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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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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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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亲舅表舅(散文)

我有一个亲舅,离得近的表舅也是只有一个。

我表舅是我外婆亲哥的儿子。他落地时,正逢农历五月初五,于是父母便给他取了个小名“阿五”。到了我这,我也称他为五表舅。

我外婆说,五表舅比我舅父大两岁,这表亲俩自小就亲密无间。少年起,五表舅就经常到来,邀上我舅父,到他那里,两人一起捉蟋蟀、逮了哥、捕鹌鹑。五表舅村子后面的山里,活动有很多黑叶猴,一群群的。也许猴子一多,就有变异,在众多黑猴中间,往往有白化的黑猴。一次五表舅带我舅父进山,说是要看白猴。哥俩这一去竟至日头偏西也不回家,急得家人进山寻找,死拉硬拽两人才肯回来。

我很小便认识五表舅。

我一直和外婆住在一起。我们家住在小街上,小街三日一圩。每逢圩日,来趁圩的人很多。与他人一样,五表舅也过一段时间便来赶圩,买这买那,或是卖些山货。五表舅到来时总不忘给我们带些青豆荚或嫩玉米等鲜品。五表舅算不上高大,但是很有力气,有时他还给我们挑来大担的干柴。五表舅每次见到我外婆后都说:“姑,我来看你。”我外婆乐欣欣的,每次都拿出一个大海碗,给他捞上满满一碗的稠粥,并且看着他把粥吃完,还连问还添不。五表舅咂着嘴说:“饱了,再吃肚子就撑破了。”

我在外婆怀抱中长大,很小就知悉外婆的心声。

离十六岁还差三个月,我舅父就到崇善读书,这地方如今叫做崇左。

苦等捱盼,三年后我舅父师范毕业。儿子学业有成,我外婆心里那个喜,瞅着机会就唠叨:“这下好了,我家熬出头了!”松了口气之时,我外婆心中那个事也提升起来,这是每个母亲的共有心事。外婆打算赶早托人说媒,给我舅父觅亲,让他快点成家,安居立业。没想到住不了几天,我舅父便对她说:“妈,我还要出门。”

我外婆一愣:“出门?到哪儿?”

“到柳州。”

“到柳州干什么?”

“也是教书呀!”

我外婆不知柳州在哪,但她认准,这地方一定离家很远,因为这地方她还没有听人说过。

“教书在哪教不一样?就在这里教。”我外婆肯定的说。

我舅父摇摇头。

瞅着儿子稚嫩的脸庞,从来不缺话头的我的外婆,竟一下子不知要说什么好。她真想知道,儿子为什么要到柳州,但她此刻知道不了。

舅父是决意到柳州了。柳州是个大地方,要到那边当教师,仪容仪表一定要讲究。我舅父穿的还是我外婆给缝的那两套唐装土布衫裤,唯一一件中山装,领口已磨出了绒绒的布毛。这是很难出门的。我母亲一咬牙,从箱底翻出仅有的积攒多年的准备今后自己结婚用的两块洋布,带我舅父到裁衣店,赶做了一套“西装”,一条灯笼裤。我舅父含着泪,把新衣裳装入藤箧,把姐弟亲情藏进了心底。

我舅父这次是出远门,他的止行牵挂着全家。临行前,我表舅和他爸都来了。这孩子家的孤身一人远行,他们不放心。三年前,日本鬼子曾入侵广西,他们蹂躏南宁、蹂躏龙州、蹂躏崇善以及多处地方。我五表舅一路帮我舅父挑着行李,他们送我舅父迈过壶关,下了崇善码头。

在崇善码头送过我舅父后不久,五表舅就结婚成了家。

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我舅父才回到家乡教书。

到家当天,我舅父从藤篋里取出一个大信封交给我外婆:“妈,这里面有好多相片,你帮我收好。”我外婆接过信封眨巴着眼,抗战胜利了,儿子回来了,她那颗悬着的心落了地。

原来,当年我舅父到柳州后不久,日本鬼子就逼近柳州,桂柳会战拉开序幕,他们学校转移至桂西北,师生们一边上课一边宣传抗战,他们演唱得最多的是《大刀进行曲》、《在太行山上》等歌曲,这些相片,就是当时拍下的。

岁月呜咽。

仲春来了,木棉花和龙眼花正起劲开放。那天早上,我外婆来到厨房,洗着碗。突然,外面“叭叭”传来了枪声。我外婆心头一震,一只瓷碗从她手中滑下,“咣”的一声掉在地上。那一刻又令她想起几天前街头那个口口相传的故事:国民政府挑起内战,为了增补兵源,大肆征兵。那天又从乡下五花大绑地捆来十多个汉子,壮丁们被关进一个库房里,只待天明就把他们押上前线打仗。岂料当晚夜黑,不知是谁潜到库房,打昏看守,砸开大锁,把这些壮丁都放了……瓷碗摔成多瓣碎片,我外婆口中念念有词,细心地捡着碎碗渣渣。

这天正逢圩日,下午时,五表舅来了。

“姑,我来看看你。”

“才从家来?”

