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看日出,五点半就出了门。城市处于半睡半醒之间,五月北方的清晨是薄薄的凉,天色尚暗,朦朦胧胧里略显神秘。
上弦月挂中天,只有左半边明亮耀眼,日月即将同辉。东方欲晓,天际有黑云堆积如山,突兀奇峻,向北慢慢移动。天空现青青亮色,泛着红晕,清凉中杂陈古意。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时人多为声名所累,看不见或疏忽了身边美妙的景物。唯有心底澄澈,心怀高远之人善于捕捉稍纵即逝的美景,诉诸笔端,令人心驰神往。寒雨趁着夜色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宿,天明时分,仍继续在下,江水因雨涨溢,哗哗啦啦翻卷着浪花向前流去。昨晚虽经一宿长谈,然而仍有千言万语未尽,分别在即,该说点儿什么呢?天公不作美啊,要让你我分别于这凄风冷雨中。你看到了吗?这淋漓的雨水和滔滔的江水恰似我对你的情谊,绵延不断,时起时伏,滔滔不尽。江对岸,楚地的山峰在雨中显得那么孤独,它虽然千年屹立,岿然不动,然而此时此刻也不愿看到你的离去。我不能和你同行了,没有昭命,不能回去,感谢你来看我,洛阳的亲友如若问起我,你就说我在这儿一切都好,我的心里记挂着大家伙儿。我没有受到世俗沾染,依旧清清白白。
少年时期,喜欢读柳永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反复吟咏。作者夜酒归来,行至杨柳岸边,半弯残月当空,秋雨后的晨风吹在身上,令人瑟瑟发抖,酒也醒了一大半。兴尽悲来,满怀惆怅,不知把一腔的愁绪诉与何人听?年少时读这几句,会产生一种进取中纯然的孤独、落寞之感。人到中年,再读这几句,便成了一事无成、凄凉孤寂、失魂落魄般的孤苦无奈了。
小地方未曾晨昏颠倒,城市在慢慢苏醒。大街上的路灯仍然亮着,扫路工的工作已接近尾声,偶有车辆呼啸而过,卷起风尘。赶早的商贩们行色匆匆,街边的小吃摊冒着热气,虽是五一,起早务工的人抢着时间在小吃摊前大快朵颐。
看着此情此景,不由想起儿时,想起乡村。日上三竿,难得放假,仍赖在被窝。当家家户户的炊烟升起,“剃头磨剪子唻”的吆喝声便在村道响起,这些常年四季走街串巷的手艺人会立定在一家人的门前,持续吆喝,等待人们的光顾。不多一会儿,便有村人上前或理发或磨刀磨剪子,一群小孩子随即围拢过来。生意开张,手艺人不再吆喝,他会把到手的活一件件小心仔细地干完。
公路两边,行道树是青槐,透过两株一头浓密树叶的青槐空隙,太阳绚烂夺目,大地上,田间泛黄的麦子举着饱满的头颅尽情享受着阳光的恩赐。
青槐,北方有村庄的地方必有此树,房前屋后,街边路旁,随处可见。老家房屋的左后旁是水渠,父亲栽种了一圈青槐。槐,从木,鬼(音归),取“人死身体入土,灵魂归祖庙”作参照,表示槐树是“守土树”,一般栽在村口或庙门前,以候望游子叶落归根,魂归故里。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一代代青年时期出外打拼的人们,到了老年,纷纷回归故里,不愿客死他乡。中国周代朝廷种三槐九棘,公卿大夫分坐其下,所因以“槐棘”指三公或三公之位。农耕时代的先祖礼乐治世,推位让国,以青槐隐喻责任之重,期翼居高位者力保生民安康、国运长久。
青槐,情怀,青青怀想。青天,青春,青年,凡带了“青”的词语均那么热情洋溢,充满活力。槐米是青槐的花蕾及花,槐米是中草药,具有凉血止血,清肝泻火功效。在我的青少年时期,村里人会在七月初青槐开花不久,摘槐米卖钱。记忆最深的是一位比我小十岁左右的男孩,家境贫寒,每到暑期,便摘槐米、捉蝎子,卖钱攒学费,生活早早让他懂得了艰辛,早早承担起了生活的重担。
卢照邻在《长安古意》里的“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和“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两句,描写的是唐代长安街头的青槐,看来青槐在唐代已演变成了街头巷尾的行道树,卢照邻在写尽长安帝都繁华的同时,渗透着对奢靡现世的批驳。青槐容易生虫,卢诗里写的“百尺游丝”,就是青槐生的虫子吐的丝在相互缠绕。青槐木做家具质地坚硬,涂以油漆,光可鉴人,夏季坐在上面清凉爽快。明清时期,民间以至官家尤喜青木家具,时至今日,青木家具仍占有一席之地,备受人们青睐。写到这儿,不由想起我家以前的青木桌椅、青木锨把、青木案板,这些物件陪我渡过了童年、少年,一直进入了青年。
近读已故作家王观胜的长篇遗著《遥远,遥远》时,引子部分的首段文字是“李敬西家族及其本人从东向西穿越中央亚细亚的行进历史,开始于明洪武年间山西洪洞县的大槐树下。山西洪洞县那棵有名的大槐树,被认为是中国西部移民的始发地。”虽说头脑里以前有槐树关乎乡愁的意识,然而经过今天再一次对“青槐”的认知和感悟,幡然领悟了“青槐”的多重人文意向。作者把青槐放在卷首出现,看来早已通晓“青槐”在我国西部社会发展进程里文化上的深刻寓意和价值取向,它生在民间,从来根深叶茂,从史前到现在,是各界人士所推崇的一种树木,代表着长久、长青和长相思的人文情结。
大姑妈家在“大槐树下”,因她家的窑背上生长着几棵两人合围的大槐树。青少年时期去姑妈家,老远看见槐树,便知道姑妈家到了。姑妈家是半地窑,到了她家窑背,就能看见她家全貌,精明干练的姑妈把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大姑妈已过世多年,她家的窑洞已被平掉,大槐树被砍伐了,不知去向。然而,姑妈家的大槐树时时萦绕在我的眼前、脑际,承载着我对儿时家乡的记忆和怀想。
缺月挂疏桐,日出青槐间。回首四十年风风雨雨,一路走来,对尘世间美好事物的向往仍初心不改,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