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梁书正的头像

梁书正

网站用户

散文
202003/31
分享

我有一片菩提叶

 

(一)

   出租屋外面有一棵菩提树,每日清晨醒来时,第一眼就看到它。每次看它的时候,就会顺着目光看到不远处的铁轨。经常伴随一声长笛,就有一辆绿皮火车哐铛哐铛地驶过。好几年的时光我就这样,在长笛声和菩提树旁生活、工作和写作。


   大概在2014年夏天,朋友邀写个文章。当时我并不知如何去写,便去找老商。据说当年他拿过《民族文学》小说的年度奖,想必能给一些有建设性的意见。接通电话时,他正在火车站疏导交通,一片乱哄哄的声音。他大声说:“书正,我听明白了,等晚上回去给你看一个东西”。


   有时,常常对着菩提树的方向出神。也不知道是看菩提树,还是远方的铁轨,或者在看着什么。作为一个背井离乡多年的游子,有些事情常常没有来由。那天和老商通电话之后,就搬一把凉椅躺在阳台,看着菩提树叶在微风中来回摇晃、摇晃,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晚上,天黑了下来,只能看到菩提树和远空星辰的时候。老商的电话来了。他说书正,我有一片菩提叶。我说你说什么?他又认真地说,真的,我发给你看。接着就收到了他的信息:我们手中都有一片菩提树叶,却没有多少人看见,因为没有多少人睁开第三只眼……

 

(二)


   我是在2005年离开故乡的。那一次,去长沙读书。因为严重偏科,直接导致我只能考一个大专,作为应试教育的牺牲品,就这样被一流的学府抛弃了,好在父母没有抛弃我,千拼万凑终于攒足了学费和生活费,让我去了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读书。那是九月份的一个日子,天气还比较炎热,和父亲一起到吉首,那是我第一次来到州府城市,但一点兴奋的感觉都没有。当晚九点的火车,为了省钱,我将独自一人前往长沙报道。在吉首火车站,我和父亲坐在花坛旁,喝矿泉水,嚼着干粮。我让父亲早点回去。父亲不同意,一定要送我上车。我说那都九点去了,没车回去晚上睡哪里。父亲叫我别管。


   大学时的一个寒假,在长沙火车站排队买票。好不容易轮到我,才发现右边口袋的钱已不翼而飞。我赶紧到处搜,最后只找出45块钱,还差10块,我急得不知所措。那时我要是买不到票,就很可能回不了家,而过年学校不开餐,开餐也吃不起。所以我急中生智厚着脸皮向排在后面的一位素不相识的男人借十块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口的,但可以想象那当时的局促和窘迫。没想到的是,他居然真拿了十块钱借我,我也留下了他的电话。分开的时候,我们人群中挥手道别。


   在大二那年,乘坐绿皮火车去南宁看一个姑娘。南宁是著名的“绿城”,大街上到处古树参天,阳光只能从层层叠叠的树叶间隙漏出来。我们乘坐公交车,没有目的,没有方向,穿越了大半个城市。我记得那些落在她秀发间的光线,那么柔软、动人。离开的时候,我在车上,她在车下。她努力伸出手,我也伸出手,但是没够着,车就缓缓动了。她突然泪流满面,站在原地一直挥手,直到消失在我的视野。


   这都是在大学时代发生的刻骨铭心的往事,如今记下来虽是简简短短的几笔,却在心中留下了永不磨灭的记忆。这种记忆就像洞藏的美酒,放得越久,味道越淳,也越香,更难以忘怀。和这一样难以忘怀的还有毕业后的故事。


   那是2008年之后的事情了……

 


(三)


   记得2013年的冬天,吉首火车站如往年一般冷,寒风萧瑟。我背着包,拖着行李箱,老婆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女儿,父亲扛着两个麻袋。我们一家将继续出去打工。这时,老商的电话来了。他说,书正,你在哪里?我现在火车站马路边,挥动着一只手。那是一个标志性的动作,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显眼。我一下就看到他了,也朝他挥动着手。就这样,我们有了第一次见面。


