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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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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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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进山的同学聚会

马进山虽然住在山里,住在他祖祖辈辈住的地方,可是,方圆几十里,他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他第一个开山种植甜橙,甜橙换回了花花绿绿的人民币,然后,用人民币买了山区里的第一台彩色电视机,再然后,盖起了山区里的第一幢水坭钢筋楼房。这些,让他获得了名气和名声。特别是他的甜橙,被镇上送到县里参展,获得金奖后,很多人开着小车前来购橙,一时间,马进山这名字,就传遍了整个山区,震撼了几十里的村民。

马进山和他的爱人,在村民的羡慕和敬仰中,自我感觉良好,也觉得自己是挺优秀的了。人们远远就跟他们打招呼了,到了镇上,小小的一条墟街,也无人不知马进山和他的甜橙。这些羡慕和敬仰,使马进山慢慢的也养起了小小的自傲和自负来。比如,他不喜欢使用零钱了,身上总是揣着百元大钞,而且全是新簇簇的。就算刚在一家小店买了东西,找回了零钱,到了另一家,掏出的依然是百元大钞,绝不用零钱支付。他喜欢听别人这样的一声:“唷,这么大的钞票啊!”这声音,他觉得里面藏着快乐!而他支付钱的手式,也很有范儿:从口袋里把钱掏出,双手一展,弄出“哗”的一声,然后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钱的一端,递了出去。为了这“哗”的一声,马进山对新钞票独有情钟,因此,旧钞和零钱,他一定要到储蓄所里换成百元新钞。

在这小镇上,马进山日子当然过得美滋滋的,他充满了自信和满足感。他老婆对别人说起话来,也总是“我家马进山”的,好像别人对她不甚了解的一样。马进山也喜欢老婆这样说话了,自豪呗。

今年春节初三的晚上,一个电话,打破了马进山的悠然和满足。电话是打进手机的,马进山也早就拥有了手机,只不过使用率极低,一年中没几个电话打进来。当时,一家人刚追完剧,手机骤然响起,马进山疾走过去,抓起手机,用另一只手指挥家人关闭电视,并要求家人不许弄出声音,他要通电话。家人关闭了电视,静穆地立在那里。马进山用力按下接听,将手机紧紧地贴在耳朵,大声说:“哪位?”对方传来了:“你是马进山吗?我是刘五州呀。”

“刘五州?哪里的刘五州?”马进山问。

“小学的同学呀,那时候我坐在你左手边的前面!”

“啊,记起了,那时候你理着个分头,扮城里人。”马进山忆起来了,哈哈笑了几声,问:“给电话我,有什么事?”

“马进山,年初四我们小学的同学几十年后第一次聚会,在县城里,好不容易找到你的电话,要我通知你参加。”刘五州说。

“怎个聚会法呀?”马进山不明白。

“就是走到一起,见个面,吃顿饭。哎,你有微信吗?”刘五州问。

“呵呵,我信,不是微信,全信。好吧,我参加,几十年不见了,也应该见见啦!”马进山高兴地说。

刘五州一听,明白了马进山还不懂微信,便说:“这样吧,我发信息给你,时间、地点都在上面。你会看手机信息吗?”

“会看,你发过来吧。”马进山答应着。

“叮咚”一响,信息进入了手机。马进山放下电话,翻起信息来。马进山老婆这时候才敢走动,她把憋着的一口长气吐出,来到马进山身边,问:“明天到城里参加同学聚会?”

马进山眯着眼看信息,口里“嗯”了一声。

老婆想了想,很认真地说:“那你要准备准备,不要让人家看不起咱们!”

“怎个样准备?”马进山看完信息,收起手机,不明白,请教着老婆。

老婆明确的说:“穿体面点,带足钱,唔,还要带一些手信!”老婆说得认真,完全是维护马进山的姿态。

马进山一听,乐了,说:“新屋进宅时,买了一件西装,几年了,还没穿几次,我穿上它行啦,钱,我们还有两千多块新钱放在衣柜你那件绒面衫的里袋里,我带上两百块就足够了,手信,带上几十斤我们的甜橙,不失礼啦!”

