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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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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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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冰箱和狗

主人给我起的名字很有诗意。他叫我拜伦。

主人在诗里这样写我们:我抚摸拜伦的头颈/它五官皱成一团,快活得痛苦/若久旱甘霖。此刻,笼罩在我身上的月光很像主人的手,可我却因饥肠辘辘,没有心情享受。主人依旧睡在床上,从昨天中午吞下几枚药片后一直睡到现在。起初他的呓语像酒话,骂人,骂这个世界;现在,他安静地如同进入梦乡的婴儿。在这期间,我舔过他的额头,蹭过他的耳朵,咬过他的小腿,甚至高分贝地狂吠过,却始终没能把他叫醒。

我知道主人不开心,他的诗获了奖,却被署上别人的名字。跟着他,我常饥一顿饱一顿,和他自己一样,但我从未想过离开他。每次他带我出门,看到满大街被剪掉尾巴的同类,我都会把尾巴摇成NBA篮球宝贝手里的花球,极尽可能地招摇过市。他从不给我穿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更不会给我穿鞋剃毛梳小辫,他让我活出了狗样,就像他把自己活成一个真实的人。

快天亮时,主人醒了。他打开冰箱找水,我趁机钻了进去,叼起半个馒头。他没看到我,返身关死了冰箱门。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可怕的严寒瞬间将我裹紧,很快穿透了我的皮毛,又企图穿透我的心脏。我把身体蜷缩在搁物架上,渐渐失去意识。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主人怀里。主人蓬头垢面,脸色暗黄,两行清泪挂在腮边。主人说:“唉,拜伦啊——唉,拜伦,你怎么这么傻啊,我自杀是因为我是个人,我不想被这个污浊的世界吞噬,可你是只狗,你犯不着陪我自杀啊,唉,拜伦啊——”主人的话让我直起鸡皮疙瘩,可我还是陪他一起流下了眼泪。我在心底发誓,要永远忠诚于他,无论富贵贫穷,无论健康疾病,无论人生的逆境顺境,不离不弃,直到永远。

因为被冰箱关得太久,我的一条腿冻坏了,再也无法纵情狂奔。主人为我装了带滑轮的义肢,每走一步,滑轮都会和地面磨出“刺啦”的声响。可再出门,我依旧会把尾巴摇成NBA篮球宝贝手里的花球,我甚至会昂首挺胸,把缓慢的步伐踱出南非残运会冠军“刀锋战士”的风采。

冰箱事件后,我的生活水平大幅提高,主人视我为亲人,即使自己饿肚子,也会让我顿顿吃肉骨头。他不只一次对我说:“拜伦啊,你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主人很快付诸于行动,变得早出晚归,即使在家也有打不完的电话。主人有了自己的公司,生意越做越大,我和他搬的房子也越来越大,装修越来越奢华,电器也越来越高档。

比环境变化更大的,是主人自己。他腰变粗了,鼓起了肚腩;他脸变圆了,眼泡浮肿,眼袋下垂,鼻毛成撮外露,还养起了小指甲。主人的打扮也变了,穿竖着领子的唐装,戴小叶紫檀的手串,车上播放的乐曲总是在歌唱草原。甚至有一天,主人把一个粘假睫毛嗲声嗲气的女人领回了家。那女人看到我翘起一根手指,大惊险怪:“呦——好可爱的白狗,把它屁股染黑吧,好流行的。”主人搂着她的腰拐进卧室。我听见他在嘟囔:“好,好,都听你的。”

我不怕把屁股染黑,但我心在滴血。我跳上窗台,夜空中繁星点点,我越发怀念主人在寂寞中案牍劳形的身影,甚至怀念他嘲笑我的诗句:拜伦坐在椅子上/半眯着眼,假装自己是只狼。

宁静的夜晚像一片起伏的波浪,我多想纵身一跃,跳入这波浪之中。我在窗台坐了整整一夜。天亮了,趁主人打开冰箱门,我又一次钻了进去。这是最好的告别,我将再也不会出来。


    《诗人、冰箱和狗》,首发于《海燕》2020年11期,《小小说选刊》2021年2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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