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红
我从未读懂我妈。
1991年阴历10月3日,路面上结了厚厚的冰,任何车辆都不敢上路,而我,偏偏在那一天要出生了。父亲急的四处找车,实在找不到,姨夫一狠心,骑着他的摩托车,带着我妈就去了镇上的医院。
在寒风凛冽中,摩托车颤颤巍巍的前行,姨夫害怕的不得了,坐在后座上的我妈则死死的护住她的肚子。等到父亲赶到时,我妈已经进了产房。几个小时后,我出生了,作为他们的第一个女儿。我很佩服我妈。
1997年,我上了村里的幼儿园。每当下雨天,别的同学都有母亲去接他们,我从未有过。邻居家的阿姨有时见状会捎带我回去,大多数的时间都是我自己等着雨停了再回家。我那时候从未对我妈说起过我内心的那份敏感,她也总是察觉不到。如果我当时说了,可能我就不是今天喜欢沉默的样子了。
母亲没什么所谓的“育儿心经”,她们那时候,“打”是最有效的手段。如果我撒谎,她唯一的手段就是打,用鞋子打我,用棍子打我,用手打我,边打边咆哮。父亲语重心长地跟我讲道理的时候,她就认为是过分溺爱,也从不让父亲对我“过分”宽容,于是就跟父亲吵起来了。我讨厌我妈。
这样的争吵持续了我整个童年,咆哮声越来越大,咆哮过后家中也越来越沉默。他们互相不说话,我就在中间来回传话,这种经历也造成了我长大后特别敏感的性格,在与人相处中,总是生怕别人不高兴。 五年级的时候,我问我妈:“你们能不能不吵,能不能心平气和的说话?”“那还不都是因为你!”她的语气恶狠狠的。我妈觉得我成了她生活得累赘,把她的生活弄得一团糟。我立在原地,一时说不上话来,默默流泪。每年过年他们都要吵,或是因为我爸多买了一些肉,或是因为我爸出去打牌了......有一次争吵的特别厉害,我妈把自己关在屋里,扬言要自杀,我吓坏了赶紧跑去叫邻居,无论邻居怎么劝说,“死了算了,反正也没人在乎我!”她总是那一句话。年少的我并不懂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心想怎么会没人在乎她呢?总之,那一刻我真是恨透她了,我想:“一个人怎么能这么不珍惜自己呢?怎么能这么无理取闹呢!一个家怎么就不能平静的过日子呢?”
那次争吵过后我就离家出走了,去了我大姨家,大姨对我倍加疼爱,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虽然那里很好,但我住的仍不安心,住了几天后我就想回去了,我怕她出事,怕他们再吵架,我甚至想着:“这么多天没见我,她应该也会反省反省自己吧。”回家那天,我特意带回了大姨买的西瓜。回到家里,一进门,她在门栏上坐着,没跟我说话,我瞥了她一眼,快步的走进屋里,那一刻我后悔极了,恨不得立马再回去大姨家。晚上,她在屋里做饭,“那是大姨买的西瓜,你吃吧。”“哦。”她低着头。备受煎熬的几天之后,我俩才恢复正常的交流。
初中,我厌学,经常逃课,我妈不打我也不骂我,她就喝着水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看着我说:“等你爸回来了,看他怎么收拾你!”语气里有一丝幸灾乐祸,仿佛我不愿上学这件事让她在和老爸的较量中占了上风。
我爸当过兵,上过学,年轻得时候去过不少地方,心胸大,格局也大。他总觉得世界那么大,就要出去看看世界,长长见识。我妈,一个要强的农村妇女,一辈子也没去过几个地方。在她的意识里,女孩子上个几年学就辍学、打工、挣钱,是很有面子的事。她总是羡慕村里那些早早出去工作的女孩子,因为她们总是给她们的妈妈买回来很多漂亮的东西,我妈看着,嫉妒极了,如今看着我厌学,我妈仿佛已经立刻规划好了我的未来,那个属于大多数女孩子的未来。说实话,我从未觉得我妈爱我,她大概以为我这辈子也只能走到那么远了。九年后,我当时正在读《傲慢与偏见》这本书,看着书里的班纳特夫人,我突然转变了对母亲“不爱我”的想法:除了辍学、打工、嫁人这样可以称得上过得去的结局,她还能想到些什么呢?我想,大概是没有了。
高中,因为表哥的关系,我去了城里的寄宿学校。自此,我与我妈见面的次数更少了,每次往家里打个电话,说一两句就挂断了,更不用谈任何有效的沟通了。这一年,我挺自在,也确实验证了我妈不在我身边对我并没有不利的影响。宿舍里的同学偶尔会说起自己的妈妈去哪里旅游了,给自己报什么辅导班了,又给自己买什么新衣服了。我从来都没说起过我妈,她从未出过那个小城市,她不懂什么所谓的辅导班,衣服都是我从生活费里匀出一部分钱自己给自己买,关于我妈,我只剩下沉默。