“带三百块,准备足够的好!”老婆老谋深算地说。

“两百块足够啦!我喜欢牛腩粉,五块钱一碗,一餐吃两碗,也够吃好几多天啦,车费来回三十多块,住一晚店,二十来块,两百块,多啦!”

马进山老婆也不懂,听马进山这一算,觉得很实在,很有分寸,很有说服力,便同意马进山的意见,末了,还说:“我们的新屋建起来了,彩电也有了,应该不比人家差到那里去,带上我们的甜橙,让他们开开眼界。”老婆对着马进山,扬扬头说了这番话。

这一夜,他们甜甜地睡去,不再讨论那电视剧的剧情了。

翌日,一大早,马进山穿上还崭新的西装,往左边的里袋里塞进一百块钱,又往右边的里袋里塞进一百块钱,说:“城里有贼,这样稳当些,即使摸去一百块,这边还有一百块!”老婆很佩服马进山,笑着赞许了他,接着利落地把装着大半袋甜橙的袋口牢牢地扎好,拿到“永久”牌自行车的后架上,用胶带拉紧扎牢。马进山扣好西装扣子,因里面没穿衬衣,领口处露出已经残旧了的薄棉衣。西装袖口上的启用标志不知道要剪去,还醒目地贴在左袖口的上方。下身穿着一条旧裤,与上身崭新的西装极不相配。他穿一双沾着泥巴的塑料拖鞋,扶过自行车,蹬了几蹬,一偏腿,跨上车,带着老婆扬着头总结出来的自信,高高兴兴地参加小学的同学聚会去了。

马进山骑车来到镇上,把自行车寄存在一熟人家里,背上甜橙,蹬上公巴,乘公巴进城。

进城了,在车站下了车,马进山向人打听:“新世界大酒店怎么走?”别人说,先走城北大道,然后右拐进入解放中路,再右拐进入中山路,向中山西路走,再左拐五十米就到了。马进山听了却更加的糊涂了,呆呆的立在那里,眼珠子动也不动,觉得比从家里出城还远。家里出城就是先到镇,然后从镇就到城了。

马进山不懂走,只好摸出手机,背着亮光,眯着眼睛给刘五州打电话,刘五州还在路上,只好告诉马进山打出租车过去。马进山从电视上看过打出租车,觉得心里有数,于是走到马路上,看见奔驰而来的小轿车,便伸手招停。但一辆辆的小车都不理会他,呼啸地从他身边驶过。招呼了二十多分钟,马进山还没能坐上车。马进山岔岔然了,早上的高兴劲没了,他自忖道,难道就不载农村人?可恶,可我身上是有钱的呀!

旁人告诉他,你拦的不是出租车,出租车是有顶灯的。什么是顶灯,马进山不懂。

不得已,马进山再打电话给刘五州。刘五州告诉他,如打不上出租车,可到路口边找搭客的摩托车。马进山左右瞧了瞧,走到路口边,果然有几辆摩托车停在那。马进山一到,那几个载客的人就封上来要他上车。马进山不傻,他挑选了一辆较新的摩托车上车,左拐右拐,不一会,就来到了新世界大酒店门口。一问车费,乖乖,三碗牛腩粉!

“这么贵?”马进山说。

“嫌贵?我拉你回去,你自已走过来!”

马进山没撤,只好咬着下唇,极不情愿的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来。

忍痛交了十五元车费,马进山就往酒店大堂里走,在门口,被彬彬有礼地拦下来:

“先生,您不能进去。”戴红帽子,穿白制服的小伙子拦住了他。

“为什么?”马进山不解地问。

“酒店规定,穿拖鞋不能内进。对不起,先生。”戴红帽子的小伙子,笑容可鞠地说。

“我到广东厅参加同学聚会的呀!”

