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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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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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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淑媛的无奈

引子

除夕,余淑媛站在老家三楼阳台上,看着枫镇上空绽放的礼花,嗅着空气中欢乐、喜庆的气息,心里却充满苦涩,礼花绽放的瞬间,清晰地映照出时光在她美丽、稚嫩的脸上刻下的岁月走过的痕迹。

今夜,万家欢乐,家家客厅的电视正在直播央视春晚。周杰伦的一曲《青花瓷》,仿佛清泠透亮而又蜿蜒回环的山泉溪涧,流入家家欢歌笑语,声声入耳。可是,余淑媛家的客厅却是空旷、寂寥的,没了小军,没了父亲,也没了一拨一拨的拜年人。母亲也因身体不适,早早回了卧室。

想到母亲,余淑媛便觉得让母亲在这样的晚上独自躺在冷冰冰的卧室,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便离开阳台,到母亲卧室去。

母亲侧身向里躺着,睡着了般。二十多年了,在枫镇一直活得自在甚至有些嚣张的母亲,此刻,在床头灯微黄的灯光下,她瘦削的背影显得那么寂寥、孤独,余淑媛一直忍着的泪一下子落下来。

曾经她的家是别人眼里最幸福的家,她和小军过着被同龄人艳羡和嫉妒的生活。在别人眼里,她们住漂亮的大房子、出行有名车代步、进出金城的高级会所、任意购买价格昂贵的奢侈品。生活的艰辛远离她们,大学毕业,不愁就业,金城建筑行业龙头——盛大地产公司的大门时刻为她们敞开着,弟弟小军是公司未来的掌门人。而与她们同龄的众多的大学毕业生,挤破脑袋也找不到一份像样的工作,终日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更不用说车和房了。

可是,余淑媛并不为此快乐,如果能够选择,她宁愿不做富二代。人们哪儿知道这个群体光彩照人的背后,承载着超负荷的压力?他们要学会更多地面对世俗,面对挑战,他们得舍弃选择的权利,只有无奈接受。

余淑媛知道,中国第一代富人产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初,他们敏锐,有魄力,但大多受教育程度不高,他们的孩子,其中的极小部分变成了受教育程度虽然很高,但个人素质却较低的“富二代”。而媒体,尤其网媒不时曝出“富二代”拿钱摆平交通事故后,世人眼里的“富二代”就是爱飙车、爱闹事、爱炫富、爱享乐的民营企业继承人,是挥金如土、骄奢淫逸的纨绔子弟。正如金城人常说的那样,“一只老鼠害了一锅汤”,“富二代”的群体形象因此跌入谷底,倍受指责。

但是,余淑媛不是,她也不该遭受白眼。她安静、聪慧、有思想、肯上进,对生活有自己的定义,对未来有自己的梦想。她是善良的,有一副菩萨般的慈悲心肠。

在省城上学的那几年,每到周末,她都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去逛街,去美术馆看画展,去图书馆看书。一天,她们在繁华的的东大街漫步,感受都市的时尚与活力,释放一周的疲倦。可是,一处不和谐的景观,破坏了余淑媛快乐的心境。在民生商城前,一棵国槐树下,一个没了双腿的老人,趴在地上,面前放着一只装了几张五角、一元、五元的大瓷碗。老人深深低着头,偶尔抬起来,望望身边走过的行人。微风拂过,她花白的头发在头顶飞舞,偶尔抬起的脸上,是无助的眼光、悲苦的神情。余淑媛心中最柔弱的那根神经被深深触动,她眼圈红了,拿出随身带的所有的钱,放进那只瓷碗。

如同潘多拉打开了宙斯送给她丈夫的魔盒,灾难降临了,余淑媛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无力阻止。她仿佛跌入黑暗的地狱,看不见希望在哪儿,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可是,生活容不得她彷徨、退缩,她的肩上承载着一个企业、一个家族的责任,还有父母的希望。

列车徐徐驶进金城车站,车厢抖动了一下,停了下来。西北大学新闻专业在读研究生余淑媛,拎着一只小巧的拉杆皮箱,走下车厢,在站台上略作停留,抽

出皮箱的拉杆,然后往出站口走去。从火车上下来的男男女女,一窝蜂般跑过她身边,又忍不住回头望望她。

余淑媛值得人们回头一望。她是美丽的,她的美是静物的美。同学相会,亲友欢聚,她置身其中,微笑着,轻易不会开口说话。与她那些善于辞令、个性奔放的女同学相比,她的恬淡、温和更有一种让人着迷的、渐已远去的典雅味道。窄窄的微尖的鹅蛋脸白得晶莹剔透,细细的、眼角稍稍上翘的眼睛黑亮有神。额如蟹壳般光洁,黑发瀑布一般从脑后垂下腰间。窈窕的身段,穿一条白色无袖长裙,让她如仙子一般飘逸。

父亲余满堂的司机老张等在站前广场,看见她,便迎过来,接过她手里的皮箱,打开后备箱放进去。余淑媛在弯腰上车的瞬间,又有了那种熟悉的如芒刺背之感。

五年前,西大录取通知书一到,父亲就决定老张开那辆加长版凯迪拉克接送她上学。余淑媛拒绝这样安排。她不愿顶着富二代炫目的光环走进大学校门,一开始便与同学隔膜着,让自己孤绝于友情之外。她愿安安静静地在这所西北名校,度过她最美好的一段人生岁月。可是,父亲不放心她只身一人挤火车。他说,火车上什么人没有?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我的女儿怎能和那些人混杂一起?有老张接送,我放心。父女各持己见,后来,还是母亲从中协调,让老张只在金城车站接送。

即使这样,余淑媛还是为每一次上下凯迪拉克时,被周围投射过来的目光灼伤。那是怎样的目光啊!那混合着艳羡、妒忌、仇视的目光,让她或平静或愉悦的心情陡然消失。可是,今天与往日不同,那种不愉快的感觉,被老张异乎寻常的凝重神色逼退。

上课前,父亲打来电话,让她赶下午两点四十九分那趟车回家。她想说,若没什么要紧的事,她放了暑假再回去。可是,父亲不容分说挂了电话。她怔怔地站在那儿,不知所以。爸今天怎么啦?一丝疑惑像一片云飘过她明净的心的天空,然而,瞬间消失。

此时,坐在车上,余淑媛回想起上午父亲的电话,被她忽略的细节突然浮现脑海:父亲在电话里的声音是沙哑的。余淑媛的心陡然狂跳起来,身体也有些微微的颤抖。

张叔,我爸……妈……没事吧。她抖着声音说。

没事。老张手把方向盘,眼睛望着前方。

哦。她长出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她想多了。

媛媛。老张声音低沉地说,你是大学生,能看开世事,回家后好好劝劝你爸妈。

我爸妈怎么啦?我家出了什么事?她一下子坐直身子,双手攀住老张的椅背,刚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

你回去就知道了。老张沉默了一会儿说。

金河从秦岭流出,流至枫镇,竟紧贴着白山绕一大弯,弯出了一块硕大的盆地。不知哪年哪月起,这盆地上便有了人家,一年一年的,青瓦泥墙的屋舍便连成四、五里长的街巷,鸡鸣狗吠,人欢马叫。白山其实不白,漫山的枫树,到了深秋,枫叶红了,丹霞一片,美不胜收。也不知哪朝哪代起,这儿就叫了枫镇。

余满堂没有像别人那样,暴富后将家搬进市区高档住宅区,乡下的老房子只在逢年过节、清明等日子,为祖宗上坟时住。余家依然住在枫镇,只是老房子几经翻修,成了一栋极其豪华的乡间别墅。

余家不仅仅余满堂不愿住进城里,妻子张桂花也不愿离开枫镇。枫镇好,山青水秀,空气清新。再说,开车进城只需三十分钟,简直就是城中村。近几年,市里几家大型企业纷纷迁至枫镇,一些有钱的城里人,为了躲避市区越来越严重的空气污染,也在枫镇买地盖楼,将家安在这儿。于是,枫镇地价节节飙升,枫镇村主任也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一年下来,轻轻松松就能挣几十万。因此,每到换届前后,竞选村主任的热闹景象简直可与美国选举总统相媲美。

镇上,家家有人进工厂做工,家家拆了旧房盖新楼。学校、幼儿园、商场、超市、酒店、餐馆、发廊、美容院等,或应时而生,或扩大规模。山水田园的枫镇一下子变得热闹、时尚了。

余家别墅位于金河畔,与镇街隔开约五百米距离。门前,有一架紫藤,蓊蓊郁郁的,每当夏日午后,紫藤下一片绿荫,微风拂过,芳香四溢。可是,今天紫藤绿荫下,多了一具水晶冰棺,周围层层叠叠地放着花圈,数不清的挽幛、挽联在楼前飘拂,悲哀弥漫在空气中。

余淑媛下车后,有些晕眩,她定一定神,揉揉眼睛,这是她的家吗?