寄宿生活的第二年,几个同学在班里打闹,其中一个举起一把凳子,正好砸在了正在打扫卫生的我的头上,鲜血瞬间顺着脸流了下来。看着地上的血,我的嘴里突然冒出一句:“妈!”一瞬间,我对我自己行为十分惊异!甚至还对自己有一些责备。后来听大伯说,我爸在得知消息后,没跟我妈说,跟我姨夫偷偷去了医院。我妈总感觉不对劲,在她一个劲的追问下,我大伯告诉了她,她一下子就瘫在了地上,我住院的那几天她一直没缓过神来。因为交通不便,她又晕车,在医院期间她没来看过我。出院后回家的那天,我妈在揉面,我叫了她一声,“嗯......”她答应了,有些哽咽,连头都没抬。突然,我看到盆里的面上突然多了几滴水,我眼睛一酸,什么都没说,就回房间去了。从那时起,我的内心便产生了一丝矛盾。
高考的时候,我考的大学不好,我本以为她又会咆哮一番,但她却出奇的平静。不知为什么,第一次,我心里对她产生了一丝愧疚。
再后来,我考上了研究生,亲戚都说要大摆宴席,毕竟我是我们老梁家第一个考上的,我爸倒是很乐意,我妈笑了笑却拒绝了。我很好奇一向要面子的她为什么拒绝,我妈却说:“没必要这么张扬。”复杂的感情越来越多,我开始重新思考我与母亲的关系。
思考了很久,始终理不出一个头绪,我仍不懂我妈。
时间,真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就像季羡林说的那句话“时间从来不语,却回答了所有问题”。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慢慢长大,她慢慢老去。在时间的慢慢消逝中,我们似乎慢慢在和解。说是和解,不知她是否曾真的讨厌过我这个女儿呢?
成家立业后,母亲时不时地过来帮衬下,买点菜啦,送床被子啦,但思想传统的母亲碍于“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出嫁了,那就是别人家的了。”这些传统想法的禁锢,她在我家还是比较拘束,事事都是先让着我婆婆,总觉得不能让婆家说三道四。母亲也不乐意花太多时间帮我照顾小孩子,她觉得“外甥是狗,吃饱了就走”这句话绝对是一句真理。有时候她也会跟我讲“情分”,也会不断唠叨她与父亲之间的那些“旧事”,说起来总是喋喋不休。以往我总是与她争论,她就哭起来没完。现在,我一改往日与她辩论的场景,就坐在旁边听着。至于赞不赞同,就是另一回事了。
前段时间,母亲突然打电话给我,一上来就哭哭啼啼地说:“我查出病来了!”鉴于她一直有说话比较夸张的毛病,我忍住情绪仔细的问了她一下,才知道她是参加镇上卫生院的体检去了。从她断断续续的话里,我拼凑出了有效信息:医生并没有说什么严重的话,只是说乳腺上有一个结节,让她按时复查。我长舒一口气,跟她明明白白地解释清楚了这件事。我知道,她并不听我说话,仍然在电话那头哭诉:“我就放心不下你弟弟啊,她要是结了婚我就彻底安心了.......”
第二天,我就带她去市里的医院检查。亲口听到医生的话,她终于安静下来了,马上拿起手机跟我大舅和我的四个姨一一报告。事情办完了,我俩坐在医院的长椅上休息,有一瞬间,我脑中凭我所知的信息描绘了我母亲的一生:一个26岁结婚的女孩,27岁就生下了我,就此过上了做饭、照顾孩子、照顾家庭的生活,一辈子没走出过那个小城市,一辈子也没有为自己活过。
想到这里,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眼前这位五十多岁的妇女,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在寻找存在感罢了,寻找在丈夫面前的存在感,寻找在儿女面前的存在感.......,那一刻,我觉得母亲很可怜,想着如今母亲在我面前也总是小心翼翼,我内心所有的不快也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回家的路上,我看着路边每一个走过的女性,仿佛每一个都是我的母亲,仿佛每一个也都有我的影子。我与母亲,互为个体,又同为一个群体,在这丝丝线线的缠绕中,我们还要走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