   老商经常跟在外漂泊的兄弟们讲,转到吉首,就转到自己屋里了。所以,每次回乡,无论多急,都会到老商家里坐坐,喝杯茶,看看峒河,河边生长的油菜花,远处的青山。心情一下放松了起来。但常常是,到老商家歇一晚,第二天凌晨五点就要起来,老商开摩托车,一路飞奔火车站,赶早上六点的那趟绿皮火车去打工。这样的情形发生很多次,以至于我清晰记得他上车用力踩马达时,那些在他肩膀腾起的风霜。


   有一次在他家阳台喝茶的时候,他又认真地说:书正啊,你看,你坐过的这个地方,当年田耳就坐在这里,光着个膀子喝酒,讲“河流的第三条岸”……又说,这辈子交了很多朋友,很多人都走出来,以前的田耳,现在的你,只有我还在瞎混。我说我算个屁。


   有一次,又是赶火车,他早早起来捞面,他说书正你知道为什么捞面吗?我说哪里知道。他说:“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出去铁路工作,父亲给捞面,但我并不爱吃面,父亲非要捞。父亲说:要吃面,要常见面。当时并没有体会到这句话,面也并不好吃。现在有了点年纪,倒是越来越觉得,这面啊,越来越有味,尤其是跟最亲的人的时候。”他说完这话,我就端起碗,埋着头,大口大口地吃。


   有一次大家聚会后,老商借着酒劲说,你们一年至少要回来两次,一次是清明节,一次是过年。


   这些断断续续的场景,这些年来一直不断在我眼前浮现,仿佛在向我诉说着什么……

 


(四)


   ……大学三年,家里债务高筑,父母已耗尽了心血,相继病倒,面对家徒四壁的房子和病中的双亲。我在睡了几十年的破木板床上彻夜未眠。半夜起来收拾行李,却发现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倒是再翻到《平凡的世界》读了个通宵,然后把书装进包里。第二天,告别父母,背上包。刚走出村寨,我又走回来,到村口的土地庙前拜了三拜。


   那是2008年的十月,秋风萧瑟,冷雨飘飞,我来到吉首火车站,坐在2005年父亲送我上车时坐过的那个花坛旁,突然泪湿眼眶。我还是坐着当晚九点钟的绿皮火车离开故乡的。这一次,不是去长沙,而是广州。


   刚下火车,就挤进了黑压压的人群中,慢慢挪动,不知要往哪里去。在慢慢挪动的过程中,突然想到前路茫茫、归途茫茫,不禁悲从心来。无路可退,只能往前。那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没工资都行。只要能有口饭吃、有地方住就好。后来几经辗转,终于在东莞樟木头镇的一个厂里安顿了下来。我们八个人住一宿舍,他们分别是贵州来的阿九,云南来的王刚,河南来的老炮,广西来的豆子,还有一些铺位暂时空着。事实上,铁架床上人来人往,要固定下来的人并不多。那时候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车间无比闷热,那件蓝色的工衣被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一个月下来,已被洗成灰白色。一年的时间里,我们的生活都发生了较大的变故,阿九的两根手指被机器压断了,老炮吸毒进了局里,王刚的女朋友听说做了妓女,两人大吵一架后不知去向,豆子辞工后再无消息。


   这些如尘埃般命就这么到来、匍匐又离去,散落天边。


   那时候每年读要回家过年,记得那是2013年春节后的一个清晨,我收拾好行李,准备再出去打工。年迈的阿婆非要送我。到路口的时候,她这叮嘱那叮嘱,突然深陷的眼窝里涌出了泪水。她说,你们要常回家看看,不知道明年过年,我还在不在。


   打工的岁月里,有一天下夜班,看到走在前面一个瘦小的打工妹,边打电话边哭。她为什么哭,哭什么,我不得而知。但那细微而悲伤的哭声深深地触动了我。大学同学黄静联系上我的时候,我正在机器轰鸣的车间搬货。她说:老梁,你是湘西的,腊尔山你应该熟悉吧……


   如往常一样,2015年的十月长假,我乘火车回到了湘西,和老商骑车出发,来到城市边沿的一座敬老院,那里很安静,每个老人各自坐着,谁也不说话,只有旁边河水哗啦啦地流动。这时,一个声音先发出来:“哪个啊?”就这样,我们认识眼睛瞎了的老孙。老孙很健谈,他说这里的人死时,基本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几天就去了。然后来一辆车,直接拉往火葬场;他说一间房,几天没有响动就有人走了;一栋楼,几天没啥响动,就是下大雪了……老商说难怪我们来了,你第一个问。他嘿嘿地笑,又认真地说:别以为看不见,我这双耳朵越老越灵敏,天地间的事情,我全听得到。