可是,金河在门前悠悠流淌,对面白山上硕大的白火石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余淑媛不得不相信,这一片冰天雪地就是她亲爱的家。

院子里,许许多多似曾相识的面孔在她眼前来来去去,可是,爸,妈,小军,你们在哪儿?她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在这片熟悉而陌生的世界飘荡。咚!她撞上冰棺,好奇地透过PC玻晶板柜面向里张望。

小军——一声肝胆俱裂的惨叫,余淑媛灵魂崩溃,抓住冰棺的双手松开了,身体摇摇晃晃,慢慢地,慢慢地,向后倾倒……

媛媛——姑姑余春花凄厉的喊叫声仿佛远在天外,跌跌撞撞奔来的余满堂骤然花白了的头发恍若云里雾里般模糊。只有两岁的小军蹒跚着脚步的样子异常清晰,他扬起一张胖乎乎的脸,用肉嘟嘟的手,指着漫上几块鸽灰色云团的天空,奶声奶气地问她,姐姐,谁把天抹脏了……

啪!一滴水落在脸上,接着,一滴接一滴地落下来。下雨了吗?她睁大眼睛,父亲悲愁的面容、姑姑泪水纵横的脸,渐渐清晰起来。她想起家中正遭遇的惨事,悲哀便如滔天巨浪般汹涌而来。爸!她挣出姑姑的怀抱,哭倒在父亲怀里。

小军啊,我的儿,是哪个挨刀的王八蛋害死了你?你告诉妈,妈去和他拼命!余淑媛还没走进母亲的卧室,便听见她嘶哑、悲愤的哭声。妈!余淑媛扑到床前,抱着母亲嚎啕大哭。

夜深人静,有微凉的风拂过,院子不再如白日般燠热。母亲被骤然而至的悲伤压垮了,躺在床上输液,父亲也被余淑媛劝着躺到床上。余淑媛坐在冰棺前,陪着小军。冰棺里的小军,睡着了般。那些充盈而抽搐奋胀、情绪激烈得不顾性命的神色,一扫而光了——这会儿完全象个孩子,纯洁舒畅。微微卷曲的亚麻色头发,有一绺覆盖着皱痕全消的前额,眉目清秀。淡粉色的T恤,白色长裤,看着很阳光。动不动咬牙狠狠紧闭的嘴唇,这时线条舒展开来,变得平和。哦,小军,你这样子,怎么能让我相信你已死于非命?泪水又涌出眼眶,凝成一颗颗泪珠,滑下眼角,从她冰凉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小军为了一个女子死在凌晨的夜店。余春花握住余淑媛的手,说,这孩子太争强好胜了,为了一个女人使强斗狠,结果搭上自己一条命,太不值了。余春花的泪哗哗地往下淌。

余春花是余满堂唯一的妹妹,金城师范毕业后,做了几年小学教师,后来,余满堂的建筑公司缺少帮手,她便辞职做公司的办公室主任。从一个小小的建筑公司发展到今天金城地产行业的龙头企业,余春花功不可没。十几年来,她用心辅佐哥哥余满堂和几个叔伯兄弟,克服重重困难,创造出盛大今天的辉煌,却不求回报。为了盛大高层的和谐,为了盛大的发展,她拒绝余满堂升她做总经理的提议,依旧在办公室主任位置上兢兢业业地工作着。

余春花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她觉得无论在什么位置,她都属于盛大,属于风云变幻的商海,都能为脚下这片土地奉献自己的光和热。她爱侄儿侄女,像爱自己的儿女一样,虽然小军是她们余家的独苗,但她的爱是均等的,绝不会像哥嫂那样厚此薄彼。小军的死,她很悲痛,可是,她还得忍住悲伤,照顾哥嫂,料理丧事。

此刻,看见余淑媛抬起一双红肿的眼泡,疑惑地看着自己,余春花便用面巾纸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待情绪平复后,将小军死因告诉她。

小军比余淑媛小三岁,在临江市一家私立大学读企业管理专业。和余淑媛的平民风格相反,他是走贵族路线的,开雷克萨斯上学,穿GiorgioArmani时装,腕上是一款他刚上大一时父亲送给他的限量版的欧米茄腕表。小军是英俊的。亚

麻色的头发漂亮得令人目眩,光洁白皙的脸庞,有着棱角分明的冷峻,眉目清朗,鼻梁高挺。在他身上,既有聪慧与灵秀的特质,又有着更多的狂傲不羁、邪魅冷酷。

在临江市,小军像在金城一样,动不动逃课去飙车、进出高级会所、购买奢侈品。因出手阔绰,有了一帮同学做跟班,出出进进的,常有三五人簇拥着。时不时带人到夜店K歌、喝酒,酒后与人口角、大打出手也是常有的事。

六月的一个晚上,他照例载了几个同学去了常去的那家夜店,点了杰克丹尼。杰克丹尼色泽深厚,口感馥郁、芬芳,虽然有点干辣,可这正是美国人的特点:实在、纯正。再与可乐交融在一起,更有味道,轻松畅快,乐在其中。小军第一次喝杰克丹尼,便喜欢上了它,而且越喝越上瘾。如同很多在酒吧喝酒的男人一样,小军在夜店喝酒时,把杰克丹尼当成自己,把可乐当成女人,这种看似毫不相干的结合让夜店的气氛更加暧昧。此时的小军,一边喝着兑了可乐的杰克丹尼,一边注视舞池中央穿黑吊带裙的妖冶女子。变幻莫测的灯光下,伴随明快的音乐节拍,黑衣女子像蛇一样扭动性感身躯,浓妆艳抹的脸上,两只熊猫一样的大黑眼圈里射出放浪、妖冶的眼光,紧紧勾住了余小军。好几个晚上了,他都坐在这儿喝酒,看黑衣女子跳舞,而黑衣女子也频频向他抛飞眼。

终于,杰克丹尼在血液里燃烧。小军走进舞池中央,搂住黑衣女子的纤纤细腰,激情地、踉踉跄跄地舞动起来。黑衣女子乜斜着他,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清淡的香奈儿味儿伴着女子诱人的体香扑面而来,小军的呼吸变得粗重,像带电的风抚在她的脸上,刺激得她如传说中的狐狸精般妖冶极了。小军一把将黑衣女子拉进怀里……突然,小军被蛮横地拉开,有人骑在他身上,狠命击打他的头部、脸颊。在瞬间的愣怔后,小军奋力掀翻骑在他身上的人——一个唇边有黑痣的男人,爬起来,扑倒黑痣,这时,他的同学也冲了过来,照着黑痣一阵拳打脚踢。紧跟着又过来几个年轻男子,与小军他们厮打起来。舞池一下子乱成一锅粥,跳舞的男女惊叫着朝外跑。混乱中,小军看见一把尖刀朝自己刺来,明晃晃的,晃得他眼睛睁不开,接着,噗地一声响,心脏一阵锐痛,眼前便开满红色的小花……

小军可是我们二房的独苗啊!余春花泣不成声,上辈人做了什么孽,要报应在他头上?他还是个孩子!难道……冥冥中的报应真的会降临?余春花打了个激灵,二十多年前的那件事浮现她的脑海……多少年了,余春花想起那件事就心有余悸,余家完成资本的原始积累手段是肮脏的,可尽管这样,也不该报应在一个孩子身上。

不可能,不可能。余春花摇摇头,赶走突然闪现的念头。

姑姑,你怎么啦?余淑媛关心地看着余春花。

没什么,媛媛。余春花看着余淑媛,自言自语地说,溺爱者不明。

余淑媛默默点点头,怎么不是呢?父母二十多年的宠爱,造就了小军骄纵、任性、为所欲为的个性,最终送了命。她为父母感到悲哀。

枫镇人历来重男轻女。谁家媳妇生了女儿,不光自家人,连邻居也会背过面,咕哝一句赔钱货,更不用说家里的公公、婆婆和丈夫的态度了。可如果生了儿子,便燃放鞭炮,摆宴庆贺。镇街东头的周平安媳妇一连生了两个女儿,周平安的脸便阴得能滴下水。生第三胎时,她没告诉家里人,挣扎着烧好一锅开水,滚水里煮了剪刀,然后躺到床上。等到周平安从地里回家,她已经收拾利落了自己和孩子,疲乏地躺在床上。周平安一看又是女儿,骂骂咧咧地摔门走了出去。

虽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枫镇人对生男生女不像以前那么在意,可余家两代单传,因此,余满堂便多疼爱了儿子,而张桂花则一味溺爱,哪怕他要天上的星星,她也会搭架通天的长梯为他摘的。好吃的、好玩的,包括上学后的文具等等,先紧着他,得让他先挑,剩下的才给余淑媛。弟弟小,你是姐姐,得让着他。张桂花常常这样对女儿说。

