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一晃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对地瓜的眷恋与深情却依然如故,那地瓜充饥的岁月薯香缭绕,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让我难忘。
当下,正是地瓜收获的季节,大量的地瓜陆续上市。昨天,我去江边散步,在回家的路上,路过江东银城农贸市场,发现市场上摆着一筐筐、一袋袋地瓜出售。眼前的情景,勾起了我的联想,童年记忆的闸门潮汐般奔流、飘向了遥远的故乡深处。
说起地瓜来,不论是滚爬在农村的人,还是生活在城市的人,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像我这样一个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出生的农村人,对地瓜更是再熟悉不过了,它是我童年生活中最宝贵的食物,它陪伴和支撑着我长大成人,它始终温暖着我的人生。
我幼年时期,正逢三年自然灾害,故乡的土地瘠薄,地瓜生性泼辣,不怕风雨,耐旱且高产,成了那个年代故乡人民的救命粮。故乡人民用长满老茧的双手辛勤耕耘,种植大面积的地瓜,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饥荒年。记忆中的那些年,我几乎每天都在河边草滩放羊,或在田间地头割草。几个小伙伴聚在一起,每到饥肠辘辘的时候,瞅瞅四下无人,就钻到生产队的地里扒几块地瓜,烧烤焖熟充饥:在田埂上挖个垂直田埂的长坑道,上面摞上坷垃,土窑垒好后,在窑上架上地瓜,用树枝、干草烤地瓜,在烤到五六成熟的时候,把地瓜放进火灰中,把烧红的坷垃砸塌盖在地瓜上,然后再覆盖上一层土,待一会儿扒开,地瓜已经焖熟。我们用树枝急切地把地瓜从火灰堆里掏出来,拍去灰尘后,就看见一层黄褐色的皮,里面的瓤呈金黄色,香味扑鼻,待不烫嘴时,便狼吞虎咽下了肚,解馋,还充饥!我们吃着这色、香、味俱全的烧地瓜,全然不顾双手漆黑,直到望见村子上空炊烟飘起时,才慌慌张张地擦擦黑乎乎的嘴巴和手,没魂儿似地往家跑。那焖地瓜的香味,在我心间久久地弥漫,那滋味经年后,依然感觉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记忆中,有一年刚开春,沿河坝向阳的地块开冻早,哥哥领着我去捞地瓜,他扛着镢头、背着杈头,我拎着一个小篮子和一把小铲子。哥哥顺着去年的地瓜垅不停地刨,寻找落下的地瓜,有时顺着地瓜飞根就能捞到大的冻地瓜。哥哥拼命的翻挖土壤,汗流浃背……我捡小点的地瓜,用手把泥土捋掉,三口两口就吃到肚子里去了。冻地瓜不苦,还稍微带点甜味,用它充饥,再好不过。时过半个多世纪,我还清晰地记得哥哥刨到冻地瓜时,我们兄弟俩那无比兴奋的表情和嚼着冻地瓜的味道,还有吃到肚子里的熨贴。也不知哥哥要抡多少次镢头才能捞到一块,只看到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一个大上午,我们才捞了半杈头。哥哥为了让我开心,在我篮子里放了几块小地瓜,我真是高兴极了!虽然,我们捞的地瓜不多,可娘看了很高兴,一边洗着冻地瓜,一边夸哥哥能干,还夸我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还记得,每年的三、四月份,生产队的社员们在村前避风处挖土坑,盘起地瓜炕,植好地瓜种,生火升温,大约十多天就育出了地瓜苗。田里起垅,垅上刨坑,把地瓜苗栽在用水浸过的土坑里,几天后,就会长出新的青藤。地瓜的成长一直默默地隐藏在岁月的深处,它不张扬,也不喧闹,好伺候,一股劲儿积蓄在根茎上,拼命地向着秋天延伸,浑身透出泥土的质朴和清香。经过人们多次翻秧、锄草、浇水、施肥、捉虫……地垄不知不觉地裂了缝,大点的地瓜会探出头来,热切地向地面张望。地瓜成熟了,刨地瓜了!收获的季节,一块块地瓜地里,勤劳的故乡人民用镰刀砍去地瓜秧,一垄垄的土埂裸露出来,一窝窝地瓜像孩子似的挤破了地皮,从裂开的地缝展露出身姿,张扬着丰收的喜悦。随着镢头的起落,地瓜被鲜活地拽出地面,黄土地里瞬间展示出一番春华秋实的繁荣景象。我们这些“小社员”跟在大人的后面拾地瓜,堆成堆,饿的时候,就擦擦地瓜上的泥土,啃上一块,脆里带甜,既充饥,又解渴,真是爽快!
