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

入夜，K168次列车飞驰在通往B省的轨道上，车厢里刘玥侧在床边，暗灰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青黑无光的眼睛瓷呆呆地瞅着车窗外，儿子明明睡在床上，一只脚搭在妈妈腿上，一脸甜蜜。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左右，火车停在了B省象山县车站。刘玥出了火车，裹在人流里，右手紧紧攥着儿子的左手，肩上的背包耷拉在身旁，慢慢腾腾地向车站外移动。象山县在象山南边，城北的象山远远看去如同一群正在饮水的大象，象河缠着象山缓缓流向前方。

刘玥住进象山宾馆512房，走进房间，一屁股塌在床上，眼睛游了一圈，长长缓了口气。瓷了几分钟后，她慢腾腾地换上拖鞋，上了趟卫生间，然后打开电视，搜到了少儿频道。

动画片吸住了明明，刘玥从背包里翻出一个药瓶，倒出一片药，放进嘴里，喝口水，头一仰吞了下去，随后转过身，和衣缩在床上。昨天晚上没合眼，刘玥很快睡着了，发出轻轻的鼾声。

老公，你笑啥？不要走，招手叫我去哪儿？……谁的胳膊、脑袋、眼睛、腿、手，咋血呼呼的？咋这儿一个、那儿一个？老公，你死得好惨，不怕，我把你的胳膊腿拾一下，对一块！……我咋向山谷掉？咋这么深、这么黑？！快！快拉我一把！我不能死！

“啊！”刘玥直直地弹了起来！

几点了？明明，明明咋不见了？

刘玥抓起床头座机，手抖得有点不听使唤，她打通宾馆前台，问见自己儿子没？前台说没见。不好！她一把拉开房门，顺着楼梯，边跑边喊“明明、明明”，冲到一楼楼梯转弯处，一个趔趄，脚下一滑，跪在了地上。刘玥咬着牙爬起来，顾不得疼，一跛一跛地出了宾馆大厅，向宾馆门口摇去，“哎，哎，等一下”宾馆服务员跟在后面边跑边喊。

原来，动画片演完后，接着是广告，明明不看了，走到门边，开了房门，来到廊道，一个服务员看见了，轻轻带上512房门，把明明带进了服务室。

儿子没丢，刘玥松了一口气，再不敢躺回床上，她闷在沙发上。下午两点多，刘玥背着儿子去街上吃饭，吃完饭，直接回了宾馆。

明明玩累了，在床上睡着了，刘玥窝在窗前的沙发里，又对着窗外发瓷，天慢慢地黑了下来。

老公，谁让你来打工的？在家虽说挣的少，就少用些，你、我、明明在一起，咱家是完整的，多好！全怪你，不听话，不让来，偏要来。咱都有了房子，还想买车？有车能咋？没车不活了？！……唉，咋能全怪你？我要是坚持一下，你也不会来！堂哥，你个坏种，为啥硬撺掇秦阳来这儿，能多挣几个钱？秦阳走了，我跟明明咋办？出了这么大的事，三年连个照面都不打，好歹来看看你侄子，没情没义的东西！我娘俩过的这叫啥日子？！该死的厂长，秦阳咋是干矿山的料？别人一日鬼，你就把秦阳打发到矿山，啥球鬼地方，就不是人呆的！狗日的矿长，瞎了你的狗眼，明明知道山顶裂了那么大的缝，还叫继续干……钱，钱有啥用？没人了要钱弄啥？一群骗子，白眼狼！一个个白披了张人皮，我都没人了，还来跟我谈钱，逼着叫签字，履行程序，狗屁程序！反正死的不是你家人，你们肯定不凄惶！一个个想弄啥，以为我不知道？！我跟你们没完……唉……

刘玥又是一晚上没合眼。

第三天早上十点左右，刘玥在街上挡了辆出租，出租要四百块，她没吭声，叫出租拉她到象山水泥厂矿山。车在象山水泥厂门口一闪而过，朝着山里最大的一头“大象”开去。秦阳以前在象山水泥厂矿山上班，矿山在最大的那头“大象”里。

在矿山门口，看门的认出了刘玥，说过几句话，看门的在前面领路，刘玥娘们俩在后面跟着，三人来到一块挖空了的壁立的山崖下。三年前的一个中午，正在采石的秦阳被突然滑塌的山体埋了，瞬间埋了五个人。

远远望去，这块山崖正是“大象”的左耳，开山开去了“大象”的半拉耳朵。山沟里死一般静，偶有躲在山上的鸦雀“嘎嘎、啾啾”地叫，山崖遮住了太阳，象个魔鬼，巨大的阴影罩住了三人。刘玥不敢向上瞅，她耷拉着眼皮，蹲下身子，头深深地埋进双腿。

老公，你咋说走就走了，把我娘俩丢得实可怜！我该怪谁？能怪谁？我谁都不怪，怪谁能顶啥用？！该跑的地方我都跑了，该寻的人都寻了！厂长、矿长叫逮了。逮了是轻的，就该遭枪毙！都说你的魂儿丢这儿了，当时接你回家，咋没带只大公鸡？唉，当时全乱了，只顾着哭，咋没个人想到呢？怪我，全怪我，我咋这么糊涂？

老公，今儿咱一块回家！儿子都四、五岁了，你走时儿子还没学会叫爸爸，儿子随你，灵醒，学啥学得快，儿子叫一声爸爸，我难过一回，偷偷哭一回……

老公，只盼儿子平安长大，吃多少苦，我都情愿,你在那边要保佑我娘俩！

前一阵又来人说媒，我该咋办？你说我该咋办呀？你爸、你妈就你一个，我还有个哥哥，我一走，你爸、你妈可咋活呀？重新嫁人我想过，就怕儿子受可怜，儿子又不是人家亲生的……

一个多小时后，出租车拉着刘玥母子俩象个醉汉摇摇晃晃地向山下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