一次,正吃饭时,小军要用小铜勺交换姐姐的不锈钢小勺,余淑媛不同意,梆地一声,头上挨了小铜勺一击,疼得她眼泪直往下掉。还没醒过神,手中小勺被一把夺走。怎么打姐姐了?余满堂在小军头上拍了一下。小军哇地一声大哭,张桂花一边哄着小军,一边抱怨余满堂下手重,回过头,又瞪了余淑媛一眼,当姐姐的,都不知道让着弟弟!余满堂对她说,弟弟小,不懂事,你要让着他,等他长大了,就不和你争了。正作势哭着的小军,从指缝里看见淌眼泪的姐姐,冲着她得意地伸伸舌头。

这样的时候,余淑媛总是哭着去找姑姑余春花。这时的余春花还是枫镇小学教师,她有许多书,包括《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等。我家的小天使什么时候变成爱哭的胖胖熊了?余春花用手绢轻轻擦去侄女脸上的泪水,逗着她。正哭着的余淑媛噗嗤一声笑了。见她破泣为笑,余春花说,这就对了,我们不做爱哭的胖胖熊,我们要做快乐的小公主。然后,余春花抱起余淑媛,放在自己的腿上,给她讲故事,安琪儿啦,豌豆公主等等,她绘声绘色的讲述,一下子吸引了余淑媛的全部注意力。

……她把这刀子远远地向浪花里扔去。刀子沉下的地方,浪花就发出一道红光,好像有许多血滴溅出了水面。她再一次把她迷糊的视线投向这王子,然后她就从船上跳到海里,她觉得她的身躯在融化成为泡沫……

一天,余春花给她讲海的女儿的故事。她年轻的银盘般的脸盘笼着忧伤,秀美的眼睛闪烁晶莹的泪花,她柔美的音色忧伤地讲述小人鱼为了深爱的小王子的幸福不惜牺牲自己的情节,深深地感动了小小的余淑媛,她美丽的眼睛淌下滚滚泪珠,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委屈。

上学后,学会读书写字了,她便自己从书架上拿书,津津有味地读,读书多了,渐渐心胸豁达,不再计较生活中的小委屈,因为与书中人物比,比如卖火柴

的小女孩,她很幸福,毕竟父母是爱她的。她的阅读习惯就是在这时养成的。这很重要。因为对一个审美观、道德观、人生观正处于形成时期的余淑媛来说,人类社会的一些共同的基本准则,如正直、勇敢、忠诚、互助;人类最美好的感情,如母爱、爱情、友情、手足之情,以及对美和理想的永恒追求,都能潜移默化地影响她的心灵,帮助她抵御世俗的种种侵染,从而建立起自己的审美观、道德观和人生观。

哦,扯远了,还是说小军吧。

家里宠,枫镇的孩子们被父母管教得也让着他,村支书、村主任的儿子,怎么能不让呢?被宠坏了的小军,顽皮异常,在学校里也是有恃无恐的。枫镇九年制学校的学生来自周边十个村子,地理环境和经济条件因素,决定了枫镇村学生在外村学生面前有绝对的优越感,小军则君临于所有学生之上。

甚至对有些老师,他也是不屑一顾的。小军最不喜欢上的是语文课。因为教语文课的贾老师,戴一副深度近视镜,讲两句,得看书本,凑得很近的,眼镜都要抵到书本上。小军顶厌恶他这样子,书本都没背熟,还上讲台?弄得老让人看他弯腰撅臀的。于是,他起身从后门走出去,临下课时,又从后门进来回到座位上。

这天刚下课,镇街东头的长宽跑来对小军说张家耀和余淑媛吵架。张家耀是哪儿的杂种?虽然在家里,小军倚仗父母的偏袒,常常给余淑媛委屈,可一听有人欺负他姐,便气冲冲的,狠狠咬紧嘴唇说。是从桑树坪来的,和你姐同班。走,去看看他长了几个脑袋。小军手一挥,身边的长宽等人跟上便走。

姓张的,你还想不想在我枫镇上学了?小军左手叉在腰上,站在比他高了一个头的张家耀面前,右手指着他的鼻尖,狠巴巴说。不等张家耀开口,跟来的长宽等人已扑上去,一阵拳打脚踢,打得他嘴脸乌青。住手!急急赶到的余淑媛,气急败坏地挡在张家耀面前,我们只是争论一道几何题的多种解法,你凭什么打人家?小军一听不是长宽说的那回事,转过身,扬长而去。

放学回家,余淑媛说给母亲,让管管小军。他还不是为了你?真不知好歹。母亲白了她一眼。

开始,老师们对小军的要求还是严格的,不许上课睡觉,不许随意走出教室,不许欺负同学,并时时家访,与家长沟通,期望取得家长配合,共同教育小军。余满堂是没有时间的,老师们常常面对的是张桂花。通常在一个母亲眼里,自己的孩子哪儿哪儿都好,何况一向溺爱儿子的张桂花呢。老师说小军上课时间随意出教室,学习时间难以保证。我儿子有多动症。张桂花急忙解释。小军仗势欺人……张桂花打断老师的话,说,小孩子在一起打打闹闹的,都动了手,咋能说我儿子就是仗势欺人?

张桂花一味护短,老师们便没了那份心劲。张桂花也给余满堂说枫镇老师教学水平低,若让儿子继续留在枫镇,会耽误他前程的。于是,上初三那年,小军转学到金城一中读书。这一年,余满堂和几个叔伯兄弟合伙经营的建筑公司,发

展成盛大地产公司,成为金城地产界的龙头企业。作为盛大董事长的余满堂无心他用,便辞去枫镇村支书、主任职务,全力经营盛大。好在女儿从小到大,没让余满堂夫妇多操心,儿子小军顽劣异常,可他伶俐、乖巧,在父亲面前又斯文又听话,母亲又从不将小军的劣行说给余满堂,余满堂便放心地将教养儿女的责任交给张桂花。

转学到金城,小军见到了一个远比枫镇广阔、多彩的世界,它有着十里洋场般的灯红酒绿,充满着令青春躁动的少年们血脉贲张的魅惑力。小军如鱼得水,很快融入其中,与一群外表漂亮的富二代成了莫逆之交,很快就学会摆阔、炫富、闹事找刺激、带小女生到宾馆开房间等等,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军在金城的所作所为,也曾传到在市中学读书的余淑媛耳朵。周末回家,余淑媛当着母亲的面,指责小军,却被母亲呵斥,我还没死,轮到你管教他?你弟弟不就多花了几个钱嘛,值得你在家大吵大闹。余淑媛一气之下,转身到金城去找父亲,可父亲去了外地,便泱泱地回到学校。

终于,小军惹出事端。高二那年,小军晚自修时溜出学校,与几个同学在夜店喝完酒开车回家。夜晚的大街,行人稀少,也少了长龙般的车流,酒精作用下的小军热血沸腾,极度兴奋中,以一百二十码的车速在街上狂奔。红灯亮了,一个骑电动车女子停在前面不远处,一点儿也没觉察到危险正向她奔来。仿佛刮过一阵龙卷风般,她被一股强力高高抛起,又被重重摔下……小军愣了片刻,进而有些怕,若那女子死了还好,若没死,残了,岂不是要被她赖上,无休止地付给她医药费?这样一想,便一踩油门,仓皇逃走。

第二天,小军被带到校长办公室,一名警察正等着他。

那女子被撞得大腿粉碎性骨折,疼痛中,还是记住了肇事车的车牌号。

余满堂上下打点,付给女子一笔不菲赔款,小军只在派出所待了两天便被放出来。

从此,小军更加有恃无恐。

杀害小军的元凶被捕归案。临江市来了两名刑警对余满堂说,嫌犯拒不承认他置被害者于死命。他说,当时场面很乱,他的哥们,余小军的人都动了手。怎么能确定我那一拳就要了他的命?就因为那骚货是我的前女友?唇边有颗黑痣的嫌犯说,其实,我早就玩腻了她,余小军要她,我巴不得呢。可一位大哥说我扔了她之前,她还是我的女人,她和别的男人在我面前骚情,这是骑在我头上拉屎撒尿,是个男人,都不会咽下这口气!我一想,是这么回事,于是,便想教训他一下,只是想教训他,可没想要打死他,谁知哪个王八蛋用刀捅死了他。黑痣气愤地说。

问他那位大哥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他们怎么认识的,黑痣一概不知,只说在夜店认识的。

