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居小镇十二载

小镇，名为云阳，不去考证名字出处，单看字面，便会令人浮想联翩。闭目遐思，似在云端之上。云阳的历史可追溯至先秦，历代秦王朝在此设有牢狱。栖居小镇，实为在此工作生活过，渡过了人生里最美好的一段年华。用“栖居”而不用“生活”，想浪漫地追忆一下往事，青春时光固然美好，然不乏清苦，诗意地去回想，不用理会思想家的“人们经常爱上'被绑架'的生活”之论。

（一）

1995年学校毕业后，在云阳开启了人生之旅的第一站，先是一个人，两年后变成两个人，三年后变成三个人，直至2006年离开。

1995年的云阳镇，只有东西走向两条弯曲狭长的街道，毕业后到这儿工作，思想没完全从学校的氛围中脱离，总是处在消极和烦闷之中，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让我总觉得置身于一座“荒岛”之上。

这儿没有网络，交流靠书信，没有图书馆，获取知识和信息靠每天一份的党报党刊和仅有十几个台的电视。热爱文学与写作的我总能搞到几本像样的杂志和书籍。工作之余，坐在三楼办公室窗前，打开一本书，用学生时期买的单放机播放时下流行的歌曲，烦躁不安的心绪渐渐趋于平缓。

从事行政工作，无非是与人打交道。面对广大的村级干部和群众，讲话时会面红耳赤和卡壳，学习和琢磨最基本的行政用语与工作技巧成了我的首要任务。在冬季的凛凛寒风里，骑着自行车去向所包的村子，看着北面的山脉及家的方向，满脑子是家的安危、远方的亲人、朋友、同学和刚刚离开的学校。“担当、责任、意识”等等词汇不断在脑海盘旋。来到村干部家，简单地交待过工作与寒暄几句后，便闲得发慌和无所适从起来。

住宿吃饭在单位，每天早晨7:00左右会在机关副书记的带领下打扫一遍单位正对的长约二、三百米的南北走向街道，8:00机关早会，9:00早饭，早饭过后下到所包村子开展工作，周而复始。

单位门前的南北街道只有8米左右，两边是住家户，没有商铺，单位门前的东西街道才有商铺。晚上，坐在三楼宿舍窗前，透过窗户向外望去，一片漆黑与死寂，偶尔零星的灯光和一闪而过的车辆轰鸣会打破夜晚的寂静。书读累了，便给远方的亲人、朋友、同学写信。那时给远方的亲人、朋友、同学写信与收阅他们的来信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大雪的早晨与同事们打扫街道上的积雪令人开心振奋。一遍扫过，满脸通红，周身发热，看着一堆堆的雪，心里充满劳动过后的喜悦。然而，不一会儿大雪又在刚扫过的街道上盖上一层，同事们便耐着性子重扫一遍后收工。95年年末，单位筹备扩修门前南北街道，96年“三干”会开过，工程开工，历时将近一年吵吵嚷嚷的扩修之后，南北街道加宽至三十米左右，出现了商铺，镇上招收了扫路工，同事们便少有集体打扫街道。

从学校切入社会，处处小心、与人为善是我最初的心得。通过与社会的融入和不断的实践，总感到一无是处、所学非所用。时刻思考如何发展自己，如何实现人生的理想和目标。1995年11月的一天，我在《当代青年》上看到一则“黄果树文学社招收学员”的信息，便寄去几份稿件，获得“黄果树文学社”学员证，此后的几个月里，我便连连发去稿件。然而事情总与愿违，不知何故，总不见发表，我便失去了兴趣。多年后，上网查找该文学社，该文学社是贵州一小镇上几个文学青年自办发行的油印小报，没坚持多久便寿终正寝。

第一次领到工资令人欢喜，应该回报父母，拿着扣过伙食的不足二百元，我快乐的趁着周末给家里买了大肉和蔬菜，在家里做了一顿像模像样的饭菜。再以后发了工资后，逐步置办了一个红油皮提箱、一件土黄色条绒外套等，96年春节给家里买了过年的一应物品，给父亲买了一件外套。

（二）

生活中总有惊喜让人来不及思考，譬如收获一份真心的爱情，得到一位心仪的爱人。颇为相似的家庭结构和人生经历令我们一见如故，她的大胆泼辣改变着我的自卑怯懦、谨小慎微。喜欢唱歌是我们的共同爱好，然而她会裁剪、会织毛衣、会跳舞，多才多艺。拥有她后我认为拥有了小镇最美丽、最聪慧的女子。

