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岁月的流逝,许 往事都被湮没在记忆的长河中,而有关我家祖传的那根扁担的往事,不时地从我的记忆里泛起,勾起我缕缕情思,时常把我带回扁担挑担子的年代。
上世纪六十年代之前的农村,生产力低下,对下力气搬运的农活,基本上就是用扁担“挑”,如挑水,挑粮,挑粪,挑柴草等。那时,扁担在每个家庭都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是农村居家过日子必不可少的工具。因此,扁担在人们的生活中显得十分重要,不可或缺,可以说,那个年月老百姓的日子,就是一担一担挑出来的。
我家的扁担,是祖祖辈辈传递下来的,传到我肩上时,不知它经历了多少岁月、多少风雨,它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它是用一根上好的槐木棍制作而成的,纤维坚韧,富有弹性,中间稍粗一点,朝两头逐渐变窄,宽约二寸,长约六尺,两端微微下沉,形成美丽的弧度,两头凿孔,分别用一尺长的铁链,一端穿起,另一端系上很结实的铁钩子,用来挂东西,中间磨得很光滑,泛着淡淡的光泽。我父亲由我爷爷手中接过扁担后,用它给地主家扛活(挑东西),在淮海战役中用它挑“支前”的物资。解放后,父亲用它从事生产队的劳动;在建设马河水库中,父亲用它挑土筐,为工程拦水坝合拢,父亲献出了生命。母亲接过这根扁担,挑起了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别看母亲是个妇道人家,干起活来却干净利索,有股倔强气,不服输,再苦再难,也能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生产队的各种活路不落于人后。母亲在土地上的所有倾注与收获,都与这根扁担密不可分,在日常劳作中,扁担成了母亲的至爱和形影不离的搭档。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母亲天天用扁担挑水,但那记忆是模糊的,只记得天蒙蒙亮,水桶与扁担钩的“叮当”碰撞声及往水缸里倒水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母亲挑满水缸后,接着用扁担挑着土杂肥去自家菜园。扁担因受重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像优美动听的黎明曲,菜儿听到这黎明曲和母亲的脚步声纷纷苏醒了,等待着母亲的“检阅”。母亲施肥后,接着去菜园东边不远处的团坑挑水浇菜,浇完菜后,就拔草、捉虫、间苗(拔下稠密处的菜苗子)……精心地管理好菜园后,她就挑着一担间苗或摘下来的菜叶子回家。回家后,母亲赶紧做饭,喂家畜、家禽,收拾家务,然后担着挑子去生产队大田劳动了。
一年365天,母亲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开始的。日月轮回中,母亲不辞辛苦地用扁担挑来挑去,把菜园经营的像魔术师的百宝箱一样,辣椒、茄子、南瓜、冬瓜、白菜、萝卜、韭菜、大蒜、葱等各种农家菜都有,郁郁葱葱,长势喜人;一年四季,饭桌上都是新鲜嫩绿的蔬菜。每天傍晚时分,母亲从生产队下班后,就用扁担挑水浇菜园,后来母亲摇辘轳浇园,再后来一家人推水车浇园。每逢菜园大丰收,母亲都会拿出一部分青菜送给较困难的邻居家。
童年时,我总喜欢跟着母亲来来往往,尾随后边,聆听她肩上扁担“吱呀、吱呀”和谐而有韵味的声音。每逢西邻庄里东村“集市”,母亲都是凌晨三点去菜园摘青菜,每次都挑着两大筐蔬菜到集市上卖。扁担在母亲的肩上颤悠着,两筐蔬菜随着母亲的脚步有节奏地起伏着。我跟在母亲的后面,寸步不离。一路沟沟坎坎,泥泞难行,扁担好像固定在了母亲的肩膀上,颤悠悠,随着母亲的步调一路来到集市上。因我家的菜新鲜价廉,每次都会很快地卖出去。接下来,母亲就领着我到卖吃的地方,花三分钱买两个包子或买一根油条给我吃;接着,我们去供销社买盐,打酱油醋……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里,也许只有跟着赶集的孩子才有机会享用这美味。
记忆中,我家的自留地在离村约一华里多路的西南方向,与邻村庄里东村的地连边,是旱田,这地离西南河沟(西河岔)约百余米。每年夏天,我都跟母亲到这块地里抗旱。母亲到河沟里挑水,两大铁桶水坠的扁担咯咯响,母亲挑了一趟又一趟,气喘吁吁,汗水湿透了衣衫,也顾不得歇息。母亲嘱咐我:“把水浇在禾苗(玉米苗、高粱苗、地瓜秧等)根上,不要浪费了。”看着母亲拼命的干活,我的手颤抖着,水瓢都难以拿住。这哪是普普通通的水啊!这是母亲的汗水,这是母亲对生活的全部希望!按照母亲的叮嘱,我把一瓢一瓢的水,轻轻地浇在禾苗根上,发出“哧溜、哧溜”的声音,仿佛在安慰着母亲的辛劳。
还记得有一年中秋节,母亲带着我去自留地收玉米,不多时就掰了两大框,母亲挑着玉米在前,我提着一小篮子玉米高高兴兴地走在后面。突然,母亲的身子倾斜了一下,两框玉米几乎全部掉在地上,母亲把玉米重新拾进框子里,说:“太累了,咱们歇一会再走”。我急忙跑过去,说:“娘,我来替你挑!”结果,任由我怎样抬扁担,怎样使劲,那两框玉米丝毫不动。我问母亲:“你是怎样挑起来的,我怎么挑不起来呢?”母亲笑着说:“你还小,等长大后再替我挑吧!”