案子目前尚未了结。临江刑警说。

停尸冰棺十天的小军,终于入土为安。

小军下葬那天,来了许多人,谁也没注意,人群外一个戴墨镜的黑衣男子,远远注视着葬礼的冷冷神色。

送走小军后,余淑媛回省城参加期末考试,同车返回的还有王扬。

王扬是余淑媛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参加公务员考试被录取,分配到金城市桦树湾镇做副镇长。个子高高的王扬,清瘦,俊朗,一副黑框近似镜经营出一身的沉稳、儒雅。同学四年,王扬对余淑媛一直没有特殊的表示,可毕业后,貌似内敛、沉稳的他却开始热烈地追求她。每天给她写一封情书,表达他火热的激情。他在信中写他对她的爱对她的思念,也写他的工作,写他工作中的酸甜苦辣。这在互联网时代、在许多同龄人忘了许多汉字写法的今天,采用经典的手写书信传情达意,显得那样的不合时宜而又充满迷人的浪漫气息。

余淑媛心动了。说到底,温柔似水、闲花照水般沉静的余淑媛骨子里是浪漫的。 “……我想你。我想念那个安静沉稳、容光焕发地在街上走过,宛如清新怡人的白玉兰一样的你,我想念你从身边走过带给我的那种舒心和惬意的感觉。这样想你的情绪,时不时突兀而至。在办公室,在严肃的会场,它像一个调皮的天使,在我的眼前歪着头,眼睛眨呀眨,让我沉醉其间而忘记正在做什么。下村走在山道上,它像花香随风而至,像山谷的雾岚迎面袭来,像林中的鸟鸣在耳畔惊起。我给自己说可以想你但不能让思念如决堤之山洪泛滥,将自己湮没其间。可我无法克制自己的相思之情,于是便对自己说,什么都不管了,放任自己的心去想你,酣畅淋漓地漫无边际地想你……”当王扬这样深情、诗意而又火辣辣地表白时,余淑媛彻底被征服了,她觉得她生命中的另一半、她的白马王子来到了。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驱车数百里,匆匆赶到省城与她相会的王扬,狂喜地看着她的眼睛说。

余淑媛乌黑的大眼睛浸在泪花中,就像星星沉落深潭。所有的女人,都喜欢这类同于谎言的海誓山盟,因为女人是需要美丽动听的语言来滋润的。虽然我们知道,所有的海誓山盟都是过眼烟云,可此时此刻,它们是真诚的。它们像一江春水缓缓流过她的身体她的血脉她的心和魂。

余淑媛恋爱了,在她读研的第一年年尾。从此,王扬像一只蝴蝶,在省城与桦树湾间飞来飞去。

宝,张开嘴。西大不远处的餐馆里,王扬夹一块松鼠鱼喂余淑媛,你身体瘦弱,要多吃点。来,再吃一口。

你也吃嘛。余淑媛娇嗔地说,夹了一块红烧排骨喂王扬。

晚上,俩人去体育场转悠,又去了附近的超市。在超市,王扬买了余淑媛爱

吃的鱼片、鱿鱼丝、牛肉干、洽洽瓜子、可居蒜茸花生,当然还有爱意浓浓的德芙巧克力后,才牵着余淑媛的手送她回学校。

此时,大街不再如白日般拥挤、噪杂,街灯明亮而柔和,从浓密的国槐枝叶间渗下月光细碎、温柔的影子,与万家灯火相融,温馨弥漫在空气中。余淑媛双手抱住王扬的左臂,抬头望他。

累了?王扬温软的声音透着爱怜,来,我背你走。

不用。娇柔的声音,拒绝得软弱无力。

来吧,别硬撑了。王扬弯下身背起她。

余淑媛软软的趴在王扬的背上。她柔软丰盈的身体贴在他的后背上,就像柔软的花藤缠着他,她将脸埋在他的颈窝,沉溺在他散发出的陌生而浓烈的盛年男子的气息里。

交往时间长了,余淑媛便越发感到王扬的好。她在他面前,就是一个娇柔的小女人,被他宠,被他爱,由着性子在他面前耍赖、撒娇、任性,而他从未对她的任性变过脸、皱过眉。

这次余家突遭祸事,王扬正在市里开会,得知消息后,匆匆请假赶到枫镇,帮着料理丧事。王扬的到来,给了余淑媛莫大的安慰,让她锥心的痛苦得到缓解。媛媛,弟弟走了,你还有我。王扬对悲伤的余淑媛说。余淑媛的眼泪又涌出来,濡湿了王扬胸前的衬衣。

丧事完毕,王扬不放心她一个人走,便送她回学校。

早晨八点左右,一辆保时捷卡宴停在金城电视大楼前,身穿乳白色套裙的余淑媛从车上下来后,回头弯下腰向车里招招手。媛媛!已经开出去几米的卡宴又倒回来,王扬将头伸出车窗外说,炖好的鸡汤在冰箱,记得每天早晨热一碗喝,不要空着肚子上班。

嗯,知道了。你小心开车,到了给我电话。余淑媛说完,卡宴一溜烟离去。

算起来,余淑媛在市电视台工作已经一年了。研究生毕业,她违背父亲让她进盛大任职的意愿,考进金城电视台新闻部,做了记者型主持人,实现了她做媒体人的夙愿。不久,又与王扬领证结婚。这一对俊男靓女的婚事,曾在金城风传一时。小镇上的镇长王扬娶了美丽而有才华的余淑媛,这羡煞了多少未婚、已婚的男子?何况余淑媛还是一个标准的富二代,且不说别的,单是金城高档住宅区一套二百平米的大房子和一辆保时捷卡宴的陪嫁,就足以让普通的工薪族们望尘莫及。王扬这小子可真走了时运、桃花运!艳羡者在背地里不无嫉妒地说。

不管外面如何议论,两个当事人倒真是搭上顺风车一般,感情融洽,甜蜜恩爱,各自的事业也风生水起。先是王扬的副镇长去了“副”字转了正,再是余淑媛做的一期新闻访谈节目《拴娃的悲哀》,获当年全省广播影视奖电视新闻类节

目一等奖。清新自然柔和亲切的余淑媛,在节目中是冷静客观的,言辞间富有对社会公平和正义的探讨。她对被访者充满人文主义的关怀,她用真诚的内心去打动观众,从不去刻意地矫情或迎合世俗的品味,这使得观众越来越喜欢她,节目收视率一路飙升,而睿智、敏锐的她也成了金城的明星人物,有了众多粉丝,成了台里重量级的女主持,颇受领导器重。

小余,今天出去采访吗?出去的话,给你派那辆沙漠王。台里办公室主任徐丽亲昵地说。余淑媛摇摇头,笑微微说谢谢徐姐,心里却质疑这份热情,我和她没这份交情啊!

余姐,不 ,该叫余副主任。和她一前一后进部里的姚姗姗右手轻拍嘴巴,说,今后请多关照。

说什么呢?姗姗。余淑媛眉毛轻皱,微笑说,关照你是领导的事,我拿什么关照你?

余姐,我俩谁跟谁,还跟我这儿装?谁不知道你是台里新定的部里副主任候选人之一?虽说是候选人之一,可谁能竞争过你?不说别的,单是你父亲大人在台里投的巨额广告费这一项,就无人可敌!余姐,你命好,含着金汤匙出生,人生路上还一路绿灯。你就偷着乐吧。

姚姗姗不无嫉妒地一气说下来,却没发现余淑媛微微变了脸色。

小余,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新闻部李主任在电话里说。

这期节目不错。余淑媛一进门,主任对她说,面对一个被逼至绝境而想要自杀的老实巴交的农民,你的眼神、话语充满惋惜、痛心、悲悯的情感,观众看到这儿,心灵无不被触动。小余,好好工作,台里准备往你肩上压担子,你要做好承担更多工作的心理准备。

哦。余淑媛恍然大悟,原来徐丽的热情、姚姗姗的副主任一说源自这儿。可做不做副主任,对她来说无所谓,便说,谢谢主任鼓励,我还年轻,需要再锤炼,希望主任和部里的老师多多指点。

主任满意地点点头。

余淑媛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短短一段走廊,余淑媛走过了一段欣慰、委屈不平的心路历程。主持《揭秘真相》,获得观众认可、肯定,可在有些人眼里,她的成功与她的努力并无多大关系。他们只看见镁光灯下她光彩照人的形象,却不知道她刚进台里度过的一段痛苦的适应期。她竭尽全力地去学习。亲自做策划,观摩同行的节目,上机编节目,经常熬夜到凌晨一、二点。即使得了一等奖,她也没有摆脱紧张和不安。可这些都被有意无意忽略,只将她富二代身份放大。

然而,当她踏进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所有的——好的不好的情绪,统统抛到脑后,脑子里只有节目、策划案。