与爱人初次见面是在她的单位——粮站一位同事的宿舍。那是96年3月8日的晚上，停电了，点着蜡烛，爱人梳着一根乌黑的大辫子，上身穿一件单绿军装，圆圆的脸庞像刚熟的苹果。后来我问她第一次见我对我的印象，她说那天晚上太黑，没看清楚。

月色如水、如银，装扮着小镇，我穿过一地星辉的粮站广场邀爱人出外散步，我们出了粮站，手牵手漫步于粮站北边的马路、小清河旁的打麦场。那些个夜晚的月亮如即将出嫁的女儿般柔情似水。

96年的春夏秋冬充满诗情画意，充满期待与渴盼，粮站职工宿舍院子的桐树上的知了没日没夜地放声高歌。三原龙桥上，穿着爱人新织的毛背心的我和把长辫改为披肩发的爱人轻轻拥在一起。寒冬深夜，我们坐在装满玉米的汽车车顶，疲惫不堪，满怀喜悦，满载而归。

甜美的爱情是生活的雨露和滋润剂，对于收入微薄的我来说，在爱人面前没有豪车和鲜花，常带给她的是家里的苹果与红薯。工资发了后便给她买了一套时兴的“兰贵人”化妆品，过年前在县城给她买了一件妮子外套。清贫的生活没有成为我们相爱的阻力，96年后半年我家在龙泉街道的新居落成，我们在新居举行了订婚礼。

生活需要赞美和讴歌，而不是抱怨与责备。在似水流年里把对爱人的感觉写成文字是件美妙的事，我一口气写下了5000多字的一封情书，当着爱人的面读给她，爱人看了一遍又一遍，小心地收了起来。初开的爱情花蕾需要小心呵护和共同浇灌，我认定她就是我今生苦等的人，我愿与她永相守，不离分，直到地老，直到天荒。爱人也日夜守候，期盼着相聚。一饭一粥甜滋味，日出日暮一双人，生生死死不离分。

美妙的爱情可以成就一个人良好的品行，正如良好的家庭教育可以养成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生命因收获爱情而多姿多彩，时间因爱人相伴而转瞬飞逝。97年初的春雪给小镇增添无限新意，湿暖而温润，风含笑，雨带娇，杏树一夜之间朵朵绽放，归燕在檐下叽叽喳喳。一觉醒来，田里的麦苗又蹿高了半尺，桃花一树树粉白粉红，来到田间踏青，尽享这人间四月天。五一前，我们在民政部门办理了结婚证，成为了正式意义的夫妻，与家人商议，筹备婚礼事宜。

贴近生活，进入生活，生命才会有更丰富的意义，生活才能教会我们更多东西。从事群众工作，要放低身段，热爱群众，融入群众，与群众同劳作，同欢笑，方能赢得一片掌声。在我参加工作前，云阳镇像中国广大农村一样，经历了一场土地承包到户的革命，我参加工作前后，云阳镇又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经历着深化农村经济发展的巨大变革，克服小富即安的小农意识，如何改变传统种养殖经济，推广蔬菜大棚，种植反季节蔬菜正如火如荼。穷怕了的人们渴富盼富，顶着烈日、冒着严寒如一只只忙碌的蚂蚁、倔强的耕牛没日没夜地奋斗着。我所包的村子到处不见闲人，各项工作走在全镇前列。

七一到了，单位组织去延安参观学习，带着妻子的叮嘱穿行于延河畔、宝塔山、南泥湾、黄帝园，晚间打电话给守在粮站门房电话旁的妻子，匆匆来去，带回一对玉镯给妻子，带回一套泥质茶具给父亲。

八月流火，妻子嫁衣似火，在亲人、同事、朋友的祝福下，在龙泉新居举行了婚礼。一个小家组成了，如同一棵大树分出了枝杈，顿感有了责任和负担，生命如此美好，人类如此执着坚强地一代代延续着生命最初的意义。

（三）

躲在家的港湾，可以暂避风雨，我的心也一分为二，一份在怀有身孕的妻子身上，一份在给予我生命、培育我成长的父母身上。伴着初冬的寒凉，陪着妻子漫步于万家灯火的老街，偶有商铺的灯光为我们照亮，天宇神秘而高远，月亮仅剩一弯细线，淡淡的星光偷窥着人间安暖。在单位三楼宿舍里，我们小心呵护着即将诞生的小生命，一切如此美好，春的脚步轻轻走来，我们在这儿度过了温暖而祥和的冬季。

