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年(1995)
冬季的夜晚来的很快,吃过下午饭不久天便黑了下来,我放下书,独自从家里出来,黄狗紧跟身后,大哥在后院磨面房里忙着,灯光从半开的铁门和椽缝隙里透出来,可以听见磨面机的轰轰声。父亲干活累了,一人坐在西间厢房里喝茶抽烟,母亲在东间厢房里收拾衣物并计划着儿女们过年的新衣服。对门的门半掩着,家里最大的女孩子爨爨从东面麦场里提了一笼麦秸准备烧炕,她向我打了招呼:干啥?我说:没事转转。我家里共有三个房间,一个房间已把炕改造成了木床,睡觉时用电褥子,另两个房间里仍是炕,我给炕洞里用玉米杆烧上了火。此时的村庄笼罩在烟雾迷蒙里,空气里弥漫着柴草燃烧的气息。我家西面的大渠里流着水,门前的阳沟也被挖成了流水渠,水自西向东流着,最后出村向南流去,灌溉村南的麦子。水是从口镇和淳化接界的黑松林水库流下来的,大概要流经十几个村庄、五十里地才到我们村,我们村处于黑松林水库的末梢。我家后院墙外是一道流水渠,由于院墙外的地势高,水渠基本与我家后院墙高度平行。我家遭过两次水灾,全是由于水渠决口造成,一次是我上初中,半夜听见房子里咕嘟咕嘟响,拉灯一看,我的妈呀,水把鞋都飘起来了。我初中的笔记本全让水淹了,以至于今天保存的那些日记本全都字迹模糊或者霉烂。
没有星星,天空黑压压的,夜幕下,可以隐约看见北边的嵯峨山黑魆魆的轮廓,北边塬坡的人家透出的一丝光亮,越冬的麦田被水灌过之后表皮的麦子与水冻结在了一起,路旁及村子里的树木如同等待打劫的强盗令人头皮发紧,偶有风从树梢穿过,发出低低的呜呜,村里不时传出鸡的打鸣、狗的汪汪及不知哪家大人斥骂孩子和孩子的哭闹声,偶有村里的人不知忙什么匆匆从我身旁走过。黄狗一会儿跑到我的前面,低头找着什么,一会儿又到树旁撒尿。从学校回家后,通过与人们的接触,我感受到了人生的悲欢离合和大起大落,感慨万千不知从何说起。未去宝鸡读书前,人们看到病怏怏的我,要么不屑一顾,要么可怜地问几句,现在看到我都会投来满意的目光。人们对我前后态度的变化不知包含着多少涵义!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家,父母辛苦地支撑着,家里五个孩子,二哥先是考上中专,着实让家里兴奋了一阵,接着大哥生病,又给全家人迎头一击,我虽说在宝鸡读书,大哥在家帮父母,两个妹妹读小学,家里的支出也令父母头疼,整天愁眉不展。我去宝鸡读中专虽说不尽人意,然而也算是脱离了农村这个苦海,跳出了农门。
站在渠岸旁,望着漆黑的夜空及村庄和田野,心里悲喜交集,幸喜没被淘汰,要么我将面朝黄土背朝天,我的理想、抱负将是一场空,我将像祖祖辈辈的农人一样生儿育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会被溺死在这黄土地里。
在风里站了一会,有点冷,便回家里看电视。
半夜时分,刚躺下不久,听到外面喊该我家浇地了,我被父亲喊起来去浇地。我迅速穿上棉袄棉裤和雨鞋,拿了一把铁锨和一个手电出了门。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冷得让人牙齿打颤,我缩紧脖子向村南自家地里走去。从小到大,家里地里的活都会干,经常是放下书包就拿起锄头。到了农忙时节,我和两个哥哥在父母的带领下比赛割麦子或掰玉米、剁玉米杆,我唯一不会套牲口耕地。现在想起这些,都要感谢父母及农村的生活经历,使我成为一个脚踏实际,热爱劳动的人。我家的麦地西高东低,是蛋坡地,我看水流了一半便叉住了水口子,一不小心,一脚踏进了冰冷的水里,雨鞋里全灌满了水。一茬水灌过,明年的小麦收成一定不错,在浇地前,我们已向地里撒了化肥。
那个时节,过年对农村人来说就是过难,会过日子的人家过年不买肉、糖果之类,不买新衣服,不走亲戚。正月初十以后,年过得差不多了,天下起了雪,漫天大雪覆盖了整个村庄和大地上的一切,树木变成了琼枝玉叶,雪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如果雪下得及时,今年的冬灌就可以省去,可节省一笔开支。我掂着扫帚一边扫着家门口的雪,一边想着曾经在高中时写过的《太阳雪》,我的同学们此刻都在忙些什么,他们是否如我一样想念着他们?再过几天又该回到学校了。
“又起风了,引起我少年时的梦想与希冀,然而一切终会成空,一切已无法回头,有谁与我同在,起舞弄清影,泪湿青衣衫”,看着学生时代日记本上的日记,那个曾经多愁善感、孤独寂寞的我便浮现在眼前,我仿佛又回到了青年。那时的心境清清白白、简简单单,时刻充满着幻想与迷茫。
“大年初一,起了个早,放了一阵鞭炮,又吃了饺子。昨晚看了《大红灯笼高高挂》,心里实在沉重,心里产生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想法,以往崇拜的巩丽那么地要强,敢于挑战一切。'女人本身就是男人的一件衣服',好厉害的语言!联想到我的许多经历,不禁产生了恐惧感,一切都要严肃对待,不然被扼杀的将是自己!”那时的我时刻会警醒自己,一定要奋争,做命运的主宰。然而现在经历了岁月的浸染,已没了棱角,变得圆滑世故,浑浑噩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