王扬开车离开电视大楼后,直奔市中心广场,去接顾晓菲。

行至广场,王扬靠边停车。早晨好,羊咩咩!顾晓菲欢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人也坐在了副驾驶座上。不许叫我羊咩咩,叫镇长!王扬作势板起脸。顾晓菲歪着头,笑嘻嘻盯着他,王扬终究撑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一踩油门,车子朝北驶去。

顾晓菲是镇长助理,也就是王扬的助理。她是去年分配来的。先在党政办帮忙,后来做了镇长助理。她妩媚艳丽,一头乌发用卷发棒简单卷几下,发辫随意扎起来,从一侧搭在肩上。身材精巧玲珑,走路轻盈跳跃。她爱说、爱笑、爱玩、爱唱,与谁都是一副热络样儿。在一帮成熟透了的镇政府人里,显得心无戒忌、调皮而又憨态可掬。开会前,或无事时的扎堆聊天,总有人说笑话,逗得顾晓菲笑得喘不过气,伏在身边任何一个——或五十岁的老李或三十岁的何翔身上或腿上,直嚷嚷笑得肚痛。

僻远的镇政府大院里,大多是男人,女人,尤其年轻、漂亮的女人多在城里和交通、经济条件相对好的乡镇上班,只有没门路的,才会到桦树湾这样的地方解决就业问题。还有一些有门路的,也到这里过渡一下,为向上走镀金。至于顾晓菲属于哪种情形,说法不一,有人说,她是没门路的,理由就是一年前,她还是金城酒楼的服务员,可有人说她大有来头,有个神秘的大人物做干爸。无论她是哪种情形,她的到来,给镇政府大院增添了许多快乐。乡镇工作繁杂、琐细、单调、无趣,因而活泼、大方的顾晓菲,像一枚开心果,走到哪儿,哪儿就有了笑声。人人喜欢她,喜欢与她一起工作,一起疯傻笑闹。

王扬也喜欢下村、出差时带着她,觉得有她同行,如同一个可人的小花旦在身边云绕、莺声燕语,终日心情愉悦,即使遇着一些难缠的烂事,有她在身边,他也能心平气和地处理妥当。

做了助理的顾晓菲比在党政办忙得多,再也没时间与人疯傻笑闹、扎堆聊天了。

桦树湾镇地处金城市最南端,远离穿越金城的襄渝铁路和316国道,只有一条乡村土路与市区相连,乡镇经济相对发展滞后。王扬上任伊始,岳父余满堂为了他尽快出政绩,请了前主管经济的副市长,为桦树湾镇的发展出谋划策。

桦树湾山清水秀,风景秀美,适合发展山水旅游产业。前副市长开门见山地说。

哦。王扬望着他,听他往下说。

桦树湾境内的翠云山,有片数百亩的大草甸,林深洞幽,碧草连天,山下竹筒河潺潺流过。那里还有大禹治水憩息、老子讲经说道、张良僻谷隐居、刘邦寻访张良等著名人文景观。既有自然风光,又有人文景观,这是桦树湾天赐的旅游资源!前副市长感慨万端。要做就做大,以翠云山为中心,整合山、水、人文旅游资源,延伸旅游产业链条,形成旅游景观集群,实现山、水互动,人文与生态相融,打造集观光、休闲、养生于一体的旅游胜地,这样就迎合了现代都市人走出都市,走进自然,与山水相亲的休闲理念,一定能吸引省内外游客前来观光旅游,到时候,桦树湾想不发展都难!

王扬茅塞顿开,豁然开朗,连连点头称是,随后便开始做发展桦树湾山水旅游产业的系列工作。请专家论证、做规划、申报立项等等都已完成,这次王扬带顾晓菲去省城,是去有关方面争取资金扶持。

有美同行,君心飞扬。数百公里路程,仿佛眨眼即到。王扬怎么也没想到,争取资金之事竟办得非常顺利,更没想到的是他的助理顾晓菲,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一个美丽女性的公关优势,那带些调皮的笑脸,那适度的小体贴,那张口就来的金城民歌声的悦耳,无形中化解了一些显现的、潜在的阻力。或许,应该说,是因了顾晓菲,难办的事才变得顺利?这可人的小花旦。

事情出人意外的顺利,王扬心情好极了,第二天,便带着顾晓菲游览省城几处有名的景点,黄昏到了展示盛唐文化的主题公园——大唐芙蓉园。夜幕降临,园内华灯齐放,流光溢彩,亭台楼阁美轮美奂,恍惚间,王扬、顾晓菲仿佛梦回盛唐之绚烂光华,而王扬便觉得自己就是那拥有三宫六院的唐明皇,这样一想,再看依伴身边的顾晓菲,更觉得如国色天香、风情万种的杨玉环一般。王扬陶醉了。

因是晚间,游人稀少,偌大的园子,仿佛只他二人,缓缓地行,细细地品,只觉得那唐风古韵可随手拈来。一色红的仿唐建筑群,简约而又雍容、华贵、典雅,甬道两边的宫灯灯光柔媚,散发出一种暖暖的、暧昧的氛围。这样的氛围,这样的时刻,容易催生人心底潜藏着的欲望。王扬大胆握住顾晓菲的手,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晓菲!王扬叫着,眼底一小簇火焰嚯嚯地燃烧。顾晓菲似乎早有预料,知道这一刻终会到来,并做好了迎接此刻的准备,她既不惊慌也不迟疑,只将坚实、高耸的胸脯抵在他的胸前。

我早就喜欢你了,晓菲,我真的喜欢你。王扬喃喃地说。

我也是,我也……顾晓菲的嘴唇被王扬吻住,便吞回没说完的话,和王扬激吻在一起。

金城的汛期开始于八月。

早晨开始,金城普降暴雨。根据汇报,雨下得最大的是金城最北端的拴马镇,好几个村被洪水淹没。其中唐河梁村灾情最重,山洪下来,全村的房屋被冲垮,撤到安全地带的村民无家可归,亟待救援。

早晨上班后,得知消息的余淑媛向台里要求现场采访报道,获准后,带上摄像等人立即出发,前往拴马镇。大雨如注,沙漠王的引擎声被雨声淹没。暴雨冲毁了路面,好几处出现塌陷、山石堆积的状况,沙漠王小心翼翼绕行,还没到拴马镇,出现大面积塌方,汽车过不去了,她们只好下车,穿上雨披,冒雨赶往镇

上。

镇政府只有一人留守,其余干部分成几个小组奔赴各村查看灾情,组织救灾。余淑媛决定去灾情最重的唐河梁村现场采访,请留守干部在附近为她们找一个向导。

雨在头上瓢泼一般浇着,眼前是泛着白雾的雨帘,不远处,河道里山洪的咆哮声震耳欲聋,山路泥泞,余淑媛一路跌跌爬爬,成了泥人,手也不知什么时候剐破了,钻心地疼,然而,余淑媛却没一丝沮丧,反而热血沸腾,充满献身伟大事业的大无畏精神,如同那些活跃在战火纷飞战场上的战地记者。大凡选择做记者的人,天性中具有英雄主义的品格,这种人生来就是要为一种激情事业献身的。外表文静、柔弱的余淑媛,就是这样的人,她骨子里厌恶庸常、鄙俗,向往崇高、有意义的人生,这也许就是当年高考填报志愿时,父亲要她学经济管理,可她坚持填报西大新闻系,只在后来作为补偿自修企业管理的原因吧。

余淑媛她们到唐河梁已是午后,比副市长带的救灾队伍早到几十分钟。情况同在台里听到的一样,山洪在唐河梁村肆虐,哗哗的雨声同山洪的咆哮声汇成一片,房子被淹没,没有一间幸免。早已到来的镇书记李儒等人与村干部正按照紧急商量的救急办法,组织抢险。村里大部分年轻人出外打工,留下来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李儒只得与附近几个村联系,请他们组织村里的青壮年前来支援。

余淑媛立即开始现场采访报道。我是金城市电视台记者余淑媛,我现在的位置是拴马镇唐河梁村后的山上,我的前方,洪水肆虐的地方就是唐河梁村……

余淑媛的救灾报道在晚间的黄金时段播出,正是人们吃晚饭时。倾盆大雨中,披着雨披的余淑媛神情凝重地现场报道,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袭击了金城,其中拴马镇唐河梁村受灾最严重……房子被冲垮,牲口被冲走,庄稼被淹没,顷刻间,数千人无家可归……

正吃饭的金城人停止咀嚼,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屏幕,大雨如注,山洪奔涌,老人和孩子望着淹没的家园哭天抹泪,浑身是泥、手脚受伤的李儒低沉、有力的声音,不要哭,家还会有的……

有人放下碗,拿起电话,拨打屏幕下方的救灾热线。市里救灾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起来了,紧接着又响起来,最后,响声不绝。