“早来了,我掏得两斤野蜂糖,拿到圩上卖。”

“卖出了?”

“没有。在街上摆没人问,明德堂又不收,这世道没人需要甜的了。”五表舅说着打开布袋,从里面拿出一青色瓶子:“我拿过来给你,你哪时想吃就吃。”五表舅把瓶子往神台上放。

我外婆说:“先放这,瞅准有人要我帮你卖。”

“姑,你就留着吃。”五表舅恳切地说。

我外婆深叹口气,心痛地望着五表舅:这孩子当了家,已有一儿子得两岁。如今政府压下土地税、财产税、牛马税、军饷费、保甲费、户口捐、猪羊捐等等等等,每项都戳人心。这才二十多岁男子,面容已很憔悴,来赶圩也没有个好样子。

“姑,我弟呢?”五表舅问道。

我外婆说:“早上到学校,放午学也不回来。”

五表舅没心多待会儿,吃了一碗粥后就说回去。我外婆拿过他的布袋,打开米缸,把缸里不多的米几乎都装给了他:“五,姑没多少给你,你安排着吃。”

五表舅点点头,拿过布袋,头也不回地奔外去了。

我外婆煮好晚饭在那等,天擦黑了我舅父还不回来,直至深夜我舅父才匆匆忙忙回家。到家后饭也不吃,忙着往藤箧里装东西。

“你这是?”我外婆上前问。

“妈,我又要走了。”我舅父说。

我外婆没问我舅父要到哪,只在一旁静静的看。她知道,此刻提问,只会让心更碎。

我舅父装好东西提起藤篋,说:“妈,我走了,我没什么给你。”说完出了门,消失在黑夜之中。

儿子能有什么留给母亲?教师薪资米又有两个月领不到了。

我外婆迈出门槛,向黑夜望去,久久没有回头。

我舅父这次下的是左江驮卢码头。到柳州后,组织上安排他到中共梧州城工委,开展地下革命工作。

我舅父走了。更让我外婆始料不及的是,更捶胸的事还等着她。

几乎与此同时,我父亲也离开了家,走向左江响水码头,奔赴中国人民解放军桂中支队。

我母亲住不下去了,背起我,在她学生帮助下,连夜逃到我五表舅处避难。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子让我外婆呆坐在那不知所措。

十六岁时,我外婆踏进这个家。我外公是当地著名中医,娶有几房妻妾,我外婆是最小的。我外公比我外婆年长二十多岁,早就过世。分家时,我外婆分得五分水田,一亩坡地。为了让子女能有个出息,我外婆除耕种这一亩多田地外,还租别人一亩多的园地,种桑养蚕;我外婆还买来稻谷,加工成白米后再出售,求些薄利;外婆也经常养猪;外婆还买回烂衣烂布,剪了糊了,纳成低档布鞋,卖给光着脚丫的穷人……我外婆辛辛苦苦地奔日子,外婆的汗水没有白流,多年后终于有了回报:她的三个子女,我母,我姨,我舅,先后当起了小学教师。

如今,这个家一下子空了(之前,我姨已随军北上,在死守桂林时,我姨夫与日本鬼子肉搏牺牲,我姨早就流落桂北恭城)。体面的职业,温馨的家,怎么就……面对儿辈们的选择,我外婆一脸的茫然。我想,在端坐着的那刻,她一定极力搜肠思索,这些年自己的殚竭努力,是不是在哪有了差失。

我外婆没有睡下,那一夜最让她牵挂的是我。从我呱呱落地,几乎都是她抱我,哄我,亲我,

天蒙蒙亮时,一伙人闯进了家里。他们都拿着枪,凶神恶煞,威胁我外婆,吆喝着要捉人。抓不到人,这伙歹徒打烂水缸,抢走仅有的几斤米……

一年多后,我家乡获得解放。

从我一懂事我就知道,我家乡有一个美美的传统节日,翻成汉语可叫“新米糍粑节。”节日那天,家家户户把糯米蒸了,然后倒入木臼,舂成糍粑,品尝起新谷登场的滋味。

土改后第二年,我已得七岁,见我脚筋有些力了,外婆第一次带我到我表舅家,与他们一起过糍粑节。

这是农历十月,秋高气爽,路两边的稻田已收割完毕,草尖上开始挂有露珠,高高的芭茅草摇着淡红淡白的花穗。祖孙俩沿着土路,不紧不慢的走着。在一丛很高很大的芭茅草前,外婆突然叫住我。她拽过一棵芭茅草儿,用力剥了几剥,抽出一株穗杆。穗杆白白的,下端有一节嫩茎,外婆折下嫩茎叫我吃了。接着她用小刀把穗杆掰成两爿,三下两下,织成了一匹草马。草马挺胸昂首,两耳高耸,拖着一条逢松的尾巴。“外婆,你真行!”接过草马时,我不禁叫了起来。接着我外婆又用两株穗杆,给我织了一把手枪,我兴奋得撒起欢来,好似真的跨上了骏马,扣动了扳机。