印象中,一年到头,扁担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的肩膀,她挑进挑出的不仅仅是一担担重物,更是挑起了一家人的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和生活保障。春天,母亲挑着种子、肥料走向田间……洒下一路无尽的期许,流下一路满满的信心。夏天,扁担跟着母亲走在烈日下,挑水、挑青草、挑夏收的庄稼……洒下一路勤劳的汗水,流下一路耕耘的足迹。秋天,母亲挑着丰收的果实走出田野,飘起一路收获的喜悦,滴下一路生活的艰辛。冬天,母亲担着挑子顶风冒雪去田间施底肥,刨土翻地,让土壤吸收阳光,淌下一路过往的季节,滴下一路梦想和期盼的延伸。就这样,母亲挑着春夏秋冬,不辞劳苦,夏挑酷暑不觉累,冬挑三九不畏寒,挑出了母亲一辈子的希望,演绎着母亲一生的故事。
随着季节的轮回,母亲的背越来越驼,肩膀被扁担磨出了厚厚的老茧,母亲渐渐地变老。扁担不堪经年累月的负重,变得越来越弯,弯着,弯着,渐渐地合成岁月的年轮,诉说着岁月沧桑……渐渐长大的我,每次在梦里聆听到母亲肩上的扁担“吱呀、吱呀”的声音时,总感觉其声调越来越不和谐,越来越不如童年时中听,每一个音符都像沉重的锤子,在不停地敲击我的心,让我难以忍受,只希望快点梦醒,让这声音完全消失。
八十年代初,我大学毕业,回到原籍小城工作,在城里安了家,把母亲接到了城里,安度晚年。那陪伴母亲数十年的扁担,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彻底退出了母亲辛苦劳作的生涯。
在往城里搬家的时候,我的心就像搬空家具的旧屋子,空荡荡的。正当我东瞧西望、对渗透着浓浓乡愁的老家作最后一次深深的回眸时,却无意的在东南墙角草垛边发现了那根扁担,便忙不迭地跑过去,将它捧在手里掂量起来,是带着它?还是像对待那些农具一样遗弃掉?思来想去,我还是把它放进了卡车里。
就这样,这根扁担就随着我来到了城里。说来也巧,在我第三次搬家至一小区后,发现小区院内有一片一片被废弃闲置的荒地。在母亲的安排下,我就开始自力更生辟地种菜。种菜,需要施肥、浇水,那根一直在储藏室闲置的扁担就派上了用场。人勤地不懒,那菜也似乎特别的善解人意,无不长成我的预期、超出我的愿望。小小的一片菜园,姹紫嫣红,生气勃勃。整整齐齐的瓜菜,鲜嫩水灵,应有尽有。每天吃着自己亲手种植的蔬菜,感觉特别的香甜。自己吃不了,就送给邻居、同事。丰收的新鲜蔬菜,成了我生活的一种最好的调剂,连文学创作的思路,也似乎如瓜果蔬菜一样的清新活泼。在这里,我完成了第一部个人文学作品《燕开良文集》的创作。我曾戏称自己的这部《文集》是种菜种出来的,是我用扁担写出来的。有人说“生活是创作的源泉”。是的,没有生活,也就没有文学,社会生活是一切文学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源泉。我觉得,自己开荒种菜的那几年,是我生命里最快乐、最富有的一段时光,特别是那几年每年的夏、秋两季缺水时,有一年还赶上了十年不遇的大旱,这大抵是老天爷偏爱那根槐木扁担,有意给它展示威力的机会,也是老天爷给我劳动锻炼的机会,更是老天爷给我创作的源泉。挑水,要到小清河边,每天一早一晚都要挑水浇菜,这样,扁担就成了我战胜干旱最得力的帮手。
又过了几年,我第四次搬家,要搬离那个小区。当时认为,以后再也不可能用到扁担了,就将这根扁担郑重地送给了一位交好的农民朋友。送了,又颇有些后悔,那毕竟是我从故乡老家带来的唯一的物件,它是我家祖传的“传家宝”,浸染过父母的汗水,镌刻着我童年的记忆,挑起过我们全家人的梦想,我怎么就轻易送人了呢?到了新小区后,在街上几次遇见那位农民朋友,都想问问那根扁担的情况?但始终没好意思开口。后来,我自己安慰自己:送人,就送了吧!也许,这根扁担在朋友那里用处更大,但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甚至时至今日,那根扁担好像一直在我的心中颤动,怎么也挥之不去。
如今,母亲走了,我也已退休四年,扁担早就离我走远了。但是,我肩上的担子没有卸下来。如:家庭、责任、爱好……人生在世,有担子挑在肩上,哪怕只是两框土,就会走得更稳健、更踏实,也才会真切地感受到大地的坚实和厚重。是的,人活着就应该有担当,行走在路上,肩上就应该担点东西。也只有这样,生活才充实,人生才有价值。
我家那根扁担,浸透了先辈们的斑斑汗渍,是父母一生积攒的功勋章,我是不会忘记它的,它曾发出的“吱呀、吱呀”的声音,会永远停留在我的生命里。每当追忆起母亲的辛劳,我就不由地流眼泪,泪眼朦胧中,我似乎看见母亲佝偻着腰,挑着沉重的日月星辰,在崎岖的小道上,在空旷的田野里,艰难地行走、跋涉……我心疼,我感动,我为有这样一位勤劳、善良、伟大的母亲感到骄傲!
随着时代的进步、社会的发展,生产力水平不断提高,扁担逐渐被三轮车、拖拉机、汽车等现代化运输工具所取代,但扁担的精神不能丢、要世世代代传下去,有关扁担的故事,我会永远记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