在那个年代,食物匮乏,生命力顽强的地瓜是老百姓的“保命粮”,是农家餐桌上的主食。每到秋天刨地瓜的时候,乡亲们就能吃上几顿饱饭。地瓜的吃法多种:可以生吃地瓜,味道脆生生、甜丝丝;可以煮地瓜、熬地瓜稀饭、烙地瓜煎饼、蒸地瓜面窝窝、贴地瓜面饼子……淳朴善良、心灵手巧的母亲,总会变戏法似地将地瓜变着花样做成充饥的美食,让那些清苦的日子有了丝丝甜意,充满了温馨:她常做地瓜面叶、炸地瓜面丸子、做薯干、薯片、用地瓜粉做凉皮等,这都是我的至爱,吃起来津津有味,总让我吃了这顿想下顿。有时候,母亲将地瓜嫩叶洗净,沥干多余的水分,撒上一层玉米面,或高粱面,或荞麦面,大约蒸上十几分钟,出锅泼上加醋的蒜汁,就是一道简单的素菜,松软爽口;把鲜嫩地瓜叶梗切成段,加干辣椒炒成香脆的佳肴,那香辣味儿,淡淡的,浓浓的,既有田野的风味,又有诱人的惑力,那真是值得追忆的味道!更多的时候,母亲会把地瓜整块煮或蒸熟,或放在稀饭锅里当作主食。母亲还擅长熬制地瓜粥,早晚喝上一碗,香甜可口,也是那个年代求之不得的美餐。每到大面积的地瓜要刨时(霜降节气前),生产队对地瓜秧放松管理,社员们不但掐地瓜叶尖炒着吃,同时还割地瓜秧喂猪、喂羊、喂兔子……地瓜叶尖是地瓜秧的顶部,其梗和叶子较嫩,母亲用它烙菜煎饼,别有一番风味。每年,母亲都把较嫩的地瓜秧切碎晒干,像储备粮食一样精心保存起来,以备春荒时掺在地瓜面里捏窝窝或烀饼子。总之,地瓜虽平凡,却能吃出人间“喷香”的味道。小时候的我喜欢吃地瓜,每到刨地瓜的季节,就吃得胖乎乎的,很可爱。
人们为了地瓜保鲜,每家每户都在自家的院子里,挖一口直径约70厘米,深约7米的土窖,在窑壁上挖上一个个脚蹬手扶的小坎,在窖底对称方向凿两个大洞,洞深约2米,里面放置地瓜,保温,保鲜,不坏,能一直吃到来年开春。我最喜欢下地瓜窖了,母亲或哥哥姐姐们用一个竹篮子系上绳子,把我和一盏煤油灯(记得后来换上了马灯——能防风雨的煤油灯)放在里面,晃悠悠地送到窖底。他们在上面把那些没有擦伤,没有腐烂,长相比较苗条的地瓜一篮篮送下来,我在下面接住,放到洞里。当听到他们在上面夸我“真能干”时,我干得更加起劲了。一家人为了窖藏好一窖地瓜,往往忙到月高星稀。窖藏好后,洞口放置几根树枝或棍棒,上面放上草苫子,盖上石板,既防寒又防鼠。冬天外面冷,窖里面却是温和的;下雪时,窖口的热气氤氲缭绕,会把冰雪融化,要防止冰雪水流入窖里。岁月又轮回了两年,我便能像猴子爬树一样在地瓜窖内上下自如了。冬天,可以随时到窖里取上一篮子地瓜,煮着吃,烧着吃……一直吃到年后春色斑斓的季节。母亲常说:“忙时多吃,闲时少吃”。我家劳力少,工分挣的也少,生产队分的口粮就少,为了用地瓜接济春黄不接的生活,除刨地瓜的那几天能吃饱肚子,往后为了节省,一天只吃两顿饭,地瓜更要节省着吃了。
把地瓜切成片,晒成地瓜干保存,成为一年的口粮,这种做法是家家户户都要做的事情。如果是晴天,晒在地里的地瓜片,往往三到四天就可收起入仓。若期间突遇风雨,全村人就得惊慌失措地一起涌向田间,抢收地瓜干,那场景跟打仗一样惊心动魄。记的有一年,半夜里忽然狂风大作,“山雨欲来风满楼”,宁静的小村庄顿时沸腾起来,男女老少齐上阵……我们全家人也急急忙忙跑去抢收瓜干。瑟瑟的风,霏霏的雨,昏黄的马灯,泥泞的地面,一片冰凉,使我瑟瑟发抖。我披着麻包片,头上顶着塑料布,双腿打颤。为了地瓜干少淋雨,减少损失,母亲和哥哥姐姐们都拼命地拾,把装满瓜干的袋子放到地排车上,用塑料布蒙上遮挡雨水。见此情景,我全然忘记了饥饿和寒冷,也拼命的忙活起来,一直干到把所有的地瓜干抢收回家。
在我记忆的深处,有许多事情都像过眼云烟,或模糊,或忘记,唯有一次在灶膛烧地瓜时,母亲对我说的一句话,至今让我记忆犹新:“火候不到的时候,需要焖一焖……”长大后,每当在工作和生活中遇到挫折时,我总会想起母亲这句至理名言,慢慢品味母亲这句话的道理,让我受益颇多。人生就像烧地瓜,不可急于求成,要用心品尝生活中的酸甜苦辣,还必须经受住“烟熏火燎”的考验,更要有毅力、能坚持,默默地努力,痛苦地煎熬,都是走向成功过程中不可逾越的人生历程。
春秋迭易,岁月轮回。转眼间,半个多世纪的光阴匆匆而过,我由天真可爱的玩童,变成了年逾花甲的老人。过去,思想上有误区,总认为地瓜含糖分多,吃了会发胖、会血糖升高,而不敢吃地瓜。现在弄清楚了:地瓜属碱性食物,能起到补脾益胃、生津止渴、润肠通便等功效,具有延缓衰老、降低血压的作用。所以,地瓜成了我的第一美食,是我家餐桌上的“老朋友”,每周要相逢二到三次。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童年最熟悉、最爱吃的地瓜更加亲切,对它的情结越来越浓郁;童年秋阳下收地瓜、吃地瓜的画面,成了我人生岁月中最温馨的记忆。
我忘不了母亲土里刨食撒下的辛勤汗水,忘不了那“糠菜半年粮”岁月里的喷香的地瓜味道,更忘不了我们一家人围桌吃地瓜的融融亲情!那地瓜充饥的岁月,及那个年代的故乡往事,都会永远记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