   自从老商跟我说了菩提叶之后,每当想到这些刻骨铭心的事情,那些菩提叶就纷纷扑面而来,落满周身。

  


(五)


   因为写作这个小小的爱好,又有点狗屎一样不成器的情怀,让我经常穿梭于偏远山区。有一次,在一个寨子,听到这样对话:“他屋好像好几天没见炊烟了”。“是啊,不知道怎么样了”?当时觉得挺奇怪的,问后才知那户人家的儿女都出去打工了,老婆子早一年过世后,老头子一个人便不再和任何人交往,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寨子的人都是通过他屋顶的炊烟确定他是不是还活着。


   有一年,回村没见到几个人,就问母亲,母亲说:都去山上了。当时心里一惊,真没想到前一年回来都还好好的,一年时间走了。那时候才明白,每一次回乡与每个人见面,都可能是最后一面,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是遗言。


   阿婆在说“不知道明年你们回来,我还在不在”这句话之后,没过多久有一只脚就动不了啦。那年如往常一样回家过年,大雪纷飞,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阿婆拄着把破椅子慢慢地挪动,我赶紧过去扶她,刚接近的时候,却听到她喃喃自语:“老天爷啊,你怎么还不带我走;老天爷啊,你怎么还不带我走……”


   我的菩提树叶正在生长,一年年枝繁叶茂;我的打工路来来回回,没有尽头。

 


(六)


   2015年的一日,老商喝醉了,愣是把我拉到一边,叮嘱说,多年之后帮他写什么悼词什么之类。我说狗日的,这是老天的事情,谁知道。醒酒后,他又嘻嘻哈哈,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这样的话,他后来又反复说了几次。我都没理他。


   和阿九再联系上的时候,我已当上车间副主管。他说你们那里还招人吗,我残疾,很多厂子都不要。我说你来吧。我叫上几个班组长,在一个馆子招待他。阿九左手端杯,右手一直藏在衣袖里面。几杯下肚之后,他说本来老家有个女朋友,知道他残疾之后就吹了。他没有办法,在老家讨不到吃,只得再出来,四处打零工。


   接着阿九又喝了几杯,说母亲前几年过世了,老父亲一个守着老家。去年死了,人都发臭长蛆了才知道,我不孝啊,不孝啊。说完“嗷嗷嗷”地大嚎。


   绿皮火车又在奔跑了,刚出广州,进入韶关的时候。父亲的电话就来了。他说:“佬,你婆走了啊”。我应了一声:“哦”。除此之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挂了电话之后,车子在哐铛哐铛地奔走,远山落日巨大,在天边呈现出深深的血色。回到家,姨告诉我,阿婆一直痛苦地挺着,不肯走。直到大家说:佬现在还在路上,太远,赶不回来。他也长大了,现在到外面能自己讨吃了,你放心。听了这句话之后,阿婆才咽气。

 


(七)


   阿婆真轻了,轻得就像那些缓缓落下的梧桐花。送灵的那天早上,每当我们在前面刚跪下,后面的人就抬着赶上来了。葬好回来,有人说:“她是真的想早点走了,不然不会抬起来那么轻松”。葬了阿婆之后,继续去广东打工,这一次,把母亲一起带去帮忙带小孩。在吉首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我到处转,在一个墙角边,看到一个民工歪在那里睡着了,从他身边歪着的蛇皮口袋漏落出来的,是一张老人的黑白照片。


   到广东没多久,与妹电话时,妹说爸除了晚上回去睡觉,天天都不在屋里,几次看到他在我上班地方的外面站,叫进来也不肯。突然想到了阿九的父亲。所以我下决心要把父亲也带出来。那是2016年的春节,母亲回去祭阿婆之后,便和父亲一同乘坐绿皮火车下广东。那天凌晨,在东莞火车站,我远远看到他们,两个先失去母亲,接着又失去故乡的小黑点,被凌晨厚厚的雾霾推搡、扑打……


