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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书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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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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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背篓

砍几根质地优良的精壮竹子,剔走枝叶,劈成一根根薄薄的富有弹性的篾,篾要刮得光滑干净,细如纳鞋底的麻绳一样。这时候,苗家篾匠便熟练地拿着这些篾左穿右插,魔术般地不停变化和舞动,大约半天时间,一个崭新的背篓便诞生了,放在火坑上熏烤半个月,使其慢慢变的金黄、轻巧,再拿下来,用麻布轻轻擦掉上面的灰尘,便成了正宗的湘西背篓。


湘西背篓是湘西人必不可少的生活工具。无论老人、妇女、姑娘还是小孩,走到哪里都背着背篓,见到经烧的柴火,拾上来;见到野菜野果,摘下来;见到遗落田间地头的玉米、稻谷或红薯,捡起来。背回家里,灶膛旁便有了做饭的柴火;饭桌上便有了可口的菜肴;粮仓里便多了一份下锅的粮食;日子便有了饱满、有了欢声笑语。


湘西姑娘背上了背篓,就像美丽的小鸟长出了翅膀,自由自在地背着爱情,一路飞翔、一路歌唱。你看,她们戴阿爸精雕细琢的银饰,穿红的、绿的、蓝的、粉的衣裤,燕子一样在满山青绿满地红花的小路上轻盈跳动,在稻香扑鼻一路虫鸣的田埂上行走,那一声声温柔的呢喃——阿哥,你快点子走咯。娇嗔的话语间,又步入了花丛中,蝴蝶一样斑斓斑斓地行走,小鸟一样斑斓斑斓地飞翔,摘这一朵粉红的小花,插在发髻;摘那一朵泛黄的小花,握在手中;还有那一大片白的、红的花骨朵哟,摘下来,放进背篓里,回家养在情哥哥的窗子边。那羞羞涩涩柔柔软软的爱情,甜甜蜜蜜地绽放,一年四季,开在哥哥的心窝窝里,也开在她们的心窝窝里。


湘西媳妇背上了背篓,浑身都充满了力量,对家庭,对生活,更多了一份责任和但当。她们忙碌在田地里、在屋前屋后,背着山上砍来的柴火、田野收回的包谷、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把家收拾的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无论你在外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只要一踏进家门,看见赶忙放下背篓的媳妇为你端来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所有的苦和气都烟消云散了。


湘西的老人、小孩也有自己的背篓。小时候总嚷嚷着要跟奶奶山上放牛,屁颠屁颠地在后面跑,小小的背篓在身上摇晃,一跳一跳的,格外活泼可爱。奶奶拾柴他也拾柴,奶奶打猪草他也打猪草,还攒足尽要和奶奶比赛,却常常被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或蜻蜓诱惑,满山遍野追着跑。回家的时候,小背篓里装的野花野果比柴火猪草多得多,衣服脏兮兮的,小手脏兮兮的,小脸蛋也脏兮兮的,笑起来却格外让人舒心。


在湘西,每逢赶集过节,背篓便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一大早,从村村寨寨走出来的妇女姑娘们,背着背篓,往场上走去。背篓里,是自家种的五谷食粮;自家养的家禽家畜;山上采的香菇野菜;河里摸的鱼虾螃蟹……尽是佳肴,尽是美味,数不胜数。而姑娘们的背篓总是崭新的,上面是用特制的篾编织成漂亮的花纹,一朵一朵,栩栩如生,无比精致美丽。背篓里是亲手缝制的衣裳,游龙走凤、雕鱼刻花,那一件件朴素的衣料在她们手中竟如彩虹般美丽、如晚霞般动人,仿佛那龙在舞、那凤在鸣、那鱼在游、那花在大朵大朵地开,大片大片地绽放。


背篓出现的最盛大场面莫过于秋收了,日子一到,不管妇女,姑娘或小孩,一家一家地出动,一村一村地出动,一人一个背篓,沿着蜿蜒的山路、沿着小河、沿着田埂,像一个个快乐跳动的音符,点缀着、呼喊着,如果谁高声唱起了歌,大家便跟着和起来,欢起来,漫山遍野都是朴实而动听的乐章。到田野里,大人转过身,或微微俯着,把百来斤湿漉漉的稻谷架到背篓上,往返于家田之间。小孩则背着小背篓,欢快地捡拾那些遗落田间的稻谷,你争我抢,看谁捡的多,一粒一粒,一束一束,不知不觉便倒满一簸箕、堆成一小山。这时候,田野上的麻雀们最容易从这些鲜活的背篓中找到诗人的语言,它们叽叽喳喳地飞舞着,讨论该采取怎样的抒情来描绘这美丽的画面;而可爱的阳光在这些生命的背篓中也长出灵动的脚丫,在稻穗上跟着清风的节奏轻轻舞蹈,为丰收欢欣鼓舞、摇旗呐喊。在这些欢笑声、打谷声、男人挥汗如水的吆喝声中,一个个背篓有节奏地此起彼伏,像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小小山峰,在娘的背上、在婶的背上、在妹的背上、在小侄女的背上,梳理田间,梳理每一把稻子,让每一粒粮食都不会走丢,每粒果实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记忆中,我和背篓的牵连大抵从出生不久就开始了。那时候忙于秋收,娘便把我放在背篓里,到田间劳动,我在背篓里摇呀摇,晃呀晃,看娘一镰刀一镰刀割着金灿灿的稻谷,一片片稻子倒下去了,一片一片生活的诗意站了起来,阳光明晃晃地照耀娘的脸,汗水像小溪一样欢快地为丰收唱歌;或者娘把我放到田间的一角,让我在背篓里玩,看蓝天白云、看麻雀飞来飞去,看着看着便睡着了。童年和背篓最深的记忆大抵是捉迷藏,蹲下来,把背篓往头上一盖,整个人便结结实实地藏在里面,小伙伴半天都找不着,自己在心里偷偷乐,仿佛在背篓里找到了神奇的隐身术。最令我们期盼的便是逢集过节,娘回家时,背篓里除了必须的家什,其余都是糖果和玩具,那是我们的渴望,我们的乐园,每次都得把背篓翻个底朝天才肯罢休。


这是童年的背篓、盛满欢笑和美好的背篓。长大后,背篓也慢慢有了酸、有了疼、有了泪。


一直不敢忘,那些年,娘用背篓背着满满的酸萝卜,起早摸黑、披星戴月往返在城村之间,为我赚取学费、生活费,辛辛苦苦盘我读书十几年(盘是湘西方言,“供”的意思,盘我读书就是供我读书);不敢忘,背篓压弯了娘的脊背,催生了娘的白发,如今,她依然用一个背篓撑起老家的那一片天空;不敢忘啊,这是我的亲娘,在背着我瘦瘦的命运和生活的风雨雷电搏斗!如今我背井离乡、漂泊在外,故乡的背篓,总盛着我的乳名、我的乡音、我的根,夜夜啃咬我的乡愁,让我泪流满面。


这用家乡土生土长的竹子编织成的背篓哟;这父亲母亲叔叔婶婶用勤劳的双手和智慧编织成的背篓哟;这故乡火坑上缓缓升起的缕缕炊烟喊醒的背篓、滋润的背篓、喂养的背篓哟。它有故土的芳香,有亲人的气息,有乡愁的味道,叫我如何忘,叫我怎能忘,这些有血有肉有灵有魂有情有义的故乡背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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