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农村出身的人都有过“吃席”的经历,在物质极度匮乏的过去,便也留给很多人很深的印象,包括我自己。
家里来了客人,从自己能端起一木盘饭的时节起,母亲总是在我将要端去第二盘时叮嘱我询问客人诸如“味道怎么样?”“咸或淡?”之类的,小时候内向讷言的我竟也是半天蹦不出来一个字,这时的母亲嗔怪着从灶间里走出来,手在腰间的围裙上抹了抹,笑着对客人问道:“他叔,你们尝盐淡不淡?”得到那些客人顾不得放下碗,却也是几乎争抢着地回答道:“好着呢,好着呢。”这时的母亲才笑着神满意足地离开。
在客人中有人放下碗表示不再“享用”之时,母亲又会叮嘱我去给人家说“再端些,吃好,才下呢”,以示礼貌与热情。而最终,自己还是没有照母亲所说的去做,只是把盛满饭食的碗往自己喜欢的客人面前推了推,对于不喜欢的且还在“埋头苦吃”的,现在想来,自己也一定是给了他白眼的。最后客人们抹了抹油嘴,在一句冠冕堂皇的“小伙子都长这么大了,出脱咧”的赞许声中,我端着满满一木盘的碗碗盘盘回去,这顿饭才算结束。
但这还不算是真正的“吃席”。
“席”,一定是“宴席”之意,毋庸置疑。关中地方的许多话,甚至于方言在如今或过去的诸多地方及典籍中在用,其字其意仔细揣摩确也是意味十足。席,是大规模的待客之所,也有较为正式的待客之意,在农村,不外乎婚丧嫁娶,上梁乔迁,孩子满月,包括情况好一些家里老人的寿辰,在这里有个专用的说辞叫“过事”,在过去的许多时候,这样的“席”很有吃头,也便有了更多的看头。
吃席人里面不论什么场合,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主客与情客。主客是主家的外村亲戚,路远的先一天就到了,情客是本村的邻里众人或者主家的三朋四友,最早的时候花上一两毛钱起,就能做个心安理得的“情客”,根据自己与主家关系的好赖,决定所出“情钱”的多少,和现在的随份子是一模一样的,以至于街道上一个孤寡老人,无论谁家“过事”,她都是一毛钱的份子,大家也见怪不怪的认同了这个大伙儿共同的“情客”而一样地招呼得十分周到。
宴席开始时,主客先吃,情客后吃,本家最后,这事都是由“总管”来安排。在主客吃得差不多结束时,主家会差人拿着“情单”挨家去叫“情客”来“吃情”,男主人不在家的,那家的男孩子也可代去“吃席”,而女孩和妇女一般是不去的,时间再后来一些,似乎也就不那么严格了。
只见那些吃席的,匆忙间占位坐定,上席坐的自然都是长者,大多鹤发,正襟危坐,看客的(如同服务员,每桌一位),给老者斟一盅酒,看其他一溜排开的席面都差不多了,便一挥手“咥,咥,咥”筷子便纷纷离桌,大人总是会夹一口菜后,把筷子在桌上放一下,以示礼节,而孩子们却是不在意这些,不顾一旁家人象征性地阻拦,甚至于用筷子在孩子手上的敲打,一阵的风卷残云,如蝗虫过后般,盘中的荤素诸菜已是所剩无几了,大人们摇着头,确也是没有多少责怪的意思,确也是不在乎自己有没有吃多少。“饿死鬼转世的?”“得是八辈子没吃过饭”,并满含慈爱的笑着。而在都是妇女孩子(主客)的桌上,讲究就几乎没有了,筷子交错,先荤后素,掉在桌上的不顾了,够不到的站起来了,没吃到的抱怨了,有的孩子哭了,手疾眼快的妇女也会把一块肥肉夹在馍里,没有肉了豆芽也行,解下头上的手帕包起来,美其名曰:“他爷走不动,给老的带回去个。”之后,再匆匆地加入到这吃席的行列中去了。在少有荤腥的那些时节,这些也都见怪不怪的,因为大伙似乎都没例外过。
如果过事的饭菜有剩余的,有的大方点的主家会让前来帮忙相好的村人一盆一碗的带回去,馒头一个个的切成薄片,晾晒在一张竹席上待干了慢慢来吃,下过面的面汤,漂着油花花的洗锅水也会有人一桶一桶的提回家做喂猪饮牛之用。
那时的吃席归来,总免不了有一番对主家款待的品评:“客待的好很,肉菜多,烟不停的发呢。”“还叫情况好呢,没几个像样的菜么,我家掌柜的都没有吃够,回来还在灶房咥了个蒸馍。”“不知道谁安排的,把客就没算好么,吃拉脱(严重不够)咧。”大伙儿乐呵呵的相互调侃着又继续着自己的日子了。
而对于新媳妇第一天过门,端上来的第一碗面,只见新娘子朱唇轻启,一根细面条慢慢的吸进嘴里,汤也只呡一小口,不论酸甜,少了在娘家平时的狼吞虎咽,以示文雅贤淑;而新女婿第一次到丈人家,看着丈母娘做的一大桌好饭菜,不像其他人般脱鞋上炕,扯开腮帮子,而是鞋也不脱,匆匆的扒拉一碗饭便离席,看着家里有什么农活去找着做了。新娘子家妹妹嫂子之辈的,有的趁机在新姑爷的饭里放一大把盐,一大勺醋,甚至于满碗的辣椒,看他皱着眉头在媳妇诸多家人的注视下吃下去,惹得大伙一阵的哄笑,新女婿不急不燥的,定会留下个好脾气的名声在丈人家。那时,这新娘子,这新女婿的“席”吃得也真的是意义非凡,一辈子也不会忘掉了吧。
如今,吃饭已不是问题,吃席也不再有诸如过去的情形发生,有时竟也是“置席容易请客难”,主家待的好不好,客人吃得饱不饱,也不在人们的议论和调侃之列,但艰苦岁月留给每个人生活的种种印记,犹如吃席时桌上的肥肉豆芽般,一时间地竟也是让人难以忘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