透进熹微晨光。

六年了,这样的情境反复出现在他的午夜梦魇中,搅得他整夜睡不着,心里一阵阵鋭痛。白天,他振作精神出现在学生面前,讲授《外国文学史》。他比六年前显得黑瘦、憔悴,显得更有城府,更深沉、少言寡语。除了上课,除了和他的学生交流,他几乎不和人交往。除了教学,就是读书。他的大量阅读,让他博古通今,积淀深厚。他是学生喜欢的老师,他常常在大教室上课,因为要听他的课的学生很多。他的沉默、冷漠而又融汇中西、贯通古今的博学,让他充满谜一般的魅力,这魅力远非正流行的郭凯敏式的奶油小生可比,是女生眼里最具男人味的白马王子。有女生借着请教问题,到办公室找他,他拒之门外。有问题等上课时解决。他说。语气干巴巴的,近乎冷酷。正当婚娶年纪,便有好事者为他介绍对象,他一口回绝。惹得介绍人背过面就骂他不知好歹、冷血。

七月的校园,梧桐树、香樟树苍翠欲滴。月初的一天,那特定的一天,沈耀祖乘车去了金城。梅岭山依然苍黛浓绿,银杏树下的绿荫依旧硕大一片。跪在西

山,焚烧纸钱,纸钱灰烬蝴蝶般纷飞,随着纸灰的纷飞,沈耀祖望着山下的大江,心又尖锐地痛起来。六年了,每年的今天,他都会来到这儿,盘桓半日,烧些纸钱,祭奠他曾经爱过的女子,忏悔他当年做的孽,以求心里安宁。可是,六年了,那件事总萦绕在他心头,折磨他,他觉得他快要承受不住这非人的折磨,他快要崩溃了。

从金城回到滨江,系里通知他出国进修的事取消,另派吴永生去。谁?吴永生?!沈耀祖吃惊得扬起眉毛。吴永生是系主任的小舅子,他是滨江师大唯一被学生嘘下《中国现代文学》讲台、狼狈掏出教室的教师。他出国进修?他听得懂洋教授的讲课吗?系里要真为他考虑,先送他去国内哪所学校进修吧。沈耀祖气得脸色铁青,不无嘲讽地说。

晚上,当沈耀祖又一次从梦中醒来,他做出了人生的重大决定:离开滨江,到南方那片热土去,忘掉这儿的一切,开始新的生活。

第二天,一封辞职申请交到系里,沈耀祖从滨江师大消失了。

太阳落山前,李跃明登上了梅岭山顶。西山,一堆没有燃尽的灰烬还在冒烟,六年了,每年的今天,他都能看见这样一堆灰烬,他知道总有一个人先一步来过,对此,他已不再感到奇怪。

李跃明一边烧纸钱,一边说,雅丽,我来看你了。你在那边还好吗?我今年带的这些学生,学得不错,学年统考成绩在全乡肯定名列前茅。我很好,就是……想你。李跃明声音哽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泪光。

六年前,李跃明被分回家乡小镇的一个山村小学任教。学校被大山合围,离他家所在的小镇三十里,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通向小镇。学校只有他一个老师,教一、二、三年级学生。太阳从东山升起来,他走进教室,教一年级学生读写a o e,在黑板上画一幅画,指导二年级学生看图作文,教三年级学生计算四则混合运算题。放学了,煮碗面条,或搅一锅面疙瘩,就是他的晚饭。太阳仿佛害羞似的,刚一露头,就沉落西山。吃完饭才四点,黄昏似已降落。云雾升起来,将学校的五间瓦房罩住,然后顺着山梁冉冉舒卷成一个个云团。背阴的坡上铺满阴森森的绿,掰了苞谷穗只留苞谷杆的田地显出洗褪了色的黑黄。几只老黄牛在云团中出没。太阳无可奈何地迅速下沉,黄昏的第一阵山风就掩盖了它的光泽,像一只玩旧了的绣球。

李跃明像山里人一样,轻易不下山。头发长了,盖住了耳朵,他的眼睛更大了,人也更清瘦。于是,他该下山到镇上去,买些米面、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