表舅的村子坐落在一片青葱郁翠的大山下面,这是我外婆的第一故乡,也是我曾避难过的地方。我两个表姨都嫁在本村。大表姨家住村头,我外婆先领我进大表姨家。见我们来了,大表姨拿过两个草埻子凳儿,让我俩坐下。接着,大表姨进里面端出满满的一簸箕糍粑。我一看,糍粑有白的,有黄的,还有粉红的。表姨把簸箕往一三脚凳上放下,拿起一个鼓着肚子的白色糍粑递给我:“吃这,肉沫绿豆心,蛮好吃的。”我接过大咬一口,果然油滑香甜。我表姨又拿起一个递给我外婆,我外婆没有立刻直接,却说:“你做这么多呀?”

“里面还有呢!”表姨说。跟着两人便聊起天来。

接着我又吃了个糖心的。

我们正在那高兴,忽然隔壁传来一句喊声,接着走过来一个婆子(后来我知道她叫二婆)婆子双手捧着一个芭蕉叶包包,她对我外婆说:“她姑,这是几个糍粑,我送你的。”说着把包包往桌上搁。

“哟!这些年我不来过节,一来你就送我糍粑!”我外婆说。

“送你不行了?”婆子搓着手:“你是知道的,以往糍粑节,还不是十有九年我们只能做几个,让孩子尝尝,心里记个味,我们做大做老的,那敢放开来吃。”

“二婆说得对,”我表姨说:“有一回我嘴馋,背着孩子他爸吃了一个,直被他吹胡子瞪眼。”

二婆有一副亮丽嗓子:“说心里话,要不是解放了,土改了,我们有了田,有了地,添置了米缸,她姑,放到从前,你开口索要糍粑吃,我也没东西给你呢!”二婆说完开怀地大笑起来。

直到这时,我外婆才从簸箕里拿起一个糍粑,吃了起来。

最后我们来到五表舅家。五表舅家可热闹了,家里来了好多个“呼计”(朋友),他们都忙着活儿:煮鸡、煲鸭、炒肉、烧火……

节过完了,我也玩够了。傍晚回来,我外婆挑回满满两篮糍粑。外婆爱吃酸味,五表舅给她包了一包用玉米粉腌成的酸肉。五表舅还用藤条穿了一串油黑滑亮的塘角鱼,笑呵呵地叫我拿着。

从表舅处过节回来,外婆一下子忽然变“哑巴”了。本来昨晚已经说好,今晚她继续给我讲七仙女的故事,可她却没讲。外婆不讲故事,我就不能很快入睡,只见外婆也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外婆你怎么也睡不着?”我问外婆。

“外婆想事呢。”我外婆说。

“外婆,你想什么了?”

“想你舅父呗!”

外婆这一说,我也想舅父了。舅父往外走时,我才六个月大。不久前我父亲请假回来看过我了,舅父还没空回,我至今都还不知道舅父的模样。忽然我又想起表姨隔壁家的二婆。在二婆那包糍粑里,有一个特别大的糍粑。我问我外婆。外婆说这个特别大的糍粑叫“糍妈”。

“为什么要做这个糍妈?”我问道。

外婆说:“糍妈能生出好多小糍粑来呀!这样,我们年年都有糍粑吃了。”

“哦。”

后来我渐渐的长大我这才理会,这是乡亲们世世代代对温饱的一种强烈渴望。

从那一年起,二婆那个大糍粑就有灵了。直至现在,我乡人吃无忧。穿无忧,住有房……哪个想吃糍粑了,哪家需要做糍粑了,随便的都可做来吃,天天都有过节的样子。

一九六四年春节过后不久,五表舅搭了个布袋,兴冲冲地来到我们家。过了一会,外婆把我叫到跟前:“你表舅和你舅父,两人多年不见面了,你表舅想到南宁走走,明天你带表舅到南宁一趟行不?”