“明白,但是不能穿拖鞋内进!”红帽子还是笑容可鞠。

“穿拖鞋不能进吗,嘿,这好办!”马进山边说边弯下腰,退出了拖鞋,双手拿起来一拍,分别往西装口袋里一插,赤着脚,挺胸迈进了大门。红帽子诧异地呆在那里,来不及作出反应。

走进大堂,四处环顾,找不到从哪儿上五楼去。有了刚才的教训,马进山又不敢随便地打听了,正在为难,手机响了,是刘五州打来的:

“你到了吗,马进山?”

“到了,进了大门,不知道从哪儿上五楼。”马进山声音山响,引得周围的人转头侧目。

“那好,你立在那儿等我,我就到。”

刘五州马上就到,马进山松了一口气,就一动不动的立在那儿等他。

刘五州来到了马进山的身边,相互认了出来。刘五州盯着马进山的脚问:“你不穿鞋来?”

马进山说:“有,但门口的人不让穿进来。”说罢,“嗖”-声,从西装口袋里抽出了拖鞋。

刘五州笑弯了腰,直起身来后说:“走,跟我走!”拉着马进山,走进商场,为马进山买了一双皮鞋和两双袜子。马进山推却不要,刘五州不听他的,掏出一张卡片,让服务员刷了一下,签个字,拿回卡,笑着扶着马进山的肩头,走了出来。马进山回头偷看了一眼服务员,见服务员正在整理商品,便小声地问:“商店不要你钱?”刘五州笑着说:“不要钱。”马进山心里嘀咕开了:噢,门口虽然难进,但拿东西不要钱的。转而一想,唔,酒店也对,能随便进入,东西够拿么?这样一想,刚才的不愉快,也就放了下来了。

穿上了皮鞋,马进山跟着刘五州进入了广东厅。十多个人已坐在那儿,一见他们进来,全站起来迎在门口。他们众声地叫喊:刘老板好!并伸出双手争着跟刘五州握手。热闹完后,刘五州将马进山推出来介绍:“这是马进山,谁还能认得出来?”接住又一番热闹,一双双的手伸了出来。马进山心里一热,挺感动的,几十年了,又见面了,还挺热情的,便慌慌忙忙地伸出了他粗糙的大手。相互认出以后,一群人一起返回沙发上坐了下来。这次聚会,青一色男的,那几个女同学,嫁得远,没办法参加,是个遗憾。但在座的,邓天已当上某市的气象局局长,林峰是出名的律师,刘五州是一个上市公司的老板,其他的人都在外地工作了,只有马进山还在山里。马进山感到了低微,老婆为他总结出的自信早已一地鸡毛,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儿,双手合着插在两腿之间,老同学们的热闹进不了他的耳朵。

服务员端来了水果,这唤醒了马进山。他觉得要展示他的甜橙了,便立起身来,喜颠颠地走过去把大半袋的甜橙拿出来,热情地招呼同学们吃他的橙子,一边分派一边说:“这是我种的甜橙,味道清甜,供不应求!”

刚把甜橙摆在茶几上,服务员走过来,很礼貌地对他说:“先生,本酒店不允许自带食物的,请您收起来。”

“什么,吃自已的东西都不行?什么酒店!”服务妨碍了马进山的快乐,马进山要发火了。

刘五州走过来,按住他的肩膀,说:“进山,好东西留着带到房间里吃,这儿有,吃他们的。”

马进生听了,一想,刘五州说的有道理,才作罢。服务员微笑地帮他收拾好橙子。这时候,刘五州向大家宣布:“中餐晚餐和明天的早餐都在这广东厅吃,晚上也住在这酒店。中午饭后到房间休息一会,两点半钟,大家一起到另一个城市探望小学时候的钟老师。我已经打听到她的地址了,也电话告知了她。”大家鼓起掌来,特别是打听到了钟老师的地址,尤为的高兴!刘五州还宣布:“中午不喝酒,留在晚上一醉方休!”大家一致赞同。