任何一个生命都是在父母的爱心和祈盼中来到这个世界的。有了孩子，便多了一份责任和牵挂，深深地懂得了感恩。平日闲不住的妻子在98年春节过后不久的一天发生了羊水早破，小生命已按捺不住对外面世界的好奇，急切地想来到这个多彩世界。我与母亲、岳父母焦急地守候在产房外，在孩子诞生的9个小时过程里，听着妻子一声紧似一声疼痛的叫喊，我面对了一场死亡与重生，随着孩子呱呱坠地，生命又一次得到了升华。恰如人们常说的那样，孩子是父母爱情的结晶，生命和爱的延续，从此便有了奋斗的动力，我思想的风筝被母子二人牢牢地攥在手中。

一连多日，兴奋包裹着我，吃睡不安，母亲守护在妻子孩子身边，岳父母则在粮站和医院之间奔波。孩子满月不久，我和妻子还有孩子回到了粮站住，母亲劳累过度导致腰椎间盘突出症老毛病犯了。

岳父早年到粮站工作，退休后又以站为家，住在粮站，我们一家三口便成了岳父家的常客。都说一个孩子三年穷，孩子在三岁前小毛病多，不是感冒就是拉肚子，这与孩子发育过快有关，我和妻子经常半夜三更抱着发烧的孩子去敲诊所的门。

娇妻在侧，稚子盈怀，一屋，一炉，一本书，生活充满惬意和温暖。无论是烈日炎炎的夏日午后，抑或北风呼啸的冬夜未央，总有一种“破帽遮颜过闹市，躲进小楼成一统”的现世安稳。无论身在何处，时刻牵挂着妻子孩子，急切归来，顿感踏实和充足，不必再去深究那么多人生的大意义和现实的种种不顺心。

恍然之间，生命走过了27个年头，回首往事，历历在目，有的是年少的辛酸和凄凉，求学时的惆怅与迷茫，即将步入而立之年，一切如在梦中，总觉一事无成，心一下子慌了、乱了，夜深人静，百感交集，万千滋味上心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第二天随之而来的孩子哭声、繁忙的工作即刻冲掉一切慌乱。看着穿戴整齐的小人时笑时哭的稚嫩模样，一种暖意渐渐泛上心头。孩子会走路了，忙得家里团团转，每当下乡归来靠近粮站后院二层小楼的家时，孩子会第一时间趴在二楼的花墙上大喊“爸爸、爸爸”。孩子一岁多点突然患病住院，全家急坏了，妻子愁容满面、以泪洗面，我俩日夜不离在医院陪伴孩子。孩子痊愈，我俩犹如久雨放晴的天空，心情好了，妻子破涕为笑。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天意总是弄人。一向勤劳善良、体质不错的岳父在2001年突然身染重病，四处求医无效，几个月后撒手人寰。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妻子兄妹几人哭天抢地、悲痛欲绝，自小在苦水里泡大的我却麻木地在岳父的丧礼上没有多大哭泣。料理完岳父后事，一向开朗活波的妻子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一下子好像成熟了许多。回想起与岳父在一起的几年时间，如在天上一般。生命的脆弱令我再次意识到要珍惜与亲人在一起的每一天，要善待每一位给予我生命、关爱、陪伴我成长的亲人，他们安好便是晴天。

（四）

小镇不大，历史久远，这儿人杰地灵，人才辈出，创造了辉煌的过去和灿烂的今天，生活在小镇上想着遥远的过去，倍感骄傲自豪，一份自信和担当瞬间爬上心头，暗想，可以把一生交给这片土地，为之奋斗、为之流血流汗。

小镇人自诩“悟空故里，右任家乡”，说的是唐代出过得道高僧悟空禅师和国民党元老、著名书法家于右任先生。我见过的小镇著名人士鲁继胜、白德全是近现代革命斗争的先驱，后为教育界典范，他们的英勇事迹在小镇人们中口口相传，激励着人们奋发图强，战胜贫穷与黑暗。我党早期革命人士、解放后任中国人民银行陕西省副行长的崔贯一更是令人津津乐道，其子崔鸿治老先生是远近闻名的国画家，上门求教者络绎不绝。

小镇逢双日子赶集，在我刚参加工作的几年里有“十月会”，后来随着云阳菜市场的兴建及商贸门店的兴起几乎天天逢集，尤其是遇到重大节假日，四乡八村的人们蜂拥而至，小镇便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小镇人豪爽仗义、气量非凡，走在街头总不乏相逢一笑泯恩仇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之士。与小镇人拼酒，可要小心点，哪怕让人抬走，也不要输了胆气。如果谁家遇到困难，尽管张口，倾其所有也要帮上这个忙。然而这种豪侠之中总有坏坏的成分，改革开放初期，一些人爱出风头，一些人爱打群架，逞强任能，似有占山为王之势。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云阳蔬菜市场的兴建，这些人便纷纷从事蔬菜贩运，赚得盆满钵满，摇身一变成了富甲一方的商贩。从此小镇安静了许多，人们以能够发家致富为荣，以打架斗殴为耻。