在全县文教系统人的眼里,李跃明是被贬谪的另类,可山里人不这样看,他们知道李老师是省城毕业的大学生,他们把李老师当做最有本事的人。也是,以

前的老师们教了几年,到头来,娃们连一句话都写不顺。可现在李老师才教了一年,上三年级的娃,过年时就能为家里和左邻右舍写春联,二年级娃会写一封句子通顺的信,连一年级的小不点,都能在赶集时帮大人算账。纯朴、厚道的山里人,把李跃明当神一样供着。谁家有婚嫁大事,必得请李老师坐上席,虽然至亲好友众多。家里杀了猪,一定要给李老师提一块硬肋子去……李跃明冰冷的心慢慢变得温热。学生有了头疼脑热,他送去村医疗站吃药打针,并垫付药费;为中午不能回家的学生做饭吃;下雨天,送一年级学生回家……

山空夜寂,仿佛世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躺在床上。谢雅丽的影子便从心底跃出,思念和孤寂像一条口袋将他整个儿裹住,他几欲窒息。此时,解救他的只有书——古今中外的经典名著、教育理论专著。于是,如豆般的灯光伴着他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太阳沉下去了,梅岭山一片苍茫。晚归黄牛的哞哞声渐次远去,归巢鸟儿的叽叽喳喳声也没了声息。老银杏树怜惜地注视着那个小伙子,那个泪痕满面的小伙子,轻轻舞动枝叶,让风儿吹拂他灼热的身体。

聚会的几天里,老肖和同学们重游了滨江的所有景点,最后一天的行程安排是游览太极城,即金城。

金城以其奇特的S形地貌,已成众多游客观光游览胜地。三十年前,沈耀祖和他的同学来时,金城还只是金城,不叫太极城,通往梅岭山顶的路还是一条黄泥小路。今天,大巴一直开到梅岭山广场才停下,一行三十人沿着宽阔的水泥台阶登上山顶。山顶上一片苍黛浓绿,近年栽植的蓊蓊郁郁的香樟树林,簇拥着那棵树冠硕大的银杏树。

蝴蝶般的的银杏叶和三十年前一样苍翠,西山脚下的大江依然波光粼粼,可绿荫下再也看不见那个青春妙龄的女子、那个温婉美丽的谢雅丽在欢笑,在凝目沉思。气氛肃穆起来,哀伤的情绪在空气中弥漫。不约而同的,大家走到西山,面向大江,低头默哀。

静穆中,老肖奠酒毕,李跃明从包里拿出一本书,低声说,雅丽,我知道你还爱着我,我知道在另一个世界,你以另一种方式陪伴着我,牵挂着我,担心没了你我的人生会黯然失色。是,我痛不欲生过,也仇恨过,可在那个不知喧嚣为何物的沉寂、单调的山村,时间便是药,它以缓慢流逝的方式抚慰了我,让我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恢复神志,让苦痛与仇恨逐渐递减。李跃明拿出打火机,打火点燃手中的书,这本《小语教法新探》是我多年的教学实践总结,你看了就放心了,我没有沉沦,没有蹉跎岁月。书页烧着了,黑色的纸灰蝴蝶一样在空中飘飘荡荡,飘向大江。一滴泪滚下李跃明清瘦的脸颊。

老肖和同学们下山了,梅岭山一下子空荡荡的。

该来的终于来了。沈耀祖长出一口气。二十四年了,他埋头在那座海滨城市打拼,再没回过滨江,他刻意要忘了滨江,忘了滨江师大,忘了曾经朝夕相处的老师和同学,忘了血红夕阳下的纵身一跃……可是,那件事却出现在他每一个午夜梦魇中,又像根植血液的癌细胞,在他体内蔓延、扩散,折磨着他,一刻也不得消停……二十四年了,还是没能躲过。看来,有些东西是躲不过的,包括一些人、一些事,包括一些感觉。与其躲着,不如直面正视着,酣畅淋漓地痛一场。也许从此便不再痛了。

苍黛浓绿的银杏树下,沈耀祖面如死灰,身子止不住微微抖索。终于,他迈着灌了铅似的腿,朝背对着他的李跃明挪去。白灼灼的阳光下,李跃明望着浪花翻飞的汉江,伫立着,像极了一座雕像,一动也不动。沈耀祖在他的身后,慢慢地跪下去,双膝着地跪下去,头也跟着垂下。

沈耀祖,是你吗?

你知道是我?

是,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那天晚上是你做的事。

沈耀祖放声大哭。压抑了三十年的痛苦、纠结,折磨了他三十年的负罪感,使他全身抽搐、颤抖。他紧紧地抱住李跃明的腿,呜咽着说:对不起。哭声像密林中野狼的嚎叫,在梅岭山上回旋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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