马进山听了宣布,一惊,心里叫苦起来。原来计划吃牛腩粉的,现在吃、住要在这酒店,得用多少钱呀?真后悔不听老婆的话,留下了那一百块钱!他伸手往西装里袋摸了摸,十分难过地把手抽出来,搓了搓,然后走过去,怯怯地跟刘五州说:“五州,我也见了大家,我现在回去吧,路挺远的。”刘五州说:“这不可以!”并对大家说:“马进山现在要走,行不行呀?”众人齐声说:不行!马进山只好硬着头皮留了下来。从这一刻起,一种莫名的担心严重的缠着了他的整个身心。接下来的一系列活动,包括到了几十公里外的城市看了钟老师,他也调动不起太大的热情。

晚上回到了酒店,坐在大大的圆桌旁,满桌的佳肴,四溢的酒香,更加加重了马进山的担心。马进山很少动筷,礼貌地动了,也只是拣面前的菜轻轻地夹些,更不敢象别人那样转动那个放菜的圆轮。他的同学们,小学的同学们,却热情高涨,无拘无束,有似放纵。马进山看着他们,心里想着,他们为什么不当回事呢?这菜、这酒是钱呀!他们不担心?马进山想不通。

突然,不知哪来的灵光,马进山想通了,他想,不就是钱吗?我有,结算的时候,让刘五州为我先垫着,因为怕城里的贼,不敢多带,回去后我再寄还他。想到这,马进山腰梁直了起来,象换了一个人似的,开始活跃起来。他心里还想多了一层,人生几十年,放开这一次又怎样,顶多当十多棵橙子树失收一年,我有几百棵橙子树呢!来,我也要精彩一把,潇洒一回,象他们那样。嗯,老婆不是说了吗,不要让别人瞧不起,我这也是争光呢!于是,马进山要喝酒了。面前摆放着的两杯酒,一杯是红色的,大大的玻璃杯装着,一杯是白色的,小小的玻璃杯装着,他想,小杯的一定价钱更高,要不用小杯装着干嘛,再说,他一直都喝白的,没有理由喝红的!他端起了小杯的白酒,站起来,发表了他的第一次祝酒词:“各位同学,你们看得起我,叫我参加同学聚会,我敬大家一杯!”说完,让杯子向过众人,一仰脖子,让酒倒进了喉咙。众人发出了掌声,纷纷起立,端起了酒杯。呵,这杯酒可是厉害,从喉咙到胃,流经的地方都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是什么酒?这么历害!”马进山问。“这是五十三度的陈年茅台,两千多块一瓶。”林峰作了回答。马进山说:“怪不得,跟九江双蒸不同!”众人大笑起来。马进山是有酒量的,活跃起来后,他主动找同学干杯了,几杯下肚,变成了最活跃之人。

晚宴结束,安排有两项活动。一是到六楼唱歌,一是到十一楼洗脚。马进山不会唱歌,跟随刘五州几个人去洗脚。马进山认为洗脚是平常事,洗个脚很正常,反正睡觉前都要洗的,现在洗,睡觉时候不用再洗了,一样的。