   我是乘坐春天的火车去赶奔另一场丧事的。那天雾雨蒙蒙,想到出门时,油菜刚刚破土,沿途一座座新坟错落其间。归来时,油菜已花开遍野,有籽慢慢结成,新坟枯草成堆,雪霜却未化尽。那时候在火车上写下的句子:去年的油菜呵,现已结出了籽/去年的新坟,现已长出了草/如果一个人一年年失去亲人/请原谅他的沉默/如果一个人回乡只见荒芜/请原谅他的悲伤,也原谅他的恸哭……


   那些金黄的油菜花,那些纷飞的枯草。它们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啊,轻轻地摇曳。恍惚中突然觉得这多像出租屋外的那些菩提叶。


   它们就是那些菩提叶吗?


(八)


   女儿在一天天地长大,从襁褓到爬行,到走路、奔跑。有时候抱着她出租屋玩,会指着菩提树叶对她说:“这是叶叶”。“叶叶,叶叶是什么”她总是会问我。我说:“叶叶就是叶叶”。除了这句回答,似乎也找不到更好的答案。后来,她又长大了一些,终于明白“叶叶”是什么的时候。又问我远处那哐铛哐铛奔跑的是什么。我说是“火车”。她又问:“火车是什么?”我又不知该怎么回答。


   菩提树叶在一日日生长。女儿四岁的时候,我们去老婆娘家过年,祭祖的时候,因为怕放鞭炮吓着,妻子把她抱到一边,没想到岳父却抱起她,踉踉跄跄地去鞠躬、跪拜。我看到他们的姿势,多么像我每年清明回去祭祖的样子,多么像那一片片在微风中躬身的匍匐的菩提叶啊。突然明白当年老商说让我们清明年和过年都要回家的意义。


   那天夜晚,我一个人来到寨子外的小河边,看着清亮清亮的流水,听着哗哗哗的水声。许久许久,猛然抬头看见了深蓝夜幕中,群星闪烁、盘旋,如同组合而成的巨大星阵,而河水里面的星阵也与之辉映。那种天地之间交汇的光芒,把我深深吸引。突然我仿佛看到了阿婆慈祥的脸,寨子里那些死去的亲人,还看到阿九的父亲。


   许久,我又看到了父母、老商、王刚、豆子、老孙、阿九、老炮,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如此亲切。接着,我又看到了许多许多似曾相识的脸庞,他们在拥挤的火车站;在飞奔的绿皮火车的车厢里;在细雨纷飞或烟尘四起的街头;在机器轰鸣的车间……


   到了广东,出租屋里,母亲每天忙碌着,带小孩、做饭、洗衣,那些绿皮火车还在远处不停地奔跑。有一次我下班回来,看到母亲居然也对着远方的铁轨,久久地出神。


   那些翻飞的菩提叶突然迎面扑来,也落满了母亲的周身。


 

(九)


   2012年秋天的一个下午,父亲坐在院子里喝酒,微醺时提及当年在火车站送我去读书的事情。他说还记得不,你说要给我多留十块钱住旅馆,其实送你上车之后,我跑到汽车站,居然赶到了最后一趟回花垣的车,然后从县城走路回来,半夜到的家。说着,他又讲,如果当晚没车,就打算随便找个墙角蹲一晚算了。接着他又絮絮叨叨。我去给他热菜,从厨房出来时,看见他已经睡着了,苍老的身子如婴儿一样缩倦在椅子上,头上的白发被微风中轻轻晃动。


   那次寒假过后,几次打电话给那个借我十款钱的人说还钱,他怎么都不要,加之隔十万八千里,还也还不上。2016年,我从上海学习回来的火车上,居然在QQ上又加到了他。我反复说长沙火车站十块钱,长沙火车站十块钱。他一直没反应过来,后经多种提示,才想起来。我们再次联系,又加了微信,这样方便了许多。给他发了个红包。说钱不在多,感谢你当年用十块钱解救了一个窘迫穷困的学生,祝福你,好人一生平安。他接收过去了,又截图发了朋友圈,说当年的十块钱现在涨了那么多倍,又详细提了前因后果,言语间似有些感动和唏嘘。