这些年,我曾与我外婆多次到南宁我舅父家小住,路数我有所熟悉,从望火楼到跑马场,从人民公园到水塔脚,这一带我都玩过,我当即答应了下来。

我已经是社员了。从去年起,我负责放养生产队的两头黄牛。队里有纪律,哪个社员有私事要干,都得先请假。当晚,我向生产队长请了十天假。

第二天天未亮我们就起床了。外婆取下两只腊鸭,斩去头和脚蹼后,用旧报纸包好,装进五表舅的布袋里。五表舅知道我舅父有慢性胃病,前两天特地攀上多处悬崖峭壁,采下好些可以养胃的草药“黄草”,扎成整齐的两把,带到南宁给我舅父。临出门,外婆给我十五元钱,说这是我和五表舅到南宁的车费,和路上餐费。

我们首先要到崇左。客车上,五表舅给我讲述当年他送我舅父下崇善码头的动人故事。在崇左我们不用再搭轮船,火车一路欢唱着把我俩送到南宁。

舅父在机关工作,我们在大门前等了一会后,他把我们接了进去。我舅父和五表舅多年不见,这一见两人便叽叽呱呱地聊个没完。舅母做下丰盛的晚餐招待我们。当晚,我住在舅父家,舅父带五表舅住到朝阳旅社。

住下几天后,因为生产队忙着抢种玉米,五表舅说要回去了。那晚,我舅父带上我和五表舅逛了南宁百货大楼,舅父买了些东西给五表舅带回去。

我又住了几天这才回来。在送我上火车时,舅父拿出一个信封交给我,说是给我外婆的信。尽管信封口没粘上,但直至交给我外婆,我一直不敢抽出信褥阅看。我外婆不识字,这封信还是由我读给他听:

“……妈,五表哥在我这住了几天就回去了,由于工作太忙,我对五表哥照顾不周,请他见谅。……五表哥羡慕城里生活,他说他儿子已经长大,请我帮他儿子在南宁找个工作,就准是在南宁火车站做装卸工也很满足。我没有答应他,我怎能答应得,我没有这个权利呀!我欠三表哥一笔好重好重的人情债。妈,希望你不要责怪我。……五表哥不能如愿以偿,我很难过,也很痛心……我想,是债,总会还上的……”至此,我才知道,五表舅此次到南宁,还有这么重要的话儿说。

一方水土一方人,我乡这个习俗,千百年来延续着。那就是外嫁的人要是过世了,必须有他娘家的人到来见证,才能入殓钉钉。七一年我外婆过世时,我五表舅来了。

我乡人也普遍有这个心愿:前辈入土三年以后,他后人得把他的骨殖捡上,装入陶土金坛,重新安葬,才算做到尽孝。我外婆逝世二十多年后,我舅父才有机会把她扶起。拾骨那天,五表舅还是来了,他还要亲眼见证,他亲姑的殖骨装进漂亮的坛子,再次下葬。

下午三时,我外婆再次入土为安。在我外婆坟前,并排跪着我舅父和五表舅,两颗花白的男儿头垂得很低很低。做小的都跟在他们后面,按辈分悲痛行孝。许久许久,我舅父和五表舅才站起来,接着又依依不舍地鞠了三躬。

傍晚,五表舅又要回去了。早上来时,他儿子儿媳和女儿女婿在双排小货车上卸下两只阉鸡,两篮糯米饭,两篮糍粑,几把信香等,这些都是今次仪式必要的物品。又是那么多年不见,五表舅的车才停下,我舅父便迎上前去。寒暄几句后,我舅父依次问五表舅:如今过得怎样?有几个孙儿孙女?他们都长得怎样了?

五表舅还是那个乐呵劲。最后五表舅说:儿女们赶不上,几个孙子女都赶上了。四个孙儿女,如今一个在南宁工作,一个在广州,两个在深圳。五表舅还特地提到他那小孙儿:这小子现在在深圳帮老板开车,工资不说,奖金一年就是一大把!

“这就好!这就好!”五表舅才说完,我舅父便连连说。接着如释重负般“呵”了一声,兴奋得用手拍起五表舅的肩脖来。

与众多老人一样,五表舅也爱听歌,此时他就携着一个小磁带音响。从墓地回来,悲痛过后,五表舅坐在那开起歌来,一首首怀旧歌曲勾人心绪。听着歌,我不禁想起六四年我领着他逛南宁的情景:南宁百货大楼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他百般赞叹;兴宁路优雅的骑楼让他留连忘返;那些总是忙不过来的电机修理店,更是让他一见钟情,看得痴痴迷迷……

五表舅要离开了,我和我舅父站在那目送他。我侧头望了望我舅父,发现老人此刻满面欣喜,瞬间,由衷的话儿从我心底涌起:祝福你,我的五表舅,敬重你,我的亲舅父!

前几年,两位老人已先后过世。这些年来,他们始终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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