进了房间,马进山彻底知道自己想错了。

房间里摆着几张大躺椅,躺椅上铺上大大的白毛巾,躺椅前放着一个木桶。更令他吃惊的是,每个木桶边,都站着穿着一样的年轻姑娘,皮肤白白的,脸带笑容。

莫非让这些姑娘帮洗脚?啊,这洗脚跟洗脚就不同了!马进山心有些慌乱,在想着,在犹豫着。

刘五州等人早已坐到躺椅上去,跟那些姑娘说开了话。没有时间让马进山再思考了,再说,已抱定精彩一把,潇洒一回的决心了,还怕什么,不就是十多棵橙子树的事情,不怕!于是一屁股也坐了下去。站在他身边的姑娘笑得更甜了,嗲声嗲气地问洗姜水还是洗其它。马进山弄明白后,向刘五州一指,说了句自以为很聪明的话:“跟他一样,他洗什么我洗什么!”姑娘出门忙去了。一会儿姑娘返回,手里拿着一袋东西,倒进桶里,然后放水。马进山面前冒起了一层白白的水雾。水雾消去,姑娘抓起了他的脚,帮他脱鞋除袜,然后放进热腾腾的水中。姑娘那灵活的纤手捏住了马进山的脚,马进山抽搐了一下,一股麻麻的东西电击了他那还未老去的心。他一辈子还未让第二个女人捏过脚,不,是第三个,娘是捏过他的脚的。他想,今晚让第三个捏了!

“您未洗过脚吧?”姑娘用她好看的眼睛望着他。

“今晚还没洗。”马进山坦白地说。

“不,我是说,您从来没像这样洗过脚吧?”

“哦,没有,你是第一个。”马进山有点自豪有点骄傲的说。

“怪不得,您脚上的老皮那么厚!”

马进山的自豪和骄傲被击个粉碎,心一下子上来了一种不是滋味的东西。

“没关系,让它泡久一点就是了。”姑娘对他说。马进山没有反应。

“来,我先帮您捏捏手,捶捶背。”说着,就走到马进山身边,拿起他的一支胳膊。呀,马进山从来未让女人这么近地贴在身边,尤其是这么年轻的,他感到呼吸急促起来,头有点晕眩。好闻,一丝香气从姑娘的身上发出,钻进了马进山的鼻子,心头那种不滋味的东西消失了,一激动,胃里的茅台酒一翻滚,一股醇香也从里面上来,配合得如此的默契,马进山整个身心都像放在阳光下照着,那么的舒泰!这时候,他是忘记了钱的问题。消费结束,刘五州买单,每个人消费了二百五十元。马进山傻了,他想,带来的两百元全不用,还不够这洗脚!胃又翻滚了一下,醇香又上来了,马进山追茅台的醇香去了,不再想这问题。

洗脚出来,马进山感到双脚特别的轻松,踩在地上,像踩在棉花里一样。虽然姑娘屈着手指用劲地顶他的脚底是酸疼酸疼的,但现在感觉好极了!

洗脚回来,他们又到六楼去,那些同学正唱得起劲,见他们回来,立即要刘五州唱歌。刘五州推辞不了,说:“献丑了,为我点支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吧!”音乐响起,刘五州一清嗓子,神情投入地唱了起来,歌声带着感情,蛮好听的。在歌厅里,马进山得知,这次同学聚会,所有费用都由刘五州包了,一激动,茅台的醇香又上来了,同时,为自己白白的担心了大半天作了后悔。

这天晚上,夜深了,马进山总不能睡去,隔床的同学早己打了呼噜,而他还在翻来覆去。他在想,这一天,他体验了一辈子还没体验过的东西,几十年同学的友情,拿东西不收钱的商场,还有这茅台酒的醇香,那姑娘的纤手和身上好闻的香味。他觉得,这一天好像在另一个地球生活,他生活的那个地球不是这样的。他像祖祖辈辈一样,把泥土翻过来又翻过去的过着一年又复一年的日子,虽然也有了祖辈们没见过的东西,比如公路,比如彩电,但是他来到了这几十公里外的县城,世界就变了,就不知道该怎样生活了。他想起了有钱也拦不下出租车,酒店的大门彬彬有礼地拒绝他内进,在餐厅里不能吃自已的东西,要知道,那是世界上最清甜的橙子呢!他思考着,努力去解释着,但总是无能为力。

同时,他又感觉到老婆扬着头为他总结的自信是渺小的,让他多带一百块钱也是十分可笑的,要知道,洗一个脚就是二百五,三百块顶什么用!还说准备足够些好,可笑!又想起了洗脚桶上浮着一层厚厚的东西,难怪身体发出好闻香味的姑娘说:您未洗过脚吧。瞧这上面厚厚的一层,自己也觉得,实在羞愧,洗了几十年脚也未曾洗干净过一次。