    大二那年,南宁的那个姑娘,我们居然在多年后的某一日突然联系上了。她已结婚、成家,过得幸福美满。而那趟绿皮火车,已匆匆驶过了青春的年纪……


   我准备从广东回家乡的时候,阿九已当上了车间的一个小组长,谈了一个女友,两人恩恩爱爱,非常甜蜜。回去的前一天晚上,阿九非要请我吃饭。席间,阿九用残疾的右手一次又一次端起酒杯邀我对饮。醉后的阿九偷偷告诉我,他的女友已经怀上了。


   再见到老孙已是2017年底,一个朋友举办文学活动,因为离敬老院近,便独自一人过去。我心里想,不知道老孙还在不在,其他人都还好不好。另人安慰的是,老孙还在,还很健谈。他说,我知道你啊,花垣的嘛。你送的拐杖收到了,大家都好。又说了很多,我静静听着,也不多问。敬老院前的那条小河还在哗啦啦地流淌,仿佛某种永恒。


   回到吉首,老商已经在家里煮面条了,电话里他说:快点过来,今天的面肯定好吃,兄弟们特意从屋里带来了腊肉、酸菜,就等你了。那天坐在老商家的阳台,吃着吃着都醉了。峒河上,一行白鹭自由地飞翔。商嫂打趣似地说,看,那就是“河流的第三条岸”。

 

(十)

   写这篇文章时,我已回到家乡,是乘坐高铁回来的。我的窗边已没有菩提树,也没有铁轨。据说不久绿皮火车可能也要结束它的时代使命了。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眼前晃动,在心里轰鸣。


   2017年夏天,黄静与我联系后说,老梁,腊尔山那里现在应该不像以前那样了吧,好很多了吧。我说是的,我刚去了那里。谢谢你们一直以来对湘西留守儿童的关心和帮助。


   和阿九在微信上视频,他抱着已有几个月的孩子给我看,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好奇地瞧着手机屏幕,嘴角微微蠕动,仿佛要说些什么。阿九用那残疾的手反复帮孩子理衣服,抚摸他细嫩洁白的脸庞。


   阿九边做这些的时候边说,哥,小丽的弟弟毕业了,你不要管了。她现在也长胖了,已经跟我请了假,下个月结婚。他说这些的时候,我真有些恍惚,实在无法把当年那个在马路边打电话边哭的瘦小姑娘和现在的小丽牵连起来。好在,那些菩提叶都在努力发芽、茂盛地生长了。


   从我工作的窗边望去,一眼能看到钟佛山,那上面有一座古寺,古寺周围有很多树。有一次我和住持坐在台阶上,突然山风吹拂,树叶哗哗晃动,突然间我发现了,那些树叶与广东那棵菩提树上的叶子,如此出奇地相似。


   后来有一次,带着妻子和女儿爬上钟佛山。在山顶,摘下一片叶子给女儿。此时,女儿已经会把“叶叶”叫成“叶子”了。她站在寺庙外平场明亮的阳光下,奔跑着、旋转着、不停地朝我晃动着手中的那片叶子,说:“爸爸,你看,爸爸,你看……”


   是的,我都看见了。那些生命中不停挥动的手;那些秋风中微微晃动的白发;那些在肩膀上腾起的风霜;那些在眼前挥动的残疾的肢体;那些浑浊的眼窝流出的泪水;那些出神地望着远方的背影;那些长有能听得到“天地间事情”的耳朵的人;那些清澈见底的眼睛;那些一次次反复的鞠躬和跪拜;那些璀璨明亮的星阵……不正是那些菩提叶吗?而心里的轰鸣,不正是层层叠叠的菩提叶一起的晃动和共振吗?


   经书上说,所有的神都住在菩提树的果实里。而我,也有一片菩提叶,它住在菩提树的果子里,也住在我的心里。


   多年前老商发的那条信息有这样的结尾:如今,我的第三只眼紧紧地闭上了,因为它看见太多的菩提树叶飘落在遥远天边,沾满尘埃。这些都曾是经脉清澈曾经飘香的菩提树叶,如今痛得悄无声息,纷纷蜷缩一团。但总有一种声音对我说:用心珍惜这些菩提叶吧,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拥有一片菩提叶,在人间,坚强而茂盛地生长……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