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关中平原,大晴天,无论是站在已经铺满柏油的国道,还是在满眼黄土或宽或窄的乡道上,举目四望,总有一垛垛深绿的树木或淡蓝的烟雾所笼罩处,那便是村庄的所在了。
连续的雨天,自天而降的雨水,和着到处的黄土,不久,整个村庄的街道都会被稀泥满布而“涕泗横流”般。大人们穿着鞋帮不高的雨靴,蹑手蹑脚的走过,几个淘气的小孩则是光着脚片子,扯着一块塑料布举过头顶飞奔而过,溅得路人及自己一身的泥点。
“谁家的瞎种娃,狗东西!”
一阵的哄笑,和着这雨声,脚踩在泥水里的扑塌声,在这雨天充满泥腥的村子的上空聚散而去了。
较之二十年前更久的一个同样的雨天,四爷带着一家人,从他服役了多年的部队回到了同样久违了的家乡,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大军,小军,跟我拉泥坯盘炕,盘灶;文英,武英打扫院子。”
四爷如同还在部队一样对孩子们下达着命令。自此,一家人在父辈给他留下的,窄得架子车进出时一个轮子在屋檐下,一个轮子已在院子当中的老屋里开始了农村生活。
北方的春天似乎总是来得很晚。刚过完农历的新年,风刮在脸上,仍是生疼生疼的,村子里,社路边的椿树、杨树、梧桐树也仍是光秃着枝丫,它们好像总是一齐儿落叶,一齐儿发芽似的。四周一片的灰黄,在沟坎的背阴处,没化掉的残雪斑斑驳驳的,昭示着这里曾经下过一场不小的雪。壕畔蒿草的枯枝在料峭的风中瑟瑟而抖,“惊蛰”的节气没到,动物们也似乎不愿起的太早,整个平原上一抹的绿意都没有,从而便显得格外静谧而安详。真正的春天还是需要些时日的。生产队开春的活儿还没有开始分派,四爷就显得更闲了。这是他在村里过的第一个春天,如同以后他过的每一个春天一样:寂静,也冷,也总是来得很晚。
他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中山装,提着一个竹笼,手里捏着一只旧书纸卷成的纸烟,迎着风,走向他阔别了几十年这无边的田野。这里的一切他太熟悉了,而此刻他又觉得是那么的陌生,抬起脚都不知道迈向哪里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过去关中平原上的人们是不会种西瓜的。故而每年三四月份,队里会从山东请人来种,大伙在背后称之为“山东瓜客”,当面却是“老陈,老陈”这么极其尊重的叫着。老陈不老,在如今看来不到四十岁,戴一顶草帽,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一把瓜铲拿在手里,背在身后。然而就是这个不老的老陈,把队里的一大片瓜田务弄的井然有序,队长见了也是早早地拿出烟袋来,装上满满的一锅子,递给他。四爷没有具体的活计,便被分配给老陈做帮手,不过是拿拿瓜铲,递递水杯什么的。谁料,一年后,他竟然自告奋勇地以唯一的祖屋立“军令状”,务种队里一直以来老陈所种的那一大片瓜田。那年,西瓜丰收了,他便做了生产队副队长:敲打挂在树脖子上上工的铃,分派农活,调配农具牲畜等,自然,还要务弄队里的那大片瓜田。一直以后,那上工的铃总是被他早早的敲响,直到天黑点着油灯给大伙写工分,队里分东西,他也总是站在一旁,死盯着那秤星,一天到晚的不着家。
“当个烂怂副队长,就卖给队上咧,这家还要不要咧。”每次临出家门,四婆总会把这句话扔在他急匆匆而去的后背上。
那一年,四爷竟也要带领一些人和队长搞什么劳动竞赛,搞试验田。也就是那一年那晚的生产会上,四爷的副队长落选了,连四婆也没有投他一票。
“让你能!”村人们嘻嘻地相互打趣着,又自顾自的忙活去了。
农村的夜总是冷清的,无论春夏秋冬。黑黢黢的四周,没有了遮掩,天上的星星也显得更稀疏,在这暗夜里是那么的柔弱,仿佛一盏盏风中的灯儿一不小心就会被吹灭却又在努力的亮着似的。
一夜未眠。一大早,四爷拿着家里仅有的一点钱,去到集市上买来一只奶山羊。自春天的第一只蝴蝶飞过,到秋末最后一声蝉鸣收起,春夏秋,羊吃新鲜的青草,冬天便吃四爷平时割来晒干成垛的干草。一年多工夫,四爷家的后院便有了一群羊,咩咩咩的叫着,熙熙攘攘的。每次羊群吃饱从地里回来,鼓鼓的羊奶一甩一甩的,走一路,羊奶洒一路。
“四婆,我看羊奶喝得你更白净了些,哈哈!”