可是,他的其他同学,在这小县城里,在他认为是另一个地球的地方,却自由自在,尤鱼得水。不说刘五州、邓天这些,就是睡在隔床的李强也一样,瞧他早早响起呼噜,也清楚他对这样的生活是见多不怪了。咳,我与他们差别在那里?我们都是小学的同学呀,他们后来怎么啦!忽然,他记起了下午去看钟老师,钟老师对他说的一句话:马进山呀,小时候就是你不喜欢学习,你看,他们都在外面闯世界了。对!钟老师说的对,小时候我最不喜欢读书,念完六年级,就不上学了,我的儿子也一样,小学毕业后就甘心在家里,跟着一起翻泥巴。问题找到了,却引起马进山更深入地想一个问题,我们已是两代人了,如果第三代还是这样,今后我的孙子一代,能够生活的天地真是更窄了!想着,害怕起来。马进山一番的思考,终于,他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从第三代起,一定要读书,像他们那样,通过读书走出去,扩大生活的圈子!怎样才能做到呢?唔,找钟老师,其他同学不是听了钟老师的话才走出去的吗!想到此,马进山的心平静了下来。他计划着,家里还有几十斤甜橙,带上孙子,背上甜橙,去钟老师家,让钟老师点化孙子!想好了,一激动,茅台酒的醇香又涌上来,品味着这醇香,不知不觉中,那呼噜也响起来了!

第二天,马进山早早就醒了过来,虽然是很夜才入睡。

是早起的习惯,还是惦记着拿东西不付钱的商场?总之,七点不到,马进山就醒了。醒过来后,他就下到大堂的商场去,因为自己已有了一双皮鞋和两对袜子,昨天就想着为老婆选两样东西,却因时间太紧,未能实现,今天要实现这个愿望。来到商场,一看,门上挂着:十点开门。马进山只好返回住房,敲开门,坐着静静地等待。

吃完早餐,已过十点,马进山因为没有行李,在餐厅就跟众同学告别,一个人又来到商场。他走到女士的物品柜前,服务员热情地接待了他,问要哪些物品?马进山审视良久,指着一件皮衣和一条围巾,他想,老婆穿了一定好看,再脖子上围巾一裹,就象电视上那些高贵的妇人一样!服务员问他要不要,他点了点头。服务员马上为他热情地包装起来,马进山也不再看别的东西了。他认为,拿这两件已够了,人,不能太贪。服务员把皮衣和围巾用心包好,再装进一个漂亮的袋子,递给了马进山。马进山提起来返身就走,走到商场门口,铃声大作,马进山不知怎么回事,楞在那儿,还没反应过来,两个戴大盖帽,穿制服的人,已分别扭住了他的双手。

“干什么?”马进山问。

“干什么?你偷东西!”一个大盖帽说。

“谁偷东西啦?”马进山反问道。

“还不承认?走!”另一个大盖帽愤愤地说,接着,用力扭送他到女士柜台前。马进山一看,笑了,用下巴向那服务员一抬:

“是她给我的,怎么是偷!”

“他给钱了吗?”大盖帽问那服务员。

“没有。他拿起就走!”服务员说。

“嘿,不给钱拿东西走不是偷,是什么?”大盖帽对马进山说。

“怎么,我拿就要给钱,昨天刘五州拿就不用给钱,什么道理!欺负农村人?”马进山也愤愤地说。

“谁?拿了什么?”大盖帽连着追问,盯着马进山,不去解释欺负不欺负农村人的问题。

“刘五州。看,皮鞋我还穿着!”马进山抬起脚晃了晃,让大盖帽瞧。

“你认识这个人?”大盖帽问。

“认识,是我小学同学。昨天就是他来这拿这皮鞋给我的,还有两双袜子!我们在这酒店同学聚会。”

“你能不能叫你的同学到这?”