小镇小吃名目繁多，极富西北地域特色。东街、西街、南门口均有地道的羊肉泡馍，小镇人隔三岔五去打打牙祭。云阳车站旁的老马家肉夹馍更让人流连忘返，深冬时节，走进老马家，要半拉焦黄松脆的锅盔腊汁肉夹馍，外加一碗撒了葱末和芫荽的油茶，三下五除二便吃得舒舒坦坦，踏踏实实。令我家小孩至今记忆犹新的是云阳医院门口夜市的烤鸡腿和鸡翅。单位门口街道改造后叫新开街，新开街上各类商铺五花八门，有一家的凉皮、擀面皮地道，另一家的砂锅米线酸辣爽口。如果陪着老人来逛小镇或吃腻了大鱼大肉，去中街一对老夫妻开的鸡蛋醪糟店是首选，这家的麻花油条、油糕吃过后另包一点带回，馈赠乡邻亲友。

小镇有三个去处与近现代革命运动有关，一个是斗口农场，一个是云阳中学，另一个是西街烈士陵园。前面提到的于右任就出生在斗口于家，斗口农场又是抗战时期我党青训班最早的教学基地，徜徉在农场外的林间小道，历史与现实交叉回旋于脑海，令人感慨万千。西安事变以后，国共开始和平谈判，中共陕西省委在云阳重新组成，省委设在云阳大北门的毛家大院。1936年12月工农红军全部到云阳，红军因国共和平谈判，改编成八路军，国民党不打红军，一致对外，抵抗外敌高于一切，抗日救国高于一切在云阳实现了。云阳中学东操场及礼堂是当年抗日志士奔赴前线誓师大会之所。解放战争时期，为了解放大西北，保卫刚刚解放的西安和咸阳，巩固新生的人民政权，裴厚光、李家斌和百余名战士血洒泾北大地，永远长眠在了云阳，云阳烈士陵园是他们的长眠之所，供后人观瞻吊唁。

（五）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生活总是在喜忧参半中继续着。岳父去世后，妻子变得沉默寡言、成熟稳重。粮站的日子一天天不大好过起来，分给每位同事的收购、销售任务日益繁重。妻子一次夏粮收购任务没有完成，排在了最后，受到了批评与冷嘲热讽。恰巧那时粮食局办了奶牛养殖场，鼓励粮食系统职工养殖奶牛。一向争强好胜、不甘人后的妻子决计去养奶牛，然而我坚决反对，毕竟隔行如隔山，我没拗过妻子。

起初信誓旦旦、“养不成功誓不还”的妻子经过两年多如恶梦般的养牛经历不再豪言壮语，变得小心谨慎起来。市场经济是赤裸裸、血腥的利益追逐，没有任何温情与暧昧可言。两年多奶牛养殖应对了连续口蹄疫和奶牛大降价的冲击，最终导致我们这些奶牛养殖户的破产，最后以给社会交了学费而了结了这一笔糊涂账。

奶牛养殖的日子里，辛苦自是不必多言，我与妻子诸多意见的不一致使我们整日吵闹不休，直接导致感情不和。难道这是七年之痒？起初那些美好的誓言已被残酷的现实碾压地支离破碎、一去不返。

理想的火炬总烛照着夜行的脚步，夜行久了容易在暗夜里迷失方向。步入社会以来，追求进步，想出人头地，有一番作为，然而辛勤的努力未能换取一丁点自身的改变，梦想在现实中幻灭无数次后，思想慢慢清晰起来，也逐渐颓废起来。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人总在经历了大风大浪后才会领悟许多道理，懂得世事的艰深。“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当我们面对人生种种不顺意时，何不学学古人，慨然面对一切风雨，明晰自然规律，放马南山，独钓寒江，追求更广博更有价值的事情！

我是在一个即将雪花飞舞的时节来到了这个小镇，那时涉世未深，思想丰富冲动，喜欢把自己置身于一座“荒岛”之上。当我与妻子拉着行李离开小镇时，那天大雨滂沱，走在风雨中，任由大雨浇透。小镇留下了我太多的欢声笑语、春梦无痕，也令我不堪回首、狼狈不堪。我将离去，寻找理想归宿，当我再次踏上这片土地，会为曾在这片土地上认真生活过、努力奋斗过而激动不已！

最后，我用一首小诗结束这篇文字，不再虚言妄议。

你在云端之上

我在雪花飞舞时节来到这里

却要在大雨滂沱中离开

哪里有一片绿荫

可以栖息我的梦想

我把长长的背影留给昨天

或许在某个黎明的路口

想起如烟往事

仍会泪落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