四婆脸红了,四爷的嘴角也跟着微微的向上扬了扬。
他家的羊奶却是从来不卖的。村里老人身体不好了,孩子缺奶了,总是有人一大早拿着家伙什去到四爷家的羊圈里挤上一茶缸或洋瓷碗,回过头对他笑笑,便飘然而去了。逢人到家里来串门,也是一碗被烧得滚烫的羊奶代替了白开水。
秋天的雨总是连绵不断,哪里好像都一样。四爷说服大家伙把街道用土垫起来,有了一个小小的弓形,门口修了排水沟,一家家连起来通向一处壕沟。遇雨,门口,街道上没有了积水,也就没有了稀泥,天一放晴,扫帚一扫,光亮光亮的。
又一个春天来了,春风也随之吹到了村里的角角落落。而这一年的春风似乎是给方圆几十公里内四爷一个人吹的---四爷平反了。补偿了多年工资待遇,他便自然的成了方圆几十公里内唯一的“万元户”。
大家这才知道,四爷是由于“路线问题”,在一次专门为他而开的“会”上,他被下了枪,撕去了领章帽徽。如今想来,如同看到戏台官帽上被拔掉的那根花翎,也如同一大早欲引颈而鸣公鸡头顶那鲜红的冠子。而家中一大堆曾经也无比“光鲜”如今有些斑驳的军功章、夏天偶尔看到他身上留下的斑斑弹痕,似乎都在记述着他未回到村里之前所有的过去。
那时农村人钱都紧,包括城里人。自此,每值天黑,四爷家的大门会不时被人敲击的“咣咣”作响,大伙儿不时的在他那儿倒上个“块儿八毛”的去用。
“我手里现在有一笔钱,我想把咱门中振兴一下,咱先人在东西街道上也是能行人呢!”四爷对着临时召集到家里众多的子侄们大声地说道,眼里闪着光,仿佛对着他曾经率领过的千军万马。
他托人从县城买来一大堆科技致富的书。《果树的修剪及病虫害防治》,《农户养殖实用手册》,《几个经济作物的实用性推广》……由一个上过高中的侄子带领学习,俨然一个家庭农技学习班。随之他挖掉了本来不大后院所有的树木,平整成一块块的,作为他们的实践基地。造鸡笼,建猪舍,种了一些当时农村没有的蔬菜,药材,还有一藤绿生生的葫芦。
“四爷,种着葫芦做啥呢?”
“啥,葫芦,能炒着吃,能当水瓢用,还能当药用,还能当酒葫芦,这是宝葫芦呢!”不喝酒的四爷开心的做了个喝酒的动作。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笑声中,四爷似乎看到了希望,那个只要他伸手想抓便可以抓到的希望,这个希望只有他看得到,也只有他认为那是个希望。
“搞那些东西不行,行的话其他人咋不搞呢?”
“走,没事转一圈,末了还有酒有肉呢,嘿嘿。”
“就是爱折腾,我地里活还忙着呢。”
四爷的“家族振兴计划”伴随着“农技培训班”的解散而再也不被他提起了,大家伙的日子又像往常一样周而复始了。一波涟漪后的水面似乎比起初显得更加地平静了。
事情呀,往往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生,又在你不可预料的时候结束,不论你彩排了多少次,最终的结果却只有一个,而这个结果也许真的不在你的彩排之列。生活呀,你总是让人绞尽脑汁,你总是给人很多悬念,你总是在现实和理想间上给人设置了很多看得见看不见的障碍,让我们去揣摩,去试探,去奋起逾越,或望而退缩。这也许就是生活的本色,也是它魅力的所在。(这段话在自己的一篇文章里用过,摘录过来,只想表达同样的意思)
田地旁,沟渠边,四爷仍旧放着他的那些羊。羊吃草,他便用路旁,渠边的细树枝条,编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筐,不说一句话。一个更加精致的,刮去青皮白生生的小篮,是四爷自己用来放烟叶、卷烟的旧书纸、点烟的火柴的。
“四爷,编这么多这做啥?”
“没事干。”
“这么多,给我一个。”
四爷不说话,说话的人笑了笑,拿起一个便走开了,如同捡走的是一个路边无人认领的孩子。旷野中,柔软的枝条在四爷的手里怀里跳跃着,成了一朵朵的花。
四爷是在一个雨天,踩着满脚的稀泥回到村里的。也是在那个窄的架子车进出时一个轮子在檐头下,一个轮子已在院中的那个老屋里离开的。瓦片上落下串珠般的雨水,打在檐下已有些青苔的地上,天长日久,成了一排深深的小水坑,溅起的一朵朵水花,确也是那般的晶莹剔透。“滴答,滴答”,一切似乎仍和他那年回来时的一样。
“四爷一辈子倒弄咧个啥嘛!”
“我还有四爷几十块钱没有还呢,哈哈,他现在也用不上了。”
后院,风雨中,那一藤葫芦,绿生生亮闪闪的,一个个错落的挂起来,掩映在同样绿生生密密的叶子当中,如一只只眼睛在闪动。那是四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