余淑媛一直在拴马镇跟踪采访、报道救灾情况,直到村民开始重建家园,才回到市里。六天里,余淑媛瘦弱的身躯,苍白的面容,沙哑的声音,每天都会出现在屏幕上,她的拴马镇抗洪救灾系列报道成了全市关注的焦点。

回到家,她一头躺下,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这一天一夜,她的手机、家里的座机响了一遍又一遍,都没吵醒她。她睡得太沉了。她太累了。六天了,在风雨中采访报道时,她没有丝毫困意,相反精力充沛,精神亢奋,思维敏捷。当一切结束,精神便松弛下来,极度的困倦立刻袭来。

当王扬打不通余淑媛的电话,只好赶回家时,余淑媛还在酣睡中。他洗干净她脱下的脏衣服,熬了她喜欢喝的绿豆稀饭,又打扫了所有房间的卫生,然后坐在床边,静等她醒来。

窗外,大街上的香樟树叶在雨后明丽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蝉在枝叶间一声声鸣叫,阳光穿透玻璃照进房间,照着沉睡中的余淑媛。她侧身睡着,越发显得腰肢纤细,腰际间凹进去的曲线,仿佛金城市南端的梅岭山坡,坡势蜿蜒、柔曼、美妙。穿一条淡绿丝绸睡衣,更烘托得她肤如凝脂。此刻,她一定做了一个甜美的梦,脸上笑意盈盈,樱桃小口翘翘的,嘴唇上的小绒毛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王扬忍不住在她光洁的额上轻吻着,轻轻的,生怕惊醒了她。他是在乎她的,即使与顾晓菲纠缠着,他在乎的女人还是她。这不光因为她给了他男人最珍视的初夜(余淑媛之前、之后的几个女人,没有谁给他处女的身子),还因为她耀眼的公众形象和富二代身份能带给他想要的一切!

老公,抱一抱!余淑媛睁开眼睛,惊喜地看见王扬坐在身边,她伸出双臂向他撒娇。王扬从遐想中回过神,伸手将她抱在怀里。宝,瘦多了,还累不累?抚摸着余淑媛的脸颊,王扬心疼地苦着脸。你一抱就不觉得累了。余淑媛依偎在他怀里,开心地说。

王扬手机铃声响了,是卡朋特的《昨日重现》。他看了看,挂掉。谁的电话?怎么不接?余淑媛不解地问。不管,一接准有事,我怎么陪你?

正说着,《昨日重现》又起,王扬拿起手机挂掉电话,并随手关掉。

电话是顾晓菲打的。

在王扬休假时打他电话,顾晓菲是第一次。王扬与顾晓菲之间是有默契的,不在对方休假时打电话,不影响彼此的工作和生活。没想到才过了几个月,这种默契被顾晓菲打破。

王扬很生气。

王扬一直觉得顾晓菲是一个简单、没遮拦的人,疯疯傻傻,随随便便,谁都可以在她身上捞一把。和这样的女人打交道,大可不必有后顾之忧,不必担心她会影响他的仕途、清誉,更不用担心她会觊觎余淑媛的妻子地位,因为他觉得她是没长性的,总有一天,她对他会失去兴趣而另投他人怀抱。

可是,顾晓菲却在他今天回家后不停电话,如果他不是果断关机的话。她想干什么?王扬不得不重新审视与顾晓菲的关系。的确,在喜欢品味不同的女人、如同喜欢品味不同牌子的咖啡带来的不同感官刺激的王扬这样的男人眼里,顾晓菲是尤物,漂亮,性感,最重要的是她在床上的热情和机敏,能给男人强烈的感官刺激,令男人销魂。但她不是一朵供在佛座前尚未开放的莲花,不能像磁石一

般牢牢吸住男人的心灵。

正如拜伦说的那样,男人的爱情是男人的一部分。王扬一向认为女人只是人生的风景,给人轻松的心情,与生死沉浮无关。爱情不是他的人生大业,连附加都谈不上,何况与顾晓菲这样逢场作戏的关系呢。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年轻,学历高,可是,这在年轻化、知识化的金城政界,根本算不了什么。真正能为他提供上升空间的是他的岳父余满堂。余满堂与金城政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已升任省委某部副部长、原金城市委书记贾德铭与他称兄道弟,现任金城市市长胡舟之他可亲昵地直呼其舟之。王扬从副镇长升任镇长,也是岳父在常务副市长跟前说了一句话。他若想走得更远,就不能因为顾晓菲而得罪余满堂,从而丧失继续上升的空间。当初,他抛弃交往一年的女友,转而追求余淑媛,其中顶要紧的,就是看中了余家与金城政界的密切关系。

王扬虽出身农家,但有一位饱读诗书做过多年公社文书的祖父,洞悉世情,深谙为人为官之道。受其熏陶,王扬读了不少书,其中不乏写古时官场、权术类的。结合读书体会,王扬觉得要想改变命运,飞黄腾达,大可将人视为工具,尤其是女人,但不要被他们察觉到。所有地位高的、能被利用的人,都应当当神灵膜拜,以妾妇之道侍奉,等他们为自己的卑躬屈膝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便甩开他们一走了之;藏起私生活中不堪的一面,只将英俊、风度、诗意、才华表现出来,如同拿破仑说的,藏在家里洗脏衣服。这样,才会得到社会的尊重。残忍吗?卑鄙吗?不,为了出人头地,必须这样。

得疏远那个女人。何况,她神秘的干爸到底是谁?若是金城政界某一大佬,那他真是枉费了祖父多年的教诲,也枉读了那么多写权术的书。

王扬在心里做了决断,人也一下子轻松了。晚上,与余淑媛共赴爱河时,他格外温柔。或许有些日子没在一起了吧,彼此都有些渴望。虽然王扬并不缺少床笫之欢,而顾晓菲在床上小母马般的癫狂也足以令他酣畅淋漓。可与余淑媛在一起,他依旧显得迫切。是余淑媛给他的与顾晓菲截然不同的三月江南的新鲜感,还是极力取悦余淑媛的心理因素?他们每一次的床笫之欢都很和谐,而在余淑媛的心里,从性的角度看,他也一直是干净、温存而有力量的好男人。此刻,他双手环抱着余淑媛,悉心地抚爱她,能感觉到细小的惊栗在她皮肤上出现,看不见的风暴正在她身体深处生成,起伏的小腹是蝴蝶轻轻扇动的翅膀。高潮来了,王扬用稍稍带点儿施虐的假动作夸张他的兴奋,而余淑媛也压抑不住地低低呻吟……

不久,镇政府人员的工作有了微调,顾晓菲不再是镇长助理,继续回到党政办。

农历十月初一是寒衣节。十月一,烧寒衣,寄托着今人对故人的怀念,承载着生者对逝者的悲悯。这一天,余家人不管多忙,不管在哪儿,都要赶回枫镇,祭奠余淑媛的爷爷奶奶和其他祖宗。否则,就是一种极其不孝的表现,来年会遭到报应,列祖列宗会遗弃你自私的灵魂!

这一天,余淑媛早早赶回枫镇,与父亲、姑姑一起到白山半山腰上坟,上香、磕头、烧纸钱。一阵微风拂过,纸灰蝴蝶一般袅袅婷婷升上空中,余淑媛看得出了神,是列祖列宗以这种方式知会后人收到钱了吧。回过神,觉得可笑,自己不是彻底的唯物者吗?怎会有如此之思?

望望左右,父亲和姑姑已不在身边,余淑媛知道,他们到北山脚下那座荒坟去了。每年清明、寒衣节,上过祖坟后,他们都会去那儿,烧一些纸钱,鞠三个躬,待上几十分钟。那是谁的坟?为什么他家子孙不来上坟而父亲姑姑来?余淑媛心存疑惑,可看看父亲他们苦涩的脸色,她将疑问吞回肚里。今天,她再也压抑不住满腹的好奇心,跟着去了北山脚下。

北山脚下,一座没有碑石的坟茔,四周荒草丛生,稀微的西风从远处吹来,夹着枯黄的叶子,在空中打着旋,旁边,一棵不知名的树上,光秃秃的枝条在风中颤动。满目萧索,凄凉惨淡。坟前一堆尚未烧尽的灰烬还冒着一丝青烟,表明已有人来过。余满堂和余春花站在坟前,深深低下头。

冯哥,我和妹妹看你来了,来给你赎罪。余满堂满脸愧疚。

冯大哥,请你饶恕我哥、饶恕我们余家吧。这么多年,哥哥一直活在罪责中,一直想补偿大嫂和海子,可一直找不到她们。我哥说,等明年春,他要亲自去南方找她们,你放心吧。余春花含着泪说。