“刘五州?”马进山说。

“对,刘五州!”大盖帽意识到自已的漏洞。

“可以,放开我,我给电话他。”马进山不理会大盖帽的漏洞。

大盖帽放开了马进山,马进山从西装里掏出手机,按下了电话号码。通了,马进山说:“刘五州,我在商场拿了一件皮衣,一条围巾,他们说我偷东西,你来一下。就在昨天拿鞋的商场。”

刘五州一听,忙说:“你不要动,就在那等我!”

马进山收起手机,得意的说:“他就来!”

大盖帽双双转身,盯着商场门口。三分钟左右,刘五州匆匆走来,径直来到马进山身边,询问大盖帽和服务员。弄清原因,刘五州笑对马进山说:“我昨天说不要钱的意思是不用现金,不是说不用给钱。看,我刷卡,付了款的。”说着,拿出了昨天的收款小票。

马进山看不懂小票,说:“你的卡刷一下就算给钱了?里边有钱的?”

刘五州说:“对,我的钱存在了里边,刷一下就转过去了,不用算现金那么麻烦。”

马进山还是不懂,他也不想弄懂,他惦记着皮衣和围巾的事。他说:“要收钱的话,这皮衣和围巾我不要了。”说完,将袋子放到柜台上退回给服务员。

大盖帽说:“你不交钱就是偷东西啦,走,到公安局去!”说完,又扭住了马进山的胳膊。

刘五州一见,说:“别、别,我刷卡,你们放开他。”说着掏出卡片,递给了服务员。刘五州签过字,拿了小票和卡,提起柜台上装着皮衣、围巾的袋子,对马进山说:“走吧,没事了。”

马进山不走,他要问清楚多少钱,以便回家后寄还刘五州。他走向服务员,服务员告诉他:“一共是三万二千八百块。”

“啊!”

马进山的胃一翻滚,上来的不是茅台酒的醇香,而是一股辣辣的东西!刘五州看着马进山不舒服的样子,上前关心地问:“怎么啦,身体不舒服?”

马进山强咽下辣辣的东西,对刘五州说:“五州,这皮衣、皮鞋的钱,我会还给你。”

刘五州说:“不用啦,就当我五州送给老同学的。”

马进山摇头,说:“我一定还你!”

刘五州说:“不说这些啦,我送你到车站吧。”

马进山随刘五州走出酒店,上了他的车。到了车站,跟刘五州道了别,下得车来,进入了车站。

在回程的公巴上,马进山想,这次同学聚会,有上当的感觉,事事都与他作对似的。但细想,又不对,谁跟你作对啦?想来想去,最后回到钱这个问题上,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不快,都是由钱引起的。不是吗?马进山一一盘点着。不错,就是钱这个可恶的东西!再细想,又不是钱的事。问题在哪儿?是自己!自己怎么啦?自已在山里!在山里又怎么啦?己决定,孙子一代就不在山里了!去,去去,不就是橙子失收一年的事吗,没什么大不了!想到此,心情好转起来,只剩下一点遗憾,就是这皮衣围巾实在贵了点,应该不值这钱;而老婆也不应穿戴这么高贵的东西!但一想到自已为孙子一代寻求到了一条光明的大道,心里又亮堂起来。这钱就当交学费吧,就当找到了一条光明大道的成本吧!不是吗,种甜橙,不也要投入成本的吗!

这次小学的同学聚会,马进山付出的成本是大了点,可以说教训是沉重了,但马进山似乎觉醒了,他开始觉得,这次同学聚会聚得好,值了!想到此,他想唱一支歌,可是,想来想去,小学时学的歌,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于是,他唱起了一句山村里常演出的木偶戏文:

“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姓名来!咚咚锵,咚咚锵……”

带点苍老,有点激越的嗓音,在山区公路上行驶的公巴上飘荡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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