不远处,一个戴墨镜,身穿黑色皮衣的男子站在一棵柿树后,望着坟前的余满堂,眼睛射出仇恨的光芒。

背后传来脚步声,黑衣男子竖起衣领,匆匆离去。余淑媛只看见一个黑色的背影迅速掠过。

爸!姑姑!听见余淑媛喊叫,余满堂、余春花悄悄擦去眼角的泪。这坟里是谁?是我家的亲戚吗?为什么你们从没告诉我?余淑媛终于开口问。

媛媛,别问了,我以后告诉你。余满堂艰难地说。

余淑媛求助地看着余春花,后者说,媛媛,听你爸的。余淑媛更是云里雾里一般,但有一点她明白了,这坟里的人一定与她们家有着隐秘的、让爸难以启齿的关系。

十一

上坟回来,余满堂把自己关在小客厅里,谁也不见。二十多年了,每次上坟回来他都这样,家里人习惯了,都不去打扰他。

小客厅烟雾弥漫,烟灰缸装满烟头,余满堂站在落地窗前,望着楼下不远处的砖厂。那儿是他的发祥地,见证了他发家致富前的打拼、奋斗,也见证了他攫取第一桶金的罪恶……二十多年了,那件可怕的事常常出现在他的午夜梦魇中,折磨着他,让他不得安生。商人是逐利的动物,他却是乐善好施的。为枫镇修建广场、购置健身器械,为金城一中、二中、三中建教学楼、学生宿舍楼,在风景秀美的梅岭山腰修建阳光敬老院,资助三十多个贫困家庭的孩子上大学等,被媒体称为“金城第一慈善家”。可谁知道他做慈善是为了偿还良心债,是为了寻求灵魂的安宁?

几个钟头过去后,余满堂从小客厅出来,去了金河边。

余淑媛和余春花正坐在岸边青石上促膝交谈。

初冬的金河秀气了许多,往日的欢快、灵动不见了,像一个柔弱、娇羞的小家碧玉一般,在初冬温暖的阳光下,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细碎光斑。对面漫山的红叶和蓝天、白云、掠过水面的小鸟,倒映在水里,如诗画般生动、美丽。不远处,一棵棵有着巨大树冠的老柳树,安详地静立在沙滩上,连成三里多长的柳树林,像一条玉带束在枫镇与金河之间,给小镇增添了说不尽的雅韵。

余淑媛从小喜欢在河边玩,喜欢在柳树林里和小伙伴们捉迷藏,喜欢坐在厚厚的落叶下听虫蛙的鸣叫,喜欢赤脚从沙滩走进水里,看鱼儿抢食她投进去的饼干屑,感受它轻啄脚背、脚踝的酥痒。偶尔的,父亲也会在夏天的夜晚带她和小军去金河,父亲在水里教小军游泳,余淑媛坐在水边,将一双脚浸泡水里。这时,水面上是满镇灯火密密、匀匀的影子,像熟透的果子滚了满河水。长大了,她常常独自去河边,或读书,或看着水上波动的景色遐想。有时,姑姑余春花也会在闲暇时悄然来到她身边,带给她意外的惊喜。

对余春花,余淑媛怀着深厚的感情。某种程度上,她取代了张桂花在余淑媛心里的地位和作用。在余淑媛成长的路上,余春花给了她慈母般的关爱和导师般的教导作用。除了余满堂,她还是余淑媛在家里最崇拜、敬重的人。她做事干练、有魄力,却很低调,绝不像母亲张桂华那样,头脑简单,为人做事张扬、跋扈。从小到大,余淑媛有什么话都愿和余春花说,而姑姑总能给她中肯、有益的意见或建议。

媛媛,辞职到盛大任职,你考虑得怎样了?余满堂坐在她俩对面一块石头上说,盛大最终要由你掌管,早来晚来都要来的。再说,我和你姑的年龄一天天大了,乘我们还不老,带一带你,将来把盛大交给你也放心。

我刚才也和媛媛说这件事呢,媛媛舍不得现在的工作。余春花理解地看了看余淑媛,对余满堂说,做一名新闻记者,是媛媛的理想。现在让她为了家族事业放弃理想,确实难。

媛媛,爸不是不通情达理。为了你在电视台能有一个好的工作环境,我不是将原来在省台做的广告放在你们台了吗?可是,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你是

我余满堂的女儿,是盛大唯一的继承人!如果小军在,爸也不勉强你。余满堂声音哽了哽,眼圈也有些红。

爸!余淑媛叫了声,低下头。余春花安慰地握住余满堂的手。

你自修的企业管理专业什么时候毕业?过了会儿,余满堂问余淑媛。

再有大半年毕业。

好!拿到毕业证就辞职过来。余满堂不容置疑地说。

余淑媛看看余满堂,又看看余春花,什么也没说。

十二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间,冬尽腊至。

天快亮时,余淑媛梦见自己乘坐的船正颠簸在海浪上,船身摇摇晃晃……醒来,发现床在摇,天花板也在动。她知道某个地方地震了,金城有了震感。起床,打开电视,调频至央视早间新闻……距离金城最近的思源省亚林县发生7.0级地震……成都、重庆及陕西的宝鸡、汉中、安康、金城等地均有较强震感……

余淑媛一边梳洗、妆扮,一边听着电视里的声音,心中除了对亚林县牵挂外,一点也没预感到今天的新闻对她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意义。

穿上雪白羽绒服,戴上白色绒线帽,蹬上白色长筒靴,拎起父亲今年送她的生日礼物LV包,余淑媛走出门去上班。门外,是一个银白的世界。鹅毛般的雪花在空中狂乱飞舞,草坪、花园、高楼、大街,全都覆盖上一层厚厚的雪。

嘀!手机接收信息的提示音响起。余淑媛脱下手套,翻看信息。一条彩信,一幅羞于目睹的床照赫然显示屏上。羞恼之下,欲按删除键时,突然发现男人后颈上一块暗红色的胎记,余淑媛一愣,世上有这样巧的事?王扬的后颈上就有一块暗红胎记。余淑媛的心狂跳起来。再看,那赤裸着身体狂吻怀里裸体女人的男人,不是王扬还能是谁。这是梦?还是现实?余淑媛迷茫了,身边匆匆走过的人群,驶过的车辆,也都像电影一样虚幻。

……当我们默默相对时,眼神的交流成了我们思想忠实的媒介,这时,我们的灵魂合二为一了,毫无障碍,无需用接吻来诱发,我们细细品味着沉思的魅力,灵魂里荡漾着同样的梦,仿佛一齐沉入你家乡那条明澈的金河,出水时已是冰清玉洁,超凡脱俗,我们用目光相互乞求,悠悠岁月中,你能永伴我身边吗……

这邮件是王扬昨晚发来的吗?如果不是,为什么自己竟能一字不差记住?可如果是,那床照作乐的男人是谁?

余淑媛的世界一下子坍塌了,混乱了,如同这雪下疯了的世界。她没想到,天塌地陷竟然是轻轻的嘀地一声响,世界便粉尘一样四散开来,她孤零零地被抛在这样一个白茫茫的空间里,时间融化变形,成一线晶亮的金属溶液,滴在她的皮肤上,她迟钝地看着时间一点一点渗进她的身体里去了,神经末梢从皮肤里挣

扎出来,变成根根透明的尖刺,漫卷的西风掠过,皮肤上的尖刺发出铮铮的声音,那不是真实的,是幻觉中的幻觉。

这个地震后的早晨,电视台的人看见直着眼睛走来的余淑媛,整个人就跟外面的世界一样凄凉、惨淡。直到走进办公室,余淑媛才回到现实。一颗冰凉的泪珠从眼角慢慢滚落下来。

早晨地震时,绿川小区一栋楼垮塌,死了七个人。门外传来说话声。绿川小区可是市府建设的廉租房小区,这条新闻可大有文章可做。又有人意味深长地说。

绿川小区?余淑媛打了个激灵,绿川小区不是盛大承建的项目吗?她急忙拉开门出去,门外空无一人。余淑媛拨打父亲电话,却无人接听,又拨余春花电话,同样无人接听。她一遍遍拨打他们的电话,中午时才拨通余春花的电话。事情比较复杂,市里调查组正在调查。余春花沉吟着说,你别着急,急也没用,耐心等结果吧。

余淑媛站在办公桌前,感觉却是站在悬崖边——头晕、心慌、手脚发麻,一身一身地出虚汗,胸口却似抱了冰块一样,又沉又冷。她终于没能撑住,慢慢地,慢慢地,倒在地板上……

余淑媛病倒了。等她痊愈,已是年关岁尾,绿川小区的案子,也尘埃落定。付出了巨额赔偿款,作为盛大地产公司董事长余满堂,因授意该项目负责人——盛大副总经理余谭才,在承建绿川小区时偷工减料,致使工程留下安全隐患,造成重大安全事故,现已刑事拘留。

王扬在得知绿川楼房垮塌、余淑媛发病后赶回金城。看见那条床照彩信,他一愣,立刻明白是顾晓菲携怨报复他。王扬怒火攻心,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一句,臭婊子,给我来这一手!然后对余淑媛说他无辜,说是那个女人勾引他。王扬说他和那个女人是逢场作戏,他怎么会喜欢那个女人呢?为了得到一份工作,和干爸——副市长睡觉,是下作、卑鄙;背着干爸,又和别人上床,是不忠不义,他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女人……

余淑媛有些奇怪,和王扬恋爱、结婚几年了,今天才发现他镜片后的眼珠会滴溜溜地转,破坏了黑框眼镜经营出的一身儒雅和沉稳。她为他感到遗憾。至于王扬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什么,她却一句都没听进去。

余淑媛淡漠地说,离婚吧。王扬一愣,紧接着说,媛媛,看在我们相爱的份上,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还是别糟蹋“爱”这个词了,抽个时间,我们到民政局把手续办了。余淑媛恹恹地闭上眼睛。

十三

二十多年前,你爸爸承包了生产队以前废弃的砖窑开砖厂。开始,砖的销路很好,因为枫镇方圆上百里地就我们一家砖厂,常常砖还没出窑,就被人预订。

你爸爸既兴奋又着急,忙得两头不见天。他把大量精力都投入到生产现场,还得跑信用社、税务所、运输公司等各个部门。

那时,为了心中的梦想,他不知疲倦地奔波着,生活充满了希望。有了希望的人,就会对他所做的事产生激情,并义无反顾地为此付出一切!

可是,好景不长。

一个南方人租了北边柳溪村一块地,也开了砖厂,烧得砖比我们家的好,砖厂的规模也比我们家大。你爸爸去柳溪看过,也向那个南方人请教过烧砖技术。一来二去的,你爸和那个南方人熟悉了,俩人也有了交情,外乡人称你爸余弟,你爸叫他冯哥。有时,南方人也会让妻子炒几个家乡菜,俩人喝几杯,他六岁的儿子海子在一旁给他们斟酒。

可是,来枫镇买砖的人越来越少了,后来竟没一个人来。一辆辆拉砖车经过枫镇去了柳溪。每天,太阳还没从白山背后升起来,北边的柳溪就传来制砖机轰隆隆的响声。我们家的砖厂冷清清的,工人们辞工去了柳溪,雇的烧砖师傅也走了。

你爸在竞争中失败了。当技术、设备及经营理念远远落后于人的时候,失败在所难免,可他却将这一切归咎于那个南方人。人性的丑恶在对利益的追逐中显露出来,偏执、狭隘、冲动催生了魔鬼,罪恶就这样产生了……

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一包炸药将南方人的制砖机炸成一堆废铁。南方人从沉睡中惊醒,看着废了的制砖机,心里明白,是谁为什么要炸毁它。他更明白,这里待不得了,他乡非家乡啊!可起身回南方时,气血攻心,病倒了,再也没起来,永远留在了柳溪……

在余春花的办公室,听着姑姑对二十多年前往事的陈述,余淑媛惊得一下子坐直身体,睁圆了一双大眼睛。原来,余家原始资本积累的完成竟如此残酷、惨烈,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那个炸毁砖机的人就是我爸,所以,你们每年都要去给外乡人上坟?余淑媛扬起泪流满面的脸,疑惑地说,可是,绿川的事和南方一家人有什么关系?

他儿子海子回来了!余春花将余满堂的手机递给余淑媛,你看看就明白了。

余淑媛疑惑地接过手机,看屏上显示的短信:姓余的,相信报应吗?如果死了儿子还不信的话,等着瞧!哦,忘了告诉你,我是海子!冯海子!还是你堂弟余谭才的合作伙伴!手机显示接收短信的时间是八个月前,也就是绿川小区交付使用的那天。

你怀疑绿川事件是冯海子和谭才叔合谋的?可谭才叔为什么这么做?作为公司高层,他挣得钱够他家几代人花的。余淑媛气愤而不解。

媛媛,人性有贪婪一面,对金钱、权利的追逐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表面看盛大是辉煌的,董事会里都是余姓人,一团和气,可是,辉煌之下暗流涌动,危机重重。为了争夺权利,拉帮结派,明争暗斗。余谭才早已不满足做公司副总经

理,他想做总经理,甚至有朝一日做董事长。他完全有理由与冯海子合作,栽赃陷害你爸爸,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可是,当时你爸爸根本没想到他们会在绿川小区做手脚,也没想到那条短信意味着什么。余春花一气说了许多。

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糟粕部分。目前,中国家族企业的弊端已经暴露出来,照你说,我们盛大的弊端更是深入骨髓?如果再不进行大手术,你和爸爸几十年的奋斗成果岂不是毁于一旦?

余春花目光炯炯地盯着余淑媛,说,媛媛,我希望你辞职到盛大,尽快熟悉盛大,以便掌管盛大,这也是你爸爸一直希望的。

余淑媛若有所思。

腊月二十三,农历小年,余淑媛带了些吃的、喝的,还有一条软中华、几身换洗衣服,去探望父亲。天阴沉沉的,拂过面颊的风锥心刺骨,可仍然有不怕冷的孩子在街边放鞭炮,于是,空气中有了些许年味。

余满堂隔窗望着女儿明显消瘦的脸颊上滚落的泪珠,心痛了,闺女,都是爸爸的罪过,让你跟着受煎熬。

爸,二十多年前的事,我们该受到什么惩罚就接受什么惩罚,可绿川事件你为什么不说出真相呢?你这样做,不是对坏人的姑息与纵容吗?余淑媛含泪说。

佛家讲因果轮回。世人谁也逃不脱善恶报应。二十多年前,我欠了债,今天该我还了。余满堂泪流满面。

爸,你别太自责。余淑媛将手伸进窗子握住父亲的手。

出了拘留所,余淑媛沿着河堤走。天空宁静而肃穆。河边上,那些落去叶子的老柳树,在冬天的冷风中抖动着细瘦的枝丫。走在刺骨的寒风里,余淑媛的心里也清清冷冷地灌满了冷风一般的宿命感。

十四

余淑媛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窝在母亲床前的沙发上,身上盖床被子。她知道,是母亲为她盖上的。小军死后,彻骨的痛苦让张桂花反省,她终于明白,是她对儿子的溺爱害死了他,也明白了,对女儿,她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她为此后悔、内疚,便想方设法弥补余淑媛。可余淑媛怎么会怨母亲呢,反倒对母亲更孝顺、体谅了。

此时,余淑媛怕惊醒熟睡的母亲,轻轻掀开被子站起来,走到阳台上。

天快亮了,那森冷的蟹壳青色的天底下,黑魆魆的楼房也看得清楚了。余淑媛推开玻璃窗,冷冽的空气扑进来,令她精神一振。新的一年,她的生活将有全新的改变。理想让位于现实,梦想留存心底。这是她的宿命。可是,即使这样,她也将全力投入盛大,延续盛大辉煌,做一个真正的企业家,为社会承担责任,为富二代群体正名!

看看表,时针指向七点,她回房梳洗。今天是大年初一,她有许多事要做,要去给姑姑还有那些叔叔们拜年,还要去看父亲。

二十分钟后,余淑媛走出大门,走进寒风拂面的早晨。

补记

在余淑媛、余春花劝说下,余满堂向公安机关说明事实真相,余谭才最终向公安机关坦白接受冯海子贿赂,并与之合谋在承建绿川小区中违规操作、作伪证嫁祸余满堂的事实,接受法律制裁。二十年前余满堂炸毁制砖机那件事,因过了追溯时效,不再追究。余满堂获释回家

几个月后,在余淑媛陪伴下,余满堂在浙东一座城市找到冯海子母亲,忏悔当年罪过,跪求原谅。回到金城,又去拘留所看了冯海子。冯海子承认是他当年怂恿黑痣等人杀害了小军。余满堂淌下了眼泪,最后说,冤冤相报何时休?小军已经没了,只愿海子及活着的人好好生活。

余淑媛在新年第一天上班的早晨,向台里递交了辞职申请。台长从一沓文件中抽出一份给她,说,就要宣布你为新闻部副主任了。现在辞职,不觉得遗憾?余淑媛苦笑,一脸的无奈。

余淑媛做副总经理两年后,做了总经理。余满堂终于同意,并与余春花合力支持余淑媛对公司用人制度、管理机制、激励机制及人浮于事等现象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两年后,余满堂退休,董事长由余淑媛担任。做了盛大掌门人的余淑媛,心里又有了想法:在盛大地产公司,引进职业经理人制度,构建企业更合理、科学的经营结构。至于她是否计划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找一个结合点,那将是作者在下一个故事中表现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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